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流的锦江
——铜仁师专求学往事
张忠疆
一
孙向阳兄是当年我在铜仁师专中文系求学时的同系学长,敦实厚道,热爱写作。毕业后,他继续外出深造求学,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成归来到铜仁学院任教,现任母校文学院院长。多年来,大家天各一方,聚少离多,很难得见上一面,近日,电话聊天,忆及当年往事,俩人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感叹唏嘘,聊至兴处,他让我写点东西,追忆当年锦江河畔求学时的陈年旧事,并作为母校办学100周年“明德记忆.铜院故事”的征文材料。
说实话,多年来,因忙于俗务,已很少能静下心来写东西了。但师专求学的往事犹在昨日,当年的师生情同窗谊,20年过去,至今仍历历在目,让我时常牵怀挂念。向阳兄的话,让我突然意识到,是该抛开俗务,静下心来写写那几年的一些旧事了,纵然所写不能成为重要史料或名篇佳作流传,但只要能勾起当年校友同窗几声低吟,几许抚怀,以追忆往昔师恩兄情,亦就足矣。
1997年,我离开思南乡下老家赴铜仁师专中文系读书。那时,人生刚20出头,风华正茂的一个小伙子,心中燃烧着远大辽阔的文学梦。进校后,平常除了完成学校规定的学习任务,我的大部分时间投入到文学创作。写散文诗、写小说、也写新闻。那时,师专校园期刊《晨光》文学社,办得有声有色,成为凝聚校内有共同爱好的学友们的精神家园。蒙张江林、孙向阳等几位师兄的鼓励和推荐,他们毕业后,《晨光》文学社社长的担子便交给了我。
按道理,我本该是一个在文学创作道路上坚守前行并有所建树的人,但是,人生的梦想与现实往往落差较大。2000年师专毕业后,因机缘巧合,我没有到分配去教书的乡镇学校报道,改行留在了铜仁。此后年间,为了生计,一直不停地变动着工作单位,在各个工作岗位间进行着角色的转换,同时,工作地点也不停地变动,从铜仁到贵阳、从贵阳到黔南乡镇扶贫。
因工作性质的需要,毕业后所写的材料,除了工作计划、总结、讲话稿等公文外,对于纯文学的创作,已渐行渐远,当初的文学梦已慢慢消失在岁月的烟尘中。
二
我进校读书时,校长是牧邦喆先生,中文系主任是曾传轩老师,班主任是王玫君老师。为我们班上课的还有段振良、肖义明、田黎星、庄鸿文等几位学识渊博的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是很幸运的一届学生,因为给我们上课的几位老师,不管是学识还是师德,都值得我们永远尊重和怀念。
在我的印象中,去铜仁读书时,虽然已是二十世纪末,但那时,整个黔东的经济仍还落后,没有现在的高速公路、高铁,路上车辆也不多,大部份家庭都还没有小轿车,再远的出行,人们都是买票挤大巴或班车。乡村的生存条件和环境普遍还较差,而这当中,我家的条件更是特别艰难。那时,父母亲年纪大了,兄弟姐妹又多,全家老老小小共有8口人吃饭,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全靠土中刨食,一年辛苦下来,生产的粮食,除了交完公粮,基本上只够一家人糊口。在钱财用度方面,仅靠父亲五天一场卖篦子(用深山陈年的竹子经70多道手工工序做成后,用来梳头发上的虱子,那年代家家户户均要备)来维持一家人的日常开销,日子紧巴巴的,身上基本没有零花钱。好在进校后,国家对我们师范专业的学生,每月大概有60来块钱的补助,补助不直接发钱到学生手头,而是按月发放到食堂饭卡上,用来去食堂打饭打菜用。
