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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7-11    


                         怀念父亲

                                   

                                                  陈庚发

 

   每年清明,我与族中亲人,总会遵循一条古老的习俗,拿了镰刀锄头,带上纸烛祭收藏品,前往故乡那片常在梦中出现的土地。几乎只在这天,我才会去到父亲的墓地,摆杯设盘,焚香化纸,跪叩在他的坟头,默想起那些久远的往事。

   父亲是个精明人,有着他那个时代难能可贵的高小文化。人民公社时期,父亲当过高级社会计。父亲算盘打得好,两架算盘摆桌上,加减乘除任人报数,他左右两手拨弄株子,犹如钢琴家演奏随想曲那么得心应手。数刚报完,父亲撤开双手,两架算盘得数一模一样。

   父亲这点本事,很受当时领导赏识。于是,三面红旗飘扬过后,组织上便介绍他去一个粮站工作。那地方遥远,父亲三月两月回不了一次家。父亲工作不到一年,我哥得天花夭折了。那时母亲刚生下我,为了不让我蹈哥的复辙,母亲不让父亲再出远门。父亲一脸茫然,茫然之后,用手揩了揩母亲脸上的泪,恨恨心说,不去就不去,十几块钱一个月,没得意思。

   于是,父亲回到老家干农活。

   父亲的父亲,抽鸦片死得早。父亲的母亲三十出头守寡,踱着三寸金莲,靠故乡老街的两间店铺,养活了我的父亲。父亲少年时喜欢玩鸟,他用马尾做成圈套,套来竹鸡养着。那时是民国,我的故乡很热闹。父亲把鸟笼挂店前,给歇店吃饭的客人增添情趣。竹鸡养久了不打生,见人就叫,尤其见了穿花衣的女人,更是扯起嗓子学流氓。睡瞌睡,睡瞌睡……声音越叫越大越急促,羞得女子低头走,乐得父亲抿嘴笑。间或,父亲扛瓦梯爬河边柳树,从树洞里掏只八哥嫩崽回家。嫩崽未开眼,裸体无毛,听见动静便张大黄嘴要吃。父亲捉虫子,摸螺丝喂八哥。待到八哥羽翼丰满,早把父亲认着养它的亲人。父亲栽秧打谷,八哥站在扁担上,让父亲忘却了肩上担子的沉重。八哥飞远了,父亲打声口哨,它便老远地飞来,落在父亲伸出的指头上。当然,父亲养八哥是为了让它说话。父亲养的八哥,舌头是修剪过的,说起话来格外清楚脆亮。诸如你好,恭喜发财之类短语,听得路人踟躇留连。

   我的故乡原本叫太平,老街这名字是民国六年后才叫的。那年发大水,房屋铺子冲走一大半,集市迁到对岸坡地上,于是就有了新街老街两个地名。新老两地之间,少女般美丽的太平河从中穿过。一条古老的木船,不知撑走了多少岁月,渡过多少行人。那么自然,父亲的水性是很好的。平河两岸洪水滔滔,父亲着条裤叉,能把自己笔直地派过去。

   记忆中,父亲最热衷的活不是种庄稼,而是钓鱼。父亲钓鱼有绝招,别人刷滩钓桃花浪,青背刀和石花母子。父亲总是一脸不屑。父亲只钓两种鱼,一种鳜鱼,一种鲖鱼。鳜鱼在故乡叫锯巴子,又叫斩龙官。传说洪水中有殃民的蛟龙通过,斩龙官便一条一条咬住尾巴,于逆水陡滩上把背刺竖起,恶龙便会腹破而亡。

   父亲钓鳜鱼前,得先去河滩浅水处钓些鳅鱼。父亲扯扳兰根在手,翻水中岩虫拴根须上,用脚把水搅浑,石缝中鳅鱼都来觅食。父亲一个岩虫可钓几条鳅鱼。父亲把鳅鱼用盆装好,拿到深而有花水的塘口去下钓。

   要说笨,世上没有比鳜鱼更笨的生物。比方一个岩孔藏有十条鳜鱼,父亲钓起的绝不会只有九条。父亲把钓上的第一条鳜鱼做个记号放回水里,然后一条条慢慢钓。当那条有记号的鳜鱼再次被钓起时,父亲知道岩孔里没鱼了,收竿回家。父亲提着一长串摆尾挣扎的鳜鱼从街面上走过时,那铿锵的脚步,得意的神情,简直不宜言表。

   关于鲖鱼,父亲更有独到的绝招。

   大凡钓鱼人,十之八九是挂饵打竿,守株待兔。父亲钓鲖鱼,除极少用糯苞谷粑坐塘外,用的饵子全是昆虫。什么蜻蜓,偷油婆,油麻虫之类,全是活体。父亲谙悉鲖鱼习性,这种鱼喜欢在太阳升起时,于水域中央游动,下可食水底食物,上可捉落水飞虫。父亲把头一天备好的活饵小心装在竹筒里,带上自制的手纺式鱼竿出发了。

