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 伴
林盛青
巷子越走越深。两边低矮的房屋也越发破旧。失望和落寞,正一点一点地占据着小雅郁闷的心。怎么就轻信了呢?小雅气恼地埋怨自己。尽管如此,她还是移动着迟疑的脚步,继续朝巷子深处走去。然而,那条意外获知信息中的房子却没有出现。骗子!小雅愤懑地骂了一句。
那天,一次次失望的小雅,意外在一堵满是牛皮癣的墙上发现了那张写着免租房的信息。当时,她不削地撇了撇嘴,心中涌动着的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咬牙切齿的狠。这些有房人,也太能忽悠人了,把漂泊在城市的租房人当猴耍。小雅的狠,就来自于此。甩出去一个厌恶的眼神后,她离开了那堵牛皮癣似的信息墙。大约走出去一百多米后,她站住了,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堵牛皮癣信息墙。突然,她心一动,一种绝望中的重生感油然而生。或许,那条信息是真的呢?如此一想,她的脚步便开始朝回走了。到了那堵牛皮癣信息墙下,她盯着那张纸看了又看,希图辨别出其真伪。但看来看去,仍旧是白纸上的两行黑字。天下不会掉馅饼的。她在心中安慰了一下自己,果断地转身离开了。可是,走出不几步,她再次折返了回去。抱着甘愿受骗的心里,她掏出手机拍下了那则免房租的信息。拍摄照片的时候,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或许,这个说法适应于眼前的这条免房租的信息。
就要走出巷子了。一栋砖混结构的二层楼房,从围墙里探出头来。绝望中的小雅,眼前倏然一亮,急切地拿出手机,翻找那张在牛皮癣信息墙上拍下的信息照片。照片找出来后,她迫不及待地将上面的文字与门牌上的文字对照了一遍,没错,就是这儿。还真有一栋房子啊!立时,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从她绝望的眼神里流露了出来。
有人吗?小雅的声音有些发颤。听起来像山野风中摇曳残叶发出的鸣响。
小雅没有听到所希望的回应,就又把照片上的文字与门牌上的地址再次进行了比对。确证无误后,小雅朝着院落大喊,屋里有人吗?
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院里毫无动静。小雅不得不接受被骗的事实。明明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但她还是希望童话中的美丽故事能够变成现实。
骗子!骗子!小雅竭斯底里的叫着,狰狞的表情,跟精神病人没有二至。
离开那栋二层楼房,小雅跌跌撞撞往回走时,差点撞倒了一位老人。小雅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扶着墙站稳后,小雅大声呵斥道,你怎么走的路?
姑娘,是你撞了我哈。
小雅抬眼一看,搭话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眼神里透出一种慈爱。
老人温和的话语,有种别样的亲切。小雅心中的火渐渐熄灭。
意识到过错在自己后,小雅难为情地朝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姑娘,你是来看房子的吧?
老人的话让小雅惊讶不已。在发生碰撞之前,小雅跟老人素未谋面,更无言语交流,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是来看房子?
来吧。老人边说,边朝那栋二层楼房走去。
他值得相信么?小雅迟疑地呆站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跟上去。
老人开了院门,转身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小雅。
我晓得你担心啥。我一个老头子,能骗你么?老人低沉的声音里透出希许凄凉。
老人六十多岁,满头银发,走路身子微微有点向左倾。蓝布中山装的袖口、衣襟被洗得泛了白。脚上的皮鞋,粘着星星点点的黄泥。老人见站在巷子里的小雅迟迟不肯动步,就满脸堆笑地说,姑娘,你不是来看房子的吗,进来吧。我一个老人,不会骗你,更不会害你。
小雅依旧站着不动。
老人又道,你先进屋看一看,住不住都没关系。
小雅敏感地从老人脸上那不易察觉的凄凉里,窥测到了老人内心的孤独。确信老人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后,小雅壮起胆子走进了院子。在只差一步就跨入敞开大门的地方,小雅又站住了。免租金的房子会不会是诱饵呢?万一里面杀出几个彪形大汉,把自己绑了,进行一番惨绝人寰的蹂躏之后,再卖到贫穷落后的边远山区给聋子、瞎子做媳妇,那不就羊落虎口了。如此一想,小雅对自己的冒然感到了万分后怕。
老人见小雅恐惧害怕的样子,善意一笑,说,姑娘,进来吧,不会有啥事的。
犹豫了那么一下,小雅才警惕地跟着老人进了堂屋。
老人给小雅倒了一杯水,姑娘,是看到了那条免租金信息才来的吧?
屋里没有冲出小雅臆想中的彪形大汉,似乎也没有什么陷阱,小雅的心才踏实下来。听了老人的话,她连续点了几下头。心里虽是踏实了,但她的戒备一点没有放松,一双机警的眼睛,四下睃着。
房子是真的。老人退回去坐在小雅对面的沙发上。那免租金也是真的吗?你心中一定有这个疑问。
老人家,现在有房子出租的,巴不得租金天天上涨。您非但不涨,还免租金,我确实疑惑。小雅终于开了口。
这个——老人神情一下变得忧伤起来。
小雅没有注意到老人脸上的表情,真诚地说,老人家,租金我还是要付你的。
老人摆了摆手,你先看看,要是还满意,只管住就是了。
要是可以的话,我想看看房间。小雅试探着说。
老人见小雅有住下的意愿了,顿时高兴起来,要得要得。你想啷慨看就啷慨看。楼下除了客厅,厨房,卫生间,还有两个房间。楼上五间全是住房,一间是单独的,另外四间是套房。姑娘,各人去看,看上那间就住那间。
老人的热情,让小雅正消除的疑虑,复又重生。既然不图钱,莫非老人图的是色?突然冒出的念头,令小雅脊背发凉。可是,站在面前的老人和颜悦色,怎么也不像是色魔。
小雅的犹豫,担忧,老人一一看在眼里。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姑娘,我晓得你心里是啷个想的。你看我像那种人么?
被老人窥视到了自己的内心,小雅显得有点难为情。
去看看房间吧。老人给了小雅一个台阶。
小雅歉意地朝老人笑了一下,那我去看了。
去吧去吧。老人满面笑容地地说。
小雅楼下楼上走望了一遍,见每间屋子都干干净净,采光通风又好,心动了。可是,新的疑惑却产生了,这么好的住房,不要房租,说不通啊!习惯的思维方式,再次把她引向了陷阱的思路。犹豫不决的小雅竭力地排除着自己的猜想,于是,与老人见面,说话的情景,便一一浮现在了眼前。她对两人间接触的每个细节进行了回顾,没有发现老人有那怕微小的一点企图。老人的所言所为,都满是善意。那会不会是他在伪装?也不像。伪装的笑,是皮笑肉不笑的。而老人的笑,跟他的话一样,是友善的,真诚的。那么,是自己把老人往坏处了想了。得出这个结论后,她有种如释重负的释然。
下楼后,小雅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老人。
老人见小雅答应来住,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促使小雅冒着危险来巷子里看房子,一方面是小雅想证实天上掉馅饼的事,在现实社会中是否真的会出现;另一方面,小雅确实需要改变下居住环境。
去年,小雅大学毕业,没有听从父母回乡发展的建议,执意留在了这座城市。都是人,都是两只手,都是一双脚,别人行,自己也一定能行。更何况,自己颜值不低。确实,小雅高挑的身材,鹅蛋型的脸,长而黑的眼睫毛,韩式高鼻梁,央视主持人陈思思式的尖下巴,恰到好处的突兀双峰,修长的双腿,这一切足以证明小雅有着极强的就业优势和对男人的杀伤力。
在城市立足,除了要有一处栖身之地,还要有一份糊口的工作,。因了高颜值,小雅很快找到了一份文案工作。那是一家彩票发行中心。上班第一天,有点娘娘腔的李主任上下打量小雅好一阵后说,美女,你的加入令本中心蓬荜生辉啊!李主任的话仿佛一只绿头苍蝇飞进喉咙,小雅差点就吐了。急中生智,小雅应对道,请李主任多多指教。娘娘腔的李主任乐呵呵一笑,人美,话甜,我喜欢。小雅脸颊倏地滚烫起来。垂着的手极不自然地拉了拉白衬衫衣角。李主任四十出头,皮肤粗黑,鼻梁有点塌,左下巴有颗猩红的豆。他在跟小雅说话时,总不时用右手去摸那颗豆。他从小雅拉扯衣角的手上收回目光后说,我让你紧张了吗?小雅仓促道,我怕见生人。李主任又乐呵呵一笑,我是生人吗?不等小雅回答,又接着说,在办公室把你应聘资料交到我手上前,确实是。现在呢,你已是我们彩票中心员工了。你说,我们是生人,还是熟人?继续说是生人吧,李主任肯定不高兴。而要说是熟人,又太勉强自己。小雅干脆缄默,将一张青春阳光的笑脸朝向了李主任。看着小雅青春勃发的笑脸,李主任的心那么地颤抖了一下,声音发颤地说,是不是觉得我挺烦的,甚至,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色?小雅诧异地望着李主任。李主任挪动了下圈在椅子里的身体,站了起来。小雅警觉地后退了一步。嗯,你的眼神可不怎么友好。李主任说着坐回到了椅子里。我也就嘴上说说。你不要在意。好了,不跟你玩嘴皮了。去办公室吧,小张会告诉具体做什么。
心有余悸地去到办公室,被李主任称作小张的中年男人热情地说,小雅,李主任都给你说了吧。
小雅懵懂地摇了摇头。
你的工作我昨天就给李主任汇报过了。
小雅惶惑地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他装作恍然,哦了一声,然后说,明白了。
小雅从他细微变化的表情猜测,对于自己的工作,李主任与他一定存在着某种纷争。不过,最终以他妥协而结束。
从应聘资料看,你文字功底不错。
莫名地感到讨厌。但是,小雅没有表露出来,恭敬地等待着下文。
办公室的工作,说白了,就是三办。
挺新鲜的一个词。小雅以前从未听说过,就好奇而又带着些许天真地问,三办是啥子?不经意中,小雅的四川方音露了出来。
就是办文、办会、办事。这就是你以后的工作。说着,他指了指角落里的桌子,那是你的办公桌。
小雅拖着拉杆厢走进院子时,老人正在打扫卫生。小雅朝老人笑了笑,说,打扰你老人家了。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小雅,说,要是怕打扰,我就不贴张那纸条了。