为了缓解父母的经济压力,我尽量不开口向父母要钱,在学校的用度,开始时,主要是自己联系到了一个家教,利用周末时间去辅导娃娃读书,这样一来,既节省了周末的饭食费用,还可额外挣到一笔家教费用,用作日常的开支。那时,铜仁城不大,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大规模开发,从师专出发,放开脚力,一个小时之内,便可从清水塘经西门桥走到最远的开发区一带,所以,周末外出家教,便尽量步行,不坐车,不乱花一分钱,节省下来的费用,除了自己开支,还可节约下一小部分托人带回老家,补贴日渐苍老的父母的生活开销。由于本人有亲和力,对小孩有耐心,所辅导的小孩考试成绩进步也很快,我的家教工作得到了对方大人和小孩的信任。于是,对方家长主动帮我联系了他的几个亲戚、朋友家的小孩,交由我一块儿辅导,几个孩子周末一起到他家宽敞的二楼,几家的辅导费用由主人家统一代收后再一起给我。就这样,在锦江河畔,我度过了第一次两手空空走出故乡的深山,走向铜仁的都市,本该艰难度日却反而倍感幸福的第一年求学时光。那时辅导过的几个小孩和几个家庭,时至今日,我们仍保持良好的往来,像亲戚一样时常走动、问候。
三
铜仁师专当时成立的文学社团,名叫晨光文学社。社员主要来自校内各系热爱写作的学生,不分系别,不管成就,只要热爱写作,各系学生均可自愿申请加入。文学社办有专门的文学刊物——《晨光》,每学期不定期出一至二期刊物。
我继任文学社社长前,文学社社长是张江林师兄,这位仁兄思维活跃,多才多艺,不但写得一手好文章,更兼书法艺术亦了得,做事又细致得体,故在当时的校园学生中影响很大,知名度颇高,毕业后留在师专中文系工作,现为学院附中校长。学生群体中,当时在文学艺术方面比较活跃的师兄弟,比我们高一二届的,印象中除了张江林,孙向阳、刘盛华、杜执单、龙再高等,与我同级的还有冯建洪、景鸿明、安万红、李蝶飞、冉进伟、杨忠、唐伟、唐勇、邵红明等一大批同学。
晨光文学社是学校的社团组织,由校团委管理。记得当时校团委有三位老师,除了书记侯长林,还有龙丽红、汪缪两位老师。长林老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稳重宽厚中透出学者风范,现已贵为学院院长,教授、博士,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龙丽红老师后来改行到了行政,先后任过江口县组织部长、市教育局局长、铜仁市副市长,现为省直相关部门的厅级领导。汪缪老师后来赴学院附中任过校长,现为铜仁市教育局局长。不得不说,当年在校团委工作的三位老师,后来均成为了黔东教育战线上的领军人物,为全市教育事业作出了特殊的突出的贡献,成为师生间相传的佳话。
专从文学的角度看,从铜仁师专这片沃土上,多年来,走出过很多活跃在省内外文学艺术界的尊兄前贤,如安元奎、赵朝龙、喻子涵、芦苇岸、田茂松等,他们如闪耀的群星,划过文艺的天空,为后来的学弟留下了宝贵的精神丰碑。那时,晨光文学社要前行,面临的困难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没有稳定的稿源,二是没有专门的办刊经费。为了守护好这座精神层面的家园,面对困难,我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扩大稿件来源,积极进行征稿,为刊物的出刊创造必要的条件。采取的办法主要是利用晚自习时间,动员学生会的干部,与我一道一个班一个班的去动员各个系的同学们积极写文章投稿。这个办法很管用,很快便征集到了很多优秀的稿件,解决了出刊的难题。没有经费,我就把在高中当文学社长时积累的经验搬了出来——自己刻钢板。刊物的文章选定后,我组织了几位书法较好,又愿意奉献的同学分别担任钢板刻字员,刻字的同学共分为文字组、插图组二个组,大家分工合作,用这个方法,我们先后出版了三期《晨光》期刊。心痛的是,我当时留下的刊物原件以及那些年所发表的文章,因在后期不断搬家的迁徙奔波过程中,全部遗失了,成为了至今心头一份难忘的痛。
《晨光》出刊后,反响很好。当时的铜仁农校文学社社长金洪星提议,铜仁师专、铜仁电大、铜仁农校、铜仁卫校等市内几家学校的文学社团,应该联合起来,一起成立“黔东文学联社”。铜仁农校的勾文明老师为此更是多方沟通协调,积极的鼓与呼,最终促成了此件大事,后来,几所学校共同成立了组委会推动联社成立相关工作。联社成立方案得到上级管理部门批复后,大概是2000春季开学后不久,在当时的铜仁农校大礼堂召开了“黔东文学联社”成立大会,举办了文艺晚会,城区各大专院校和地区相关部门均派有领导出席成立大会,由此,黔东文学联社正式挂牌成立。
