当前位置:首页 > 小说现场> 正文

大风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7-11    

                       

大   风

 

周海亮

 

  我坚信世上有养风人。养风人将幼小并温顺的风养在家里,悉心照料,如同呵护一只宠物或者一个婴儿。风越长越大,长出五官又长出四肢,嘴巴里多出利齿,脑袋上长出犄角,身体上布满花纹,终变得暴烈并且狰狞。然后,养风人变成放风人,他将风偷偷放出,让风成为足以摧毁一切的怪兽或者魔鬼。养风人是神奇并且诡秘的存在,却既非神仙,也非巫师。他们隐在你我之间,与普通人别无二致,无法识别。

  小镇有风。风起时,丝丝缕缕,巷子里飘来飘去,轻拂面颊,或扯起女人的发丝,甚至很难感觉到它的存在。待飘过几条街道,穿过几管巷口,风就大起来,舞动旗帜,或摇动树枝,风里多出长长短短的令人不安的调子。风在镇子里窜来窜去,一点点变得强大,又裹挟了尘土,树叶,枯枝,砂粒……甚至雨水,冰雹,石块,猫狗的尸体,粘稠的令人骇惧的气味……风越来越大,有了颜色与形状,神态与动作。它时而拉成一线,时而缩成一团,时而蹿至半空,时而紧贴地面,时而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时而变成一群狂奔的野狼,仔细看,甚至真的可以看见风中藏了眼睛,獠牙,没有羽毛的翅膀,匕首般的利爪……风开始咆哮,无所顾忌,无所畏惧。风坚硬,可以轻易劈开一块巨石;风柔软,可以随意穿过墙壁上最小的缝隙;风锋利,一抱粗的大树,风过,腰斩;风喊着号子,变成万箭,变成巨浪,变成铁甲兵团,变成一堵“轰隆隆”往前开进的墙。风撕扯着小镇的一切,摧毁着小镇的一切,风中的小镇毫无招架之功。是时,小镇如同坟墓,所有人都缩在家中,或抱着肩膀,或护住脑袋,或燃起香火,祈祷风早一点停下,早一点停下。小镇变成灰色,变成灰黑色,直至变成黑色,小镇唯一的声音,就是风的呐喊与吼叫。与来时不同,风总是突然停下,没有预兆,然后,石块、砂粒、枯枝、尘土……纷纷从空中落下。小镇经历了风的蹂躏,小镇不再是小镇,小镇还是小镇。有人提了扫帚,推开街门,发现街道完全变了模样:长椅与酒馆的招牌不知去向,一棵百年银杏被斩去头颅,青苔攀上墙壁,墙壁铺满街道。几条尺余长的白鲢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蹦跳,银亮的肚腹熠熠生辉。风带走一些东西,带来一些东西。风让小镇摇摇晃晃,又坚不可摧。

  小镇本没有风。风在一年之前突然光临小镇,然后天天如此。风成为小镇的一部分,风即小镇,小镇即风。

  镇长在几天前找到我。他说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镇上的居民将全都死去。他们或因恐惧而死,或因饥饿而死,或被倒塌的房屋压死,或被大风刮上天空,然后狠狠掉落。他们绝不会死在逃亡途中,因为他们绝不会逃亡。这么多年,小镇经历过太多灾难,从没有一个人试图逃走。更或许不久以后,小镇就将不复存在。风每天从小镇带走一些什么:几块招牌,几片砖瓦,几张桌椅,几棵树……小镇终变得空空荡荡。空空荡荡的小镇果真成为坟茔,暗夜里,野狗的眼睛与点点鬼火纠缠在一起,小镇只剩下传说。

  镇长信任我,因为我是小镇唯一的驱风人。小镇有一位老木匠,姓吕,打桌椅板凳,也占卜算命。老吕自称懂些驱风之术,收我为徒,本想大干一场,却在半个月之前突然死去。一年多时间里,我跟他学会了使用斧锯刨凿,学会了打制桌椅板凳,学会了给人看生辰八字和给房子看风水,却唯独没有学会如何驱风。也许他也不会吧?他天天驱风,风却越驱越大。他这样说只为让他的地位变得重要一些,他收我为徒只为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驱风的师傅。那天老吕拉着锯,突然锯断,锯片就像一把甩出的匕首,将他的喉咙切开。他就这样死去,鲜血将一张尚未完成的椿木方几喷染成红色。那是玫瑰的方几,玫瑰是一位种花养草的女人。她在一年以前来到小镇,买下一个宅院,将墙壁加砌得很高,又将窗户改造得很小。她种各种各样的花,玫瑰最多,于是我们叫她玫瑰,她就应了,似乎她天生就叫玫瑰。她在密不透风的宅院里照料她的花草,极少出门。偶尔在街上与我擦肩,我会闻到她由内至外散发出来的花香。我想她早已变成花妖。一个常年与花打交道的女人,必成为花妖。再看她曼妙的背影,又觉世上最妩媚的花妖,也不及她分毫。

  我将方几送给她,终有机会进入宅院。站在院子里,抬头,高高的院墙让天仅剩一线。然她的花并不缺少阳光。她将墙壁搭上木架,木架上多出盆托,她的花们,便稳稳地盛开在墙壁之上。她购木几只为喝茶。她让我将木几摆放到院落中央,占据唯一的一方阳光。她说风要来了,你走吧!她提着藏蓝色的碎花长裙进屋,少顷,手捧茶壶出来,沏茶,看茶,闻茶,喝茶,不再理我。我说风要来了,你该回到屋子里。她笑。她说风刮不进来。她的话应该是真的,否则她的花绝不会保住哪怕最小的一朵。否则风来时,院子里的她,将被撕得粉碎。

  我逃回去,风就来了。小镇变成黄黑色,我清晰地听见利齿切割一切的声音。我缩在屋角,看那把断了一截的锯,我想风也许会突然钻进来,将锯卷起,瞬间切断我的喉管。就像狼憎恨猎人,鱼憎恨渔人,风必然憎恨驱风人。尽管我真的不懂驱风。

