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 猎

    狩  猎

           皮国华

                                 一

那天早晨没什么特别，微风轻轻地吹拂着，阳光如绸柔软地泄下来，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如影摇曳筛下一缕缕斑驳陆离的光影，在行人的身上晃荡。

梅怀远在人行道上走着，没有人注意到他乌黑的眼圈，没有人注意到他呆滞的脚步……当然也不可能有人知道，此时梅怀远的脑海里眼里弥漫的，全是灰蒙蒙的浓雾。浓雾笼罩着他，笼罩着如绸的阳光，笼罩着斑驳陆离的光影，甚至笼罩着轻拂的微风……

                                    二

    许多事情都是梅怀远没有想到的。

那年全县正开展千名干部深入基层活动，来麻阳乡的有一个袁主任，年纪不大，个头不高，一张圆脸常挂着笑。是什么主任梅怀远不知道，别人喊袁主任他也跟着喊袁主任。袁主任对黄书记说，他想到边远的村去看看。黄书记说，要开个党委会，我不得陪你。袁主任说，哪敢劳书记大驾，叫小梅就行了。黄书记说，那对不起了，只好叫小梅陪你去。

梅怀远同袁主任下乡几天回来后，乡组织干事悄悄问他，你得罪领导了？他随口答道，没有。组织干事又问，那怎么你得没转正？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组织干事随即从衣袋里抽出人事局下发的麻阳乡试用人员转正文件交给他看，文件中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当看到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时，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转正。梅怀远不相信地把文件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遍是一字一字地用手触摸着看的。自己好不容易爬出那个受人白眼的地方，又被踢了回去了？这不蒂于晴天霹雳，天塌了下来。梅怀远一下子蔫了。

梅怀远同一个中专生一起被分到最边远的麻阳乡政府的，当时实然而来的惊喜兴奋的同时又有些忐忑紧张，担心试用期过不了关又丢了工作。在此之前大中专毕业生工作都是包分配的，到他们这一届才突然“不包分配，自主择业”。梅怀远见工作无望便跑到沿海打工，他想，一个啥字不识的文盲在外打工都能挣大把大把的钱，修起又高又大的楼房，自己一个大学生难道就没有用武之地？他坚信自己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地衣锦还乡让爹妈有尊严的生活的！没想到，不到沿海不知道，到了沿海吓一跳，到工厂、公司求职的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大学毕业生，有的还是研究生。他学的是文科，舞文弄墨人家不需要，技术又沾不上边，管理自然也轮不到他，求职求到身上的钱所剩无几而又一无所获时，只好慌不择路地到大街上的劳务市场同做苦力的农民工混在一起，随着工头的吆喝同那些农民工一道到工厂车间做苦力活。活多钱少自不必说，可累啊，一天最少要干十二小时的活，晚上倒在铺上，浑身的骨头骨节都散架得合不拢。老板根本不把工人当人看，那些工头就是打手，哪个工人稍有不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在厂里出事故死亡的，他们连哄带骗加威胁地打发亲属几万块钱就了事，还不如车祸死亡的要赔几十万。这期间在家没着落的大中专应届毕业生，见有窍门的照样被安排在国家单位上班，就打着横幅“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上访闹事，开始县里根本不把这些学生娃娃当回事，闹就闹吧，看闹得了几天。没想到越闹越大，闹到市里，闹到省里，县里这才感到事态严重，态度软了下来，说坚持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通过考试择优录用。可考试前一天有些人搞得了考题，还复印给自己的亲朋好友，被人发现实名举报到市纪委，查下来举报属实，于是有关的一杆子人被抓的抓，关的关，撤职的撤职，开除的开除……考试作废了，县里决定不再考试，全部试用一年，考核合格正式录用。正在沿海累死累活的梅怀远就这样搭上了这趟车。

乡里的工作是季节活，忙的时候撒尿也要小跑，闲的时候无多少事，大家就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梅怀远知道自己一年后要经过考核合格才能正式录用，因而不敢打牌，不敢喝酒，工作格外勤勉，左喊左转右喊右转不喊自转，无事翻书翻报纸，看到市报上的新闻报道也试着写了篇本乡的新闻报道投了去竟登了出来。书记见自己的工作在市报了露了脸，觉得脸上有光，一高兴就把梅怀远调到党政办工作。党政办是乡里工作的中枢，各种信息都在这里汇集，给梅怀远提供了许多的新闻线索，写的稿件自然就越来越多，见报率也越来越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土记者。一天他见麻阳乡大片桔子因市场销售渠道不畅通严重滞销心急难过，便写了篇《市场渠道不畅，累累硕果卖谁家？》寄给市报。市报登载后，滞销的桔子有了销路，却没想到黄书记在市报上见了，大发雷霆，说他不讲政治，不传播正能量。你还没转正呢！梅怀远吓了一大跳，从此再也不敢写这类报道了，写的都是颂歌，大年初一的早上只拈好的说。也正是因为他的正能量宣传报道，使这个这两年不起眼的边远乡，成了全县注目的乡镇，听说黄书记可能还要被提拔到县里去。黄书记很满意经常表扬他，要另一个同志好好向他学习。黄书记高兴，说小梅成熟了，下乡也喜欢带上梅怀远，还培养梅怀远入了党。有一次老书记也就是现在的史副县长来调研，他们步行到一个毒蛇常出没的山沟时，梅怀远几步跑到前面说，这里毒蛇多，我走前面。史副县长神色异样地看着他说，毒蛇不咬你？黄书记得意地问，县长，我们乡的干部素质如何？几天后史副县长看到市报上登载了他到麻阳调研工作的通讯，专门打电话给黄书记了解梅怀远的情况，说年轻人要多摔打摔打。

    袁主任见梅怀远像瘟鸡似的，问明白后厉声说，还发什么呆？快去找领导！梅怀远才想起该去找人求人。他先想到的是找分管办公室的副书记，副书记不等他开口就说，在我眼里你是最优秀的，……唉……你去找一找乡长，他说话有分量，开会的时候，我一定据理力争。平日严肃的乡长刚从下乡回来，一见他满脸笑容和睦地说，小梅，政府经济工作我说话是算得了数的，可组织人事工作是书记管。小梅，你工作不错，去向黄书记汇报汇报思想。梅怀远本想副书记、乡长能出面在书记面前替自己仗义直言，书记不看一面也会看一面让自已马上转正的，没想到人家三言两语把他这个嫩娃娃打发了。他只得去找书记，正在通电话的黄书记见他来了便挥手让他等一会。书记通完电话格外亲切地叫他坐，边给他倒水边说，我正想找你谈一谈，一事难得两全呀。两个只能转一个，这是县里规定了的。梅怀远听了张了张嘴巴，书记扬起手止住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两个只转一个，不能就是我不转。可你想一想，如果转了你人家也会说为什么转你不转他呢？话说到这梅怀远接嘴说，我们的工作书记你是最清楚的。书记依然和颜悦色地说，小梅，这我就要批评你了，一个人不能只看到自己的长处，看不到别人的优点，这样容易骄傲自满，不利于今后的成长。一个优秀的青年，眼光不能局限于眼前，应该看得远些，好男儿志在四方，迈出一步天地宽，以前我们乡那个被开除的苟义仁不就成了大老板？现在我们就是八抬大轿请他他也不会回来上班的。本来梅怀远想说几句硬话，但一见书记和言悦色推心置腹地开导自已，就想起这一年书记对自己的关爱，那硬话也就说不出口咽到肚子里去了。

梅怀远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他把自关在寝室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外面的天阳光明媚，而他的世界却是一片灰蒙蒙。

看来只有麻烦哪个有缘份的驾驶员了。

                                   三

  转机几乎是在一瞬间实现的。

梅怀远关着门一愁莫展，想着实在没法就只有麻烦哪个有缘份的驾驶员的时候，袁主任敲开了他的门。

袁主任一脸愤愤不平地问，为什么转了别人转不了你？梅怀远迷惘地摇了摇头。袁主任说，人家后台硬，书记不敢得罪，他是要提拔重用的人。其实谁好谁不好哪个不知道？袁主任停顿了一下又问，你有关系没？这个时候动用动用可能还有转机。梅怀远听到转机两字，在绝望之中看见了一点微亮，脑子里的机器忽地一下拼命旋转搜索起来。爹妈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莫说县里，就是村子里也没有走动的亲戚，更不要说有什么站得出来说得上话帮得了忙的了。梅怀远脑子里的机器不甘心地旋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有搜索到半个目标，无可奈何地望着袁主任摇了摇头。袁主任说，再好好想想，工作上呢？梅怀远望着袁主任大着胆子说，和宣传部的几个通讯员认识。袁主任说，这思路有点对了。梅怀远不解地望着袁主任，你是说找他们？袁主任说，不是找他们，是顺着这个思路去找帮得了忙的人。袁主任见梅怀远耷拉着头半天没有吱声又说，你不是给县长写过一篇报道吗？去找找他试一下。梅怀远知道，袁主任说的是副县长史连升，也知道史副县长是这里的老书记，还听说他到这里上任三板斧把长期不上班的一个叫苟义仁的开除了，结果人家到处诬告他。梅怀远说，行吗？袁主任说，小梅呀，亏你还写新闻，捕捉能力这么差。梅怀远怯怯地说，可我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袁主任说，死马当作活马医，你到这一步还怕哪样？走，我陪你去！梅怀远想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到县政府大楼下了车，不时有人恭敬地叫袁主任，袁主任笑着应着径直走到主任办公室掏出钥匙开了门，梅怀远这才明白袁主任是县政府办的主任。袁主任没来得及坐下，就有人亲热地叫着，袁主任回来了？进办公室倒水泡茶。袁主任吩咐，升县长回来了马上告诉一声。袁主任的坐椅正对着办公室的通道，两边办公室进进出出全在他的视线之内。

