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仁师专读书点滴
赵朝龙
1979、1981,这两组数字,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在我的人生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1979,我扛着一床崭新的“太平洋”被子,从故乡赵家坝石板滩老屋出发,翻山越岭,徒步走进思南县城客车站,坐上一辆发往铜仁的客车,兴高采烈地向着铜仁师专校园走去。
在我的故乡,人们把印花土布被子称之为“太平洋”被子。
1981,我又拎着那床烂了好几个洞的“太平洋”被子,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铜仁师专。
那时,铜仁师专的全称是铜仁师范高等教育学校,学制两年,开设有:中文、英语、政治、数学、物理、化学6个专业,我读的是中文专业。
之间的两年,在铜仁师专校园,酸酸甜甜、苦苦乐乐,记忆犹新。
一、松林坡,我为60分奋斗
在铜仁师专校园,最先走进我眼帘的是松林坡,那是一片流青滴翠的松树林,若以方位论,属铜仁师专校园的西方。矮小的教师宿舍守护着松林坡的南面,东是团委、学生会矮小的办公室,北是师生就餐的食堂,食堂身后是缓缓流淌的锦江。
也许,对于其他校友来说,松林坡是一个美丽而温馨的地方,在散发着青春气息的松树下,看迷濛夜色,赏淡淡月光,说爱谈情,成双结对,漫步其间,人生快乐事。尽管有时不小心撞上林间的单双杠、高低杠等体育设施,“妈的!”轻骂一声,也不失优雅与时尚。
然而,这片松林的美丽不属于我,她是我的噩梦,是我的辛酸之地。在这片风景的美丽里,我为60分而奋斗,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加班加点到深更半夜。
我们的体育课大多在这里上,体育课老师是位高个墩实的汉子,一脸严肃,教学从不马虎。在他的手上,没有一位学生能蒙混过关。
体育课,对于我这个小学初中高中只读了6年的山里娃来说,是一个新鲜时尚的词语。每次在松林坡上体育课,老天爷,这是什么呀?那些杠杠、绳绳、铁饼,令我新奇;翻杠、掷弾、标杆、跳高、跳远、爬绳,让我出尽丑态,惹得同学们笑态百出。
老实说,在我走进铜仁师专之前,我的读书生涯里,根本就没有体育课三个字眼。
单杠,不会。
双杠,不会。
高低杠,不会。
不会,不会,不会!
每次测试,我都是二三十分,分数全班最低。
我将体育毕业分数定位为60,为了这个60,每天只要一有闲,我就去松林坡,体验那些绳绳杠杠。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体育毕业测试上,我终于考得了59.60分,体育老师望着满头大汗的我,高抬贵手,给了我60分。
为了留住体育课的那些记忆,毕业离校的头天晚上,我拿着从小卖部买来的水果刀,一个人来到松林坡,在双杠旁边的一棵松树干上,悄悄地刻上了赵朝龙三字。
现在回想起当时刻字的情景,还真有几分孙行者在如来佛的五指山撒尿的“豪情”。
二、蚊帐内写作
蚊帐内写作,缘于我的写作成绩。在铜仁师专求学期间,除了体育,写作课也是让我黯然伤神的一门课。在我的毕业成绩册上,写作63分,以分数排列,这个成绩是倒数第二。我想,这个成绩,应该是写作课老师高抬贵手的结果。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写作大多是50多分,最低的一次是47分。60分,是我对写作这门课的奢望。当得知写作毕业成绩63分时,我简直有些欣喜若狂。
现在想来,这个成绩,应该是当年全班同学写作课毕业成绩的垫底。
也许,这就是当年高考语文成绩以80分录取铜仁师专中文科的我的悲哀,死记硬背,对所学的写作知识不能灵活运用所造成的结果。
写作是我进校第一个学期就要学的课程之一,学习周期为一年,教写作课的老师名叫曾传轩,个头不高,长得有些精瘦。每次作文,老师都要找出几篇好的文章,念给大家听,并点评,好在哪,差在哪,有时甚至细到某个词某个字某个标点,课授得精当准确。
记得第一堂写作课讲的是记叙文,布置的作业也是写一篇记叙文,题目记不得了,其内容要求是写师专校园,这次作文我得了47分。望着那个红墨水写就的47,我的心在鼓涨,一股气在血液里窜着。这股气就是不服气,不服气,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
就是这股气,促成了我的蚊帐内写作。
那时,我住在铜仁师专附中的大寝室,寝室里住着我们班和政教班,我住在靠门口边的一张床,床是单人木床,分为上铺下铺,我住的是上铺。后来,我们班的寝室搬到大会堂旁边,中文班便与政教班分了寝室。寝室是一间旧教室,搬进新寝室,我住了下铺。每天晚上,无论天冷天热,我都捂着蚊帐,坐在床上,伏在叠好的“太平洋”被子上读书写作,直到熄灯。
两年里,我阅读了不少课外书籍,也写了不少文稿,毕业离校时,除了清理扔掉的外,箱子里还装了小半箱手稿,都是一些不成熟的稿子。不过,这些稿件中,也有让我刻骨铭心的记忆。
记得那是我在蚊帐内写出的第三个稿件,一位熟人读后觉得还不错,并将稿件转给在《贵州日报》工作的丁学锋老师,丁学锋老师读后又将稿件转给《花溪》文学月刊的小说编辑张永龙老师,张永龙老师读后,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揪住我文稿里的地平线三字,“赵朝龙,你生在贵州,长在贵州,你不知道贵州是山区,看不见地平线呀!”语辞严厉得让我抬不起头。此后的几十年写作,我总是远离地平线三字。我后来创作乌江系列小说、乌江系列诗歌,以及散文,张永龙老师的教诲让我受益匪浅。