  从那天起,我开始怀疑玫瑰就是养风人。——因为她来小镇之前,小镇无风;因为她将院墙砌得很高将窗户改得很小之前,小镇无风;因为她的宅院总是毫发无损;因为她行动诡秘;因为她太像妖而不像女人。总之她那般蹊跷,所有的证据全都指向她——她就是养风人和放风人。

  镇长抽着水烟,“咕噜咕噜”的声音如同从空荡荡的胃里传出。他请我喝酒,用很小的酒杯,下酒菜却是极昂贵的狍子肉和鳜鱼干。他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长衫,戴着圆圆的眼镜,更多时他不像一位镇长更像一位教书先生。他对我以兄弟相称,事实上他真的只大我三岁。半醉时他捧出一罐银元,说这是订金。又说,只要除掉放风人,这样的银元,还有一罐。

  你认为是玫瑰?我说。

  你认为不是?他说。

  此时,风起。我们继续喝酒,假装视而不见。风让房子摇摇欲坠,我听见木头相互挤压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我看见一个碾盘“轰隆轰隆”从门前滚过。砂粒纷纷砸中钉了木板的窗户,又有细如发梢的风丝试图从最狭小的缝隙挤进来。镇长笑笑,冲我做一个“干杯”的手势,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知道镇长怕了。只有恐惧才能让他喝多,才能让守财如命的他舍弃两罐银元。他起身,再去拿酒,我看到一片玫瑰花瓣在空中飞舞。

  镇长摊开手掌,花瓣飘落掌心。

  它从哪里挤进来的?

  窗户。我说,钉子被风拔走,木板就松动了。

  镇长将花瓣丢进酒杯,看它在酒杯里旋转,看一杯酒被映成粉红。镇长端着酒杯,靠近窗户,听窗外风声。一块木板突然飞起,紧擦着镇长的喉咙,射中身后墙壁。风喷涌而入,屋子里的一切,顿时如同卷入漩涡。桌面上,四根筷子同时跃起,它们悬浮空中,变成四根利箭,瞄准我与镇长,调整着发射的角度。

  我和镇长,在劫难逃。

  风却突然停下,令我们猝不及防。突如其来的风让我们骇惧万分,突然停下的风更让我们骇惧万分。风将我们侥恕,绝非宽容,而是警告。它将休养一日,待明天,更加强大的它,必将取我们性命。

  窗前的镇长,瑟瑟发抖。

  我回到住处,抱着那罐银元沉沉睡去。醒来已是清晨,我见到镜子里的胡须和抬头纹。我出去,穿过两条宽阔的大街和三条长长的小巷,来到玫瑰的宅院前。我敲了很长时间的门,玫瑰才终于出现。她穿了淡紫色的碎花长裙,头发湿漉漉的。花香萦绕在她周围,却是由她的身体深处散发出来。

  我告诉她方几并不完美,还需要用砂纸打磨一遍。她盯着我,说,我已经打磨好了。

  我得进去看看。

  你不能进来。

  我想喝杯茶。

  我从不给任何人备茶。

  可是风就要来了。我说,我不想死在回去的路上。

  她打量我,从上至下,从下至上。显然她不欢迎我,她只是不想让我在风中死去。她将宅门打开一隙,我像风一样挤进去,满院沉香霎时让我沉醉和放松。我盘腿坐在方几旁边,看风从院落上空一掠而过。风还不大。它在盘旋。然很快它就会摧枯拉朽,世间一切在它面前,都像屠夫面前待宰的羔羊。

  进屋吧!她说。她闪进屋子,头发如同黑色的风丝。

  屋子里全是花。地上,墙上,床上,帐上,全都是花。花或栽在盆中,或插在瓶里,或束成捆,或干脆成为花瓣。花瓣洒在地上,洒在床上,洒在浴缸里,沾在她的发梢上,或干脆浮在空中。她回头看我。春风起,桃林在刹那间变成粉色,我听到最小的水系在她的眸子深处流动。

  她已赤祼。她的长裙被风吹走。屋子里没有风。她拥紧我,嘴唇像水蛭般柔软冰凉。我已赤祼。我的衣服被风吹走。屋子里没有风。我拥紧她,抱起她,水蛭变成花瓣,花瓣燃起火焰。我将她扔上洒满玫瑰花瓣的大床,她的身体扭曲,打开,再扭曲,再打开……我进入她无限的深处。我进入玫瑰花园无限的深处。我进入一朵玫瑰无限的深处。我进入一个花蕊无限的深入。风大起来,即使意识模糊,我也能听到天翻地覆的声音。似乎当风过,世界便成为虚墟,冰川时代紧随其后。然屋子里却是暖的,静的,安然的,美好的,花团锦簇之中,我们变成两片花瓣,两尾鱼,两只蝴蝶,两缕风……

  我们静静地躺着,看风一次次袭来又一次次逃走,看院落安然无恙,看墙壁上的花朵安静地盛开。有时我们相视一笑,笑完,继续看风听风。自她来到小镇我就爱上她,或者自她来到小镇她就爱上我,我们认为这是一回事。我们羞于表达,甚至很少对视,可是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糟糕并美好的这一天,踏实并惊心动魄的这一天。她穿好长裙,坐在床畔,勾着头,将花瓣捧起,洒上我身。我抚摸她柔软的脖子。我说,你是养风人。

  我不是。

  镇长要杀掉你。

  我不是。

  或许我也会杀掉你。我的手指在她脖子上最柔软的部分游走。

  我不是。她说,风停了,你该走了。

  我没有走。因为她的长裙突然脱落。我拥她在怀,风一样再次刮过她的身体。窗外阳光开始暴烈,小镇破败并且苍白。玫瑰咬着小指,她蹦跳的锁骨,是我此刻的世界。

  我在玫瑰的床上度过两天。两天时间里我们缠在一起,我片刻没有让她离开我的视线。我们在床头喝茶,吃饭,喝酒,做爱,听墙壁上的花朵开出声音。两天里的每一刻我都在等风,但是,整整两天,没有风。