刚坐下一会儿，袁主任便起身，这时一个年轻人灿着笑脸进门说，报告主任，来了。袁主任对梅怀远说，你等一下。

不一会便回来叫梅怀远跟他走。

梅怀远缩在袁主任的身后进了那间办公室。他认得眼前这位发黑眉浓的领导就是史副县长，听袁主任叫升县长梅怀远心里一怔。

办公桌上规规整整地摆放着许多等待着批阅处理的文件，一个小书柜靠着进门的那面墙，里面挤满了书籍。

见了笑着说，哦，怀远呀，我们认识。

除了爹妈从没人这样叫过他，一声怀远让梅怀远感到亲切，在村子里大家都叫他霉冬瓜、霉脑壳，晦气屈辱；在学校老师和同学都叫他大名梅怀远，庄重，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受人尊重的人，大家平等相处没有半点歧视鄙夷却失去了亲切感；在乡里工作时，年长的老同志都叫他小梅，虽然亲切却又给他居高临下的感觉；现在堂堂一县之长叫他怀远，声言柔和亲切，没有一点做作，像一个最亲近的人在叫自已，像哥哥在叫弟弟。对面坐着的不是县长，是自己的哥。

史副县长招呼他们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袁主任没坐，给梅怀远泡上一杯茶后碎步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梅怀远见袁主任离开了，心里一紧又变得空空的，屋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梅怀远正准备开口说自己的来意时，史县长一脸严肃地开口了。

你的情况袁主任跟我说了，我想再问一下，你为什么没转正？

他们说县里规定，我们乡两个试用的只转一个，我就成了没转正的那一个。

史县长眼睛直视梅怀远说，那就说明你的工作不如别人。

如果我的工作真的不如别人，我无话可说。可在这一年试用期里，领导们经常在会上表扬我，要大家向我学习,还培养我入了党。我想，我如果工作干不好的话，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更何况我不好好工作，怎么对得起我的爹妈？

怎么说呢？

我家在苗王乡杨溪村杨家寨。我们那个寨是个大寨子，只有我们一家姓梅，其他姓都姓杨，我家住在寨子外面，孑孓而立。他们编了个顺口溜：杨家寨，张家坨，寨脚旮旯梅（霉）角角。谁都可以欺负我们，我农分的田土是别人挑剩的最差最远的田土，东边一块，西边一丘，做活路上的时间多，地里的时间少。爹妈低眉顺首地过日子，碰到同他们一般年纪的都矮着辈份称人家为叔、伯……可还是没换来人家的尊重。我们家在那里搬不动走不脱，投不了亲靠不了友进不了城，为改变这种状况，爹妈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有了工作，跳出那个地方。

那你？

我小时候不懂事贪玩，不喜欢读书。爹妈为我读书费尽了苦心，他们先是不让我做任何事，还给我做好吃的，让我一心读书。见我一门心思都不在书本上，又改为放学回家后跟他们一起干活，吃一样的粗茶淡饭。他们想让我尝尝苦日子的味道，也许我会努力读书的，可人一累拿起书就打瞌睡，我的学习成绩更差了。他们见状心疼地又不让我干活了。可我狗改不了吃屎，整天沉溺于游戏游玩之中。一次爹做完活扛着犁头回来看见我没看书在玩裤裆棋游戏，脸气得铁青，扬起沾满泥巴的手要打我，我跳起来昂着头梗着脖子大叫，你打，你打！我不读你的书了！他扬起的手僵往了，脸一下子憋得变了形，眼泪流了出来。带着变了样的声音说，我们像牛一样累死累活还有什么意思！猛地举起犁头狠狠地砸了下去，犁头断成了几节，后又冲进屋里把锅子，把碗也砸了……我这才知道，爹的心被我伤透了。我扑通一声跪在爹的面前说，爹我错了。爹蹲下来抱着我号啕大哭。

以后爹每天晚上再苦再累再晚都要陪着我读书做作业，见我学习他满脸挂满了笑容，有时实在是太累了靠在板壁上睡着了，也是笑着的。由于我读书成绩好，以前不受正眼相看的我们家，受到村长的关注，爹妈没有犹豫答应村长的一个女儿作未来的儿媳妇。高中毕业后我如愿考上了大学。爹妈长舒了一口气。

临上学的几天，爹说，我们上山去一趟，让村长心里踏实。走到山上一块刚挖完的苕土边，看到了许多野猪脚印和野猪拱地觅食的痕迹。爹口中念念有词一番后，把衣兜里的几个红苕摆放在土中。那苕已掏空藏进了巨毒的老虎芋。那次我们闹（毒）倒一头百来斤的野猪。村长笑得合不拢嘴说，亲家，开亲就是一家人，你这样就见外了。

  可事不如愿，大学毕业那年，村长听到县里规定大中专毕业生自主择业不再分配的消息，马上就变了脸像上当受骗似的火气冲冲地上门悔了婚约。不仅如此，事后还处处刁难他们。爹妈蔫着头只有默默地忍受，在这个地方，他们没有说话的资格。

从这种环境中爬出来，我哪敢懈怠工作？

史副县长两眼盯梅怀远说，他这样整你，你打算怎么办？

梅怀远埋着头轻声说，想请你帮帮我。

我怎么帮？除非你能证明他的做法是错的。

梅怀远不解地望着史副县长。

告他任人唯亲，不讲组织原则。

梅怀远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史副县长有些生气地说，怕什么？我支持你。

他虽然没让我转正，但在工作上是关心我的，还培养我入了党。我不能这样做。

不给你转正，就意味着你的努力白费了，你父母将继续在那里遭人白眼没有尊严的过下去！

爹妈经常教育我做一个感恩的人，叮嘱我受人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

人家把你饭碗都砸了，还有什么恩可报？

那我也不能去乱告人家。梅怀远抬头看了升县长一眼说，我不能做一个小人！

 史副县长看了梅怀远好一会，笑着骂了声，你他妈真是一个转不了弯的农村崽！按了一下桌子上的一个按钮。

     怀远转不了正究竟是怎么回事？史副县长问敲门进来袁主任。

袁主任说，县长，我调查了，没什么别的，小梅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我斗胆多说一句，就因为小梅上面没关系，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娃娃！

史副县长听罢眉毛一立脸一沉桌子上一拍，岂有此理！随即抓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就拨人力资源保障局杨局长的电话。喂，杨大局！

……

我有一事请大局长高抬贵手！

……

我想调麻阳乡的梅怀远。

……

怎么？

.....

梅怀远心里一颤。

我不管你那些，据我了解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这个人他们不要我要！

......

有问题我负责！

......

那谢谢你，改天我请你喝酒。

你安排一下怀远的工作。史副县长放下手机对袁主任说。

袁主任满脸堆笑连声说，感谢县长，感谢县长。

梅怀远张了张嘴巴，想说声谢谢，可喉咙里却像有什么哽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地方不回去了！哦，如果你愿意，就留在这里。梅怀远的心倏地像被电击一般弹了起来，这是他做梦都没梦到过的，工作不但有了着落，还一下子调到了县政府上班。不过同我在一起很辛苦，但只要好好工作就不用担心什么。

辛苦对梅怀远算不了什么，“不用担心什么”无异于一粒定心丸，他一直都在努力，一直都在担心，读书时担心考不上大学，考上大学了担心找不到工作，工作试用了担心转不了正，时刻担心着，在担心中战战兢兢地煎熬。这句“只要好好工作就不用担心什么”暧了他的心，让他如释重负。所有的经历全都在脑海里涌现，泪水不由自主地滚了出来。

             四

梅怀远的办公室在史副县长办公室的对面，两个办公室连接了一个传呼器，传呼器一响意味着史副县长有事叫他。袁主任把史副县长办公室的一把钥匙交给他。

第一天上班，梅怀远提前了半小时，他知道当秘书的要脚勤、手勤，在领导上班之前把卫生打扫好，等候领导上班。没想到自己还是迟到了，史副县长已经坐在办公室批阅文件了，袁主任立在一旁候着。梅怀远上前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史县长，史副县长没听到似的，头也没抬，袁主任瞪了他一眼说，叫升县长。梅怀远惊愕地看着袁主任。史副县长这才抬头对他说，袁主任是你的领导，也是你的老师，多向他学习请教。袁主任，对怀远你要多关照。袁主任心领神会地示意梅怀远跟他退出县长办公室到主任室。

袁主任往座椅上一墩，头靠在座椅后背上，威严地说，你怎么叫史县长？梅怀远愣住了，他不是史县长？袁主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笨呀，史字从嘴里说出来别人容易听成死亡的死，谁从政不想官运亨通步步高升？谁愿意别人叫自已死县长？我们跟领导的，谁又愿意自己的领导死呢？领导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奔头？他名字叫史连升，我们应该叫升县长，他升了才有我们的好日子。梅怀远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袁主任说，世间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停顿一下问，小梅，你说，我为什么选择当路的这间做办公室？座位还正对着走廊过道？梅怀远摇了摇头。袁主任扭头看了一眼门外又问，外面是什么？梅怀远答，是过道。袁主任又问，过道两边呢？梅怀远答，是办公室。袁主任又继续问，什么办公室？

梅怀远迟疑着，他才来确实不知道是什么办公室，袁主任说，左边大房间是领导的办公室，也就是县长和各位副县长的办公室，左边的小房间是他们秘书的办公室。我的主要职责就是服务领导，督促各个秘书搞好服务。我这里门一开，一切尽收眼底，这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梅怀远说，袁主任，我什么都不懂，今后请你多指点。