走上工作岗位之后,又重把当年蚊帐内写的文稿翻出来,再读,再改,其中的短篇小说《凤凰岭女儿情》终于发表于《贵州日报》娄山关副刊,成了我的处女作。接下来,写作一发而不可收,《花溪》《山花》《贵州日报》《贵州民族报》《梵净山》《铜仁报》等报刊相继推出了我的小说、散文、诗歌。再接下来,就是让作品走出贵州,向全国推介乌江文学,在中国的文学版图上标识文学乌江。
这一切,都缘于铜仁师专的蚊帐内写作。
三、猪场边,令人羡慕的小屋
猪场在大会堂后面地坝边的石坎下,与大会堂只有一坎之隔,坎上是一条树荫敝日的水泥路,每当日光与月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时,路面上一片斑驳,凉幽幽的让人心旷神怡。尽管坎下的猪场与坎上的大会堂显得有些不协调,风送来的猪与猪屎味有点儿冲鼻,但于我这个乡下人来说,那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味道,倒有几分温馨。所以,这是我每天晚饭后必走的一段路,闲在其间,十分乐趣。
每天走在这条路上,我都要朝猪场门口边那矮小的小砖房窥视几眼,目光中几分羡慕几分嫉妒。
小砖房只能放两张上下铺木床,住四个人,靠门的过道一面墙上开有窗户,经常拉着窗帘,整个房屋,阴暗潮湿,十分简陋。
然而,就是这样一间小屋,却招惹了全校同学们的眼睛。这里是学校的“恋爱屋”,是大家公认的秘密。
在那个年代,就这样一间小屋,不是有人想住就能得住的,要住进这间小屋,还得讲关系和地位。在我们这一届同学中,有老三届,有应届生,还有参加工作的,年龄与阅历均参差不齐。我的同学刘瑜安在进校前就是石阡县团委书记,一进校就当选了学生会主席,记得我们班出了好几个学生干部,学生会主席、学生会团委书记都是我们中文班的同学。当时,我属于没有阅历楞头楞脑的一类。
有阅历的学生会干部是小屋的选择对象,他们要在这小屋里开展学生思想工作,发展团员,女生的进出自然也就成了合理现象。阴暗潮湿的小屋成天也就笑声朗朗,笑声与灯光直到深夜。
后来,小屋传出了许多小说故事章节,什么“卖油郎独占花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等等。
至于小屋孕育的成双成对,到底最后有几对几双,不得而知。
18年后,我调到铜仁地委宣传部工作,在一个周末,我来到铜仁师专校园,小屋已不知踪迹,猪场已消声匿迹,展现在眼前的是美丽的楼房与翠绿的树丛、花圃。打量着眼前的楼房、树丛、花圃,遥想着小屋的当年,灯光和笑声皆成了过往。在感慨岁月流逝的同时,我不禁哑然失笑,眼角溢出了两颗泪珠儿,我知道,这泪珠儿是晶莹的,咸的。
四、恩师尚勤海
“作人民喉舌,写时代强音---书给赵朝龙同学,毕业纪念,尚勤海,一九八一.七.十五”。
每次翻阅197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重放的鲜花》时,便想起尚勤海老师,那和蔼的笑脸,那期盼的目光,那光洁的二分头,历历在目。
尚勤海老师是江口人,是我的外国文学老师,每次上课,都操作一口浓郁的江口口音。他的讲授,引人入胜,让人着迷。通过他的口,我才认识了莎士比亚、契诃夫、托尔斯泰、高尔基、雨果、拜伦、歌德、普希金等,当我的第一篇小说《失足成千古恨》手稿请他指正时,他是逐字逐句的阅读,他告诉我,说他读了三遍,读一次流一次眼泪,那故事那人物让他感动。“故事精彩,人物鲜活,感性胜于理智。”这是他对这篇小说的评语。他的衷肯评价,不仅开启了我的创作之门,还让我认识了感性与理智,这是两碗水,创作时一定要端平,才可能写出好作品。
此后,在学校里,尚勤海老师逢人便说自己在中文班发现了写作人才,当别人问他这写作人才是谁时,他总是嘿嘿笑着说,那个赵朝龙哈!
“千万不要相信女人的眼泪。”这是一次我俩谈及婚姻、家庭话题时,尚勤海老师对我的警告。那天晚上,月光很明朗,风也挺柔和,我俩坐在附小单身教师宿舍的地坝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在聊天中,我得知尚勤海老师的家属住在江口乡下老家,因而他住进了单身宿舍。
尚勤海老师坦诚地告诉我,说自己是包办婚姻,他曾多次挣扎从没有爱的婚姻里解脱出来,但每次都被女人的泪水软化。他还告诉我,说自己多年没有回老家了,婚姻早就名存实亡。说着说着,尚勤海老师的眼角渗出了泪水。最后,尚勤海老师一口喝干杯里的茶水,用手抹干泪水,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下定决心地说:“相信我,今年一定把这桩婚事了结了!”
那话,像是说给我,又像是说给他自己。
毕业后,我每月给尚勤海老师写一封信,向他报告我的创作情况,从他的回信中,我得知那一年他便没有从婚姻中解脱出来,那个女人的泪水软化了他的决心。
尚勤海老师是我创作上的启蒙老师,那矮小的平房,那慈祥的面容,那生硬的江口话,那幽怨的目光,让我记忆犹新。
斯人已逝,往事在目,愿恩师在极乐世界永远快乐!
2020年是铜仁师专诞辰100周年,我的母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简陋捉襟见肘到高大富丽堂皇。
在母校100周年诞辰之际,衷心祝愿母校越办越好,越办越美!衷心祝福母校老师们身体健康,永葆青春!衷心祝贺在读的校友们青春活力,学习进步!
谨以此文,权作母校100周年纪念。
2020年6月23日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