  没有风的小镇不像小镇。它太安静,太有秩序,让习惯了风的小镇百姓胆战心惊。

  我对玫瑰说,你是养风人。

  我不是。

  可是这两天没有风。

  我不是。玫瑰披上长裙,说,你真该走了。

  我见到镇长。镇长告诉我,难得两天无风,很多人加固了房屋和墙壁。他们不相信风会永远消失,他们坚信下一次的风,很快就将肆虐小镇。

  你陪了玫瑰两天。镇长给我倒一杯酒,说,两天时间里,没有风。

  我不说话,只喝酒。

  因为你在,她没有机会放风。镇长又给我倒上一杯。

  风来了。透过木门,我看到远处的炊烟开始倾斜和晃动。镇长起身关门,又用木棍顶紧,返回,坐下。风停以后你就可以下手了。镇长,死死地盯住我,说,做得干净些。

  也许她不是。我躲闪着镇长的目光,这并不能成为证据。

  知道为什么选你吗?

  因为我是驱风人……

  还有。

  因为我成为驱风人之前是个屠夫。

  还有。

  没有了。

  因为她对你没有防范。镇长说,谁都知道她喜欢你……

  她没有喜欢我……

  镇上的人都知道。镇长耸耸肩,刚才你们还滚在一起。她的身体很滑吧?你身上还有她的气味……

  镇长眯起眼,贪婪地嗅着,那是狗的表情。

  我想我早已将她的气味清洗干净。离开她以后,我回到住处,将自己泡进浴缸,足足两个小时。我在浴缸里睡去,梦见她变成温顺的风。风穿过我的指缝,钻进高颈花瓶,再也不肯出来,小镇从此祥和。我醒来,身体已被泡得惨白。桌面上的高颈花瓶里,一朵我从她那里带回来的玫瑰,开得正艳。

  也许真如镇长所言,全镇人都知道我们相爱,只剩下我们佯装不知。爱情是藏不住的,就像风不可能永远缩进一个花瓶。

  可是这真的不能证明她就是养风人。我说,也许这不过是巧合,也许应该将小镇做一次最严格最全面的排查。

  你可以驱她离开。镇长说,既然你不舍杀死她。

  这或许是唯一能够保全她的办法。镇长并不想杀她,只想驱她离开。可是当她离开,小镇就没有花了。花可以让大风变得柔软,起码我这样认为。假如没有花,风将很快把小镇变成坟墓。

  一年以来,小镇上的花全都被大风撕裂绞杀——除了她的。现在,宅院墙壁上的那些花,成为小镇的仅余。

  或许被憋两天的风果真积存了两倍的能量,那天的风,强度是之前的两倍。石头纷纷将窗户上的木板砸断,大树被连根拔起,瓦片就像从万年洞穴里飞出来的成群的邪恶的蝙蝠,昏天暗地,月亮被刮出,太阳被刮歪。镇长抖得越来越厉害,他总是将酒倒得溢出,端起来,又将满满一杯酒抖剩半杯。半杯酒倒进嘴里,又从嘴角流出一半。镇长喝多了,却还在喝。

  他远比我恐惧。他的镇子随时可能消失。包括镇子上的所有百姓。包括他。

  风停以后,镇子失去两栋房屋。两栋闲置的老屋,风来前还在,风停后失踪。有人说大风最为狂暴的时候,两栋房子被同时刮上天空。房子在小镇上空盘旋一圈,飘向远方。他的话并不可信,又不得不信。较为合理的解释是,房子被大风肢解,然后被一点一点刮走。总之小镇再也不见房子的任何部分,哪怕一块陈年的墙皮。

  假如玫瑰仍然呆在小镇,镇长绝不会放过她。两罐银元其实是她在别处的安置费,镇长猜到我会将银元送她。

  我找到玫瑰,驱她离开。玫瑰说,我不是养风人。我说我知道你不是,但镇长和全镇人都认为你是。你走,尚能保全性命。你留,必死。玫瑰说,可是我会死在离开途中。我说,你怎么来的?玫瑰说,我忘了。我说,你怎样活着走来,就怎样活着离开。玫瑰说,你走吗?我说,这是我的小镇。

  这是我的小镇。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会死在这里。小镇是我的世界,无论外面如何美好,也与我无关。我这样对镇长说,也这样对玫瑰说。不过我会送她离开,直至她安全走出沙漠。

  包绕小镇的,是沙漠。沙漠一片死寂,人骨与蜥蜴的干尸随处可见。与别的沙漠不同,它无风。静静的沙漠,地面上热浪滚滚,地面下流淌着火焰。小镇是沙漠里一处极小的绿洲,小到没有名字,小到地图上没有标识。然小镇已存千年。

  千年以来,每一天,沙漠都在吞噬小镇。

  沙漠无风,这让吞噬的过程极为缓慢。我曾认真观察过小镇边缘的沙漠地带,我发现就算没有风,砂粒也在流动——就像没有风河水也会流动,空气也会流动——这些细沙汇聚成沙河,然后,沙河流向小镇,每天一点点,每天一点点,小镇一点点失去。也许小镇正在下陷,虽然我感觉不到,却能感觉到沙河的流速正在加快。我确信小镇终会消失。小镇变成坟茔,然后坟茔变成沙漠。沙漠将小镇抹平,连同那些至死不肯离开小镇的人们。

  我与玫瑰准备了很多:食物,帐篷,刀子,药品,火柴……更多的是水。这些东西足以支撑我们走出沙漠,假如我们不在沙漠里度假或者迷路的话。为准备它们我们用时五天,五天时间里,没有风。院子里的花开得正艳,玫瑰嘱咐我,待我回来,一定要替她照顾好这些花。