   故乡离县城二十里。

   父亲踏着晨曦,逐水而下,见有深塘的河湾,就取饵挂钩。父亲站在深齐腿根的滩口上,把钓线缓缓地放出去,二十米,三十米……许多时候,父亲把钓线放出去上百米。父亲用手探听着钓线在水里轻微地抖动,那样子俨然一位无线电收报员。只要鲖鱼咬钩,父亲总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猛扯钓线,然后迅速把线绷紧。只需一下,父亲便能测试出鱼儿的大小。鲖鱼力气特大,折竿断线那是常事。父亲就是父亲,两斤以下的鱼,他根本不让回头,径直将其提上河岸,穿在腰间麻绳上。上了三五斤,或者十斤八斤的大家伙,父亲收竿就讲究了。父亲采取游放式收竿,首先让鱼回头猛跑,线放了收,收了放,如此三两个回合,多大的鲖鱼都如同死猪一样,乖乖被拖上岸。

   蹚过三五道河湾,八九点钟的太阳照得太平河波光粼粼。父亲腰间的麻绳有了相当的份量。父亲抬起铜板似的脸膛,朝着太阳打个照面。差不多了,进城赶场去。父亲这样想,收竿提鱼,大步流星进了县城。这样的作法,父亲经常炮制,青一色鲖鱼,金黄的眼睛,鲜红的腹鳍,或五六斤,或七八斤。最多时,父亲说他钓过二十五斤,手都提痛了。

   父亲把鱼拿到县城去卖。

   那时鱼价不如今天酸菜值钱,五毛线斤鱼,人们还挑来选去。父亲钓的鱼是鱼中上品,且新鲜水亮,五毛钱斤好卖。时常,父亲未走拢县城,鱼就被人买光了。父亲总是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家。他喝了点酒,脸红红的透着喜悦,鱼竿上拗一个布袋,布袋鼓鼓囊囊装着鞋子、布料、糖果之类的东西,弄得全家人笑逐颜开。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喜欢把爱藏在心里。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爱我们兄弟姐妹每一个人,因为我从未见过父亲像现代人这样,用嘴亲过我们的脸颊和脑门。在我记忆中,父亲对我的爱只体现在我很小的时候。文革前,我在读小学,发萌那天,父亲牵着我去报名。父亲换一身干净衣服,满脸笑容教我一个一个喊老师,恭恭敬敬给校长鞠躬敬礼。冬天最冷的时候,父亲把钢炭锯成短节,沤在烘笼里,让我上课手脚不冷。后来弟弟妹妹多了,我没见过他们享受过我的待遇。但是有一点可以证明,父亲逐水而下,用一根鱼竿,去风浪中换取家里必须的东西,这或许便是他对家人最实在的爱。

   光阴荏苒,流年如水。

   藏在深闺的梵净山,突然间因为几只翘鼻猴子出了名。科考、论证、申报,一家伙弄成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接着又是联合国人与自然,同纬度最完整的生物圈。车多了,人多了,高速公路高速地把山外的人们,一拨一拨带来送去。旅游业火了,太平河沿岸宾馆、山庄、农家乐比比皆是。人们最亲睐梵净山的野生鱼,电鱼炸鱼药鱼现象累禁不止。河水也不似先前那么清澈了,苔丝、尿布、塑料瓶,让鳜鱼鲖鱼隐形了。父亲逐水而钓的绝活没了用武之地,一次次空手而归,失望凝聚成父亲脸上永恒的表情。

   那么,填补家庭最起码的费用哪里来呢?母亲沉重的叹息,我们兄弟姐妹的无措,让父亲神情陡然严竣起来。有一次,我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小声对话。父亲说,粮站那差事要莫辞,儿女们也许会过得好一些。母亲埋着头没吭声,好一阵才心酸地看一眼父亲,长叹一声说,莫提了,都怪我,是我害了你,害崽崽些跟着受罪。

   日子如太平河之水连绵不绝,为了家庭,父亲开始砍柴卖。

   故乡是个小盆地,四面山坡到处都有青杠麻栗。父亲早出晚归,把柴弄回家,等到场天再挑到对面乡场上去卖。那时一挑柴,最多能卖三四块钱,父亲每场能卖上三五挑,免强维持着全家最低消费。然而,在故乡的乡场上,卖柴人不只是父亲。很多人跟父亲一样,起早摸黑砍柴卖,小农经济脆弱得很,每场不卖几挑柴,家里就会缺盐少油。

   父亲是在卖柴的过程中发生变化的。卖柴人越多,砍柴就越困难。有时砍挑柴,父亲要走上十多里山路。汗水浸透他的衣衫,依稀可见父亲背上的盐圈。父亲艰难的样子,让我心里时常涌起阵阵酸楚。但是呢,又无能为力,我还在读书,除了消费,还不能给家里作出贡献。日子就这么一天重复一天,突然我在不经意间发觉父亲老了。是年龄增大,还是家庭负担太重?父亲变形了,早先挺直的腰板,铜色的脸膛消失了。一个佝偻着背,缺了门牙的老头代替了父亲。

   如果说父亲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喝酒。酒成了父亲解脱劳累最好的朋友。一醉解千愁,有什么东西,能代替酒精对父亲身心疲惫的补偿呢?