小雅选了二楼那个单间住了下来。当小雅收拾停当,天已经黑了。小雅冲了包方便面,凑合着把肚子应付了。关窗帘时,她眼角扫到了站在院子里的老人。他背朝小雅,头垂得很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雅没有去多想,拉上窗帘,蜷缩到床上去了。房间里十分安静,十分舒服,比她租的那间格子屋好一万倍。
在那段四处疯狂投递求职简历的日子里,小雅同时也在寻找一个安身之处。在交了近千元看房费后,才住进了一间合租屋。那是套一室一卫五十来平米的昏暗小屋,被主人用装饰板隔成了三间,相互间的翻身、打嗝、放屁,都听到清清楚楚。进屋的楼道满地是老鼠屎,散发出一股恶心的尿臊味。进住那天,跟在女中介后面的小雅,几次想转身走掉,但想到租房的种种艰辛,就狠心把走的念头断了。进屋后,小雅惊愕地发现,门口居然有一双男人皮鞋。小雅不解地问女中介,怎么会有男人的鞋子?女中介见怪不怪地说,你们各住各的,不碍事。小雅惶恐地说,这么说我是跟一个男的合租?女中介乜了小雅一眼,还有一个女的。小雅手脚无措道,怎么会这样?女中介不耐烦了,酸不拉唧地说,好的地方多的是,谢尔顿酒店、伯顿酒店、王子酒店,每个房间都金碧辉煌,可惜呀——女中介给小雅留了点情面,没有让恶毒的话冲出口。小雅别无选择,只能住了下来。
那个男的平时还好,一旦喝了酒,夜半三更就去敲小雅和隔壁李姐的门。有一次,小雅忘了栓门,那个男的满身酒气熏天地闯了进去,一边语无伦次地喊着一个女孩的名字,一边饿狼似的扑向小雅。小雅惊恐地大声呼叫。李姐听到声音,一个激灵翻身起床,抓起水淋淋的拖把冲到小雅门边,义愤填膺地挥起拖把使劲朝那男的后脑勺打去。那男的嗷嗷叫着,松开撕扯小雅睡衣的手,如一摊烂泥软在了小雅床前。惊恐万状的小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惊魂未定的李姐,丢掉拖把,把小雅扶到自己房间。就在上周,还发生过一件令小雅极其难堪的事。夜里小雅就感到肚子不舒服,去了两次卫生间。那间卫生间,跟猫耳洞似的,刚蹲得下一个人,转身动作稍大一点,身体就要触到水迹斑斑的墙壁。七点不到,小雅肚子又闹起来了,急慌慌地爬起来,弯着腰就往卫生间去。一推门,里面传出那个男人的声音,有人。立刻小雅就傻了。小雅极力想控制往向外奔涌的潮流,但怎奈何得了身体机能的自然规律,臭气熏天的污物倾泻而出。小雅粉红的睡裤,洁白的两腿,顿时沾满了秽物。小雅捂着脸蹲在地上,伤心地抽泣起来。
上床前,小雅走到已关好的房门边,伸手拉了拉房门。明明知道房门已关好,而且还反锁了的,但她还是不放心。虽说老人一脸善相,可她拿不准那张善脸后隐藏着什么。毕竟,才刚刚认识。毕竟,彼此都还很陌生。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己与一个男人同居一屋,尽管是个老男人,但他的属性不会变,青年男人有的欲望,他也一定有。万一勉房租是他抛出的诱饵,那自己就是挂在钩上的那条鱼。因此,不得不防。见房门确确实实是反锁好的,她的心踏实了。返回床前,当她打算躺下休息时,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万一老人趁自己睡熟之机拿钥匙开门呢?这么一想,她浑身汗毛都倒竖起来了。必须用点什么来提醒自己。周遭打望,窗前桌边的木椅子进入了她视线。就用它了。她几步走到桌边,将那把木椅子搬去抵在了房门背后。这样,即便老人能开门,但要走进房间,必须推动那把还算有些重量的抵门椅子。这样,与地面亲密接触的椅子四脚就会发出声响。之后,她打开拉杆箱,将水果刀拿出来压在了枕头下。觉得防备准备停当后,她上床睡觉了。
小雅平时睡觉喜欢穿质地丝滑柔软的睡衣,那种贴肤的润滑感,让她感到很享受。当她躺在床上,看着薄如蝉翼的丝质睡衣里自己姣好的体形,饱满的胸脯,匀称的四肢,会不由得暗自欢喜。那种欢喜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有时,她会在心底自问,我是不是太自恋了?对于这个问题,她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答案。然而,这个夜晚,她兴致全无,和衣而卧。躺在床上的她,心绪不宁,半睁半睡。很长一段时间,也许两小时,也许更长,楼上楼下,寂静无声。臆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心里太灰暗了,愧对了老人的善举。正这么想着,楼下有了动静。她一个激愣,紧张地竖起耳朵倾听。那虽然声音很轻,但她还是听出了是老人在走动。开始,走动只在楼下,后来就上了楼。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她惊恐地爬起来,翻开枕头,抓起水果刀,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紧张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握着水果刀的手在瑟瑟发抖。脚步声在她房门前并没有停下来,直接朝走廊尽头走去了。稍后,又返了回来。经过她房门时,似乎停了那么一下,然后就朝楼下走去了。事后很久,她一直不能确定,那晚脚步声是否在她房门口停下过。房子重归宁静后,她紧张的心松弛了下来。看来真是自己多想了。
或许是心安了,踏实了,很快小雅就睡着了。迷糊中,小雅听到一阵手机铃声,就习惯性地把手伸向枕边。拿在手上的手机跟小雅一样地安静。莫不是出现了幻觉?不是。肯定不是。意识已经清醒的小雅,清楚听到了手机铃声还在响。只不过响铃不是她手机上的轻音乐《卡萨布兰卡》。很快,小雅反映过来,是楼下老人的手机在响。老人是睡着了,还是出了意外?不然怎么不接电话呢。小雅正想起床下楼看看,手机铃声戛然而止。随即,响起老人略带兴奋的声音,叫你不要打电话,咋不听呢。国际长途费钱。是。是。房子是给我度晚年的,不能让外人享受。我记住了,千万千万不要租给外人。啥?我没听清楚。你们——你们今年真的要回国过年?好好。我弄好你最爱吃的腊香肠,米酒等你们。欣儿,我挂了哈。
很显然,老人刚接到的电话是从国外打来的。那个被老人称着欣儿的人,一定是他女儿了。老人有个生活在国外的女儿,这太出乎小雅意外了。从那句“你们今年真的要回国过年”的疑问中,小雅明显感到了老人对儿女的期盼。莫非欣儿几年没有回国过年,看望老人?好奇心上来了。欣儿,是个怎样的人?她长得漂亮吗?从“回国”二字判断,她是生活在外国的,那么是在哪个国家,又是怎样去的呢?她会跟自己一样也属于漂泊一族吗?不知怎么的,她对欣儿产生了一种期盼。
次日,小雅一脸喜色地跟老人打了声招呼,迈着轻快的脚步上班去了。老人等小雅走出院子后,紧走几步,站在院门下,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小雅背影,直至在巷子深处消失。
在小雅住进老人房子的第二周,又住进了一个姑娘。那姑娘跟小雅差不多年纪,住一楼。小雅上下楼都要从那姑娘门前过。她们匆匆面对面见过两次,都没有说话。其中一次,小雅是很想跟那姑娘打招呼的。但是,那姑娘嘴角上挂着的冷漠让小雅闭了口。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装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呢。小雅发誓,这辈子即便把嘴巴沤烂了,发臭了,都不跟那姑娘打招呼
老人对新住进的那姑娘跟对小雅一样,进出总是笑脸相迎。每天早上小雅出门赶公交上班时,老人都会站在大门前默默地望着小雅走过院坝,走出院门。有一次,小雅不经意地回头,发现了伫立在门口的老人。他在看什么呢?周遭打量了一下,小雅并没发现有啥可望的,才猛然意识到老人是在望自己。那一瞬,小雅感到有股暖流正从心里流过。
那位姑娘住进来后,白天关在屋里睡,天黑才出门。连续几次,下班回来的小雅正好撞上画了浓妆,匆匆往外走的那姑娘。老人不放心,每次都跟到院门边,朝着那姑娘背影说,夜里不安全,你早点回来。那姑娘充耳不闻,踩着很重的脚步,朝灯火阑珊的大街走去。
小雅的房间在那姑娘楼上。有天夜里小雅去厕所,听到楼下在开门,小雅知道是那姑娘回来了,也没去多想。姑娘进屋后,堂屋的门又响了一声。紧接着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看来那姑娘是把她同伴带来过夜了。
楼下的动静,不光小雅注意到了,老人也注意到了。他感到有点奇怪,从走动的声响看不像只有姑娘一人。那么会是谁呢?等天亮了问问她。后来连续几夜,他都听到了异动,就觉得不大对头了。那姑娘究竟在做啥?为了把事情弄清楚,一天,老人麻麻亮就起床站在窗帘背后。不一会,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又响起了开门声。那姑娘从没起这么早过,出门的一准是她带来借宿的姐妹了。等看清楚出门的人后,老人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那姑娘咋把一个男人带来过夜呢。就算是男朋友,也不能那么随便吧。他很想狠狠说说那姑娘,走到门口口,又站住了。年轻人试婚,未婚同居的事,他不是没有听说过。那就权当姑娘是跟她相爱的人在试婚吧。可事情不是他所想的那回事。后来,老人发现每天清早从那姑娘屋里出去的男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气得他脖子上青筋乱跳。
小雅是昨天出门时发现老人脸色抑郁的。小雅很想问问,但是没问。她担心一不小心,反把老人给伤着了。下班回来,小雅没看见老人像往日一样出来打招呼,就更感到老人心里有事了。半夜,小雅被楼下的拍门声震醒了。起初,她以为是老人不小心反锁了大门,那位姑娘不得进入,才把门敲得震天响。然而仔细一听,就发现不对头了。敲门声不在门外,是在楼下。莫非是那姑娘想不开,被老人发现了?小雅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匆忙地向一楼走去。
楼道里光线昏暗。老人阴沉着脸站在那姑娘房门前。
她怎么了?小雅急迫地问。
嘎吱一声,那姑娘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
你出来。老人厉声道。
那姑娘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惺忪地说,啥子事?