那自然，要不怎么会带你来找升县长？

谢谢袁主任，要不是你，我就没路可走了。

袁主任摆了摆手说，不要谢我，要感谢升县长。袁主任停顿一下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给领导做秘书，它需要一种机缘，也看一个人有没有福分，你有福，升县长一眼就选中了你。笑着看了梅怀远一会轻言细语地说，我们做秘书的，职责就是给领导服好务。领导在秘书的面前有三个身份，你知道哪三个身份吗？梅怀远望着袁主任摇了摇头。第一个身份你应该知道，就是领导。秘书的工作就是搞好服务。不要小看我们的工作，我们服务好了，领导就能更好地开展好工作。第二个身份是老师，领导经历多，见多识广，知识渊博，秘书在服务的同时也是学习的过程。第三个是兄长身份，他年长，我们应该像对长辈一样尊敬他。这三个关系，处理到位了，一个秘书就合格了，就会大有前途。你看哪个成器的秘书不是如此，我们县哪个领导没当过秘书，省部级乃至国家级的领导人，秘书出身的多得很。

袁主任说这些的时候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像在给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弟子传授秘诀。

梅怀远没想自已今后要做什么官，他现在的想法是好好工作，好好报答升县长。

袁主任又继续向梅怀远交代，当秘书要注意细节，有本书就叫《细节决定成败》。细节决定一个秘书的成败，有时也决定一个领导的成败。

梅怀远感到事情重大，张着嘴望着袁主任。

袁主任吮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当秘书么要做到姑娘耳朵婆娘嘴，老太太眼睛眼睑皮。明白吗？梅怀远像小学生一样睁大眼睛摇了摇头。姑娘家哪个不听什么丑话脏话，但能听不能说，装聋作哑。哪家婆娘在外面再说也不会乱说家丑的，只会拈好的讲。老太太的眼睛你知道吗？她不在意的人再到她眼前晃她都认不了是谁，而自已的子女她老远就一眼认出了，这叫该看见的一定要看见，不该看见的看见了也没看见。眼睑皮那就更重要了，对眼睛起保护作用，只有一点点东西威胁眼睛，眼睑皮马上就闭上，保护眼睛不受伤害，所以人们常说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什么什么。小梅呀，领导是眼睛，我们要做眼睑皮。

袁主任一席教诲，让梅怀远听得如云里梦里。最后袁主任才笑着对他说，别急，慢慢悟，核心就是保护领导要像眼皮保护眼睛那样保护。他有些不懂，照说是秘书需要领导保护，怎么搞反了呢？但他还是不住的点头。

    下午升县长就带着他到他家的那个村下乡 ，这是梅怀远没想到的。

到达时，有好几个局的局长同乡里村里的领导已经在那里候着了。升县长的车还没停稳，一干人就迎了上来。原先的村长也就是梅怀远以前对象的父亲也在，他现在是支书了，见县长带着一大帮领导来，眼睛都笑起豌豆角了，连忙奔上去双手抓住升县长的手嚎声大气地说，县长大人，你贵脚来到我贱地，欢迎欢迎！他见梅怀远跟在升县长的身后得了一怔，有些不相信地眨巴着眼看了梅怀远好几眼。梅怀远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喊了声伯伯，支书不自然一番之后，似笑非笑地应了声，问，你回来看你爹妈？升县长听后问，怀远，你家是这里的？又对支书说，怀远现在是我的领导，我到哪里都由他安排。旁边一位局长对支书说，你们村出人才，小梅现在是我们县长的大秘。支书的嘴巴一下子张了好大，好久都没合拢。

升县长检查工作结束时已过晚饭时间，支书请县长在村里吃饭，书记镇长忙说镇里已经安排好了，到镇里去吃。升县长没表态，笑着看着梅怀远说，怀远，这是你的家乡，你说在镇里还是在村里吃？梅怀远没想到升县长会这样问他，忙说，县长定。升县长笑着对大家说，怀远怕得罪家乡父母官，不敢定。这个罪人我来当，就在村里吃！

吃饭时，升县长见梅怀远坐在另一桌，立即招手叫他过去同他坐一桌，开玩笑说，你把我安排到这里，却坐到别处去。说着眼睛巡视了围桌而坐的一圆人说，你们讲是不是？大家纷纷点头说是。

支书提来包装花里胡哨的两瓶不同的白酒，升县长拒绝了，说情领了，县里有规定不准喝酒，酒就不喝了，我们以茶代酒。席间支书瞟了几眼梅怀远，见无反应便赔着小心大着胆子向升县长请求，村里的沟渠多年没有维修垮的垮漏的漏，想请县长解决点水泥维修一下。升县长爽快地说，怀远家乡的事，我一定办好。

回来在车上，梅怀远问升县长，县里没规定不准喝酒。升县长说，怀远呀，村里有什么收入？一瓶酒几大百，我们一喝要喝掉多少钱？梅怀远这才明白升县长不喝酒的用意，心里不由得一震。

                                    五

梅怀远来了这么久，一直都想着要好好工作报答升县长，他见其他县长出门时，水杯要秘书端，公文包也交秘书提，便学着要帮升县长端水杯提公文包，升县长笑着说，我自己拿着方便些，有一次还对梅怀远说，一个秘书如果只注重给领导端杯子提包包，那是没有出息的。开会时升县长虽然不用稿子，却每次都提前安排梅怀远起草，临开会时对他说我讲话时你作好记录，我们相互对照，相互学习。每当梅怀远把升县长的会议讲话记录下来，都不禁暗自惊叹，不用整理就是一篇好文章，一对比自己写的稿子无论高度、深度、格局、视野都是难以企及的。他明白升县长是用心良苦地在磨练他。在这种磨练中梅怀远的写作能力得到了很大提高，写的稿子逐步得到了升县长的肯定。梅怀远感到升县长就是自己的兄长、老师，因而内心里的亏欠也就更多了。

既然报答不了，就把一些细小的事情做好。他每天上班都提前一个小时到升县长办公室。办公室不大，里面需要清扫整理的不多，他先整理好文件资料按轻重缓急规规整整地摆放在办公桌上，便擦拭座椅、办公桌、书柜，用湿毛巾擦净后又用干毛巾揩干，再用柔软的毛巾细细地擦拭，像在摩挲着一件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轻轻地缓慢地摩挲，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伤着了它，直到蹲下身子眯着眼瞟桌面、座椅，确认没留一点水渍不染一丝灰尘，方才洗杯泡茶，茶是绿茶翠芽，用温开水冲进小半杯把茶叶浸泡舒展后又续上温开水，做好这一些，拿起干拖把一边拖一边退，做到地上一尘不染后才轻轻带上门。

一心想着报答升县长恩与情的梅怀远，没想到一天却惹升县长生气挨了狠狠的一顿批评。

那天下乡检查农村冬修水利工作。升县长一进入要去的一个乡的地界，就见乡里的书记、乡长、还有县财政、扶贫、水务等部门的一把手已经在那里迎候。升县长脸一沉，但之后还是下车微笑着同他们握手寒喧，可上车复又脸沉着问，谁通知的？

梅怀远见升县长脸色不对，但自我感觉没做错，那次到他家乡下乡时，袁主任就通知相关部门和乡里，这次只不过是依葫芦画瓢。便说是我通知的。那你怎么不通知交警在前面鸣锣开道！升县长生气了，难道真的是县太爷出门，皇帝出巡？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升县长停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下来，怀远，我们下来检查工作，是为了推动工作，要推动工作就要真正发现其中存在的问题。你一通知，人家就有了准备，我们还发现得了什么问题？问题找不出，怎么推动工作？搞不好人家还以我是一个讲排场，喜欢作秀的人呢？升县长回过头来看了梅怀远一眼，怀远，你是我身边的人，人家是从你的身上看我的。梅怀远看见此时，升县长的火气消了，眼里含着一种慈爱。这次，不怪你。做事要多动脑筋。

走了几个工地现场，遇到的问题都是沟渠年久失修，工程量太大，县里补助的物资严重不足。看到这些问题，升县长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绷得紧紧的。升县长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是我们老百姓的命根子。表态追加所缺的水泥物资，他说就是贷款也要把物资筹集到位！最后一个点又到梅怀远家的那个村。沟渠维修已经全面完工，升县长看见维修的沟渠外观曲线流畅漂亮，质量也很好，脸上露出了笑容，说像这样踏踏实实做事的村，今后我们要多扶持，多倾斜。支书见帮他大忙的县长来了自然高兴，就把黑皮塑料袋子裹着的东西塞给梅怀远说，侄子，这是我们村的一点小心意，麻烦你交给县长。支书说完就转身围到县长身边去了。梅怀远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想追上去退还支书，但在这么多人的场合，那不是越描越黑，弄巧成拙？更何况自己也是这村的人，县长为这里办了好事，表示一点心意感谢感谢也是应该的，一条烟算不了什么。

回到办公室，梅怀远把那条烟交给升县长。

升县长沉着脸瞪着眼问，哪来的？

梅怀远说，我们村的一点心意。

升县长倏地眉毛一立勃然大怒，谁让你收的？我们走一路收一路，我们成了什么人？老百姓会怎么看？都成了贪官污吏？我们去是给老百姓办事的，不是去收刮民脂民膏的！

梅怀远僵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红一阵，白一阵。他没想到升县长会冲他发这么大的火。在麻阳乡工作的时候，他看到凡是县里的领导来，乡里或多或少地都会准备一些礼品送，没有哪个不笑纳的，有的甚至有意当着书记乡长的面，故意掏出烟发给大家，只发两三支就没有了，书记乡长心领神会马上就送上一条好烟。

你说说该怎么办？升县长的火气依然没有消。

梅怀运这才想到，一条烟虽小却反映出一个人的境界。自己作为领导的秘书，不但没给领导增光，反而给领导抹了黑，真是羞愧。

我错了，我马上退回去。

  让梅怀远没想到的是，升县长马上叫了车，还陪着一起去。

到了梅怀远他们村，升县长吩咐驾驶员把车停在公路边上等候，他同梅怀远找了好久才找到支书正在一家农户吃刨汤。支书听说有人找，好一会才满脸不高兴骂骂咧咧地出来一一扯卵谈，当这个支书饭都吃不安生。见是县长找他马上换成了笑脸，哎呀！是县长呀，对不起对不起，快进屋吃饭快进屋吃饭。升县长说，饭不吃了，我们是来道歉的，对不起，我没有管好好身边的人。梅怀远这时感到自己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支书不接那烟，打着饱嗝说，县长大人莫嫌弃，这是我们全村老百姓的一点心意，你不接就是看不起我们！

