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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朝龙小说三题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7-14    


             赵朝龙小说三题

 

                  (苗族)赵朝龙

 

 

               安           

 

 

赵振决定去闯禁地竹鸡崖,以圆父亲与女人的梦。

“你一定要找到那东西!

吃早饭时,瘦得像一具皮囊的女人殷切地望着男人赵振,有气无力地叮咛道。

赵振停住筷子,心疼地看向病蔫蔫的女人,点了点头。

吃完早饭,赵振收拾了碗筷,将煎好的汤药端到饭桌上,督促女人服药之后,把从吊脚楼上拿来的绳套、小钢丝环、引鸡、香纸,从厨房里取来的“刀头水果、点心、半葫芦米酒等供品和祭祀用的酒杯、碗筷,一一放进背篓,背在背上,拎起一个用来装红鸡的竹笼子,就急匆匆地出了门,沿着崎岖的山路,翻山穿林,向着后山深处的竹鸡崖赶去

太阳白花花的烈,晃得赵振有些睁不开眼。

赵振今年四十七岁,是掌溪村的土医师,一般的伤风感冒、头疼肚痛,几根草药就能药到病除,很受乡亲们欢迎,小灾小病都来找他。除此,赵振还有几样绝活,爆灯火烧惊风、化符水、定鸡、吞卡子水、茅草拴鬼、看风水、装神龛、跳傩神、开红山等。这些艺火,是他结婚那天从父亲赵鼎手上接过来的。

那天,闹完洞房之后,父亲把他叫到堂屋,跪在神龛前,在他脑眉心上画了一个字符,让他喝了一碗加了香纸灰的符水,就把毕生所学的艺火全部传授给了他。此后,父亲就再也不做艺活了,把艺活都让给了他去做。

父亲是在他女人生第三个女儿之后去世的。女人在县医院生三女儿时大流血,身子垮了下来,也落下了病根,病蔫蔫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出院那天,医生再三叮嘱他,说他女人不能再生育了,若再怀孕,就只有死路一条。两人愁眉苦脸地抱着三女儿回家时,父亲正在堂屋里喝茶,他把三女儿抱到父亲跟前,还没等他开口,父亲便放下茶杯,一把抱过三女儿,迫不急待地解开小棉被,扯下尿布,掰开两只小腿,把目光倏地射向两腿间。当父亲的目光看见两腿间不是把儿而是一道小口口时,父亲的目光猛地失去了精神,脸色也凝重起来,失去了红光。

夜里,父亲便一个劲地咳嗽,整整咳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父亲住的上房,站在床前,对着父亲说:“爹!你老放心!我与媳妇昨晚商量好了,等她出了月子,我们再生!一定让你看到一个带把儿的孙子!

“算啦!振儿!我们家七代单传,现在是传不下去了!你都生了三胎,计划生育是国策,我们不能再违背政策!再看你那女人的身子骨,再生就没命了!父亲叹了口气,看着他,缓缓而又哀伤地说道。

隔了一会儿,父亲从枕头下取出一支干枯的树枝,放在他手里,又缓缓地对他说道:“这是从你曾祖父墓地那棵神树上折下来的寄生枝,将来若真有再生的机会,你就去竹鸡崖,用竹鸡崖上的红鸡和红胶土,配上这寄生枝和祖传秘方,用符水熬汤,咱家第八代单传也许还能传下去!红鸡是竹鸡中的珍品,就像长白山的千年人参、天山的雪莲一样珍贵!不过,那是咱们做艺人的禁地,祖先传下来的,不是万不得已,不能去那里捕生!唉!这也得看命了,看咱们祖上积没积有这份功德!父亲说完后,突然爆发剧烈咳嗽,一口气没有换过来,头一歪,就去了。

父亲去世后,女人一直内疚自责,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现在,政府取消了计划生育,女人不顾自己生死,铁心再生。

“这是什么声音?

走着走着,赵振忽然怔住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前边一堵血红的山崖。

打量着那堵血红的山崖,赵振心知肚明,那山崖就是父亲说的禁地竹鸡崖,那片血红就是红胶泥。

方圆数百里,只有竹鸡崖才有全身通红的红鸡。

那声音好像在脚下,好像在崖壁,又好像在云端,隐隐约约空空朦朦若有若无,既浑厚又清晰的声音,不像兽嗥,不像林涛,如泣如诉,使人震颤而心驰神往……

“应该是竹鸡崖的风!赵振四下瞧了瞧,自言自语道。

赵振沿着小径小心翼翼地向着山崖脚走去。

赵振来到一个岔道口站定,抬头四下里看了看,放下背篓和竹笼子,从背篓里取出香纸、水果、点心、米酒和刀头,摆在岔道口旁边的一块桌子大的石头上,点心是女人亲手做的桂花糕和芝麻饼,祭品是女人亲自下厨煮的一块刀头,即猪头肉和一个炒鸡蛋一碟油炸花生米。赵振摆好碗筷、酒杯,用碗取来一碗山泉水,往酒杯里斟上自家酿的米酒。一切停当后,赵振便设坛,焚香化纸,安山。

赵振用打火机点燃钱纸,拱手作揖拜了山神、土地之后,左手端碗,右手持香,在香案前的草地上迈着八卦步,一边低声念咒,一边挥着香支在碗口上比划着字符。画完字符,赵振用右手捻起一小撮钱纸灰,放入碗里,用食指拌匀,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口喝了半碗符水。剩下半碗,赵振用来净身。

抬头观青天,师父在身边;抬头观地边,师父在眼前。弟子头顶青天,脚踏石板,割蛇头,困虎口,万里青山由我走。吾奉太上老君律律如令!