你各人晓得。老人的话有股子冰冷的寒气。
小雅见那姑娘活生生就站在面前,并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心头的担忧消失了。那么,是什么事惹得老人如此大动干锅呢?小雅将目光从那姑娘身上移到了老人脸色,企图从中寻求到答案。
老人盯着那姑娘说,你屋里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那姑娘翕动了几下嘴唇,蚊子嗡嗡地说,没有。
老人说,要是有呢?
那姑娘喏喏地说,是我——男朋友。
老人说,你让他出来。
小雅突然有些同情那位姑娘。
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从那姑娘房间里走了出来。
老人将那男人堵在门口,强压住心中怒火,指着那姑娘问,你是她男朋友?
那男人点了点头。
老人目光突然咄咄逼人起来,那她叫啥名字?
男人语塞了。随即神情变得慌乱起来。
我——
闭嘴。
那姑娘刚张嘴就被老人制止了。
小雅也从那男人的表情上看出了蹊跷。
突然,那男人一把推开老人,穿过堂屋,打开大门,逃似的消失在了黑夜中。
在老人就要摔倒在地时候,呆愣的小雅回过神来,伸手扶住了老人。
老人喘过气,指着那姑娘说,你马上搬出去。
那姑娘听了老人的话,返身进屋,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嗨!老人痛惜地叹了一声,怎么就不学好啊!
看着老人痛彻心扉的样子,小雅已无需再问什么了。
不一会,那姑娘拉开门,低着头,慌乱地拖着包厢朝黑沉沉的夜色里走去。
姑娘——老人朝着那姑娘背影喊了一声,就再没话了。
明白那姑娘被老人驱赶的原因后,小雅没有惊讶,更没有落井下石。像那位姑娘一样用身体换生存的年轻女子,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比比皆是。跟小雅同寝室的两个大学同学,进入大二就被大款包了。小雅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两个同学,但从没有在表情和言语上表露出来过。为此,她与那两位同学一直和睦相处到大学毕业。
气死我了。老人气咻咻地说。
老人的好心善意受到了玷污,他理当生气。小雅对此非常理解。她很想安慰老人几句。可是,这种事,她不知如何启齿。那姑娘的所作所为委实过分,怎么能把那种肮脏的交易带到老人房子里来做呢。要是换作自己是房主,也是决不能容忍的。末了,她给老人倒了一杯水,说,生气伤身体。她人已经走了,就当什么也发生。
老人接过水杯,一口没喝,就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可能是觉察到自己冷落了小雅,转而勉强挤出一点笑来说了声,谢谢哈。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小雅知道老人心里的气一时难消,就想陪陪他,便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老人明白她的意思,关切地说,你明天要上班,赶紧去休息。我坐一会就好了。
小雅清楚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能抚平那姑娘给老人带来的内心伤痛,也就顺了老人意,上楼休息去了。
重新躺在床上,小雅久久不能入睡。只差那么一步,自己就跟被老人赶出的那姑娘一样了。
上班后,小雅成天埋在文件堆里。尽管极其用心,还是出了几次差错。最不能原谅的一次,是在一份上报材料中,把李主任写成了李副主任。开始,小雅没觉得那是多大的失误。当李主任找小雅谈话,并把手中的材料重重甩在桌上时,小雅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李主任气哼哼地瞪着小雅,太不像话了,你一个零时聘用人员,居然敢降我职。虽然材料上只是多了那么一个字“副”,但在向来看重自己职位的李主任,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自己明明是正处,那么一搞,看材料的领导就会误认为他是副处,这不无形中被降职了么。
见李主任发那么大火,小雅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对于所出现的错误,小雅认账,也极后悔。办公室张主任送材料回来给小雅指出时,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印着,小雅还不信。确实,那是不该出现的错误。但李主任的说法,小雅心里是抗拒的,不接受的。把那一点失误,或曰错误,说成是要降他的职,实在大题小做。但,小雅只能在心里争辩。话一旦出口,小雅就得走人。毕竟,小雅对眼下这份工作是极看重的。
以后千万不要再出现那样的错误。李主任突然缓和下来说。
小雅的心怦怦地跳着。她知道,接下来李主任该宣布对自己的处理了。可是,一等没有。再等,还是没有。
你可以走了。
小雅呆愣愣地站着,有些发懵。
对你的处分,我会发在你手机上。记住,你自己知道就行。
从李主任办公室出来,小雅脑子里一直萦绕着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左思右量,却始终没能弄明白。就一直担惊受怕地等着。
终于,在一天下班后,小雅收到了李主任的短信。当时,小雅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会是什么处分呢?写检查,扣工资,解除合同,观察留用?能想到的,她都想了。长出了一口气后,小雅又用手拍了拍胸口,才抖着手把短信点开,显示屏上“伯顿酒店9138 九点”赫然跳入眼帘。小雅哆嗦了一下,像是被火烫了似的。小雅不是笨人,怎会读不懂李主任短信上的文字。恶心、卑鄙、下流、衣冠禽兽、道貌岸然,一瞬间,小雅能想到的咒骂李主任的词,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骂归骂,但李主任的短信还得回。
华灯初上的大街,满眼是手挽手的恋人。望着霓虹闪烁的街道,脸上写满了幸福的一对对少男少女,小雅眼神里满是羡慕。有那么一瞬,她眼里还幻化出了一个白马王子。但很快李主任的短信就犹如恶魔一般,把那个美好的影子撕碎了。小雅一边落泪,一边朝伯顿酒店走去。就在她快要到达伯顿酒店时,小雅看到一个站街女拦住一个男人,将浓妆艳抹的脸贴了上去。两人低语一阵后,男人带着那女的进了伯顿酒店。立时,小雅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片刻的迟疑后,她掏出手机,9点还差五分。李主任肯定已经到了。小雅定了定心,从容地在手机上按下了110。电话接通后,她掩着嘴说,伯顿酒店9138房有人嫖娼。
得罪了李主任,小雅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便再次开始了四处投递简历的求职生活。在那段工作无着落的日子里,她经常其妙地羡慕起那两个被大款包养的同学来。好几次她手指都按在其中一个同学的手机号码上了,可最终还是没有把电话打出去。她很清楚,一旦电话接通,自己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老人病倒了,连续两天滴水未进。
在那两天里,小雅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望老人。这天小雅刚进院子,老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从住进老人房子那天起,小雅一次没见有过来人。难道是老人女儿提前从国外回来了?
我——没病——
没哄你。
就是刚才迷糊了一会。
好。我知道了。
你放心。
孙子会喊爷爷了!真的吗?