升县长火了，我是县长，为全县人民办事，你是支书，为全村人民办事，莫非你办事要收人家的心意？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返回的路上，升县长问，怀远，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事苛刻，过分？

梅怀远说，县长，我错了。

升县长说，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的人。梅怀远感到升县长的语气柔和多了。有时我也认为一条烟算不了什么？可我总是这样想，一条烟至少也得花三四百块吧。你知道不，他们一天挣得了多少钱？他们累一天最多也就是八十来块钱。他们日晒雨淋地至少要做四、五天才够买一条烟的钱，你说，我们能收他们的烟吗？

怀远，我的姓氏是小姓，你的姓氏也不是大姓，我们在农村都是受歧视遭欺侮的，算得上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底层，更应该知道农村的艰辛和他们的怨恨，我们从农村出来的人不要做他们所恨的人。

我家很穷，我上小学时冬天也只穿一条裤子，脚上没有袜子，热天就是打着一双光脚板上学、公路上尽是石子硌得脚疼痛难忍，当时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名道班工人，把公路上全铺上软柔柔的黄泥巴，那样光脚板走在上面不硌脚舒适。其实穷还算不了什么，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受人歧视和孤立。我们那个村全都姓李，只有我们一家姓史，农村的宗族意识你是知道的。我父母亲胆小怕事，树上的叶子掉下来也要躲开，他们常说我们是独竹栽在树林中，千万不要招惹人家，把头夹在裤裆里做人。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总是主动去抢着做别人不愿意做的活，大热天去烧火劈柴，大冷天去洗碗洗菜，想以此求得别人的尊重，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他们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今天社会好，他“死”家找点泥巴打乌鸦都没得。他们的小孩也不待见我，见了我就学着电影上日本鬼子的腔调，你的，死啦死啦的，死定了！我姓的史成了死。我看的牛是一头还没有驯好的小牯牛，有一次它看见嫩绿的苕叶挣脱我紧牵着的牛绳奔了过去，猛吃起来。我害怕极了，飞跑追上去，不想牛见我追过去就在那苕土里狂奔起来。那家的娃娃带着比我大得多的一伙人，一边骂一边飞奔而来，抓着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得我眼冒金花，鼻青脸肿，我路都走不动啦，是我父亲流着泪把我抱回家的。那家大人对自已的小孩没有指责半句，当然也不会对我们有半点歉意，还没好气对我父母说，打人不打好人！小小的一个嫩娃娃怎么在他们眼里就不是好人，难道成了坏人？父亲受不了这口气找到村长家，村长没有喊我父亲坐下，叼着烟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像在考虑什么国家大事一样。没等我父亲把话说完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不说了，粮食金贵不能糟蹋，你赔他三升米算了。回去吧，今后叫娃娃好好看牛。我马上要到镇政府去开会。其实我父亲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村长能给他们讲一声，不能对一个嫩娃娃下手那样狠，不要说一个嫩娃娃不是好人。父亲经常对我说，你今后要是有了出息，一定要说公道话，做公道事。

小时候没小伙伴同我玩耍，我就抱着课本书看，书被我翻烂了，课文都能倒背如流，教科书满足不了我，又没钱买书，就厚着脸皮低三下四的到处借书看，不管什么书只要人家肯借逮着就看，好多书都是没头没尾的破烂书，看了也不知道书名是什么。有的看了就忘记了，而有的书看一遍就刻在脑海里，怎么也忘不了。有一本书的主人公于连就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里，他坚韧不拔不懈奋斗的精神激励着我发奋读书。

我考上的大学是我们省唯一的一所重点大学，离我家有千多里，我去上学，要翻两道坡过三道河步行二十多里的小路才到镇上，到镇上搭车到县城转车再到地区火车站改乘火车，到省城后又改乘汽车才能到达。

为了我上学，父母亲把猪卖了，鸡卖了，父亲抽的叶子烟也背上街卖了……能卖的都卖了，卖得伍佰贰拾壹元伍角钱，这个数字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母亲把肆佰元钱密密地缝进我的内裤里，说这样保险，余下的壹佰贰拾壹元伍角钱全交到我手上，说穷家富路在路上花销。我见我考上大学家里不仅没得到什么好处，反而像遭受了一场劫难把家里洗劫一空，我忍不住一个人躲到一边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临走时我悄悄放了壹佰元到母亲的枕头下。走的时候，母亲看我一眼，眼泪包包的转身躲进了屋里，父亲说送我出村，出了村他又说送到镇上。我们一路无言，默默地走。快到镇上，他停下脚步说，我回去了。我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他还在原地站着没动。父亲见我回头便追了上来，一起走几步他又说，我不送你上车，回去了。我走了一会，急促的脚步又追了上来。父亲低着头手搔着头，似有话说又不说，他磨磨蹭蹭扭捏了好一番才吞吞吐吐低声说，你……能……能不能给我……一块钱打半斤酒回去。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用酒来麻醉自已，一醉就睡着了，免得想我。父亲不送我上车正合我的心思，我是打算走路上学的。

在路上渴了就掬一捧山泉水喝，饿了就到路边的人家讨一顿饭吃，困了就到哪家休息，没有床就倒在板凳上睡。他们知道我是大学生很惊喜，说加油读书，今后当官，为我们农民说话办事。我走了一个星期才到学校。

读书的几年，我只回过一次家，因为回一次家要花销几大十。每到节假日，我特别想念父母亲，他们每天都挂念着我。他们想我难受的时候，父亲闷头喝酒睡觉，说是在梦里能见到我，还能同我说话，母亲厚着脸皮早早地就到人家去候着看电视新闻联播，说是去看看我，她说那男主持人像我。

在学校食堂吃饭，我总是到最后才去，我不想同学们知道我的穷苦生活。我一餐一个馒头，大多时候没打菜吃。学校知道我的困境后，安排我假期看校，课余到图书馆帮忙，补助足够平时的生活开销。在图书馆，我惊呆了，几层楼的书柜里全是书，我像一个饿汉碰到满汉全席，像一条鱼掉进了大海。当时我想，今后我有钱了，一定要买好多好多的书，在书房里睡觉。在图书馆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文学名著，才知道主人公叫于连的书是《红与黑》

升县长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已到车边就打住了。

                                       六

升县长分管的部门多，工作自然繁忙。

麻阳乡的黄书记提拔到县政府任副县长后，县长为减轻升县长的工作量划了一些部门给黄县长分管，但升县长还是闲不下来。

头一天，升县长约好黄副县长星期六早上一起下乡。

升县长刚上路黄副县长就打来电话说，上级部门来人了不得同他一起去了。

车刚到城郊就堵车了，大家以为是普通的交通肇事，等不了多久交警就会处理好的。可交警的车鸣着警笛过去了好一会也没动静，接着城管队的车也过去了，还是没见松动。堵的车越来越多，成了一条长龙。梅怀远下车一打听才知是有人堵车。驾驶员说，县长，我们改另外一条道走，升县长眼一睁，什么？梅怀远说，县长，我去处理。升县长说，我们一起去。

走了几百米，拨开一层又一层围观的人群，他们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坐在路当中，一手举着矿泉水瓶，一手拿着打火机，两个小孩惊恐地偎着她哭。不解决问题，就是死也不让，有本事你们从我身上碾过去！

城管局余局长，交警队吴大队长见升县长到来了，仿佛盼来了救星，忙迎了上来。余局长是黄副县长的妹夫。

余局长吴大队长慌张地汇报说，那女人姓吴，在外出务工前几天天刚回来。县城新规划出来后，这里成了城区，她一回来见她不经批准擅自修的一幢砖房被城管局依法拆除了，今天便在这里耍赖非法堵路。他们宣传政策法规她不听，好言好语劝她不堵路，她也不肯，就是一句横话，不赔我房子，就死在这里。我们不敢采取强制措施，怕她点燃汽油自焚。

升县长听了皱起了眉头，这路疏不通他不好交待，要是这女的真的自焚了更不好交待。梅怀远想，要是县长这回来也像其他领导一样，周末雷打不动的在家休息陪陪老婆孩子，享受天伦之乐，或三朋四友约在一起娱乐娱乐，也不会遇到这种麻烦事了，这怎么办呢？

升县长沉稳地走到女子的面前蹲下身来，和气地对她说，大姐，我是政府的副县长，你有什么话对我说，我一定替你做主。围观的见县长来了就围得更紧了。

女子漠然的脸怔了一下，哭着说，县长，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想活了……辛辛苦苦打工找了点钱，修了这幢房子，住都还没得住就被他们连夜打工地拆了。我修一幢房子容易？一辈子的心血都耗尽了。我找他们，他们说我没办手续，该拆！县长大人，我想不通，我没办手续，我修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来拆，为什么硬要等到我修好才来拆呀。

余局长插嘴道，她什么手续都没有就建房，不拆会起连锁……

升县长站起来，厉声说，住嘴，我问你，你们进村后宣传法律法规没有？人家开始建的时候你们来过没有？你们制止过没有？修一幢房子，不要三十也要二十万，你们想过他们找一分钱容易吗？我的大局长，我们是为老百姓谋利益的，不是祸害老百姓的贪官污吏！升副县长对余局长斥责一通后又蹲了下去，轻言细语说，大姐，你这样在公路上坐着也解决不了问题，你看你把两个娃都吓哭了，还是先把路让开，我们慢慢商量好不？

那女人口气很硬的说，不解决我不让。我不上你们的当！说着舞了舞手中汽油瓶，把打火机凑了拢去。

我今天来就是专门帮你解决问题的！你看这路上堵了多少车，有还有救护车，病人等着到医院抢救呢，你这样堵着病人就可能被你害死了，人家亲属找你，你怎么办？ 

那女子身子颤了一下，止住了哭，说，你赔我房子，口气有些缓和了下来。

该赔一定会赔的。

不要骗我。

你还不相信一个县长讲的话？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被他们哄怕了。反正今天不解决，我几娘崽就死给你们看！