  你认为我会回来?我说。

  你认为你不会?玫瑰说。

  五天里,只要稍有闲暇,我们就会拥抱,接吻,缠绵。每一次玫瑰都会哭泣,她几乎让我相信我不是将要送她穿越沙漠,而是就此与她永别。我告诉她,我们在沙漠里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她哭着说,我们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我告诉她,也许走出沙漠以后,我还会与她继续前行。她哭着说,我知道你会回来。我说,这里需要我来驱风。她说,待咱们离开,小镇便不再有风。此时我将她挤上墙壁,她的头发、锁骨、肩膀与髋骨上,全都沾满柔软的花瓣。她果真变成花妖,连她的呻吟声,都如花开般迷人。

  我们离开小镇,进入沙漠。玫瑰在发间插一朵花苞,那花苞在我们走进沙漠的同时变成灰烬。小镇被我们甩在身后,太阳追随着我们,我们走进有阳光的地狱。每走一步脚都钻心地痛,头皮如同炸开,喉咙与胸膛总是着着火。后来玫瑰让我在沙漠里挖一个坑,搭好帐篷,我们钻进去,不再敢离开半步。整整一个白天我们就这样度过,挥汗如雨,却不敢过多喝水。从这里甚至可以看见小镇,第一天,我们的逃离陷于停止。那天,小镇无风。

  夜里我们继续前行。沙漠仍然干燥,气温却骤然下降。往前走,甚至可以感觉到气态的冰凌被我们破开,我听到它们纷纷破裂的清脆之音。一条响尾蛇跟在身后,回头看,却只是游动着的响尾蛇的清奇白色的骨骼。骨骼摇动尾巴,每一寸都那般完美,寒气凛人。沙漠里有太多说不明白的事情,兀自游动的响尾蛇骨骼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我甚至见到一个沙人突然从不远处的沙丘里钻出。他站起来,五官模糊,高大的身躯流淌着沙子。他张开双臂,扑向我和玫瑰,却在距我们几尺远的地方訇然倒下。他的身体瞬间崩解,他还原成一个沙丘。总之就是这样,我们昼伏夜行,距小镇越来越远,沙漠的边缘却仍然未知。天地间只剩下我和玫瑰,我闻到的呼吸和心跳,要么来自于自己,要么来自于她。

  玫瑰教我挖沙坑,教我识别方向,教我如何找到能够食用的仙人掌,如何识别一条真正的毒蛇。她说她早已记不起如何来到小镇,我认为她在撒谎。她说也许这些事情藏在她的肌肤里、血管里、内脏里和骨头里,而非脑子里,我就信了。我也会忘掉很多事情,但是,当一些事突然间发生,那些似曾相识的记忆便会冒出。我坚信除了大脑,我们还有众多的其它的可以留存记忆的器官。

  沙漠里,我们一次也没有缠绵。即使有一次,当我和她决定夜里也留在沙坑的帐篷里休息,我们也没有。我们将头留在帐篷外,看天上的星星,看近处的骆驼刺,看一条蜥蜴从一个骷髅的鼻孔里钻进去又从眼窝里钻出来。沙漠如此神圣,神圣到即使说话,也要压低声音。

  沙漠愈来愈热,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干粮和水消耗过半,我们都不知道它们彻底告馨之前,能否走出沙漠。之前我远远低估了沙漠的可怕,现在,每一天,我和玫瑰,都在走向死亡。

  玫瑰建议说,把食物和水分成两半,她继续往前,我回头。

  我说,不可以。

  其实我已动摇。我想回头,但我们只有一顶帐篷。

  出发之前,我认为我已做好最详尽的准备。我想到太多种可能,唯没有想到我们会在沙漠里分开。一顶帐篷或许是我的疏忽,或许是我的誓言。但不管如何,那天,我突然希望能够拥有两顶帐篷。

  天黑下来,我们继续跋涉,玫瑰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天明以后,我们钻进帐篷,玫瑰睡在外面,我睡在里面。苍亮的沙漠愈加苍亮,太阳无限接近,很多时,我觉得天空就是沙漠,玫瑰就是火焰。

  食物和水越来越少,终于,它们仅够支撑一天。然沙漠的尽头,遥不可及。

  白天时玫瑰与我谈起小镇。她说她喜欢小镇,假如没有风;她说她相信小镇还会屹立千年,即使还有风。她说假如能回到小镇,她再也不肯离开。她会安静地种花养草,任人怀疑她就是养风人,任人们将她杀死,她也绝不逃走和反抗。说这些时,她眸子闪亮,嘴唇却裂开血口。我们还有小半袋水。玫瑰说,谁先倒下,这点水就属于谁。

  好几次我想倒下。不是真正倒下,而是假装倒下。可是我忍住了。我想给爱情一个清白的机会。

  然后,夜里至天明,我们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希望——不是走到沙漠边缘,而是来到一个小镇。小镇安静详和,草木葱茏。看见小镇的那一刻,玫瑰瘫软在我怀里。她说,我们终于活着回来。

  我们终于活着回来。我们回到小镇。在夜里,玫瑰带我绕一个圈儿,踏上来时方向。她欺骗并且拯救了我,却可能以她的生命作为代价。

  我背着昏厥的玫瑰,找到小镇唯一的郎中。郎中为她号脉,给她喝下一碗汤药,她醒过来。她看着我,说,别让别人杀死我,你来。然后镇长走进屋子,我发现他年轻英俊了很多。再然后,我看到,他的身后,跟着已经死去的木匠老吕。