我身体好着呢。
老人的那些只言片语,不像是在与面对面的人交谈,更像是在与人通话。
我挂了哈。
老人最后这句话,证实了小雅的推断。从“孙子”“爷爷”两个词里,小雅知道了老人还有一个儿子。那么,刚才与老人通话的人是他儿子无疑了。这么说来,老人儿女双全,是个幸福的长辈。正这样想着,老人的啜泣声从屋里传了出来。
小雅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刚刚还好好的,咋转眼就哭了呢?莫非老人病症突发,疼痛难忍?
谭伯,你怎么啦?小雅知道老人姓谭后,就一直亲切地称他谭伯。
没事。老人回应道。
小雅不放心,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老人见小雅进屋,显得有些难为情,慌张地把头转向了靠墙一侧。
老人用意非常明确,他是不想让人看到他脸上的眼泪。明白这点后,小雅对自己的冒然行为感到十分愧疚。原本小雅是想陪老人坐坐,安慰安慰老人的。突然间,她觉得到没必要了。刚才推门而进已经让老人很难堪了,如果再话语不当,只会让老人更伤心更难过。
谭伯,我今天给你另外卖了点药。说不定吃了就会好。小雅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去到饮水机旁,拿起一个塑料杯,先接了半杯热水,接着又接了点冷水,感觉杯体不怎么烫后,端着走到床前,将水杯递给了老人。然后从刚放在床头柜的小塑料袋里,拿出两个药盒,取出药片,说,谭伯,白色药片每天两次,一次一片。黄色药片,每天三次,一次三片。总共是三天的。您要按时吃。
老人望着面前的小雅,脑子里却浮现出女儿姣好的容貌来。都说养儿为防老。自己有儿有女,却一个也靠不住。生病了还得外人照顾。他想很对小雅说点什么,喉咙一哽,浑浊的老泪就从深陷的眼眶里爬出来了。
谭伯,你哪点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小雅关切地说。
老人在脸上抹了一把,说,我没事。让你操心了。
谭伯,您这话就格外了。在这座城市,您是我最亲的人,我理当照顾好您。
小雅的话把老人空寂的心着实给撞痛了。他怕小雅看到自己的眼泪,侧身躺下了。
谭伯,不舒服就喊我。小雅说着退出了房间。
小雅回到栖息的房间,情绪突然低落起来。老人脸上的眼泪和他的侧身,总是挥之不去。是什么触动了老人伤感的神经?会是他儿子那个来电吗?从听到的那些话看出,老人的儿子对他是关心的。可能正是这种来自遥远的儿子关心,触动了老人的思念之情,他那坚固的堤坝便倾刻土崩瓦解,情感的洪流奔涌而出。那么,谭伯的儿子又是个怎样的人呢?会是那种颜值很高的英俊潇洒吗?从电话中的只言片语推测,谭伯儿子应该是关心孝敬老人的。不然,谭伯不会那么动情。由此,小雅想到自己好几天没给父母打电话了。她拿出手机,却没有立即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她不知道母亲接到电话后,会不会像老人那样伤心流泪。犹豫一阵后,小雅还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当母亲喜悦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时,她的心涌动了那么一下,随即眼泪就流了出来。母亲听出了端倪,询问她怎么了。小雅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没事,就是想你和爸爸了。母亲说,我和你爸都挺好的,不用担心。
夜里,小雅迷糊间听到楼下有响动。意识逐渐清晰后,她屏息静气地认真听了听,响动确实是楼下老人房间发出来的,莫不是老人病情加重了,又不肯惊动自己,就睡在床上苦撑苦熬。她连忙起身下楼。到了谭伯房间门前,她正要推门进去,旋即把手停在了空中,稍后才又伸了出去,轻轻敲了敲几下门。
谭伯,你怎么啦?
我——我没——没啥——
老人软弱无力的声音,使门外的小雅越发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她担心老人出事,急切地朝着关闭的房门说,谭伯,你开门,我送你去医院。
一阵沉默后,谭伯柔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我——真——没事。
焦急中的小雅不管不顾用力一推,门开了。原来,老人的房门压根就没有反锁。房间里亮着灯,由于灯泡功率小,屋子里光线很暗。尽管如此,小雅一进屋还是很清楚地看到了床前的一滩水,继而,又看到了地上的水杯和几颗药粒。很显然,刚才听到的响动,是老人吃药时弄掉的杯子和药粒所发出的。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粒,又去卫生间拿来拖把,将地上的水迹拖干。
老人很过意不去地说,给你添麻烦了。
小雅一边将手中的药粒和水递给老人,一边说,谭伯,该说麻烦的是我,不是你。
老人服下药后,悲戚地叹息道,人老了没用啊!
听老人那么说,小雅心一软,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谭伯,人吃五谷,哪个不生病。你儿女不在身边,有我也一样。
老人哽咽道,他们——他们——话没说完,便嘤嘤地抽泣起来。
小雅后悔不该提及老人的儿女。他的伤心,极有可能就是由此引起的。她歉意地看了看老人,然后轻轻地退出了房间。
善心的老人着实被那位姑娘在他房子里卖身的事给刺痛了。虽然病是好了,但仍然整天闷闷不乐。为了打发日子,他买了条小花狗来养。开始几天,小花狗跟他很生分,只要老人走近,它就汪汪乱叫,还跳起来扑咬。为亲近小花狗,老人去农贸市场买来骨头给它啃,时不时还把上好的肉给它吃。遇到刮风下雨的夜晚,他就把小花狗抱到床上去睡。小花狗机灵得很,在他床上睡了几回后,就赶都赶不走了。小花狗跟他的关系,就是从睡瞌睡开始亲密的。自打关系亲密后,小花狗就成天围着他转了。
院子里多了个活物,小雅不是没看见,只是没去关注。因为,她认定小花狗是只没人管的野狗。
周二小雅办完事提前回来,一进院门,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愣住了。她看见老人手里举着块猪肉对小花狗说,花儿,打个滚就给你吃。花儿是老人给小狗取的名。花儿摇着尾巴,两只眼睛盯着老人手中的肉不放。老人说,打滚才能吃。花儿汪汪了几声,着急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老人点了点头,似乎突然一下明白了什么,放下手中的肉,把花儿按在地上,先将其身子朝左翻,之后,又搬弄着朝右翻,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说,花儿,明白不,这个就是打滚了。如此反复几次后,老人放开小花狗,重新将那块猪肉拿在手上,说,花儿,看到这块肉了么?你只要像刚才教的那样打个滚,这块香喷喷的肉就是你的了。看着吃不到的嘴边肉,小花狗急得原地打转。老人像训斥孩子一样地说,光急不行,你得听话,得学会打滚,只有这样才有好的吃。明白吗?小花狗汪汪地叫着。它太馋涎老人手中的那块猪肉了。老人见小花狗确实不会打滚,摇了摇头,弯下要,把手中的那块肉送进了小花狗嘴里。小花狗几下就把那块肉撕扯进了肚子,随后抬头朝老人又汪汪的叫了几声。老人盯着小花狗,说,花儿,是不是想让我教你打滚?花儿围着老人转了一圈,在老人面前站住了。老人高兴地说,好嘞,我这就教你。说着,老人把小花狗按倒在地,左一下,右一下翻滚起小花狗来。
老人的一举一动,让小雅有种莫名的心酸。同时,也唤起了小雅对母亲广场舞的记忆。此时此刻,说不定母亲正跟她的姐妹们在家乡的莲花广场上,踩着节奏明快的舞曲翩翩起舞呢。要不要与老人打声招呼呢?正在这当儿,老人先发话了。
回来了小雅。
谭伯,小花狗好可爱啊!小雅的表情和话语都有些夸张。
是么?
看它机灵的样子,莫说打个滚,在你老的训练下,说不定端茶倒水,它都能学会呢。
小姑娘,你太会说话了。
谭伯,我说的都是真的。
真假不重要。只要是你说的,我就高兴。
难得见老人开心。小雅突发奇想,给老人做餐饭吧。当她把想法说出来后,老人愣了一下,继而爽声道,那好啊!