大姐，你这就错了，这么乖的娃娃，你忍心？

梅怀远见状插嘴说，大姐，你要相信我们县长。让两个娃娃离开，你不能害自已的小孩，我替换他们。说着靠了过去。他想一替换下两个娃娃，升县长他们就可以伺机采取措施了。

你掺和什么！要替换也是我这当县长的来替换，一边去！

不，大姐让娃娃离开莫伤他们，如果解决不好，你把汽油往我身上倒。

那女子睁大眼睛看看梅怀远又看看升县长说，县长你们要为我做主呀！

大姐，我一定为你做主。升县长说着，伸手在那两个小孩的头上摸了摸说，你看这两个娃娃长得这样乖，莫非房子比他们还重要？你好糊涂呀！

那女子看了两个小孩一眼，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拿汽油与打火机的手分开了，升县长倏地眉毛一立猛然伸出两手死死钳住她的两只手。

一旁的警察见状，忙上前夺下她手中的打火机和汽油，其他的警察和城管队员一涌而上抱起小孩把女子连拉带推地带离了公路。

终于化险为夷，乘交警疏通车辆的间隙，升县长把余局长叫到车上说，余局长，今天我话可能说重了，请你理解。但如果不这样，那女的崩紧的弦松不来，就不会有采取措施的机会。你想，如果产生严重后果，我自然要承担处置不力的罪责，可等待你的会是什么？将是法律的制裁，到那时就找不到后悔药了。兄弟，干到局长不容易。余局长点头称是。升县长又对余局长说，我们还不能走，要做好善后处理，否则她还会堵路的。

那女子在公路边一家堂屋坐着，有几个人在劝导，情绪平静了一些，也有人在说一些过激的话，把人从路上弄开就不管了。

升县长问，谁说不管了？说话的人见是升县长来了忙住了口。我们不但要管，而且还要管到底！帮人要往好的方面帮，不要这样火上浇油！今天幸好我们碰到了，也幸好这妹子识大体，懂道理，才没酌成大祸。

女子看了看身边的孩子，又看了看升县长说，县长，你一定要为我作主呀！

我肯定要为你作主，但是我也要批评你，你建房怎么连申请都不写就修了呢？你心里有政策没？你打工找钱不容易，你想没想过你这一下给国家造成了多大损失？少说上百万！要你赔你怎么赔？你赔得起吗？你这是违法，是在犯罪！

女人有些惊恐地睁大眼睛。

你以为堵路就能解决问题？你能堵得了？最后你的绝招无非就是点燃汽油瓶。你能烧着谁？还不是烧着你自己和两个娃娃？难道你把自己和两个娃娃烧成一堆灰问题就解决了？

刚才我很严厉地批评了我们的干部，他们有些地方做得不对。错的，我们改正，对的，我们也要维护。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

升县长随后吩咐，余局长、吴大队长两天之内把这事件处理好后向他汇报。

第二天这件事划上了句号。对女子无证建房处以罚金，堵路所造成的损失承担经济责任。城管局对所拆的房屋进行补偿。扣抵处罚赔偿后补偿金额高于再建一栋房屋的修建资金，女子高兴地接受了。

一天，升县长问梅怀远，这样处理如何？

梅怀远说处理得好，但为何不当时就答应她，补偿她的全部损失，那样一点惊险都没有。

你问得好，你想她手拿汽油瓶堵路，老百姓眼睁睁地看着，你去说，你让开吧，补偿你，她能让吗？不会，她会得寸进尺说把钱拿来才行？这样的话，老百姓会怎么看我们？我们是不是太无能了。以后别人一有事不也跟着这样做？

那又为什么又补偿又处罚？

椽子是椽子，岭子是岭子。处罚她是因为她有过错，不能不罚，不罚就不能服众，就不能维护法律的权威；补偿她是因为执法部门“不教而诛”，给老百姓造成了不必要的损失。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不给他们作主，谁给他们作主？

梅怀远听了不由得更加佩服。

                                 七

常务副县长被提拔交流到其他县任县长，县长把其分管的土地开发、城镇建设、招商引资也划给他分管，就更忙了。其实黄副县长也想管城镇建设，因为城镇建设是县里的重要工作，谁分管就意味份量权威不同一般。县长主持政府领导分工会时，先抛出“建什么样的县城？”让大家讨论。黄副县长马上一番煌煌大论，要把县城建成现代化都市，使这里成为全市商贸中心，拉动全县经济发展。升县长说要建符合这里自然人文历史的特色小县城。就这样县长把城镇建设划给了升县长分管。从这以后，更忙了，有时深夜都还在加班。升县长很体贴梅怀远，晚上加班从不要他随同，要他晚上多看书，好好休息。有一回深夜到办公室取资料，整个大楼静悄悄的，路灯瞌睡似的眠着，听到他的脚步声才睁一下眼睛。他走进办公室听到一边升县长的办公室有细微的说话声，以为遇盗了，刚才在楼下他看了一眼升县长的办公室黑黢黢的没有一点灯光。梅怀远轻脚轻手开了门，却见是升县长在与人谈事。升县长见他笑着说，你回去休息吧。他认识那人是来搞房开的老板。

最近梅怀远听说常务副县长的位子是升县长的，心里暗暗高兴，像升县长这样的人就应该得到重用。听到袁主任说黄副县长也在暗暗地活动争取时也有些担忧。县城是一个老城区，破烂不堪，城镇建设成了升县长工作的重中之重，组织专家搞规划，要把县城建设成一个极富江南水乡魅力的县城。老百姓拍手称好。开发商纷至沓来。来的老板大多牛气冲天，有的说是省里某某领导介绍来的，有的说是中央某某首长推荐来的，都带着美女秘书，开着这县里没见过的豪车招摇过市，以显示自己的背景实力。

只有广东来的陈老板低调，衣着朴素，用的车只是一辆十几万的大众桑塔纳。升县长很看重他。陈老板也很敬重升县长，说升县长是一个干大事的领导，他将按县政府的要求，尽快做一个高起点高品位又切合实际的设计文本。

陈老板回广东没多久就回来了。

那天升县长在县委参加常委会议，陈老板见梅怀远在办公室，交给他一个黑色大提包。梅怀远想起那次接烟的事，不敢接，谁知道包里是什么东西？陈老板解释说这是老县城的开发设计文本，请你放到升县长办公室。是他要我交给你的，他散会后马上要看。说完放下提包就走了。

梅怀远知道，升县长这段时间最着急的就是县城开发的设计文本，他说有位名人说过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们搞城镇建设也是这个道理，要彰显地域和民族特色，不能照搬照套别人的。可送来的一些方案只考虑到开发商自己的利益，一点都不切合实际，有一回升县长见有的甚至照搬别处的设计，竟然连地名都没改过来，他脸一沉眉毛一立很生气地说，我们是请你们来搞建设搞发展的，不是请你们来吃唐僧肉的！

升县长催陈老板的设计方案已经许多次了，他曾对梅怀远交待过，如果陈老板的方案来了，第一时间交给他。梅怀远想把大提包马上放到升县长的办公室，手一提，感觉提包很沉，他想陈老板的设计方案一定很详细，应该是一个较为成熟的方案，他突然想起起一篇如何搞好秘书工作的文章中说过“身在兵位，胸为帅谋”。袁主任也交待过送给领导的文件，秘书一定先看提出处理意见再呈给领导，你不看怎么给领导当参谋？梅怀远打开大提包，取出一大本设计文本后，傻眼了，脑袋“嗡”地一声胀了。

大提包里设计文本的下面是钱，全是钱，百元钞票，一匝一匝的。他的心怦怦直跳，手也不听使唤地哆嗦着。难怪这么沉，他还以为全是设计文本呢。他把设计文本放回大提包盖住钱。这么多呀，他知道现今的老板为了争取项目做，都会采取这种手段，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也知道这是糖衣炮弹，许多领导都是在这上面栽倒的。这黑黑的提包就是炸弹，甚至比炸弹还厉害。难道陈老板一点都不了解升县长？他交给我，肯定是怕升县长不收，给他难堪。

梅怀远慌忙把门关上后，又看了一眼那黑色大提包，仿佛炸弹随时都会爆炸，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瘫在椅子上。

怎么办呢？现在退回去？陈老板已经走了，你提着大提包满街转？能说钱是升县长让你去退的？人家的提包拉得紧紧地，你不打开怎么知道是钱？袁主任交待过，该看的时候眼睛不能瞎，不该看的时候眼睛不能亮，见了也没见。

梅怀远想，袁主任说过领导是老师。升县长是见多识广的老师，他肯定有办法处理好的。他轻脚轻手地拉开房门，抬出头去，见无异样的情况，打开县长的办公室门后，才又回来提起那个黑提包，快速放进县长办公室的办公桌下。

从升县长办公室出来，他看见袁主任办公室的门关着，黄副县长在办公室门口笑咪咪地问他，忙呀？小梅。梅怀远得了一惊，心里“咚咚咚”的跳得厉害。他见黄副县长招手走了过去。黄副县长说，有件事早就想对你说，转正的事其实不存在只转一个，都转了的，你的转正文件是单独的，当时在史县长那里，他交待我们磨炼磨炼你。唉，史县长真是用心良苦呀。小梅，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看好你的，办公室缺个副主任，我已向组织部推荐你了。说罢，手一挥笑着说，去忙吧。