赵振首先默念的是护身咒。赵振一边默念,一边用食指占着符水,有序地往自己身上弹,上身下身,胸脯脊背,最后将碗里仅有的一滴占起来,轻轻地点在自己的脑眉心上。有了护身符,进山后,蛇虫蚂蚁豺狗野猪才不会近身。

护身之后,赵振又重新点燃一竖钱纸,施法卡山,将竹鸡崖所有的红鸡全都锁在法力的范围内。他手持燃着的檀香,在香烟的缭绕中,跳起了傩舞。他一边跳一边用香指点四周默念着道:

一卡天开,二卡地破,三卡人长身,四卡鬼灭亡。一卡东方甲乙木,二卡南方丙丁火,三卡西庚申金,四卡北方壬癸水,五卡中央戍巳土,鸡过十里要回头!

念完了卡山咒,赵振朝着竹鸡崖先吹三声口哨,然后加快舞步,一边跳一边作揖,叩请梅山兵马守山:

弟子叩请上硐梅山,中硐梅山,下硐梅山,小王先锋,翻岭张十五郎,卖肉六郎。

弟子叩请上路天兵,中路地兵,下路阳兵,五路兵马。

弟子叩请东方山神,南方路云兵,西方五云兵,北方八蛮兵,中央黄地三化神兵将帅。

弟子叩请东路五昌,南路五昌,西路五昌,北路五昌,流血满地五昌,装祟打猎五昌,神兵弟子用起兵马,同心相请。

弟子叩请东路来兵,南路来兵,西路来兵,北路来兵,五路来兵。

弟子叩请东路皿山,南路皿山,西路皿山,北路皿山,五路皿山,皿山灵坛,梅山兵将护山灵坛,装祟打立养云灵坛,同心相请,顶受肉头心干,欢欢喜喜,喜喜欢欢!

叩请了梅山兵马,赵振从背篓里拿了绳套、小钢丝环和漆得红彤彤的木头引鸡,便迈开大步,向着陡峭的竹鸡崖那片殷红走去。

太阳如朝天椒般的辣,辣得赵振心如火烧,全身大汗淋漓。

树林阴森,山径很陡。

赵振跌跌撞撞来到竹鸡崖脚的大沟边,沟里的水清澈见底,不宽,却很深,一棵千年大乌杨树横架在大沟上,几抱大的树干成了天然的独木桥,连续着两岸,茂密的枝叶把树干捂得很严实。

“那殷红,是红鸡的血染的!

过了独木桥,赵振伫立在竹鸡崖前的草地里,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常对他说的这句话。这话喻意着什么,赵振至今也没有悟出个子丑寅卯。

“这就是神秘的竹鸡崖?父亲所说的禁地!赵振自言自语道。

望着崖上的殷红,赵振弄不明白那些羽翼凋零即将老死的红鸡残肢断翅再不能自由行走飞翔的被逐出的红鸡,为什么要在这堵崖上撞死?四周山峦的每一堵崖壁都显得古老憔悴,唯有眼前这堵崖壁是殷红肃穆的,在太阳光里,就像一杆红色的旗,威严而又骄傲地闪着红光。

父亲说他们的祖师爷曾亲眼看见过一只被猎人打断了脚的红鸡王在这堵山崖上自杀。那红鸡王在崖壁一棵古松树上尽情地喊叫:“丑八怪!丑八怪!围在它四周树上的红鸡们争先恐后地喊叫着:“我爱你!我爱你!红鸡们的叫声显得焦急而又哀伤,像劝阻,像挽留。“丑八怪!丑八怪!红鸡王仍自顾激昂地叫着。最后,红鸡王突然冲着鸡群发出一声高昂激越的叫声,像一支疾箭直向崖壁射去……于是,祖师爷立下规矩,把竹鸡崖划为艺人的禁地。

为了让父亲闭上眼睛,在阴间能拍着胸脯说上句硬气话,赵振啥也不顾了,就是死地,他也要闯。

赵振站立在一蓬荆棘丛边,开始引山,他要引叫崖上的鸡们。

赵振顺手摘了片树叶,衔在口里,气沉丹田,把气送至脸部,然后鼓起两边牙帮,扮着红鸡王,高昂的叫了起来。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

赵振的叫声由小渐壮,声音中透露着强悍与霸气。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前面的山崖上响起了红鸡们的回应声。