文学联社后来运行发展得如何,因毕业后奔忙,便失去了联系。
我在校期间的有关表现,得到了校团委领导的肯定。1999年,共青团中央、全国学联在高校学生中发展学生记者(通讯员),校团委领导积极推荐了我。正是因为有了团中央、全国学联这个特殊的新闻采访证,再加上同期又成为铜仁日报社特约记者,从而为我在师专求学期间利用假期或周末外出到各地采访,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外出采访,很少有人知道我仍是一名在校就读的学生,因为,不管发稿子的速度,还是采访的专业度,以及交往中的成熟度,看上去,完全是一名专业的新闻工作者。因为,通过多年农村艰难生活的洗礼,通过几年锦江风雨的磨砺,学生的青涩已从身上悄然褪去,举手投足间,俨然一个历经风霜、老成持重的人了。
四
从地理上看,武陵山脉的主峰梵净山犹如一条长龙,破空而来,穿行在黔东大地的苍茫天地间,鬼斧神工将整个铜仁自然地划分为二。山的西面,有印江、石阡、思南、德江、沿河五个少数民族聚居县,一条乌江,穿峪越谷,浩浩荡荡,注入长江。生活在此间的先民,千百年来,其风土人情,生活习俗,深受巴蜀文化的影响,人民勤劳善良,民风彪悍果敢,虽然经济上相对落后,但县县重教育,户户送子女读书,特别是乌江边上的思南中学,更是贵州高原上一颗灿烂耀眼的教育明珠,培育了万千孩子走出大山、走向世界;而山的东面,碧江、玉屏、松桃、万山四个区(县),因地处云贵高原向湘西丘陵过渡的斜坡地带上,雨量充沛,土地肥沃,田垄相连,交通便利,人民的生活水平相对安康富足。俗语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因深受湘楚文化的影响,铜仁东边几个县与西边几个县在风土人情、民风民俗方面呈现出很大差异,一座大山的分界,就这样造就了两边先民不同的习俗,展现出多姿的画卷。
现在的碧江,既是全市行政中心所在地,更是连接中东部的桥头堡,发源于梵净山麓的锦江,流经江口、松桃两地后,在碧江城中两相汇合,便一路烟波浩淼,直下洞庭。神奇的山、清凉的水、孕育了风情万种、地灵人杰的铜仁城。而铜仁师专,当年就座落在这钟灵毓秀的锦江边上,背倚架梁山、面对花果山,江边一坡松树林,整个校园山环水绕,静谧而安宁。建校近百年间,在铜仁师专这片土地上,一大批优秀的先师,培育出了一大批先哲贤才,他们淌过锦江、踏过乌江、越过梵净、走出高原,活跃在祖国的各行各业和山山水水间,有的成长为地厅级、省部级行政长官、在各自的领域发挥着光和热;有的成长为行业精英,在教育、经济、文化等领域做出突出贡献;有的用自己的所学所识,无私奉献,默默耕耘,支撑起了武陵山区教育的一片蓝天。
而我在人生最灿烂的年华,很幸运地得以沐浴此间清新的雨露甘霖,虽一路历尽艰难,但仍如小草般顽强地快乐地成长,特别是当年师生们给予的关怀,至今牢牢铭记于心,难以忘怀。
小学毕业后,我们几个小升初成绩考得好的考生,被录取到离家有20多里远的一个叫宽坪的镇子上读中学,因那里的教育质量比老家本地中学好一些。离家时,人小不懂事,那时的冬天,感觉比现在要冷得多,屋檐下常常可以看到长长的凝冰吊,路边的水田里会结上厚厚的一层冰。我的衣裳穿得很单薄,人又瘦小,时常冷得缩成一团,更恼火的是大冬天就一双解放鞋,又没有替换的,有时鞋湿透了,没地方烤干,仍然得将就穿,加上离家远,餐餐吃的菜都是从家里带到学校的炒海椒或酸酸菜,时间久了,营养跟不上,一个冬天下来,身体免疫力下降。初二时,我右腋下生了一个疮,开始只有花生米那么大,没在意,后越肿越大,大到了小碗口般苍白透亮。人浑身无力,右手需要从脖子上系一根布带打结后托住,吃不下饭、走不动路,脸色苍白,人一天天地消瘦。赶场天,母亲把留下来一家人全年吃的一包干辣椒背上街,卖掉后让大姐夫带我去县城医院检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进城。检查结果出来后,是淋巴结肿大(农村俗名也叫老鼠开仓),需要药物调理治疗。为了节省费用,我没有住院,检查完就直接回了家。大姐夫是当地的一个赤脚医生,医术一般但是胆子出奇地大,他找来一把刀磨得飞快,让我躺在椅子上,抬起右臂,没打麻药,照着腋下脓肿的地方一刀下去,痛得我牙齿打绞绞,冷汗一阵阵直冒,留出的脓与血把半条破毯子全部浸透染红。就这样一场大病,几乎耽误了我初二下学期的所有功课,从此,数理化成绩再也没有补上来,从初中到高中,我成了有名的“跛子牛”,文科成绩过得去,理科差得没底底。