梅怀远知道黄副县长的意思，见他手一挥赶紧逃了。

虽然那黑提包放到了升县长办公室，但梅怀远并没放松，他总感觉它随时都会爆炸。

过道上忽然响起的杂乱密集的脚步声告诉他，常委会散会了。梅怀远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随着一个熟悉的脚步由远及近，梅怀远更紧张了，那炸弹在等着那脚步踏上去，而放炸弹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梅怀远。脚步径直到了升县长办公室前，掏出钥匙开了门又轻轻关上。梅怀远听出还上了反锁，他听不到县长办公室一声响，只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他想，搞不好又要挨一顿臭骂，没帮他把好关，让人家把炸弹都放进办公室了。他想升县长不传呼他就好了。突然“滴、滴”的传呼声骤然响起，他猛地一惊。看来一顿臭骂在所难免。他开升县长办公室时竟然拿错钥匙了，门开后头也不敢抬。

怀远，有人来没？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

梅怀远心里一紧，他没看见？梅怀远脑子短路了好一会才回答。哦，陈……陈老板来过，你在开会他就走了。

升县长平淡地问，他说有什么事么？

梅怀远忐忑地说，他……他送设计文本来。

在哪里？拿来我看看。那么大一个包在旁边，升县长竟然没有看见。

他过去从办公桌下提出提包，轻了许多，再一拉开拉链取出设计文本，他愣住了，里面只有设计文本，钱不见了。莫非被盗了，不会，自己把门锁了的，并且一直注意这边的动静，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响动，他的心一下子跌落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设计文本递到了县长面前的。

升县长一边看翻看一边问，你看过吗？梅怀远竟没有听到，升县长又问，你看过没？才答，啊……没有。

升县长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应该先看，不是说身在兵位，胸为帅谋吗？

梅怀远脑子里一片空白。

                                  八

市委考察组到了，在升县长和黄副县长考察选择一人任常务副县长。

袁主任交待梅怀远说，升县长没时间，你替他撰写述职述廉报告。这事梅怀远自然会把它当作最重要的工作做。

这天下午他准备最后润色一番送升县长审阅下班后再回家陪老爹过生日。他家在村里无亲无戚，爹妈过生日，也就是三个人六根筷子，自己不回去爹的生日就只有两个老人四根筷子了，想到别家父母亲过生日，没十桌也有八桌，闹闹热热的，心里就隐隐约约的有些难受。没想到他正准备送述职述廉报告给升县长审阅时，升县长却叫他一起下乡。梅怀远说述职述廉报告需他审阅定稿后交考察组，考察组在催了。升县长不当回事地说，忙哪样？

梅怀远随升县长下楼，袁主任已经在一辆洗得干干净净的猎豹越野车旁等候，见他们来了，拉开车门，手很自然地护在车门上方请升县长上车。

车在省道上开了个多小时就拐进了梅怀远家的那个村，梅怀远不知是什么事却也不便问。进村子的道路坑坑洼洼，车子像醉鬼般高一脚低一脚东倒西歪地一路蜗行。走了不远路更窄了，车子不能通行便停了下来。梅怀远看见乡里的书记和支书在村口迎候。

书记迎上来说，升县长，准备好了。说罢主人似的请升县长先行，一行人紧随而行。这是一个有几百户人家的大寨子，寨子中立了不少的高大气派的楼房，而脚下的路却泥泞不堪又脏又臭。穿过寨子梅怀远看见了他家的房子，一幢三柱二挂的小木房自惭形秽地孤在寨子外面。

见升县长一行人向他家奔去，梅怀远惊喜的同时心里暗叫，坏了，什么都没准备。

乡长在梅怀远的家里等着，堂屋里的大方桌上已摆满了菜，两瓶茅台赫然立在中间。

跟在后面的支书面有难色，看见茅台眼睛一下子亮了。见桌上摆的是茅台专用小杯嘀咕道，杯子小了不过瘾。

书记斜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是苞谷烧苕疙瘩大碗大碗地砍！

梅怀远的爹妈见有人来忙迎了上来，梅怀远的爹见除怀远还有支书一愣怯声说，杨支书有空？屋里坐。

梅怀远上前说，爹，妈，升县长，袁主任，镇里面的李书记看你们来了。

梅怀远的爹惊讶地说，升县长，袁主任，谢谢你们了！

升县长笑着对梅怀远的爹妈说，我们来麻烦老人家了。

能来我们家就蓬荜生辉了。我们家条件差，但腊肉，野猪，山羊肉还是有的，请领导们尝尝。就把几大盘腊肉、野味也端了上来。

升县长听说有野猪肉，野山羊肉，连说太好了太好了。

梅怀远的爹说，没什么，都是我自已安的。

升县长说，老人家，你真厉害。

我算什么，我们这里以前有一个打虎的英雄，人家还得到过中央领导接见呢。

升县长惊奇地说，只知道《水浒》上武松打虎，没想到这里就有打虎英雄。

梅怀远的爹说，其实，他不是打，是闹（毒）。

闹？

闹。老虎那样厉害，哪个敢面对面硬打？

他怎么闹？

把巨毒药老虎芋藏在新鲜牛肉里放在老虎必经的路上，老虎贪吃一口吃下去就被毒死了。

升县长说，我以前也喜欢安山打猎，还熬过鹰。有一次踩中了自己安的铗子。

梅怀远的爹猛地睁大了眼睛说，那是触犯山规打翻草了。县长，不要再去了，我给你安来。

书记说，他现忙得要命，哪里还有时间打猎。

升县长说，有空我还要去打猎。说完便拉梅怀远的爹妈，到桌子的上首坐下。

袁主任拿过酒瓶说，请示县长，我今天开车搞点特殊，就不喝酒，搞服务，可以不？

不，我斟酒。梅怀远说着要拿过酒瓶，袁主任自然不肯。

升县长说，袁主任斟酒。

梅怀远的爹忙说，做不得，做不得，哪能让领导斟酒？

升县长说，老人家，听我的，今天怀远陪支书坐。

支书埋着头。

升县长说，今天是老人家的福天，我们大家一同先敬老人家一杯酒，再分别敬，敬酒的干杯，老人家随意。话一说完袁主任已经斟满了桌上的酒。升县长叫袁主任为自己添两个酒杯又伸手从袁主任手中拿过洒瓶，斟满，说这叫“三星拜月”祝老人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书记乡长忙说，我们也斟三杯，支书见状连忙效仿。大家跟着升县长面向梅怀远的爹妈双手捧杯躬着腰，连干三杯。

两个老人一再说，感谢领导们。

升县长忙说，老人家，是我们要感谢你，你给国家培养了一个优秀人才。说罢又看了一眼支书说，有一个名人说，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不幸的，一个有英雄却不知敬重爱惜的民族是不可救药的。我套用这句说，一个村子没有优秀人才是可悲的，有了优秀人才却不知道敬重爱惜是不可能得到别人尊重的！

支书有些不自在。

书记说，梅秘书是我们这里的青年才俊，我们一定爱护好。县长，我提议我们乡村两级集体敬老人家，感谢老人家为我们培养的优秀人才。

两个老人的眼泪水转转的。

升县长说，最重要的是行动，我今天是来你们村现场办公的。

梅怀远愣住了，书记乡长支书也愣住了。

升县长接着说，我官僚了，搞了许多地方的新农村建设，却忘记了这里，怀远的家乡。要不是他前几天说起要我帮忙，我还以为你们这里新农村建设搞好了呢。

书记乡长忙说，我们失职，我们失职。支书低着头看酒杯。

书记乡长难得到这里来，你当支书的可天天都在这里生活，村子里的路，村子里的环境卫生，你就不想搞好一点，让大家有一个好的环境？

支书不好意思的说，我想梳个光光头，可惜赖毛不争气。

你本来就是个光光头，可你看不见。你办不了的事，你不可以找怀远，找我？你说了难道怀远他不办？不是我批评，你记不起怀远，怀远记着家乡呢。

支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有些难堪说，我做得不好，请县长……

升县长手一扬制止住支书，不用说了，你需要我办的事，怀远都替你说了。

梅怀远有些疑惑，自已替他说了什么？

升县长扭头严肃地对袁主任吩咐道，请袁主任协调财政局，把这里作为全县“一事一例”的新农村示范点，把进村路联户路改造好，整治脏乱差，搞好村容村貌建设。你们乡村两级负责抓落实。

得了个大红包，书记乡长连声说，感谢县长，感谢县长，一定抓好落实。

唉。升县长叹了一气笑着说，还是你们有个怀远好，感谢该感谢他。

梅怀远忙说，感谢升县长，我敬你一杯！

支书站起来说，县长，我们村一直得到你的关顾，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我想感谢你，可你一根烟都不抽我的，今天我搭个车，同怀远侄子一起敬你，

今天在怀远家，我认！

升县长喝了后两眼直视支书说，你好像还没单独敬两位老人家吧。

支书幡然醒悟般拍着脑壳说，县长提醒得对，为表示诚意我先自罚三杯。袁主任马上过来给他斟了三杯。支书站起一杯接着一杯连干了三杯，杯子刚放下，一瞟三个空杯斟满了，又端起酒杯对梅怀远的爹说，哥，今天你莫嫌弃我喊你哥，我第一杯祝你生日快乐，健康长寿；第二杯我请你们原谅，我错了；第三杯我敬你，你是哥我是弟，一辈子的兄弟，今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干了，哥，你随意。三杯一饮而尽。

爹妈对梅怀远说，怀远，没有县长就没有你的今天，我们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他的大恩大德。你听到没？

梅怀远说，我听到了。

老人说，我们家穷，但知道重情重义，知恩图报。你听到了，现在就在这堂屋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当着你爹妈的面，当着领导们的面发誓。

升县长连忙制止，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

梅杯远此时脑海里想他家在村子里的处境，打工的遭遇，转正差点被扒死……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九