  镇长说,听说你救回一个陌生女人,我就赶过来了。

  我说不是我救她回来,是她救我回来。

  老吕掏出几根竹签,竹筒里摇动一番,让玫瑰抽出一根。他盯紧玫瑰手里的竹签,沉默片刻,对镇长说,可留。

  我想我已死去。或者,我在梦中。可是一切都那么真实,我清晰地看到老吕眼角的老年斑,清晰地感觉到玫瑰温暖芬芳的呼吸,清晰地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忽然我发现我忽略了一个事实——小镇完全是大风第一次光临前的模样。几个热闹的酒馆,一个迷人的妓院,长椅静静地候在百年古树下面,老人们下着象棋,婴儿蹒跚学步,狗吐着舌头,几只鸽子发出“咕咕”的声音……我冲上街道,我看到,半月之前在大风里消失的两栋老屋,再一次屹立原地。它们就像两位老人,昏昏欲睡,神志不清,却顽强地守在小镇。

  我看着玫瑰。玫瑰看着镇长。玫瑰说,我没有地方可住。

  镇长说,我知道一个宅院……

  这是玫瑰第一次来到小镇。老吕尚未死去。我只是一个屠夫。老屋尚在。一切都回到一年以前,除了我,无人知晓。

  包括玫瑰。

  玫瑰随镇长看过宅院,非常满意。买下宅院需要两罐银元,她恰好有。宅院本属于一个叫做蔷薇的女人,她是小镇居民,单身,却突然离开。离开前他将宅院卖给镇长,得到两罐银元。她奔向沙漠,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可能走出沙漠。她死在沙漠深处,连同她的两罐银元,或许身边还有一位英俊的年轻人。所有人都这样说。

  她是唯一一个试图离开小镇的人。我也常常奔向沙漠,却不为逃离,只为得到一条响尾蛇的骨骼。我将蛇骨带回,镶上宰牛刀,牲口们便变得温顺。我杀牛,杀马,杀猪和羊,骡子和鸡鸭。除我之外,小镇上的百姓无人杀生。我掌管着小镇居民的肉荤和小镇牲口的生死,我是小镇的神。

  玫瑰翻修宅院,用了很长时间。她将院墙加砌得很高,又将窗户改造得很小。她过来买肉,对我的救命之恩表示感谢。她盯着案板上的羊头,孤零零的羊头大睁两眼,看向天空。她问我,小镇总没有风?我点点头。她问我,你总要杀死这些牲灵?我点点头。她问我,你为什么不学学给人修缮房屋,打造桌椅板凳?我说,这是老吕的事情。她说,我需要一个方几。那天玫瑰没有买肉,却给我送来一个花瓶和一枝蔷薇。我需要一个方几。临走前,她再一次说。

  我找到老吕,说我想学木匠。老吕说,我不收徒。正说着话,风就来了。风轻柔,清淡,凉爽,风扫过街道,人们欢呼雀跃。他们从没有见过风。沙漠里的这片绿洲,有雾,有霜,有雨,却没有风。我与老吕走到窗前,看树叶神奇地晃动,看炊烟神奇地倾斜,看女人们的发丝被撩起,长裙被撩起,看男人们的心思被撩起。风在小镇转了一圈,再回来,就变大了。树枝开始摇摆,女人们踉踉跄跄,泥砂被刮起,石块开始滚动,鸭子飞上了天空。然后,风变得更大,砂粒们击中我和老吕的脸,银杏树的叶子被霎时撸光。老吕关紧门窗,盯紧我,说,我得驱风。我需要一个帮手。

  我就这样成为老吕的徒弟。这件事情在我离开小镇之前发生过,现在,它再一次到来。

  老吕开始研究驱风之术,一边研究,一边教我。然我对驱风毫无兴趣,我只想学会打一张方几,然后亲自送进玫瑰的宅院。一年以来,大风每天将小镇扫荡一遍,小镇渐失之前的热闹繁华。镇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找到老吕和我,说,你们抓紧。

  然后,一切按部就班,老吕顺利死去。我知道他将在哪一天死去,我想过阻止,可是我没有。锯断,老吕的气管和血管同时被切开,他挣扎的样子就像一头奄奄一息的老牛。老吕死去,我于是有了单独去到玫瑰宅院的机会。老吕死去,我成为小镇唯一的驱风人。

  我走进宅院,将方几安放在院落中央。那隙阳光让我心安,我喝着茶,等待着玫瑰的红唇。我告诉她现在镇长和全镇百姓都怀疑她是养风人。她是养风人,要么被我杀死,要么穿越沙漠,远离小镇。她说,我不是。我说,是或不是都改变不了现实。是时宅门紧闭,我将玫瑰顶上花墙,一边求她,一边爱抚她。风开始光临小镇,花香弥漫。假如没有风,假如她不是养风人,我们愿意将这一刻无限抻长。

  镇长找到我,说决不能再拖下去。现在你是小镇百姓的拯救者。他盯住我的眉心,说,杀死玫瑰,或者把她弄走。

  他很善良。杀死只是威胁,弄走才是目的。尽管他知道,在弄走的路上,我们九死一生。

  我回到住处,盯着桌面上的高颈花瓶与花瓶里的红色玫瑰。花瓶和玫瑰都是玫瑰送给我的,从此它们成为一个整体,缺一不可。自有了这个花瓶,每天我都会在花瓶里插一枝花。花是从玫瑰那里买里来。我也许是玫瑰唯一的顾客。

  玫瑰卖花,在她的宅院前。我用了整整一年,才终进入她的宅院。我认为很值。玫瑰也这样认为。

  我现在的住处本属于老吕,这里是他的木匠铺,也是他的家。老吕终生未娶,他曾经想让我叫他父亲。事实上自从我成为他的徒弟,无论在外人面前还是我们独处,老吕都待我很好。小镇居民把我们当成父子看待,我于是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他的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之前我的住处,不过只是两间破旧的老屋。老屋曾经在大风里被刮得无影无踪,现在,它们还在。