多年后,我与大姐夫谈到当年做那么大的手术,事前既没有打麻药止痛,事后也没有吃药杀菌消炎,病却奇迹般地被他医治好了,要是放到现在的大医院,不花上大笔医疗费和几个月时间,肯定是不行的,由此推之,他的医疗水平和技术,是很多专家所不及的。姐夫听后,不回答,只是咧开宽厚的大嘴,一个劲“嘿嘿、嘿嘿”地笑,笑声中,当年的痛便一阵烟消云散,我对大姐夫的感激之情和亲情在不知不觉中又增进了几分。
进了师专中文系,随着视野的开阔,阅历的提升,心中写作的欲望不断地从心底喷薄而出。周末家教任务完成,一稍有空闲,便开始提笔创作,不管得不得发表,也不怕别人笑话,创作出来的稿子,不断地往铜仁日报、黔东作家、梵净山文艺、山花、散文诗等省内外刊物投寄。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在渴热的期盼中守望。渐渐地,所写的小说《断尾狐》、散文诗《父亲》、《母亲》等陆续发表,更鼓舞人心的是,采写的新闻作品《谁来为抗日老兵作证》、《并轨了,我区教育何处去》分别在铜仁日报头版头条发表,激情和信心得到了提升。也好像一瞬间,我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大二时,我毅然辞去了那份在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看来都非常羡慕的难得的稳定的家教工作,把自己的业余时间投入了新闻采访和文学创作中去。接下来的两年间,我一边读书,一边不断外出,深入松桃普觉、寨英,江口的民和,思南的文家店、三道水,沿河的洪渡、官舟等采访采风,先后有6篇报告文学稿子被地委宣传部编辑出版的报告文学集《闪光的足迹》采用,多期宣传专版稿件在铜仁日报社登载……
对于怎么进行新闻采访,我没有进行过专门的培训。那时,学校也没有开设专门的新闻采访课程,但师政处刘承政老师经常组织,开讲通讯、消息的写作知识和相关的竞赛评比活动,我积极参加。为了增加这方面的功底,我还暗中观察电视上的一些访谈节目和书刊上介绍的技巧,同时虚心向别人请教,慢慢积累了一点经验、摸索出一点门道后,我便利用周末时间外出采访,采访回来的大量材料需要整理,周一到周五白天上完课,等晚上寝室的灯熄后,便时常在走廊的路灯下整理资料,赶写稿子,因为新闻宣传稿件有很强的时效性,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特别是对于报社事先对接,已按时留好了版面的稿件,更需要及时交稿,所以有时写稿子一写就是一个通宵。
经常性地外出,会耽误学校规定的学习课程,影响班上规定的班规班纪,弄得不好,还会被处分,影响到毕业后的就业分配。班主任王玫君老师得知我的情况后,对我给予了极大的特殊照顾,不但鼓励我好好写作,对于偶尔因外出远门采访所造成的影响和耽误,她多方面为我在系领导和几位任课老师那里帮助打圆场,从来没有为此处分过我,其他几位任课老师也给了我同样的人文关怀,让我有机会边读书、边采访、边写作,并顺利完成了学业,从而为毕业后走上全新的工作岗位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至今想来,对恩师们的关怀仍倍感感恩和感怀。
岁月是一条无声流逝的河,20多年过去,斗转星移间,世事嬗变,曾经年少的我们已由青丝变白发。而恩师们呢,有的仍奋战在三尺讲台,传承着亘古的文明;有的已别梦依稀,驾鹤西归,当年的师专如今已升格成了学院,搬迁到了新的地方,建成了花园般的新校园,在晨光中绽放着迷人的芳香。唯有那轻流的锦江,仍静静地流淌,一如江边松林坡那清幽的月光,和那一树树老紫藤萝缠绕着的红砖碧瓦的小屋,至今仍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