“丑八怪!丑八怪!赵振鼓起腮帮又吹响了木叶。他一边吹着木叶,一边把眼睛紧紧地盯在前边的山崖上。

“丑八怪!丑八怪!山崖上的回应声沿着树丛向崖脚移动着。

赵振一边继续吹响木叶,一边用双眼在崖脚四周睃来扫去,寻找布堂的最佳位置。最后,他把目光盯在了左手边的那片宽阔的松树林,决定把堂布在林子里。

赵振吐掉嘴里的木叶,拎着背篓迅速地来到松树林,林间铺满了茸茸的干松针,松针间生长着蕨草、马二杆和茅草,脚踩上去软绵绵的。  

这是捕捉红鸡的好地方。赵振向了向四周,满意地笑了笑,放下背篓,开始布堂。

赵振布的堂分为外堂和内堂。

赵振先布外堂,他用绳索和树枝在红鸡来的方位布了一个大门,为了以防万一,他又在大门两边各布了两个小门,以防红鸡不走大门。

布了外堂,赵振便布内堂,他取出用钓鱼线连好的小钢丝环,疏密相间,草丛深的地方疏布,草丛浅的地方密布,外三层,内三层,设了六道钢丝环。最后,赵振将木做的引鸡放在了最内的一层钢丝环中间的干松针上,站立着,翘首望着大门外。

布下天罗地网后,赵振退到林边一蓬马二杆后,现在,他要做的是把红鸡们引进他布置好的鸡堂。

赵振摘了一片树叶,在马二杆边潜伏下来,又学起了竹鸡叫,赵振的叫声很快得到了山崖下一只母鸡和几只小鸡的回应。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

“叽!叽叽!叽叽叽!我爱你!我爱你!

……

“叽叽的叫声里,赵振判定跟着红母鸡来的有三只小鸡。

忽然,鸡和小鸡的叫声在树林前边的荆棘丛里一下消失了。

赵振的脸上浮起了笑容,知道这是鸡和小鸡担心林间有危险,在林外观望。

赵振的木叶声也嘎然而止,他知道观望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耐不住,就等于失败。

此时,太阳虽说已经西斜,但仍如烧旺的炉火,火热的裹在山林的身上。

赵振满头大汗的潜伏着,敛声静气,一动不动,双眼鹰一样的注视着鸡们来的方向。

“叽叽叽!叽叽叽!

隔了好一阵,林子前边的荆棘丛里传来了母鸡试探的急磕,这是母鸡找伴急切的呼唤声。

听见母鸡的呼唤声,赵振马上鼓起腮帮,也急磕起来。

“叽叽叽!叽叽叽!

接着,赵振便与母鸡夫唱妇随,对磕了起来。赵振的声音越磕越大,越磕越急。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

“叽!叽叽!叽叽叽!我爱你!我爱你!……

母鸡领着三只小鸡欢快的叫着,向着林间走了过来。

赵振一边欢快急切地磕着,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堂门。他看见一只红母鸡领着三只小红鸡鱼贯而入,进了大门,向着内堂走来。突然,一只小鸡上了套,急磕呼救。母鸡见有险情,一边急磕呼唤中套的小鸡,一边带着没有中套的两只小鸡慌不择路地乱窜。不一会儿,慌乱的母鸡和两只小鸡也着了套。内堂顿时炸了营,回荡起了母鸡和小鸡的哀叫声。

赵振一口吐掉嘴中的木叶,倏地一下从马二杆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松针,兴奋地向着林间走去。

收了堂,将四只红鸡放入竹笼之后,赵振便在林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双眼入神地望着山崖上的那片殷红。赵振心里明白,那片殷红、笼里的红鸡和神树上的寄生枝,配上祖传秘方,第八代单传就有望了。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

“叽叽叽!叽叽叽!我爱你!我爱你!

笼里红鸡的叫声,把赵振的目光从山崖上拉了回来。他望着岩石边草地上的竹笼,发现四只红鸡正巴望着他,眼里全是乞怜的泪光。望着四只红鸡,赵振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仿佛被针刺般的疼痛。

赵振又将目光投向山崖上的那片殷红。他想起了那只大红鸡王撞崖的故事,想起了父亲曾经说的那句话:“那些红胶泥是鹰血染成的!他甚至想象着那只失去了妻子儿女的红公鸡撞崖的情景。想到这些,赵振便收回目光,蹲下身子,看着笼里正眼巴巴望着他的四只红鸡,这四只红鸡可怜的目光,不正是当年女人与三个女儿的目光吗?赵振的心顿时柔软了下来,他决定放了笼子里的红鸡。

正当赵振的手准备打开笼子门的时候,他又忽然想起了父亲临终那双不闭的眼睛,想到了昨夜女人吹的枕边风。赵振触电般地缩回了手,他的心,又在放与不放之间矛盾了起来。

最后,赵振决定用数松针来决定四只红鸡的生死,单代替生,双代替死。

赵振从地上抓起一把干松针,放在岩石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开始数了起来。

“生!

“死!

“生!

“死!……

赵振满头大汗地数着,笼子里的四只红鸡水灵灵地看着太阳下的赵振。

“死!

赵振放下最后一颗松针,松针代表的正好是死。他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笼里的四只红鸡

“这是你们的命!老天爷要我赵家第八代单传,你们也别怪我赵振心狠!赵振显得有些无奈地说道。

说后,赵振对着四只红鸡,念起了往生咒,超度被困笼中的四只红鸡。

赵振念完咒语后,右手拎起竹笼,迈开脚步,向着崖壁脚走去,打算去崖壁上取红胶泥。

可是,赵振刚迈出两步,他的双腿就像灌了铅,沉重地钉在了草地上。这时,一个声音从崖壁里迸了出来,直捣赵振的耳鼓。

“你的女人若再怀孕,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出院时,医生的叮嘱,也是医生对他的警告。

赵振双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在了草地上。他必须在女人与第八代单传上决择。

手上的竹笼掉在了地上,四只红鸡吃了一惊。随即,四只红鸡又乞怜地望着草地上的赵振,水灵灵地磕了起来。

望着四只可爱的红鸡,赵振最后选择了女人与放生。他将笼门缓缓地打开,把四只红鸡放出了笼门。

红母鸡出了竹笼,领着三只小红鸡逃似地钻进荆棘丛,惊魂未定地向着山崖脚逃去。不一会儿,从山崖脚传来了红鸡们悠然的磕叫声。

“叽叽叽!叽叽叽!丑八怪!丑八怪!