我这就去买菜。小雅也很高兴,转身就往外走。
不用买菜。鸡蛋、肉、葱蒜,冰箱里都有。
小雅转过身说,谭伯,你继续教小花狗打滚。我去煮饭。
晚饭是在客厅吃的。小雅与老人面对而坐。老人吃着小雅炒的葱煎鸡蛋,青椒炒肉、肉丸白菜汤,赞口不绝。
小雅心里明白,自己炒的菜并非如老人说的那样可口。老人之所以一声接一声夸自己,完全是因为心情。
我女儿很会做菜的。老人在放下碗筷时,突然冒了这么一句。
小雅清楚,老人想他女儿了。为了不让开心那么快地离开老人,小雅笑着说,你女儿一定很能干。
老人没有立即回应,脸上的快乐被突然飘来的一片思绪之云给遮住了。
我——小雅很想向老人作下解释。
老人作了个制止手势,说,你没说错什么。我女儿确实很能干。
接着,老人给小雅讲述起他的女儿来。
从小学到高中,欣儿都是班上尖子。高考成绩全校第一,清华、北大争着要她。最后她选了清华。大学毕业,欣儿被公派到美国读研究生。她班上一个澳大利亚小伙子,不晓得使了啥子手段,把她骗走了。欣儿跟那个澳大利亚小伙子结了婚,现在有两个女娃,一个男娃。从出国留学算起,欣儿离开这个院子整整十五年了。
说到这,老人哽咽了起来。
谭伯,我让你不开心了。小雅歉意地说。
没有。一点都没有。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欣儿了。
小雅专注地望着老人。
开始几年,欣儿年年都说要回来过年。我就年年盼啊盼,可是,到后来,欣儿就不提过年的事了。不过,每年过年前,都会给我汇一笔钱来。我就是用欣儿汇来的钱,修了现在这栋砖房。房子修好后,街道洪主任找到我说,新房子修好了,找个伴吧。说实话,我也真想找个伴。可欣儿和儿子都不同意。欣儿说,爸,你好生想想,以前咋没人跟谈这事?晓得不,人家是冲着房子来的。儿子说,爸,房子是你度晚年的,不能让外人享受。欣儿和儿子的话都在理,我也就没有去找老伴了。
你还有个儿子?小雅故意这样问。其实,那天在听到老人通话时时,她就知道了老人还有个儿子。
我儿子也很有出息。老人的脸色虽然忧伤,但一提及儿子,话语里却充满了自豪。
小雅怕再度伤到老人,没敢向老人提出讲他儿子的事。
老人仿佛看穿了小雅心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儿子中山大学毕业,没接媳妇前,每年过年都回来看我。自打有了媳妇后,儿子每年都跟媳妇去她娘家过年。儿媳妇孝敬父母,我理解。后来听人说,儿子媳妇娘家一大堆子的人,我心头就不是滋味,就凉了。我打电话问儿子,实情是不是这样。儿子隔隔塞塞半天放不出个屁来。我晓得儿子说谎了,真想骂他一顿。这啊正应了那句老话,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小雅看见两行泪水顺着老人瘦削的脸吧嗒吧嗒掉落下来。她抽出几张餐巾纸递给老人,然后背过身去,揩了揩眼睛。
姑娘,让你见笑了。老人悲切地说。
谭伯,今年我陪你过年吧。话出口后小雅才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
真的?老人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小雅知道不能改口,即便刚才是冲动。
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个守规矩,又懂事的姑娘。我这房子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小雅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谭伯,等我有了积储就付你房租。
老人脸色不开了,要是那样,你就搬出去。
小雅不言语了。再说下去,无论怎么表白,怎么真诚,老人都不会高兴。
晚饭后,老人上楼下楼嘴里都哼过不停。这是自打小雅住进老人房子以来,从没有看到过的情景。很显然,老人的兴奋与小雅做的晚餐和那句陪他过年的话有关。
最近一段时间,小雅每天回来得都很晚,常常是泡一包方便面应付了事。这天,她刚拿出方便面,门外响起了老人的声音,小雅,是不是又在泡方便面?
小雅感到有些惊讶,拉开门笑望着站在走廊上的老人,谭伯,你又不是神仙,不是千里眼,怎么知道我在泡方便面?
老人微微一笑,傻姑娘,我是没看见你泡方便面,但我看到了你丢的那些方便面盒子啊!
小雅难为情地说,这些天实在太忙了。
老人关切地说,老吃方便面对身体不好。今天,我炒了几个菜,请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饥肠辘辘的小雅听老人那么一说,心里一阵涌动,眼睛痒痒的,差点眼泪出来了。
老人见小雅不语,诺诺地说,是不是不嫌我老头子弄得不干净?
没有。我太高兴了。小雅满脸堆笑地说。
小雅一见摆在饭桌上的回锅肉、辣子鸡、凉拌折耳根和三鲜汤,口水都出来了。
哇,都是我喜欢吃的。小雅夸张地惊叫道,谭伯,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快吃吧。老人把盛好的饭递给小雅。
小雅像个孩子似的欢天喜地地说,谭伯,那我就不客气了。
小雅确实饿坏了,接过老人递过的饭碗就一个劲地扒拉起来。狼吞虎咽吃了一阵后,她被一个饱嗝噎住了,放下筷子,拍了拍胸口,才缓过气。她见老人慈祥地望着自己,便腼腆地说,谭伯,您做的菜实在是太好吃了。我——嘿嘿——
慢慢吃。老人心疼道。
小雅点下了头。之后,她的眼光便停在了对面的空碗和旁边那双静静躺着的筷子上了。那个空碗和那双筷子显然是老人的。不知为何却一动未动。她慢慢将眼光从碗和筷子上移到了老人脸上。
老人不等她问话,连声催促道,吃吧吃吧。
谭伯——
好好,我吃。
老人虽然端起了碗,但一口没吃,仍旧用一双慈祥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小雅。
小雅不经意间抬头,目光与老人相碰了。她诧异地发现,老人的眼神跟父亲看自己的眼神是何其相似。她的心咯噔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这餐饭菜是老人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她很想向老人表达点什么,但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把拿着筷子微微抖动的手伸向菜碗,给老人夹起菜来。
老人见状,阻拦道,我自己来。
两只拿着筷子的手在餐桌上空相撞了。小雅筷子夹着的一片回锅肉掉在了桌上。她歉意地望着老人,正想伸手去夹,却暮然发现,那片掉落的回锅肉已经夹在老人的两根筷子中间了。老人没事地朝小雅笑笑,将那片筷子夹着的回锅肉送进了嘴里。最初的一瞬,小雅感到恶心极了。不过,那种恶心只在她心头停留了那么短暂的一两秒。在那一两秒里,她的思绪飞快地跳跃着,如果,老人是我父亲,我会感到恶心吗?突然间,她对自己产生的那种感觉感到羞耻。
老人见小雅不说话,略略有些尴尬地说,好好的一片肉,不吃可惜了。
小雅为不让老人难堪,天真地笑着说,谭伯,你跟我爸爸一样。
咋个一样?老人来了兴致。
小时候吃饭,我每次都弄得桌子上到处是饭粒。我爸爸就用手把那些饭粒一粒一粒捡起来喂进嘴里。我说,爸爸脏。我爸爸一边嚼饭,一边说,忘记教你的《锄禾》了。我说,才不会忘呢。那你背给我听。于是,我放下碗筷,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背完后,我爸爸指着桌上被他拣剩不多的几粒饭粒说,还脏吗?我二话不说,拣起饭粒就往嘴里塞。
一样一样。还真是一样。老人乐呵呵地笑了。
老人的话再次让小雅想起了儿时拣饭粒的画面。所不同的是,拣饭粒的人不是自己和父亲,而是谭伯和他的女儿。
吃完饭,碗一放,小雅起身就往外走。刚走到门边,她又折返了回来。谭伯辛苦地为自己做吃了,怎么甩手就走了。她眨巴着眼睛朝老人笑了一下,嘿嘿,在学校搞习惯了。说着弯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老人见状赶紧阻止。慌忙间老人把小雅的手抓在了自己手里。一时间,老人和小雅都有些发懵。
我我——我——老人窘迫极了。
恶心,又一次浮上小雅心间。不过,这一次跟上一次一样,也是瞬间就过去了。她相信老人不是有意的。即便是,那也是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如此一想,小雅的心敞亮了,带着几分甜蜜地说,谭伯,你的手好温暖!
老人松开小雅的手,拿起桌上的菜盘,佝偻着腰,朝厨房走去。日光灯将他的背影拉得长长的,看上去显得瘦小而凄凉。
小雅发现秋天走进院子,是在一天的傍晚。那时夕阳还挂在天上,橙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院坝上。随着一阵凉爽的风,两片黄页飘落在了小雅脚前。那两片翩然而至的黄叶,使她眼前倏然一亮。她太喜欢叶片那种暖而温馨的黄色了。慢慢地,她蹲下身去将那两片黄叶拿在手上,然后把脸凑了上去,使着劲儿用鼻子在上面嗅着,一种成熟果实的气味顿然浸入心间。她侧身面朝就要落山的太阳,喃喃道,秋天来了!
随着秋天脚步的前行,气温也日渐变得低了起来。小雅收起了短裙。老人穿上了夹克。每天小雅出门前,老人都会提醒她,注意防寒。一句看似随口说出的话,却常常让小雅感到莫名的激动。连着几日,小雅在瑟瑟的秋风中向院子走来时,老远就看到了站在院门前张望的老人。她以为那是老人在目送来访的朋友。可是巷子里却又不见人影。为此,她很是纳闷。老人见她回来,每次都用同一句话问她,冷不冷,吃饭了没有?