   晚年的父亲嗜酒如命。大凡故乡老街有红白事务,父亲总是烂醉如泥,他不停地在街面上晃悠。他趁着烈酒的薰燎,仿佛胸口在燃烧。他打着嗝,走走停停,摇摇晃晃,一次又一次经过家门口。我儿子有出息……老子要不……也是个吃皇粮的……这些话,父亲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父亲经常在场天,去乡政府发酒疯。他骂这个领导不行,那个领导不称职,河里的鱼被电光炸光药光了,你们睁只眼闭只眼……若是有人凶他撵他,他横眉毛绿眼睛,还要伸手打人。别人不敢打他,闹得乡政府办不了公。有一次,区里下来个年轻领导,见他如此闹腾,发话要把他吊起来。乡秘书悄悄说,吊不得,对不住他儿子。

   父亲不节制喝酒,越到后来越变本加厉。我那时很年轻,听说父亲这些行为,气不打一处来,一次又一次怒斥父亲,甚至故意不理他。老实说,父亲有些怕我,他醉酒后,只要听说我回去了,他马上不闹,气鼓鼓一声不吭睡觉去了。现在想来实在不对,天底下哪有老子怕儿子的道理?为了不让父亲酗酒,我很少给他买酒,逢年过节拿几瓶酒回去,父亲总说太贵,换成散酒能买几十斤。父亲喝酒只求数量不讲质量。

   父亲离开人世很突然。

   得知父亲噩耗那天,我正与几个文学爱好者,在梵净山西金盏坪体验生活。那里有金矿、铜矿、黄金洞,牛尾河里还有瓜子金。心想熟悉一下淘金人生活,写点关于黄金的故事。朋友用翻毛皮鞋(吉普车)去接我时,我正在德旺吃夜饭。听说父亲死了,我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父亲才六十出头,虽然外形拱背缺牙显老,但内体却没有任何毛病。朋友说父亲是溺死在一条沟渠里的,有个赶水的农夫发现并认得他。一个风浪里戏水逐鱼的水手,怎么会溺死在沟渠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老家,屋前已撑起晒席。父亲被剃了光头,平躺在门板上,一身黑色寿衣寿鞋,肚子挺得高高的。父亲溺死多天,发了。我悲痛地走到他身边,大喊一声"嗲"!立即,父亲的鼻孔里涌出两道鲜血来。这是什么现象,科学上有什么解释没有?直到今天,我依然搞不明白,人死那么多天,我那一声喊,父亲怎么就流出了血来呢?只有一种解释,父亲最在乎,最牵挂的人是我。父亲根本就没在意我平日里,对他的怒斥与冷遇。父亲虽然走了,但他对家人的牵挂还在。父亲听见我喊他了,亲人的呼唤,血缘的感应,让父亲用灵魂回应他这个不孝的长子。

   而今,父亲辞世二十多年,我也过了花甲岁月。不知怎的,我越来越感到对不起父亲。在那个全家人共享一张脸帕的年代,父亲没让我们兄弟姊妹挨饿受冻。他逐水钓鱼,爬坡砍柴,用汗水换来必须的油盐酱醋养家糊口。他被生活压弯了脊梁,他借酒精开脱沉重的现实生活。我不仅没能理解他,宽慰他,反而一次次怒斥他愤恨他。人生啊,你对父亲不孝的悔悟,为何来得这么晚点呢?

   父亲到底怎么死的,我心中一直有个迷团。或许是有人烦他醉酒蜚语,推他入水;或许是他自己摇摇晃晃不慎落水窒息。我不得而知。

   啊一一父亲,或许不定的某一天,我亦如你悄然而去。在我今生有限的时日里,我会每年都来你坟头跪叩,请求你原谅孩儿年轻时狂躁无知。



   作者简介:陈庚发,男,土家族,贵州江口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巜山花》、巜现代作家》、巜民族作家》、巜贵州文学》、《贵州日报娄山关》巜黔东文艺》、巜梵净山》等文学刋物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其小说《古渡》曾获首届铜仁地区民族文学创作二等奖,现为自由写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