“叽叽叽!叽叽叽!我爱你!我爱你!

听着,听着,赵振揪紧的心渐渐地舒展开来,他从草地上站起来,顺手抓起竹笼,猛地将竹笼扔进了旁边的刺丛。随后,赵振又扔掉了绳套、小钢丝圈,背上背篓,转身离开了松树林。

走过“独木桥赵振回到三岔路口,放下背篓,重新点燃香纸,对着香案磕头跪拜,他退了“卡山咒,叩请梅山祖师收兵回坛,用泥土埋了刀头,倒掉水酒,收拾碗筷。酒杯。

一切停当之后,赵振才背上背篓,迈着轻松的脚步,翻山越岭,向着山下的村寨走去。

“爹!孩儿不孝!孩儿实在是下不了手,那也是四个生命!爹!那是四个生命啊!你老就原谅孩儿吧!

走进院坝,放下背篓,冲进堂屋,赵振双膝跪在神龛前,望着神龛里的天地国亲师位和两旁的祖先牌位,一边磕头,一边伤心的哭诉了起来。

听见堂屋里男人的哭诉声,骨瘦如柴的女人就知道男人是空手而归,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吃力地从病床上爬起来,流着眼泪,颤抖着身子,从里屋向着堂屋走来。

“女人!男人对不起你!

赵振见女人走进堂屋,又眼泪巴沙地对着女人瞌起了头。

女人看着男人,什么也没说,上前,吃力地搀扶起男人,双手一把抱住了男人。

两个人紧紧地抱着,在神龛前,伤心地哭了起来。

 

 

 

                      

                

 

赵苗终于决定为自己送梦。

洗完脸,身着长衫的赵苗便从东厢房来到堂屋,他先是肃立在八仙桌前,用深遽的眼光虔诚地扫了一遍神龛里的牌位,再伸手从装着香纸的小竹篓里抽出三支檀香,点燃,虔诚地将檀香插入八仙桌上的香炉里,然后对着神龛里的天地国亲师位暨两旁的祖先牌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之后,便在八仙桌左边的红木太师椅里坐了下来,眯着双眼,向着两扇厚厚的红木大门外望去。

赵苗所住的老屋建于明朝末年,至今已传过七代人了,座北向南,它是由正屋、东西厢房、石院坝和后院等建筑组成,周围是三米高的石围墙,类似于老北京的四合院,又有江南古镇传统民居的风韵。吊脚楼厢房、后院和正屋的屋檐层层相接,排水以明道和暗道相结合。正屋的窗扇上雕刻着“创业维艰、守成不易、惟忠惟孝、克俭克勤”的箴言。虽说年代有些久远,但看上去仍翠绿如新。“犀牛望月”和“野鹿含花”等木雕窗花栩栩如生。两边厢房的窗户上的“冰裂纹”雕花,是赵苗祖先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喻意为“寒窗”。

愣愣地望着洞开的红木大门外,赵苗似乎想从门外石地坝上流淌着的阳光里读到点什么。

正值七月,石地坝里的太阳光有点辣。

赵苗是掌溪镇赵家花园的土师傅,赵氏傩坛第九代传人。在掌溪镇,只要你提到赵苗的名字,人们就会竖起大姆指,赞叹赵苗的功夫深,艺火精。至于赵苗的功夫深到啥地步、艺火精到啥程度,没有谁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就连赵苗的关门弟子赵坤也说不清楚赵苗的功夫与艺火。人们只知道赵苗除了能赶尸、驱邪、招魂、暖尸、捉鬼、请神、安山、送梦、看风水之外,还会跳傩神、开红山、定鸡、掐时、化符水、吞卡子、犁唱、含红点烟、上刀梯下油锅、走火海闯阴间等,只要是你能想到或听闻过的功夫艺火,赵苗都会。

赵苗的功夫与艺火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据赵氏族谱记载,他是三十六代传人。

赵苗今年八十六岁,看上去却像六十几岁的人,身板结实,一脸红光,黑幽幽的一撮胡子往前翘着,显示着他旺盛的生命力。特别是他的双脚劲道十足,走起路来利利索索,上坡下坎,连四五十岁的男子也踩不上他的脚印,二三十里路走下来,一点儿不喘不累。

赵苗原名叫赵正法,三十多年前,正值他艺火最旺盛的时候,因为吃鸡过多,被鸡肉腻了肠胃,闻到啥东西都呕吐。为了重开肠胃,他就用酸汤酸菜煮全鸡,然后撕着吃,慢慢地又打开了肠胃。人们见他的吃法像苗族先民,就送了他一个浑名,叫他苗子。久而久之,人们就叫顺了,就忘了正法这名字,见面打招呼都叫他赵苗子。再后来,人们又去掉了子字,叫他赵苗。赵苗心想:名字是用来叫的,只是他肉身的一个代号,只要听见人叫,赵苗总是爽快地应道:哎!哎!满脸堆笑。