这天,小雅因一个客户的胡搅蛮缠,下班有点晚。一出公司又遇到了下雨。雨不大,斜斜地在清冷的寒风中飘着。早上出门时天虽是阴沉沉的,但一点没下雨的迹象,所以小雅就没带伞。为防雨水打湿头发,她把仿冒的假鳄鱼包举到头上,跑着去了公交车站台。到站后,她又将假鳄鱼包举在头上,朝那条天天进出的小巷跑去。
大街上清冷极了,除了那辆喘着粗气渐行渐远去的公交车,便再无任何声息了。僻静的夜,本已让小雅有些害怕了,再加上冰凉的雨,小雅忽然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觉。跑着跑着,小雅脚步慢了下来。透过雨帘,她看到巷口站着一个人。那人的上半身被一把黑伞罩着,看不清是男是女,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在巷口那个人和黑色雨伞进入小雅视线的瞬间,她脑子里立马叠印出黑帮电影中绑票撕票,暴力强奸,滥杀无辜的恐怖场面来。她跑动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心和身子都在发抖。有那么一会,她甚至呆愣愣地站在凄冷的秋雨中一动不动。她在想,平日熙熙攘攘的街道,怎么这会就没个人影呢?那怕是个老人或者小孩也好啊!那样,她的恐惧就会被分担。一辆出租车远远地从飘飞的雨幕中穿行而出,她激动地抬了抬手,随即又黯然神伤地放下了。出租车司机看到了她的手势,车打她身旁过时,速度减慢了下来。司机摇开车窗问,去哪里?小雅摇了摇头。司机吐了一句神经病,摇回车窗玻璃,一踩油门,眨眼出租车就消失在了秋风夜雨中。小雅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只能硬着头皮朝巷子走。她巴望自己好运,不至遭遇不堪回首痛不欲生的厄运。就在她跨上人行道时,巷口的那个人影移动着脚步迎面向她走了过来。她紧张到了极点,感到自己就要窒息了。她想大声呼救。可是,在这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即便喊破了嗓子也是徒劳。明白求援无果后,她只得强撑着虚晃的身体,在心里乞求神灵保佑。
突然一声“小雅”传进了她耳朵。那声音有些苍老,有点沙哑,但却无比的温暖。极度紧张的小雅回过神,莫非是谭伯?
没错。那个打着雨伞从巷口走向小雅的人影正是被她称作谭伯的老人。
昏黄的街灯下,老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右手撑着黑布伞,左手拿着一把花雨伞,一拐一拐地走到了小雅身边。
确认眼前的老人是谭伯后,小雅激动地叫了一声“谭伯”,然后不管不顾地扑进了老人怀里。老人的肩头成了她人生的依靠,胸脯成了她避风的港湾。恐惧也在她扑向老人怀里的霎间彻底消失。
老人从小雅起伏不定的气息中,体察到了她曾经有过的惧怕,感受到了她此刻内心的沉定。他轻轻拍着小雅湿淋淋的肩头说,没事。没事。我们回家。
伏在老人肩头的小雅,听到“回家”二字时,眼泪唰地一下滚落出来。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在风雨中等候自己的老人,在心里动情地叫了他一声“爸爸”。
老人放下手中的黑伞,撑开花雨伞递给小雅。小雅接过老人递给的花雨伞,深情地看了一眼,然后慢慢收了起来。
老人不解地望着小雅。
小雅粲然一笑,拿起地上的黑布雨伞起高举在老人头上,然后挽着老人的臂膀,向巷子深处走去。
吹在脸上的风有些冰冷刺骨了。怕冷的小雅早早就穿上了羽绒服。下班回家,她首先做的就是烫脚。由于她房间里没有热水器,打热水得到一楼卫生间。这晚,她拿着塑料盆下楼打水,恰巧老人也在卫生间接热水,就说,谭伯,我帮你接吧。
老人关了水,让到一边,说,你累了一天,先接。
小雅放下手中的塑料盆,不由分说拿过老人手中的木盆接起水来。
你这是——我——老人显得有些难为情。
谭伯,你去客厅坐,水接好了我给你端来。
小雅温柔的声音像一盆红彤彤的炭火,烤得老人的心暖暖的。老人听从了小雅的吩咐,小心地移动着叫脚步,出了卫生间。
小雅把冒着热水的木盆端到老人面前后,本是转身要走了。然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该为老人做点什么,一时又不知怎么做,便木然地杵在老人面前。
小雅,你赶快去打水烫脚啊!
老人的话使木然中的小雅脑洞大开。
谭伯,我给你洗脚吧。
老人受宠若惊地说,那可使不得。
你就跟我爸爸一样,怎么使不得?小雅边说便挽起衣袖来。
那也不行。老人固执地说。
小雅蹲下身去,说,谭伯,你那么照顾我,不光给我做好吃的,夜里还到巷口去接我。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给你洗洗脚有什么不应该的。说罢,就伸手去脱老人的鞋。
老人见状,连忙双脚一并,使劲往后收。
小雅仰望着老人僵硬的脸,说,谭伯,你就当我是你女儿不就行了吗?
女儿——老人哽咽了一下,再无后话。
小雅拉过老人的脚,细心地解起鞋带来。
老人使劲又把脚收了回去。
小雅再次把老人的脚拉到了盆边。
老人见拗不过小雅,就让她洗了。
小雅解开老人的鞋带后,老人很配合地把脚从鞋里抽了出来。原本小雅是做好了闻臭准备的,不料老人的脚丝毫没那种难闻的气味。在她伸手给老人脱袜子时,老人神经质地往又往后收脚。
谭伯,要是你女儿给你洗脚,你也那么紧张,那么不好意思么?
老人没有回答小雅的话。他在竭力控制就要滚落而出的眼泪。不错,老人是有女有儿,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帮他洗过脚。他甚至不知道,有那么一天,当他向儿子和儿女提出给自己洗脚的要求时,他们是肯或是不肯?老人终于没能忍住,冰凉的泪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流在了小雅洗脚的手上。
小雅以为是自己手重弄痛了老人,连忙说,我手轻点就不痛了。说完,她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低能和无知。再怎么手重,也不至于让老人疼到掉眼泪的程度啊。如此一想,她明白其中的原因了,便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给老人洗起脚来。她把双手伸向老人的右脚,先搓洗脚背,再搓洗脚底,然后是脚丫。洗脚丫的时候,她把细长如葱的食指伸进老人脚丫间来回抽动,之后又一个脚趾母一个脚趾母地捏。
洗完脚,小雅故意不看老人,抬起脚盆就往卫生间走。
谢谢你小雅。老人哽咽道。
谭伯,你不用客气。
小雅有意在从卫生间多呆了一会。她要给老人留一点平复心情和抹去泪痕的时间。从卫生间出来时,她正在想怎样与老人打招呼,手机响了。
王经理好——出差——东北——明天就走——我——好——知道了。
小雅接电话的全过程老人一一看在了眼里。问候王经理时,她脸上的神色是喜悦的,在说到“出差”时,感到很意外,犹犹豫豫说出“东北”两字时,表情变成了担忧,反问“明天就走”时,仿佛遭了劫难,最后“知道了”三字说得有气无力。老人从小雅不断变化的表情上推测,认定她还没有出过差,就很想安慰几句,却又担心弄巧成拙,反倒令她更忧伤。
小雅知道刚才跟王经理的通话,老人一定听见了。她知道老人会担心自己,就像那个雨夜一样。为了不让老人担心,自己也没有理由让老人担心,便故作轻松地说,东北我还有去过呢,正好一睹雪乡的风采。
你明天要出差,早点睡吧。老人关切地说。
谭伯,你也早点休息。
小雅回到楼上的房间,傻愣愣地站了一会,郁闷地拿出手机,按下了母亲手机的快捷键。电话通了,可是没人接。小雅气恼地把手机丢在了床上。这次出差,可不是一般的任务,她必须把对方拖欠公司的三十万元欠款要回来。这是王经理给她的死任务,必须完成。对于如何完成这个任务,她心中一点底也没有。刚才给她母亲打电话,就是想讨点策略。生了一阵闷气后,小雅再次拿起手机给母亲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小雅急得简直要疯了。她抓起枕头使劲朝墙角砸去,以此发泄她的焦虑和愤怒。
楼下的老人在小雅上楼后,默默地在椅子上坐着。他的脑子被大雪飘飞的画面塞得满满当当的。有那么一瞬,他甚而感到了寒气袭身,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小雅明天出差,我得为她做点什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后,他直奔厨房而去。到了厨房,他拉开冰箱,拿出十个鸡蛋,放到冰冷的铁锅里,拧开水龙头,用一个蓝色塑料瓢将水舀进铁锅,然后点燃了液化灶。在等待煮鸡蛋煮熟的过程中,老人回到客厅,打起电话来。
喂——酒疯子——是我老不死的——当然有事——啥事——你平时垫脚、贴肚皮的那玩意叫啥来着——对对对——就是暖宝宝——你手头现在有货没有——你想哪去了——不是做生意,我也不会做啥生意——酒疯子,你干脆点要得不——是有还是没有——没有哄我吧——咋偏就那么巧刚刚用完了呢——行行行——你别解释了——
老人收起电话,神情有些沮丧。酒疯子的话他是信的,如果有,他决不会说无。他不甘心,今晚无论如何要把暖宝宝弄到手。他又开始打电话。第二个、第三个电话关机。第四个电话响铃半天才传出一个火气冲天的声音,白飘飘,你家是着火了怎么的,打个电话还不依不饶的。
老人嘿嘿笑了一下,说,莫非我搅了你好事。
对方没被老人的玩笑逗乐,仍旧火气很大地说,屁话。啥事?