也许是多喝了几杯酒，升县长上了车就要梅杯远讲奇闻异事。梅怀远讲不出，袁主任讲了起来，一次换届后，四个女人凑在一起打麻将，个个都蔫皮耷垮的打不起精神，一问她们在刚进行的干部调整中都没得到提拔，便一边打麻将一边找原因。毕竟不是什么值得张扬的好事，哪个都不想先吱声。沉闷好半天后，终于有人开腔了，气鼓鼓地说，个都不说我说，我上面没人。摸起二条，咚地冲了出去，我这二条一点用都没有。紧接着有人有些无奈地说，我比你好些，上面有人但他硬不起。抽出幺鸡比划一番，一只瘟鸡。第三个叹了口气说，我上面有人也硬得起但我自己没遛动。摸起一张八筒丢了出去，母猪奶哪个要？有人笑，你那母猪奶早就没激情了，人家稀罕！第四个有些惋惜地说，我功亏一篑，我上面有人也硬得起也遛动了，只怪我自已没出血。她说着打出一张二筒问，二筒要没？有人说，你的二筒我要，顺手抽出一筒。打出二筒的倒下牌说，放炮幺筒，我和了。放炮的说，你血都不出还要痛（幺筒）？梅杯远没有想到袁主任会讲这种段子。升县长听着笑了起来。袁主任说这是落选者的最佳总结。要提拔，上面有过硬的人员，经常走动汇报表忠心，舍得出血也就是出钱，几个条件都很重要，但舍得出钱是一票否决权，没有钱是一定办不了事的。升县长说，你乱说什么？讲段子是调节气氛，大家乐呵乐呵。

袁主任径直把车开到办公楼前。

升县长下了车便往办公室走，梅怀远跟着进了办公室把茶泡好后准备离开时，升县长留住了他，我们之间应该没什么秘密，你的情况你都告诉我了，我的也没什么值得对你隐瞒的。

我读大学的时候，国家对大专院校毕业生是包分配的。毕业时班主任老师提前悄悄告诉我，我分配到省委办公厅。然而宣布分配文件时，我傻眼了，我被分到了县委宣传部。我们班分下县的只有我一个。我被人调包了，因为我是一个农村的，没有什么背景，调包就调包，量我也打不出一个喷嚏。老师怕我想不开，安慰了好久，最后一脸无奈地对我说，这是你人生的第一课。

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个农村出来的人，也算是出人头地了，到任何环境都比农村好多了，至少不会面朝黄泥背朝天日晒雨淋的，并且由于我在县里工作，父母在农村摇身一变成了受人尊敬的人，谁家办婚事都请父亲去迎宾，请母亲去圆亲，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满足。

在宣传部，我是理论教员。我不甘于捧着一个铁饭碗而不思进取，像部里的那些人那样坐在椅子上，一杯茶一张报纸混日子，便写一些通讯报道投给省报，使这个在宣传报道上悄无声息的宣传部挤身于全省先进之列。我被提拔为股长。部长时常在会上表扬我，说连升同志如何如何。

几年后，县委换了新书记。新书记上任后，要求从县直机关选拔一批年轻干部到乡镇任职锻炼。那时乡镇的条件特别差，乡镇的干部削尖脑壳千方百计找门路求关系进县城工作，县城里工作的年轻干部自然不愿下去，下去连女朋友都不好找。我不想在宣传部平平庸庸地过一辈子，第一个写了申请交到组织部。说实话交了申请我心里才感到有些忐忑，我该先向部长汇报，表示对他的尊敬。与其让他知道后大发雷霆，不如主动去报告求得他的谅解，于是我主动找部长汇了报。部长听我向组织部已递了申请，脸一沉随即绽开笑脸，好，我正准备动员你到基层去锻炼锻炼。放心，于公于私我一定向组织鼎力举荐。当时宣传部除我之外后来还有一个干部也申请到乡镇任职，是部长亲自动员的，部里的人都知道那是部长的小舅子。在常委会上，部长先说我的特长是通讯报道，是宣传部的顶梁柱，宣传部离不开我。然后浓墨重彩地举荐另一个，他的小舅子，说他综合素质好，是一个特别讲政治敢担当的好干部，还嫁接了好些典型事例在他身上。没想到部长这一招却成就了我的一桩好事。新书记一来就暗暗地对全县的干部作了详细地了解，谁有什么背景，谁是哪个县领导的人。县里的许多干部是有派系的，领导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需要培植笼络干部；而干部想升迁也需要一个说得了话办得了事的领导作为靠山。部长在常委会上的表演，书记看清楚了，我不是部长的人。这样书记就选择了我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农村人，破格提拔到麻阳乡任党委书记。

当时麻阳乡干部职工思想涣散，工作严重滞后。为了打开工作局面，我首先整顿干部职工的工作纪律，处分了长期旷工一个叫苟义仁的职工，对工作实行目标管理。宣传部长这时改任了县纪委书记，他在大会上表扬我一身正气敢抓敢管，打开了工作的新局面。麻阳乡由后进乡变成了先进乡，县级换届时我被组织上列为副县长人选。

选举前，有的人对我说，某某请代表吃饭了，某某对领导下重铺了，好意提醒我是不是也采取点措施？我都一笑了之，我认为靠那些手段当选，不仅是违法，还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就是苟义仁写我的所谓的检举信满天飞，我也不当回事。我相信代表他们是有辨别能力的，我相信组织他们会为我作主为我辟谣的，同时也很乐观地认为自已当副县长是盘子里捉乌龟十拿九稳的事。然而结果并非如我想象的那样，组织上没采取任何措施，纪委书记参加代表团讨论时不但不辟谣，反而当众翻看苟义仁写我的检举信，有意识地传播谣言。我落选了。当时，我内心沮丧到了极点。我苦闷，自已在选举时被一个违纪受处分的干部四处造谣中伤，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制止，甚至连公道话都没人说一句。在台面上唱高调多的是，可真遇到了就是没有站出来的。你知道我落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你不会知道，当时的我也不相信，后来一个人点拨了我。

落选后不久一个神秘电话找到我，约我到又来茶庄喝茶。不熟悉的人我是不会答应的，但那天也许是苦闷孤独的原因吧，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我们程序化地握手寒喧后便坐下喝茶。那人没有客套，像知心朋友一般，他开口就问，还想当不？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心想，想又怎样？与你说有什么用？他停顿了一会看着我说，我能帮你。我得了一怔，睁大眼睛看着他。莫非这人是精神病？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人？他抿了一小口茶，盯着看了我好一会又说，你以为我是在说胡话？不是胡话是实话。我虽不是官场中人，但我手中有资源，掌握你政治生命的官员是我的铁杆哥们。我是企业家，把政治资源与经济资源组合在一起，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这时我呆了，他约我出来就是来谈这事？怂恿我去买官。顿时我感到我人格受到了极大侮辱，倏地站起来就想走。他却不恼，端着茶杯慢条斯理的说，不要急着走，是好是丑你听我慢慢说，你一个想干大事的人，难道听别人说话的耐心都没有？我又坐了下来，听听也无妨。他很优雅地举着茶杯又抿了一小口，你明白你落选的原因吗？我茫然地望着他。他说恕我直言，你经常作报告的时候讲要与时俱进，恰恰你自已就没有与时俱进。时代已经变了，而你还站在从前的时代思考问题，认为自己是正宗大学本科毕业，文凭高，牌子硬，工作干得好，政绩显著，在全县的科局级干部中出类拔萃，副县长非你莫属。你没听说过民间的顺口溜？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你这次跑了吗，送了吗？没有，你是一个好干部，可是你落选了。落选还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总是认为自己坚持原则得罪了人，被人造谣诬陷才落选的。你不想，如果你做到位了，就是有人出来造谣诬陷，能没有人站出来制止追究吗？你能落选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懂的。如果不转换观念，也许就到此为止了，你的抱负理想都是扯谈的。人们常说舍不得家鸡打不了野鸡，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也许你这自命清高的人会认为这很低俗，是对自已人格的侮辱，可你想过没有，你不面对现实能上台阶吗？你不上台阶能实现自已的理想吗？你想过没有，有理想有才干的不去，让庸才去占着茅坑不拉屎，让贪官去为自己大捞特捞，你的心里好受吗？你不觉得也是一种无能和犯罪吗？一个有才干的人只有勇敢地面对现实去占领平台，才能实现自己理，不枉负一生。我愿意替你找人，不用你出一分钱。他停了一下看着我，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虑说，钱是一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我想拿这些做一点有益的事是值得的。有的老板热衷做公益事业，我不，我拿它投资人，投资有才干能办事的官员，帮他们谋一个重要职位，充分展示自己的才能，促进一个地方的发展，他把一个地方建设好了，比我们拿钱搞慈善捐款强得多，更有意义。

他的一席话，说中了我的要害，也让我想起了一句名言：“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择手段。”的确如此，我何不借用借用这种机会让自己上一个平台做更多有益的事情。固然，用这种手段是可耻的，可为了一个正确的目的又何尝不可？并且作为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又还有什么路可走？这时我起了《红与黑》那部小说，自已就是于连，要实现自已的人生理想，必须借助有利条件。

果然，不久我任了副县长。可悲啊！

我当副县长后，那人再也没有露过面。

后来遇到了你，我感觉到你实际上就是曾经的我。不要认为我帮了你，我是在帮了我自己。

我们都是没有背景的农村人，走的路比别人艰难得多。

升县长的眼睛润润的，梅怀远的眼睛也是湿润润的。

                                十

对于考察对象来说，考察实际上就是一场博弈，有的人为了击败对手取得最终的胜利会不惜利用各种手段。

考察即将结束的时候，市纪委调查组来了，住在县招待所。袁主任得到消息，把梅怀远叫到办公室关上门悄悄对梅怀远说，是专门来调查升县长的。小梅，你要知道，别人的秘书是调，升县长的秘书是选，像选亲兄弟一样。还笑了笑说，上阵亲兄弟啊！

梅怀远接到通知，一到招待所，工作人员就引他到一个房间。房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年长一些，都很严肃。年长的指着他们对面空着的沙发叫他坐。梅怀远有些紧张地坐在沙发边边上。他又指了指面前桌子上的一杯水示意那是他的。桌子上摊着一叠纸，年轻人拿起笔准备作记录。梅怀远的心里“咚咚”地响，脚手也有些不听使唤地发颤。