太阳越升越高,将石地坝两边的厢房和坝前边的大枫香树全都罩在灼热的阳光里。

赵苗的目光由近到远,最后把目光盯在了大门对面高高的笔架山顶上,茂密的树林在阳光中闪烁。除了阳光和青山,赵苗什么也没有读到。

赵苗收回目光,点燃一支香烟,一边抽着一边伸出右手,用右手大姆指在四个手指上数起了子丑寅卯。赵苗掐的是撞门时。赵苗知道,八十六岁是他的大限,命格里注定的,他今年是躲不过的。掐来算去,他的命格时钟都牢牢地定在了今夜凌晨丑时。这让赵苗大吃了一惊,无奈地摇了摇头。

掐完时,赵苗灭了烟,从外衣兜里掏出苹果8,开始拨打电话。

在赵家花园,赵苗事事总是领先别人一步。例如在抽烟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别人抽叶子烟时,他抽经济烟。别人抽经济烟,他就改抽向阳花。后来,朝阳桥香烟普及,他又改抽乌江、魔力、红塔山,直到现在的和天下。在用电话上也是这样,他第一个在赵家花园装上座机,第一个用上大哥大,第一个用上手机,第一个用上苹果,第一个用上苹果8

赵苗拨的第一个手机号是他儿子赵奎的,赵奎在省城贵阳工作。赵奎喊了声老爹,说自己刚从北京出差回来,马上要安排单位学习十九大报告。

赵苗一听儿子推三拉四,在电话里不容分辩的大声说道:你必须在今天午夜之前赶回老屋!

赵苗说完之后,不等儿子回答,猛地掐断了电话。

接下来,赵苗又拨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大徒弟田匡,一个是二徒弟田篙。赵苗将对儿子说的话又分别对两个徒弟说了一遍,不等两个徒弟回话,就掐断了电话。

赵苗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赵家寨赵坤的。赵坤虽说是他的关门弟子,但一直没有出师,出门做艺都是打着他的招牌。徒弟出师,师傅讨口。这俗话一直盘踞在他的脑海里,他就始终留着最后一招,没有过艺火给赵坤。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愧疚着。

走之际,是该让赵坤出师了。赵苗收起手机,喃喃地说道。

说后,赵苗便开始设坛典祭,这是他为自己送梦的第一步。

他从太师椅里站起来,在桌子上摆上香案,用左手捋了下自己的山羊胡,微笑着,出堂屋后门,向着后院走去。穿厅过廊,是后院里最惹眼的也是让赵家花园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石雕鱼缸和后墙上石龙头嘴里流出来那股麻线大小的,清澈甘甜,手一触摸,又是粘糊糊的,可以弹起亮亮的水丝。赵家花园的人们都把这水叫做圣水。赵苗每次走进这个后院,他总是要特地走到石雕鱼缸前,看看缸里的小鱼。在一蓬碧绿青翠的水草遮掩下,小鱼在缸里悠闲自得地游来游去。听父辈说,这石缸里的水是清朝乾隆时期就注入的,自注入以来从没有换过,历经了百多年而不腐不臭,清澈见底,还能养育水草和小鱼。石缸外壁上,祥云花草和四只栩栩如生的蝙蝠分别四角上,正中雕刻着“水心亭”三个大字,用赵苗父亲的话说,这喻意“结善人家”。石缸正面的左右两边刻着一副对联:“异草培赵宅,池鱼泄化机。”

赵苗在壁橱里取下两只青花瓷碗,走到石龙头前,蹲下身子,洗净手和瓷碗,接了两碗圣水,起身回到堂屋,把两碗圣水轻轻地放在八仙桌上。他从厨房里用茶盘端来祭祀用的刀头、点心、水果和酒等祭品,有序的摆放在香案前的桌面上。摆完后,赵苗又拿来两支白蜡烛和两个青花瓷杯,他将白蜡烛点燃竖立在香案旁边的两个土碗里,将瓷杯里倒满酒,放在祭品前。

摆放好祭品,赵苗又从西厢房茶室搬来八张红木椅子,排列在堂屋两边,这木椅是为已故的八位先师准备的。神龛前八仙桌左右两边的太师椅,则是为已故的两位祖师留下的。

一切停当之后,赵苗从装香纸的竹篓里取出一刀钱纸和九支檀香,烧纸焚香。赵苗把燃着的九支檀香分成三柱,将两柱分别插入神龛香炉和八仙桌上的香案里,把剩下的一柱握在左手,点燃一竖纸钱。

抬头观青天,祖师在身边;抬头看华堂,祖师在眼前。长吾身,化吾身,化为祖师为正身!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弟子赵苗,恭敬两位祖师和列位先师!