  一个单身男人必然有很多秘密,老吕也不例外。有些秘密是我搬来就发现的,有些则保留到他死去以后。我曾在一个破旧的工具箱里找到一张照片,照片摄于小镇唯一的照像馆,却没有拍摄时间。之所以我敢确定照片年代已远,不仅因为照片已经泛黄,更因为照片上的老吕只有四十多岁模样。年轻的老吕身边站一位女人,女人同是四十多岁模样,体态丰膄,头发很长。女人身穿淡蓝色的碎花长裙,发际间插一朵粉红色的蔷薇花苞。女人就像十年以后的玫瑰。非常像。再看,老吕又像十年以后的我。非常非常像。我把照片摆放到花瓶旁边,每次经过都看它一眼。几天以后,我发现一件更为诡秘的事情——照片上的老吕和女人还在老去——每天老一点点,虽不明显,却无法忽略。这个发现让我坐卧不安,我烧掉照片,我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定格。

  最重要的秘密在我来到这里第二天便已发现。我庆幸拜对了师傅,尽管我真的只想打出一张完美的方几。

  我找到镇长,求她放过玫瑰。我说玫瑰绝非养风人,他所看到的一切并不真实。镇长送我第二罐银元,然后摆上酒菜,一边与我喝酒,一边等风光临。我说能够毁灭小镇的绝非大风,而是沙漠。镇长说如果你不肯带她离开,我只好找别人动手。我说镇上只有我做过屠夫。镇长说,现在还有小郑。

  镇上不可能永远没有屠夫。在我成为木匠半年以后,小郑开始杀牛宰羊。他曾过来找我,求我教他,被我拒绝。我并不善良,甚至并不伪善,可是我突然开始害怕面对那些将死的牲灵。现在我远离荤腥,只吃粮食和蔬菜,虽然我没有信仰。

  小郑并不精通屠宰之术,可是他心狠手辣,这对牛羊来说已经足够。我曾亲眼见过他屠宰羊羔的情景:他将羊羔们捆紧四肢,扔到墙边,提起第一只,往墙上猛磕。只一下,羊羔便死得彻底,他却一连三下,让羊羔再死去两次。然后,第二只,第三只……活着的羊羔们眼睛流出眼泪,死去的羊羔们眼睛流出鲜血。我反感这样的做法,尽管羊羔们的死去只在瞬间,几乎没有痛苦。

  我惧怕小郑,我与玫瑰第二次奔向沙漠。这次我带上那个花瓶,我想沙漠因了花瓶和花瓶里的花,或许会待我们温柔一些。

  然沙漠一如既往。白天我们将帐篷搭进沙坑,夜里我们相互搀扶着前行。仍然有响尾蛇的美丽骨骼将我们追尾,仍然有强壮的沙人时常从沙丘里站起,流星仍然璀璨,阳光仍然暴烈。食物和水很快消耗过半,沙漠的边缘,远在天际。

  在夜里,玫瑰带着我,绕一个圈子,踏上回到小镇的路。这次我心知肚明,只是我没有说。回到小镇的最后一个白天,我们喝光最后一滴水。那是花瓶里的水,花瓶里的花早已被我扔进沙漠。我记得那朵玫瑰像尘烟一样散去,空中,它再次变幻成一朵玫瑰的形状。

  然后便起风了。那是沙漠里第一次刮起大风,起码我这样认为。与小镇的风一样,最初只是轻轻的一缕,甚至有些羞涩,但很快就放肆起来。即使在白天,沙漠也变得昏暗无光。沙子构成沙墙,沙墙排山倒海,沙墙里,驼骨、蜥蜴、骷髅、陶罐……随处可见。风带着这些,沙漠里横冲直撞,似乎要把整个沙漠揭起,然后铺上天空。玫瑰紧抱着我,身如筛糠,一张脸因恐惧而扭曲。我安慰她,说,别怕。她说,我是担心你。我拥紧玫瑰,热浪滚滚的沙漠里,风变成吞噬一切的巨大火焰。

  与经历过大风的小镇不同,风停之后,沙漠还是沙漠。它安静,肃穆,浩瀚,一成不变。似乎每一粒沙子都回到它原有的位置,那些驼骨、蜥蜴、骷髅、陶罐……再一次将自己藏好。夜晚降临,我与玫瑰钻出帐篷。我知道,玫瑰即将晕倒,小镇就在前方。

  我们回到小镇。玫瑰晕倒。我找到郎中。玫瑰醒来。老吕为玫瑰占卜。镇长将宅院卖给玫瑰。玫瑰翻修她的宅院。玫瑰种花。风起。风越来越大。老吕死去。我与玫瑰缠绵。镇长命令我杀死玫瑰或者带她离开。我为玫瑰辩解。一切都在新奇并且乏味地重复。

  终于,我们第三次奔赴沙漠。这次我们准备了整整七天时间。仍然只有一顶帐篷。但是这次,我们肯定会成功。

  因为我们在沙漠深处发现两栋老屋。那是我曾经住过的老屋,虽陈旧破败,却很结实。老屋隐在一个很大的沙坑,我在沙坑里找到蚂蚁和苔藓。玫瑰对我说,假如在老屋旁边盖上新房,新房的旁边再盖上新房,然后,栽树,种花,开一间店,开越来越多的店,这里就会变成另一个小镇。她的话有些道理。因为我们竟然在老屋里面挖出一口井。

  我们呆在老屋里三天。我不停地挖,不停地挖,井就成了。井很浅,很简陋,可是井里有水。水清澈,冰凉,只那么一小瓶。我们的食物所剩无己,否则的话,再给我几天时间,我必会把这口更像水坑的井,变成一口真正的、砌上井栏的、水量充足的井。

  我们又一次上路,走进沙漠。我们住进老屋,继续着水井的工程。两天以后,水井果真变成一个泉眼。我在水井旁树一个石碑,上书“风泉”。

  我们带上足够的水继续上路。我们昼伏夜行,历经艰险,九死一生。终于,在即将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们看到一棵树、几棵树、一个人、一群人。那是沙漠边缘真正的城镇。城镇的中央,两栋老屋里,一口水井。水井旁边有一石碑:风泉。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

  我与玫瑰寻得一处客栈,洗澡,喝酒,亲吻,缠绵。时间从床头溜走,从我的肩膀与玫瑰的肚腹上溜走,我们变成沙漠里的绿洲,我们是彼此的花朵、美酒、诗歌和水井。我们迷恋这样的小镇。

  可是我必须回去。第三次缠绵之后,我对玫瑰说,小镇需要我来驱风。

  可是小镇不再有风。玫瑰说。

  会有。

  相信我不是养风人了?