年长的看着梅怀远说，我们是市纪委的，找你来是想调查了解史副县长的违法违纪的事情。你是他的秘书应该是最了解的。在你说之前，我说两点：一、实事求是，说假话，作伪证也是违法违纪的，是要承担责任的！二、我们会为你保密，请你放心地讲。明白吗？

梅怀远惶恐点头答，明白。

那好，我问你，有个老板提了个大提包到办公室找史副县长，有这事吗？

梅怀说心里猛地一紧，谁说的？是陈老板？不会，旧城改造是陈老板做的，也是按他的设计方案作的，考察组来之前就回广东了，不可能，那是谁呢？搞不好是他的竞争对手。这样心里也有些平静了下来。

梅怀远摇了摇头说，有。

提包里是什么？

旧城改造规划文本。

规划文本？

对，规划文本。

你确认吗？

确认。

你怎么知道里面装的是规划文本？

陈老板送来时史副县长不在，说是旧城改造规划文本，叫我交给史副县长，他走后，我打开看过。

真的吗？

梅怀远的心又提了起来，难道他们真的知道了？这事除他之外只有陈老板、升县长知道。其实自己可以不知道，不知道就不会说假话了。可那是全县人民盼望的旧城改造规划文本，我想看是什么样啊，换到任何一个人也会这样做，更何况我是升县长的秘书，我不先看又怎么当参谋呢？现在可好，面对组织说假话，爹妈从来都教育自己要做一个诚实的人，现在面对组织能说假话吗？可不说假话又怎么办？说实话，就出卖了升县长，自己就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再说那钱肯定不是升县长自己私用，是用来做大事的，没有钱能做得成事吗？那天升县长酒后摆谈的那些事又浮现在梅怀远的脑海里，自己如果说了实话，就害惨了升县长，就会失去一个好县长。换一个能与升县长比吗？想到这里，梅怀远的心里踏实了，斩钉截铁地说，真的，千真万确！我仔细看过的，除了规划文本，什么也没有！

你说的都是实话吗？

梅怀远说，都是实话。

纪委的让梅怀远签字划押摁指印才结束。

梅怀远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益的事，也算是对升县长的一种报答。他没向升县长透露过半句，升县长也像没事一样。

几天后，升县长递给梅怀远一串钥匙。

梅怀远懵了，这是什么？

你不是租房子住吗？我的一个朋友，刚装了套新房，还没住就被儿子接到深圳了，交给我看管。你没房子到那里去住。

我去住？梅怀远有些不相信。

怎么？不相信？你放心地去住，那家人不在乎一套房子，是不会回来收你房租的。

梅怀远看了看手中的钥匙，亮晶晶的犹如狡黠的眼睛神秘地看着他。

升县长又说，找我的人太多，影响休息，有一间房间是我临时休息的。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如果有人问就说是你租的。还交待说，现在社会治安不大好，出门要反锁门。

当天梅怀远就去看了那套房子。是电梯房，在顶层。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哗啦哗啦转了几圈才打开防盗门。这是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一点漆味水泥味都没有，应该住了一段时间了。只有一个房间锁着，其它的门都是敞开的。他明白锁着的应该就是升县长临时休息的房间。他想，今后自己一定也要买一套这样的房子，把爹妈接来一起住。

不几天，升县长被任命为常务副县长，黄副县长被交流到县政协任副主席。

不久，袁主任也被提拔为副县长，梅怀远被提拔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升县长没有调新秘书，梅怀远依然跟他。

    县城经过改造脱胎换骨似的焕然一新，成为典型的具有地域特色的山水园林城市，还被网络评为全国最具魅力的十大旅游城市之一。

                                  十一

      仔细回想起来，事情不算是很突然，但梅怀远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那天梅怀远天晚上加班回去，钥匙插进锁孔一转门就开了，他得了一惊，自己出门时明明是反锁了的，莫非被盗了。进了门看见升县长在客厅喝茶心才落下来。升县长来这里住的时候并不多，来的时候常常是深夜，有时梅怀远没睡着，听到升县长沉稳的脚步，像提着什么重东西，进了房间就把门反锁了，有时升县长出门早，梅怀远听到他要把房门反锁才离开。

    升县长笑着说，怀远，今天没什么事，一起喝杯茶。

他给升县长的茶杯续上水后，自己倒了杯白开水陪着。

我们相处这么多年，说明我当初选择对了没有错。

能跟县长在一起学习是我的福分，在我内心里，你除了是领导，还是我的兄长、老师。

人与人相识相知是讲缘分的，如果你那次没遇到挫折，我们不大可能在一起。

升县长就这样同梅怀远聊了一会后说，有一位伟人说过，与有肝胆人共事。与我肝胆共事的人是谁？

    其他副县长。

    升县长摇了摇头，副县长们嘛，工作上有合作，但……比如原来的黄副县长，他是你的领导，他是一个肝胆之人吗？

    县长，书记？

    升县长摇了摇头，你好好想想。谁是我心中的兄弟？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梅怀远一愣，我？

    对。

    升县长见梅怀远那张愣住的脸，接着说，选择秘书实际上就选择一个能做兄弟的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人说领导的拐杖，领导肚子里的蛔虫，说的就是秘书。秘书要替领导做很多事、公事、私事，没有秘书，领导能全身心投入工作？在秘书的面前领导没有秘密，领导想什么他都知道。秘书如果跟领导一条心，领导便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工作就会事半功倍；秘书要是跟领导翻了脸，也能让他功败垂成，置于死地。你说秘书与领导是不是最应该肝胆相照的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升县长的一席话，让梅怀远热血沸腾。

    梅怀远望着升县长感激地说，升县长，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自知无能，报答不了你，但我一辈子都不忘记，不会给你抹黑的。

升县长见梅怀远动了情，拍了拍他的肩膀……

把你父母亲接来一起住吧。

谢谢县长关心，我准备过段时间去按揭一套商品房，在菜市场租个摊位，把他们接来。

这时升县长的手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接了电话后升县长对梅怀远说了声，书记叫我马上过去，就急匆匆地走了。

梅怀远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不由得踱起步来，不经意间见升县长平时休息的房门没关虚掩着，心想这么久从未有机会进去打扫过卫生，该借这个时间打扫打扫。推开虚掩的门，他的眼睛被磁住了，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芬芳香味。整个房间，除一张床，靠墙都是书柜，里面塞满了书。梅怀远贪婪地梭巡一番又一番后，目光停留在那本《红与黑》上，毫不迟疑地取了出来。不想这一下，仿佛一股高压电击中了他，全身猛地一阵颤栗，一个惊天的秘密暴露在他的眼前，书后面隐藏着一匝一匝的百元钞票，他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伸手取出一匝，崭新的硬硬的，他又挪开几个书柜里的书，里面也是一匝一匝的百元钞票。想必陈老板提包它里的那一匝匝百元钞票也在其中。这都是用来办大事的？梅怀远艰难痛苦地摇了摇头。

自己难道成了驯化了的猎物，成了掩护、帮手、保卫？不是，自己虽然只是一个秘书，但他却像亲兄弟一样待我。怎么办？如果站出来检举揭发，就会把恩人推向深渊，也意味着自己是一个恩将仇报的小人；可如果不检举揭发，这事总有一天会败露，一旦会东窗事发，那时不仅升县长，自己也将身败名裂累及爹妈，他们又会回到从前的日子甚至不如，会抬不起头被唾沫淹死。

梅怀远一阵头晕目眩，那一排排书柜倏地变成一座座危岩向他崩塌而来……

                                     十二

梅怀远被一辆劳斯莱斯撞死了。

后事是袁副县长办的，其消息控制得很严，为的是怕梅怀远的爹妈知道后伤心。

升县长替梅怀远的爹妈买了一套商品房和一个菜市场摊位。他对俩个老人说，怀远又读书去了。升县长把肇事车主赔偿的钱都存在梅怀远的卡上，他想每月都以梅怀远的名义打到俩个老人的卡上。

后来，升县长升任了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袁主任也升任县长。

再后来，袁县长犯了事，牵扯的一个老板供出了升副市长，纪委立即对升副市长进行了调查。升副市长交待了所有问题。

办案人员在对升副市长住房的搜查中，从衣柜里、书柜里，搜出许多一匝一匝的钱。

 在看守所，一天身着名牌休闲装的苟义仁特意来探视史连升。史连升见是苟义仁转身要走。苟义仁说，老领导太不够意思了，这样对待帮了你大忙的人。史连升满脸疑惑地望着苟义仁。忘记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又来茶庄的茶香不会忘吧，同你见面的那个人是我的下手，是我安排他来的。苟义仁笑了笑说，现在明白了吧。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呢？我告诉你， 那次你竞选副县长是我捣鬼让你落选的，不过后来我后悔了，因为落选对你并没有半点伤工损闲，你照样还是活得有滋有味。是那个打虎英雄用牛肉包裹老虎芋毒死老虎的的故事启发了我，原来猎杀猎物最好的方法就是投其所好进行毒杀。所以我转而帮你，花重金替你买了副县长。史连升不解地问，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转身举报我买官？苟义仁反问道，我会那样蠢吗？我是不会背着不义的骂名在社会上走的。我相信，那条路是你的一条不归路，只要上了道，你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向上爬，果不其然，你后来买了常务副县长买县长，买了县长买书记，买了书记又买副市长。对你来说当官就是一剂毒药，官越大毒性越大，最后毒性发作不治而亡。感谢你，感谢你替我出了气，报了仇，扳倒了史连升。

史连升目瞪口呆。

    苟义仁以德报怨帮助史连升的故事越传越广，越传越神乎，他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

作者简介：皮国华 笔名鲁蒙,贵州江口人，毕业于贵州大学。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贵州文学》《贵州作家》《小说林》《黄河文学》《南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