赵苗一边念咒语一边发功请祖师坐阵和历代各位先师助阵。赵苗左手持香,右手提着一竖燃烧着的纸钱,微闭双眼,口中振振有词,踩着八卦方位,迅速地在堂屋的石地板上走动起来。他的双脚由轻快到笨重,后来双脚渐渐地像灌了铅,每挪动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劲,直到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色也由红光变成了铁青。

忽然,一朵乌云遮蔽了石院坝里的太阳光,一股阴风从院墙外的竹林里窜出来,漫过石院坝,向着堂屋缓缓地拂来。顿时,堂屋里阴风缭绕,一阵阴冷。

“两位祖师爷!你们就不要谦让了!坐上位吧!各位先师!你们两边就坐吧!赵苗看见两位祖师带着八位先师下了奈何桥,走进了香烟缭绕的堂屋。赵苗铁青的脸上又泛出了红光,八卦步又变得轻快了起来。

“两位祖师爷!你们就帮帮弟子吧!”赵苗见两位祖师爷迟迟不肯入位,猛地把三支檀香插入八仙桌前的米碗里,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一边头颅磕地,一边扯着声音喊叫道。

磕了三个响头,赵苗看着两位祖师和八位先师入了座,才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对着神龛前的两把太师椅和堂屋两边的红木椅子一一拱手作揖施礼。

阴风退去,堂屋顿时暖和起来,但每张红木椅子上仍然浓缩着一团阴气,让人心生寒冷。

随着散去的阴风,石院坝上空的乌云也挪到了一边,太阳光又落在了石地坝上,热呼呼的闪烁着。

赵苗施完礼,冲着祖师和各位先师笑了笑,上前端起桌子上的两个青花瓷碗,冲着现身在红木椅子上的各位先师招呼道:

“这是弟子在阳世的最后两碗符水,请各位先师成全!

赵苗招呼之后,将两个青花瓷碗放回八仙桌上,伫立在桌子前,捋起右手衣袖,伸出食指,一边念咒一边用食指对着瓷碗画字符。念着,画着,想着,一幅幅影像在赵苗的脑海里迅速地闪烁起来。

他想起小时候在竹林里被毒蛇咬师傅救他的情景,师傅不顾自己安危,用嘴一口一口吸毒,硬是把他从死神手里拽了回来;他想起大伯与寡妇金花相好被村人扔进河麻丛的情景,大伯的哀号,让他心上流血;他想起父亲和母亲走在阴间奈何桥上的情景,双亲站在桥头,望着正在堂屋悲痛的他,叮嘱他要心存感恩,然后手拉着手,坦然地走入轮回;他想起儿子赵奎外出读书的情景,儿子一步一回头,目光里全是眷念和不舍。“快走!好男儿志在四方!他站立在村口,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催促;他想起那个发下誓愿,来生要做他婆娘的女人。想着,想着,不觉悲从心中来,赵苗禁不住流出了伤心的眼泪。

赵苗将流出的泪水滴入两个青花瓷碗里,眼泪迅速与碗里的水融为一体。赵苗用钱纸封盖住瓷碗,将瓷碗端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神龛里。

赵苗转身扫了一眼两位祖师和八位先师,重新点燃香纸,恭送两位祖师和八位先师离开。

一阵阴风之后,堂屋里阴气散尽,阳气回升,回阳如初。

送走两位祖师和八位先师后,赵苗收拾了桌子上的香案,便走进厨房,准备做午饭。他刚走到厨房门口,衣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赵苗听见手机响了,掏出手机,心平气和地接了起来。

电话是田家寨的支书田正喜打来的,说他的母亲去世了,邀请赵苗去给他母亲做法事。

赵苗一听田正喜的母亲去世了,心里顿时沉重起来,脸上也阴了下来。想到几十前,要不是自己当时结婚了,这个女人就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婆娘。不过,这都是瞬间之事,赵苗的脸上又阳光起来了。

“喂!田匡!田家寨田正喜的母亲去世了,为师今天走不开,你与田篙去帮他母亲做一场法事哈!掐了田正喜的电话,赵苗迅速拨通了大徒弟田匡的手机。

说完正事后,赵苗又叮嘱了一句,要田匡不要忘了午夜前赶来老屋。收了手机,赵苗一步迈进了厨房。

一菜一汤,这是他给自己定的标准,几十年如一日。然而,今天的午饭,赵苗却破了戒规,添加了一个红烧肉。

吃了午饭,赵苗决定去为自己送梦做第二件事,去笔架山套野山羊、野猪,他不能让前来参加自己葬礼的亲戚朋友和乡邻们没有肉吃。在守山的同时,还可在笔架山山梁自家那丘山地里演练一下自己平生的绝活---犁唱。

自从师傅传艺之后,他一共演练过两次。第一次是师傅过艺的当天晚上,是在师傅家老房后边的自留地里演练的,师傅对他的演练竖起了大姆指。第二回演练是在土地承包签约那天,天黑后,踩着皎洁的月光,他把牛儿赶到承包地里,套上犁,便迫不急待地演练了起来。那天晚上,他把犁唱的那个长音拖得又粗又长。

赵苗带上香纸,在西厢房楼上拿了套野山羊的工具和一顶油纸斗篷,向侄儿赵兵借了黄牛和铧口,便沿着水泥路出了村东口,顶着毒辣的太阳,向着笔架山走去。

赵兵因为长得精瘦,一张猴子脸,村人们便给他取了个浑名“瘦猴子。

来到山梁上,赵苗担心牛去遭踏别人家地里的庄稼,就用定根法,将牛定在原地。他念咒发功,在牛脑眉心上轻轻拍了三下,打上封印。又在铧口的扶手上扣上斗篷,在斗篷上轻拍三下,将铧口立在牛身边的地面上,让铧口守着牛。