  早就相信。我笑笑,说,因为我才是养风人。

  我才是养风人。我之前,是老吕。老吕将风养在一个竹筒里,竹筒上雕刻了遥远的江南水乡。江南和水乡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传说,小镇上甚至极少有人相信它的存在,但老吕仍把它们雕刻得栩栩如生:船舶,女人,垂柳,油纸伞,小巷,竹竿上挑起的衣裳……风藏在竹筒里,从婴儿,到少年,终成青年。老吕养风绝非无聊,更绝非恶作剧。他说,他想逼镇上百姓离开。

  他相信沙漠终会吞噬小镇,他用了大半生的时间观察沙漠。他对镇长说,小镇将会消亡,咱们必须离开。镇长说,你忘了根。说完,镇长不再理他,只“咕噜咕噜”地抽起水烟。镇长也许相信,也许不相信,然无论如何,镇长绝不希望任何人离开。

  镇长才是小镇的神。

  于是老吕想到风。无人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风,如何养,养了多久,但当我发现这个秘密,风已成为另一个老吕。确切说是老吕主动告诉我的。我去老吕那里的第二天,老吕对我说,我是小镇上唯一可以知晓秘密然后替他放风的人。

  我将会死去。老吕说,我死以后,你继续养风放风。

  谁都会死去。我说。

  不一样。老吕说,我会提前死去。

  我吓了一跳。那时我并不知道老吕会在一年以后死去。我对老吕说,死亡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我们的一生都在走向死亡。老吕抬起头,笑笑,说,就像小镇?

  他不是驱风人。他是驱人人。我在很多人面前说过我绝不会离开小镇,只有老吕看出我的虚伪。我想离开小镇。我能像老吕一样言中小镇的死亡。我想拯救小镇百姓,劝他们离开,求他们离开。

  我跟老吕学习斧锯,学习占卜,学习养风和放风,学习假装驱风却将风越驱越大。我们都相信小镇百姓总有一天会被大风驱赶,然后落荒而逃,然而,没有。他们就像一枚枚钉子钉在小镇,哪怕死亡也不会离开半步,老吕和我,无计可施。其实老吕有过很多次放弃的念头,他对以风驱人的办法产生过怀疑,对他能否成功产生过怀疑。很多时我认为老吕是真正的神——只有神才有如此想法,如此胸怀——只有神才能够预知自己的死期。可是,神明明不会死去。

  我继承了老吕的房子和事业。我养风,放风,希望以此驱逐小镇百姓。我别无选择。

  我想玫瑰可能对我如此荒诞的说法产生怀疑,可是她坚信不疑。或许她也是小镇的拯救者,只是她用的是花草。现在我们逃出小镇,这里无限美好,小镇与我们,再无瓜葛。

  他们不愿意逃离,就只能等死。我说。

  让他们去死。玫瑰说。

  我尽力了。我说。

  我们尽力了。玫瑰说。

  我们可以留在这里,买一个宅院,建一个花园。我们有两罐银元。我说。

  生女育女,白头到老。玫瑰说。

  我们在小镇闲逛,住最舒服的客栈,吃最昂贵的饭菜。我们看中一个宅院,只需要一罐银元。我们还见到镇长,五十多岁模样,喜欢穿长衫,吃牛肉干,抽水烟,喝自酿的酒。镇长给我们介绍小镇名人,我们见到花匠小蔷,瓦匠小倪,铁匠老锤,木匠老吕。镇长带我们参观小镇,我们才发现小镇并不如感觉中那般大。事实上小镇比我的镇子大不了多少,之所以给我们“大”的感觉,是因为它的繁华。我们在镇子的边缘看到骆驼刺、仙人掌、沙拐枣、肉苁蓉和复活草。这些迷人的植物将小镇围绕,它们的边缘,沙漠一望无际。

  沙漠里没有风。镇长说,我们的镇子还将屹立千年。

  我感觉到深深的恐惧。我从一个小镇逃到另一个小镇,然这些小镇终会被沙漠掩埋,死亡必然是小镇和小镇百姓的唯一。我看着身边的玫瑰,月光下,她雪白的身体闪烁出清冷的光辉。

  我想我必须回去。我会让大风每天光临小镇两次、三次、四次……直至将镇上的人们赶进沙漠。我会带他们在那口叫做“风泉”的水井边休息两日,然后继续前行,抵达这个小镇。我们在这里暂且住下,我会每天奔赴沙漠,找到最近的路线,挖出另一眼水井。然后,我们放弃这个小镇,继续前行……总之沙漠里所有的小镇都不过是一个客栈,我们终究是故乡的过客。

  玫瑰突然转过身,抱紧我。

  别回去。她说,他们不值得拯救。既然那里不再有你的亲人……

  我抱紧她,亲吻她。我将她挤压到床沿上,墙壁上,浴缸上,空气中。我们疯狂地做爱,如同沙漠里两条将死的蜥蜴。宅院开始装修,墙壁已经很高,窗户变得很小,院子里堆满花盆,院角,几株夜来香偷偷开放。一切都非常美好。因为美好,所以我将逃离。

  我问玫瑰,你会跟我回去吗?

  玫瑰说,不会。

  真的不会?