你的暖宝宝还有没得?老人紧张地问。
你不是不用的吗?
嘿嘿,那是以前。
夜半三更打我电话就为这个?
不等老人回话,对方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老人担心对方关手机,赶紧拨打起来。
电话通后,对方气恼地说,你个龟儿子成心不让我睡瞌睡是不是?
老人歉意地说,我需要几个暖宝宝。
明早我给你拿两个来。
老人生怕对方再挂断电话,赶紧说,你听我说,明天就来不及了,我现在就要。
现在?对方迟疑了一下,你脑子出毛病了吧?
真是现在就要。老人着急了。
那你来吧。不过,得先说好——
你说,只要是能力范围内能办的,绝无二话。
你龟儿子搅了我瞌睡,得在庆丰楼摆一桌补偿。
那得等我拿到了暖宝宝再说。
好你个狡猾的狐狸。来拿吧。
次日早上,小雅匆匆洗簌完毕,马不停蹄地提着拉杆箱下了楼。从客厅过时,她没有看到平时喜欢早起的老人,以为老人还没起床,就放轻脚步朝门口走去。原本她是想跟老人打声招呼的,既然老人还在睡觉,那就不要打搅他老人家了。
小雅。
那个小雅熟悉而又亲切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小雅转过身,见老人提着一个塑料袋正从厨房出来。
谭伯,我出差了,你要保重身体。小雅这句话说得有点难舍难分。
老人走上前来,将手中的塑料袋递给小雅,把这个带上。
小雅想推辞,但是没有。她接过塑料袋翻开一看,十个煮熟的鸡蛋,一大包胀鼓鼓的暖宝宝,赫然出现在了眼前。惊讶、感动中的之中的小雅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
走吧。老人挥了挥手说。
谭伯,那——我走了。
小雅抹了一下眼睛,收好塑料袋,急匆匆地朝门外走去。
动车风驰电掣地在广袤的北方大地上奔驰。车窗外灰色的天空中飘洒着一朵朵像蒲公英样的雪花。那些雪花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换着各种姿态,摇摇晃晃地飘落在光秃秃的树枝和白皑皑的原野上。小雅没有心情去欣赏窗外的雪景,三十万的要债任务犹如巨石压胸,让她喘不过气。出发前,她给对方公司财务处打过电话。接电话的人极不耐烦地甩出“你打错了”几字后就把电话挂了。这是个不详的预兆。尽管如此,她还得出这趟差。
到了目的地,小雅随便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她刚放下行李,手机就收到了一条信息。打开一看,是谭伯发来的,小雅,到了目的地先找住的,安顿好后再去办事。北方天气寒冷,注意保重身体。读完短信,小雅身上的寒气一扫而光。她知道老人在等她的回复,手指便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跳动起来。很快一行报平安的文字就发送到了老人手机上。
坐了十多个小时车,小雅感到浑身疲乏,上下眼皮直打架。但是,她不能躺下休息。讨薪、讨债的事,以前只在电视新闻中看过,离她的生活遥远得就像在北极。可是,忽然之间,原本遥不可及的事,就如火炭一般落到了她脚背上。一点没底的小雅,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饥饿袭上来,寒冷也跟着凑热闹。小雅这才想起,自上车后一口东西未吃,便匆忙从拉杆箱里拿出塑料袋,翻出里面的煮鸡蛋和暖宝宝。就着热水吃了两个煮鸡蛋,换下脚底已变得冰冷的暖宝宝,又在手机上设下要债的那家公司线路后,小雅提起包匆匆出了房间。
转了三次车,又在雪地上一歪一扭行走了二十多分钟,心身疲惫的小雅才找到了要债的那家公司。然而,当她看到破败的大门,死气沉沉的厂房时,傻眼了。如此衰落的公司能拿得出三十万欠款吗?她顿时神情沮丧,信心全无。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会不会是这家公司为逃避要债做的假象呢?这个推测,使她又有了信心,于是便深一脚浅一脚向挂着门卫室牌子的房子走去。房门是紧锁着的,上面沾满了泥点。门锁下方有个运动鞋踩的脚印。右边的窗户玻璃被砸了一个洞,四周的裂纹像绽开的冰花。靠窗而放的桌上铺满了灰尘。两把椅子像醉鬼一样歪斜在角落里。门卫室里的破败景象,真真切切,完全不像做假。确认自己的判断后,小雅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释放了要债给她造成的心里重压。她带着几分欢快地举起手机,对准门卫室的门锁,门板上的脚印,窗户上的玻璃洞,屋子里面的桌椅,咔擦咔擦地拍摄起来。拍完门卫室,她走到大门边,将镜头对着没有一个人影的厂区连续拍了好几张,之后,她把拍摄的图片发给了王经理。在附言一栏里,她写下了这样几个字:公司倒闭。要债无果。请王经理指示。
给王经理发送完图片和信息,小雅哼唱着黄杨扁担小调,离开了要债的公司。回到酒店,她先给她妈发了短信,接着又给谭伯发了一个,内容一样,都是报平安的。心身彻底放松下来的小雅,把自己脱了个一丝不挂,拧开热水龙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钻进被窝,呼呼大睡起来。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她从枕边摸出手机,见有好几条微信,点开一看,一条是网购通知,一条是她母亲的提醒,还有一条是谭伯的回复,这三条她都看得轻松。当点开王经理的那条消息时,她的好心情顿然全无。在给王经理发信息时,她就猜想过他可能回复的内容,但是,王经理没有照她的思路行事,不但没有召回她,反到让她天天去守候,直到要到钱为止。怎么会这样呢?王经理太不通情理了。人家公司明明已经倒闭,还让去做一个不会有结果的守候,简直不可理喻。
连续三天,小雅早早就起来,然后转车去那家欠债公司大门口守候。结果,自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第四天早上,小雅没能从床上爬起来,她被冷感冒了。昏呼呼躺在床上,她脑子里一会是爸妈的影像,一会是谭伯的声音。清醒过来后,她流着眼泪,打着哭腔,说,爸、妈、谭伯,我好想你们。
王经理像催命鬼一样,每天都要催问小雅几次。这天,他没有在规定时间收到小雅信息,很是生气,就直接打电话来质问。迷糊中的小雅虽然听到了手机铃响,但就是摸不到手机。好不易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拿起了手机,电话却挂断了。她睁大疲乏的眼睛一看,是王经理的电话,赶紧回拨过去,用微弱的声音说,对不起王经理——王经理没让她把话说完,火爆爆地说,对不起有屁用,要不到钱你就不用回公司了。小雅手一抖,手机掉落到了床下。
黄昏的时候,情绪极度低落的小雅收到了谭伯短信。谭伯在短信里安慰她,不要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谭伯啊谭伯,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啊!默默流了一阵泪后,她决定把自己被解雇的事告诉谭伯。短信发出去不一会,谭伯的回复就来了,映入小雅眼帘的文字是,工作可以再找。生命只有一次。孩子,回来吧!读完谭伯的短信,小雅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确实,在守候无果的几天里,小雅脑子里还真是冒出过轻身念头的。令她想不到的是,如此隐秘的心里,竟被远隔千山万水的谭伯窥视到了。
小雅是顶着凌厉的寒风走进谭伯院子的。熟悉的楼房、院坝、窗门,使她有一种归家的感觉。要是不被公司解雇,情绪低落忧伤,她真想高喊一声,我回来啦!
屋里的老人听到响动,声音发颤地问,是小雅吗?
谭伯,是我。小雅装作如无其事地说。
外面冷,还不快进屋。谭伯拖着因久坐而发麻的腿给小雅开了门。
小雅把拉杆箱一摔,扑进老人怀里,哽咽着说,谭伯,我好想你。
老人慈爱地拍着小雅肩头说,我也很想你啊!
小雅想忍住眼泪,但没能忍住。先是轻微的啜泣,后来实在控制不住压抑的情绪,就放声哭了起来。
老人知道小雅为何伤心,更理解她的流泪。关于讨债的新闻,他从报纸、电视上看到过不少。讨债人所经历的艰辛,遭遇的威胁,更是让他触目惊心。那样的活,男人都很难完成,何况一个女孩子。在小雅去北方讨债的那些日子里,他夜不能寐,不是担心她冷着了饿着了,就是担心她遭到了不测,受到了威胁。现在好了,小雅平安地回来了。他终日悬着的心可以落地了。
回来了就好。老人欣慰地说,你烤到起火,我去给你弄好吃的。
小雅说,时间还早。说着,打开拉杆箱,拿出一个长方形盒子来,谭伯,这是东北最著名的长白山人参,泡酒喝舒筋活血,对你的腿病有好处。
老人颤抖着双手接过小雅递的盒子,声音发颤地说,让你破费了。
你不收我房租,还对我那么好,我总得表示表示心意吧。小雅看似说得轻松,其实在买那盒人参时,她是很犹豫了一阵的。六百多元,于她不是一笔小数。想到老人对她的种种好,她咬牙买下了。
吃饭时,小雅没有像以往那样狼吞虎咽,半天挑一点饭,夹一片肉。失业的重压,使她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看着突然变得失魂落魄的小雅,老人既心痛,又无助。为了安抚小雅,他乐呵呵地说,像我们小雅这样的颜值,岂有找不到工作之理。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吃,使劲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找工作。
小雅被老人话里的“颜值”逗笑了,想不到谭伯还蛮幽默的嘛!