然后,赵苗穿过密林,来到陡峭的山岩嘴边,他站在一块岩石上,四处看了看,将下套的地点选在岩石旁边的小径上。赵苗在岩石边焚香化纸,设坛开山。

一开东方甲乙木,二开南方丙丁火,三开西方庚申金,四开北方壬癸水,五开中央戌巳土。

赵苗一边默念咒语,一边在地上挖坑。

“祖师押过,本师押过,黄毛羊子,黑毛猪子,四脚行走,锁上套死,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挖好小土坑,赵苗一边念咒施法,一边往土坑里下绳套。下了套,赵苗又念咒施法,化路

“请祖师在此地,此路不是非凡路,地为化街草地,两边化得黑暗沉沉,中间化为黄斑黑犬路,杆子化为巴茅杆,绳子化古木烂草。一根请祖师,隔天影,隔地影,隔人影,隔鬼影,弟子一走,无中长无影。天不知,地不知,人不知,鬼不知,十万山河雀鸟尽不知,人到有路,鬼到无门。抬头观青天,师傅在身边,抬头观地边,师傅在眼前,东收五里,南收五里,西收五里,北收五里,五五收到二十五里,收到藤精,树精,古木妖精,千年古妖,百年坛神,路上血师,路下血身,走飞报化千里眼、顺风耳,叩请五百神雷,收起打落万丈金井,活人收到,祖师收到,弟子收到。

化路之后,赵苗将套绳套的竹竿捆绑在旁边的一株白杨树杈上,然后掐了七匹茅草插在绳套四周,轻轻地撒了一把泥土,在泥土上铺上草,打上卦印,才起身离开。

赵苗走进荒地里时,黄牛还在原地站着,一双眼睛水灵灵地看着他。铧口还站立在黄牛身边,铧口扶手上的斗篷仍然戴在扶手把上,任风吹拂,威然不动分毫。

赵苗走到铧口边,冲着斗篷拱手作了一个揖。

赵苗抬头望了望天空,他看见一朵乌云从笔架山峰顶背后走了出来,向着自家的荒地这边缓缓地挪过来,挪到荒地上空,乌云像着了魔似的,笼罩在荒地上空,一动不动。此时,荒地四周的树林里升起了一缕缕水雾,水雾先淡后浓,最后凝固了似的,与天空的乌云相接,形成一张雾网,将荒地罩在中间。赵苗满意地点了点头,豆大的汗水珠珠顺着他笑着的脸膛上滚落下来,沉重地跌落进泥土里。

赵苗捋起长衫,揩了把汗水,静了静心神,然后拿起枷当,套在黄牛的颈项上,将戴着斗篷的铧口挪到土角,对着牛耳朵吹了三口气,又在牛脑眉心上轻拍了三下,用手指画了一个字符,然后打上卦印。

“驾!一切停当后,赵苗用手轻拍了一下牛屁股,大声叫道。

随着赵苗的叫声,牛迈出了右脚,铧口的犁刀也动了起来,慢慢地向着泥土下伸进。当泥土盖过犁刀的时候,犁刀停止了下伸,伴着牛的脚步,直直地前行。一铧一铧的泥土翻了个面,松散散的,冒出一缕缕清幽幽的地气。

“清早起来雾沉沉,

层层浓雾不见人。

东方一朵红云起,

西方一朵紫云腾。

红云起,紫云腾,

满天白雾变红云。

红云映红山和水,

太阳照着唱歌人。

赵苗坐在地边一块平展展的大石板上,打开嗓门,声如洪钟般地唱了起来。

赵苗唱的是村人们下地干活时唱的打闹歌,赵苗唱的抑扬顿挫,他用长音指使牛转身,用短音让牛停步,用平音使牛直行。

黄牛竖立着耳朵,在赵苗的长音中转身,在短音里停步,在平音中直行。

赵苗的歌声穿过水雾,在山里回荡着。特别是那长音,更是荡气回肠。

赵苗犁唱啦!赵苗犁唱啦!

瘦猴子赵兵的喊叫声传遍了赵家花园整个寨子。不一会儿,留守在村子里的大人细娃出了村寨,向着笔架山山梁上涌来。人们围在荒地四周,看稀奇似地看看荒地,又望望赵苗。

赵苗给它们施了定身术。

不,赵苗请了阴人看着牛扶着铧口!阴人就在斗篷下!

“赵苗的艺火高!

“那年下闵家场,硬是一个人把赵坤父亲的尸身赶了回来!

人们指着铧口、斗篷和黄牛,叽叽咕咕地谈论着。

赵苗没有理会前来看稀奇的人们,他微眯着双眼,满头大汗的继续唱道:

锣鼓惊得河水响,

歌声震得山谷鸣。

百鸟惊得满天飞,

野兽惊得藏山林。

唱得天地多晴朗,

唱得日月放光明。

忽然,歌声嘎然而止。赵苗一声,倒在大石板上,人事不知,昏死了过去。

随着赵苗歌声的嘎然而止,黄牛猛地停了下来,铧口也猛地歪倒在地,斗篷像泄了气似地从铧口扶手上跌落。接着,荒地四周的水雾也渐渐的淡泊,消失在林间。荒地上空的那朵乌云,慢慢的由浓变淡,最后变成一朵白云,向着笔架山峰顶挪去。

人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个个一脸的惊讶。

“赵苗出事了!