  当然不会。玫瑰说,爱情可以再来,但生命不会。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结果。我不想她跟我回去。小镇充满变数,或许杀死老吕的那把锯,终会在某一天,突然将我杀死。

  我与玫瑰告别,玫瑰哭成一场秋雨。我们紧紧相拥,又断然分开。我独自一人走进沙漠,响尾蛇与沙人忠心耿耿地将我等候。我的怀里揣着花瓶,我的风温顺地呆在里面,待我回到小镇,它将焕发生机。它是我的大风。它是我的朋友,兄长,父亲,儿子。它是我的宠物。它是魔鬼。它是恶。它是老吕,玫瑰,镇长,屠夫小郑。它是我,它是所有的一切。它是正在发生的历史。

  镇长独自将我迎接。我问他老吕怎么没来?镇长说你是不是傻了?老吕早死啦!你把玫瑰送出沙漠了?我说,可是我明明记得有轮回的。镇长说什么轮回?我看你真是傻了。他带我来到玫瑰的宅院,说,玫瑰走了,这里从此属于你。

  宅院还是原来的模样。唯一改变的是,墙壁上的花花草草全都枯萎。没有了那些花草,宅院立显颓败。我坐在方几旁边喝茶,我从茶杯里看到玫瑰洁白的胸脯和平坦的小腹。一只老鼠攀上墙壁,将盆托啃咬得“喀喀”作响。

  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小镇无风。这让镇长坚信玫瑰就是养风人。他抽着水烟,眯起满足的眼。他说,小镇从此太平。

  小镇不可能太平。因为还会有风刮起。在夜里,我将花瓶捧在掌心,如同捧着一个孱弱的婴儿或者面对一尊无所不能的神灵。我说,出来吧!风就出来了。如同一缕轻烟,淡淡的粉红,很细,很轻,很缥缈,轻轻扭动着,粉红色越来越淡,灰白色越来越农,又变得水雾一般,一点点变厚,一点点变大,模糊的一团。风在屋子里欢愉地盘旋,身躯逐渐舒展,灰白的颜色越来越淡,终近透明。它掠过屋子里的一切,包括藏身的花瓶,然后从窗口钻出。风来到街道,身躯拖得更长,脾气慢慢变大,它开始惊扰路人,将尚未打烊的酒馆的招牌卷上天空——风被憋了太久,它急不可耐。路人受到惊吓,怆惶地寻找最近的掩身之所,风追赶着他们,掀掉他们的帽子和衣裙,又将他们高高抛起,重重摔下。这是风在夜里第一次袭击小镇,小镇上的人们,没有丝毫防备。我关上窗户,盯着空荡荡的花瓶,眯起眼,“咕噜咕噜”地抽起水烟——风撒野的时候,是我最放松的时候。我将水烟抽完,又沏上一壶浓茶。我喝完茶,洗完澡,就该收风了。那时的风,会变得异常温顺。它停留在窗口,如同做了错事的孩子,我只需将窗户打开,它就会老老实实地钻进花瓶。今天同样如此。

  但事情总会有些不同。清晨镇长找到我,说,也许是他错怪了玫瑰。又说,他已经对我这个驱风人彻底失去信心。又说,昨夜里,镇上死了人。

  谁?

  小郑。

  怎么死的?

  风闯进他家,旋起他的杀牛刀,刀切开他的脖子。他的死状就像被他杀死的那些牛羊……

  谁看到的?

  他老婆。镇长说,好在小郑只有那一把刀……

  大风肆虐一年多,镇上从没有死过人。风是小镇的掠夺者,但它从不掠夺生命。然现在,大风杀死小郑,我的风,已经成为魔鬼。

  我们应该放弃小镇。我说。

  我们应该驱风。镇长说。

  相信我,没有人驱得了风。我说。

  我们绝不会离开半步。镇长说。

  突然我认为回到小镇也许是一个错误。我应该留在玫瑰身边,与她一起种花养草,白头偕老。我回到小镇,我孤独到老,玫瑰孤独到老。最主要的是,我的归来不仅对小镇毫无帮助,并且正在给小镇和小镇上的人们带来灾难。

  比如,小郑。

  我将自己泡进浴缸,洗得干干净净。我将最好的酒全都拿出,统统喝光。我给老吕的灵牌跪下,求他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我轻抚着玫瑰留下的罩衣,我嗅到她的甜与火焰。我在浴缸里生起火,火越燃越大,我仿佛见到沙漠深处的烈日与烈日深处的沙漠。我再一次将花瓶恭恭敬敬地捧起,我对瓶子里的风说,谢谢你曾给我希望。然后,我将瓶口塞紧,投入烈焰。我听见风惊恐的叫声,痛苦的叫声,绝望的叫声,死亡的叫声。我听到花瓶的爆裂声。世间万籁俱寂,我躺倒在浴缸旁边,喘息着,极度虚弱。

  我找到镇长,我感觉镇长年轻了很多。我将一切告诉他,我说小镇再不会有风。我说我会终生守着小镇,直到我死去或者小镇死去。我说我想玫瑰,非常非常想。想得离谱,想得抓心挠肺。

  然后,我就看到玫瑰。玫瑰站在窗外,穿着藏蓝色的碎花长裙。她妩媚饱满,眉眼如花。她冲我浅笑,完全是我第一次见她时的花妖模样。也许她刚刚穿越了沙漠,也许她一直守在小镇,我无从知道。她抬腕,轻擦额头,一滴汗水落下,我闻到炸开的花的迷香。

  然后,就起风了。

 

   作者简介:周海亮,职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浅婚》、中短篇小说集《天上人间》等40余部,在国内外各类期刊上发表作品约1000余万字。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大家》、《山花》、《百花园》、《小说月刊》等,获各类文学奖项若干。影视作品有院线电影《蝴蝶不说话》、《蜗牛的家》等10余部。现居山东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