那是。这个就叫什么来着——谭伯故意挠了挠脑壳,之后大声道,对了,时尚。与时俱进。
小雅被老人逗笑了。笑起来的小雅,心里又有了自信。她相信凭自己的能力,一定能找到新的工作。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小雅开始了再次四处投递简历的求职生活。这期间,她母亲打来几次电话,询问她啥时回家过年?她都以忙为由,回避了那个话题。其实,她不是不想回家过年,而是先前已经许诺了谭伯。她不能言而无信。但她知道,一旦父母知晓自己不回家过年,肯定会伤心落泪的。同样,如果谭伯知道自己不陪他过年,也会伤心落泪。一边是父母的等待,一边是谭伯的期盼,她既想顾及父母的感受,又不想让谭伯失望,然而,这样的事情不能两全啊,除非有分身术。为此,她特别地纠结。有次接完母亲电话,她立马想起了对自己对谭伯的承诺,就十分地懊悔。甚至还在心里谴责自己,你说话咋那么随意,不考虑后果?可是,当她平静下来,想到谭伯的种种好,又觉得自己是对的。随即心也就安定了。
日子像风一样,吹着吹着就进了腊月。一天夜里,小雅母亲又打电话问小雅,啥时回家过年。小雅依旧用工作忙进行搪塞。她母亲不高兴了,蹬鼻子上眼地说,再忙总得回家过年吧。她灵机一动,用调皮的口气说,妈,你老人家有先见之明,我啊还真不一定能回家过年呢。她之所以这样说,就是想给她母亲一点思想上的准备。就在刚刚,她与母亲通话时,满脑子都是亲戚家油亮亮香喷喷的刨汤肉,那种辣辣的麻麻的香香的味道,馋得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通完电话,小雅往床上一倒,烦恼地说,春节啊,你怎么来的那么快,脚步慢一点不行吗?
老人心里一直惦记着小雅的话。想到今年不会一个人过年了,他从头到脚都是喜悦。为了过个闹热年,他早就开始谋划了,香肠要买一点,腊肉必不可少,鸡鸭也不能缺,鱼更是不能少。有个夜晚,他甚至在梦中看到了那桌丰盛的年晚饭。围桌而坐的,不光是他和小雅,还有儿子、女儿,还有媳妇和澳大利亚女婿,还有孙子和外孙。可是,当他从梦里醒来,眼睛一睁,所见之处到处黑咕隆咚,何成有丰盛的年晚饭。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孙子、外孙就更没影了。明白刚才是自己在做梦后,他心一酸,顿时老泪纵横。
年味越来越浓了。街边的路灯电杆上,又挂出了喜庆的红灯笼。超市、商铺到处播放着刘德华演唱的《恭喜你发财》。街上行走的大人小孩,个个喜气洋洋。农贸市场热闹非凡,采购年货的人摩肩接踵。
跑了一周销售的小雅,实在太累了,僵尸一般躺在床上。昨晚,她答应同老人一起去农贸市场买菜的,可是就起不来。
楼下的老人很早就起床了,想到小雅要陪自己去买菜,他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带上了钱包。他想好了,只要是小雅想吃的,不管多贵都买。准备停当,他本是想询问小雅起床没有的,想到这些天东奔西跑的小雅太累了,就没问,就坐在客厅等。在等的过程中,他脑子里浮现出小雅傍着他膀子在农贸市场买菜的情景来。那样的情景,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他脑子里出现过了。
小雅翻了个身,拿起手机望了望,见快十点了,赶紧起床。她知道老人一定早就等候在楼下了。匆匆洗漱完毕,小雅咚咚地下了楼,抱歉地对老人说,谭伯,让你久等了。
咋不多睡会?老人没有半点抱怨。
走,买年货去啰!
小雅走到老人身边,挽起他的臂膀,一起朝农贸市场走去。
老人心暖暖的,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
刚到农贸市场门口,小雅手机响了。
周末都不让休息啊!小雅嘟哝着掏出了手机。
电话是小雅母亲打来的。小雅犹豫了,她害怕母亲又提回家过年的事。
接吧接吧。打电话找你的人肯定有事。老人善解人意地说。
电话刚已接通,小雅母亲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果然是催问回家过年事。小雅不耐烦地说,知道了。放假了就回来。随即,气恼地关了手机。
老人从小雅变化的表情和简短的回答上,已猜出了八九分,就说,是家里催你回去过年吧?
不是。小雅非常果断地说。她生怕回答犹豫了老人生疑。
你是该回家过年。老人略带伤感地说。
我答应陪你过年的。我的承诺不会变。小雅语气坚定地说。
老人欣慰地笑了笑,我相信。走,买菜去。
在买菜的过程中,小雅竭力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的样子,看到什么都要奏上去问问价钱,还欢天喜地地拿在手上,翻过来倒过去看过不停。
老人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小雅所有的一切都是装的,目的是想让自己开心。想到小雅的用意,他的眼睛湿润了。这些年不都是一个人过年么,何必让小雅为难。她能有这份心,足够了。
小雅见老人沉思,就说,谭伯,你莫管我妈,她就是爱唠唠叨叨。每年过年都这样,老早老早地就催我回家。我都烦死她了。
你爸妈想你回家过年,跟我想儿女回家过年一样。这人啊上了点年纪,都这样。老人感慨道。
谭伯,我会给我爸妈说好的。今年过年,我一定陪你过。最后三个字,小雅是加重语气说的。
好好好。老人高兴地说。
买菜回家后,小雅洗菜,老人做饭,其乐融融地吃了午饭。吃完饭,小雅收拾好厨房,上楼午休去了。
平常老人也是要午休一会的,可是这天却睡意全无。农贸市场门口小雅接电话一幕,总浮现在他眼前。必须得想个法子使小雅解脱,让她高高兴兴地回去过年。冥思苦想了很久后,他终于有了主意。
夜里,老人拿出手机,翻出设置,找到铃声一栏,把音量放到最大,等铃声响了好一阵后,才将其断掉。之后,他拿起手机,装模作样地接起电话来,欣儿啊——你怎办么不听话呢——长话怪费钱的——有钱也要节省啊——好好——真的要回国过年——机票都订好了——我太高兴了——我得多准备点年货——你莫管——到时你们带点到国外吃——好了好了——不说了——到时我到机场接你们。
打完电话,他呆愣了一下,随即装作急切的样子跑到楼上,走到小雅房门前,问,小雅,你睡了吗?
没啦。说着小雅开了门。
小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家欣儿真的要回国过年了。老人抑制不住兴奋地说,刚才的电话就是欣儿打来的。
确实是个好消息。小雅说,到时我要好好向欣姐讨教,说不定将来我也像她那样到国外去工作呢。
你现在就给你妈妈打电话,告诉她你回家过年。老人催促道。
不,我还是陪你过年。小雅的话有点言不由衷。
欣儿回来了,你就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吧。老人喜形于色地说。
谭伯,你没哄我吧?小雅疑惑地问。
刚才我接电话你没听到?
听到了。可是——
不要可是了。回家过年去吧。
那——我过了年就回来。
老人回到房间,看着挂在墙上的欣儿照片,眼泪刷地一下就滚落了下来。
小雅买的是腊月二十九上午的动车票。起床后,她匆匆收拾好衣物,提起给爸妈买的礼物,拖着箱子就往火车站赶。临出院门,小雅才发现没跟老人打招呼。她侧转身,朝着房子大声说,谭伯,我回家过年了。见无回声,她匆忙拿出手机给老人发了个短信,便迈着急促的步子走进了巷子。
火车站里人头攒动。小雅排队等候安检的时候,手机短信铃声响了。打开一看,是母亲发来的,问她是否上车。她刚回了“在安检”三字,就轮到她安检了。在通往候车室的电梯上,她手机响了。不用看她就知道一定是母亲打来的。可是,不是。电话是谭伯打来的。接通电话后,半天没有声音传来。她担心地大声问道,谭伯,你没事吧?还是没有回音。这时电梯已把小雅送进了候车室。想到老人对自己那么好,祝福的话必须要说一句。于是,小雅满面笑容地对着手机说,谭伯,祝你们一家过个闹热——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地方不对,最后那个“年”字就卡住了,始终没能从她嘴里说出来。
作者简介:林盛青,侗族,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戏剧家协会常务理事、贵州省特级教师。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山花》《春风》《海燕》《文学世界》等期刊;著有短篇小说集《满目葱郁》,中篇小说集《温暖的玫瑰》,长篇小说《乌江怨》《庄镇》,散文集《阡城往事》,戏剧作品集《戏剧人生——林盛青戏剧作品集》。短篇小说《红伞》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侗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