忽然,人群里响起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人们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纷纷向大石板上直挺挺躺着的赵苗走过来。

走在前边的几个年轻人见赵苗直挺挺地躺着,没有任何声息,以为赵苗死了,奔上前想搬动赵苗。赵兵赶紧上前,伸手拦住了几个年轻人。

“不要动他!他没死,可能是着邪了瘦猴子赵兵大声阻止道。

赵苗躺在石板上,口吐白沫,红光满面的沉睡着。

众人怔怔地看着赵苗,都以为赵苗中了邪。就在赵兵等人无助之时,只见赵苗打了个响亮喷嚏,一屁股翻身坐了起来,冲着瘦猴子赵兵大声叫道:

“快去岩嘴边,一只山羊着道了!

这时,人们才恍然醒悟,原来是传说中的山羊送梦。人们更加惊讶地望着梦醒的赵苗。

“快去呀!就在岩嘴那边!赵苗见赵兵还愣着,迟疑地看着他,又大声催促道。

哦!赵兵应了一声,转身,撒开腿,一溜烟消失在了林间。

赵苗从石板上颤颤地站立起来,刚才的犁唱与接梦,耗去了他很多内力,此时的他,可以说是精疲力竭。他冲着村人们笑了笑,走进地里收拾铧口、黄牛与斗篷。

不一会儿,瘦猴子赵兵扛着一只肥硕的野山羊从林间走出来,村人们见了,惊讶地看着赵苗,啧啧之声不绝于耳。

回到老屋,赵苗让赵兵烧水汤山羊,自己则走进东厢房卧室,盘坐在练功的蒲团上,双目微闭,气沉丹田,通过调息,恢复功力。他心里明白,接下来,他还将消耗许多功力。调息了一阵,赵苗从蒲团上站起来,向自己的雕花檀木大床走去。他穿着长衫,一头倒在雕花大床上,呼呼睡了过去。

赵苗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在山,太阳象一个火球搁在了四角山山顶上,拼命地释放着最后的光芒,赵家老屋笼罩在绚烂的夕阳光中,显得格外的苍老显目。

赵兵将汤好的山羊放在了厨房的案板上,将做好的饭菜摆放在小方桌上,早已离开老屋回家。

赵苗吃了晚饭,冲了个热水澡,走到石院坝看了看夕阳,此时的夕阳把半个脸面顽强的露在乌江对岸的四角山顶上,似乎在挣扎着不情愿跌入山谷。赵苗心里禁不住冒出了一股酸水,他用力把酸水抑制在心窝,不让其外泄。他收回目光,向着吊脚楼下层走去。他的棺木下层里,已经在那摆放了二十多年。每天,他都要去看一眼,打扫一下棺木上的灰尘。

“老伙计,你不用着急,你很快就会派上用场了!来到黑幽幽的棺木前,赵苗用右手轻轻拍了拍棺木盖,笑了笑,小声说道。

赵苗走出下层回到石院坝时,夕阳已经跌下了四角山顶,游弋着的彩霞,在天空尽情地张显着黄昏的壮丽。

赵苗没有留恋黄昏之美,打开老屋、厢房的灯光之后,他才走进堂屋,给自己泡了一壶笔架山云雾翠芽,坐在八仙桌左边的太师椅里,细细地品味起茶来。

天完全黑了下来。

第一位走进堂屋的是儿子赵奎。

“爹!爹!赵奎见老屋灯光全亮着,他以为父亲在家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院坝坎下就粗声大气地喊叫起来。上了石坎,赵奎三步并着两步,向着堂屋奔去。

来到堂屋门外,赵奎见父亲端坐在神龛前的太师椅里,悠然自得地在品茶,黑黝黝的落腮胡脸上顿时阴了下来,他迈过大门坎,一边走一边带着情绪地叽咕道:

“我还以为爹出了什么事,爹原来一点事儿也没有!我正在单位组织学习十九大报告,无事也十万火急的把我叫回来!你是不知道,年底了,单位的工作特别多!

赵苗放下茶杯,笑了笑,用手示意赵奎在右边的第一把红木椅子里坐下来。

赵奎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乖乖地坐在了左边第一把红木椅子里,有些抱怨地看了父亲一眼,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

第二位进堂屋的是大徒弟田匡。

第三位进堂屋的是二徒弟田篙。

田匡和田篙是从田家寨一起赶来的,进堂屋时,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口喘粗气。两人跟赵奎打了招呼,便照着师傅赵苗的示意,在右边红木椅子里坐了下来。

“师傅!今天真是怪事了!弟子做艺也是三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田匡一边喝水一边气呼呼地大声说道。

“啥子怪事?赵苗放下茶杯,看着田匡、田篙二人,关切地问道。

“我和大师兄用尽了一切法子,老妇人的一魄总是不肯归位!最后大师兄只好飞针破血,设下血线,把她围在血线内,不让她魂魄散去,成为孤魂野鬼!田篙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道。

“我让徒弟石三毛在那儿守着,归位了就微信告诉我!田匡说着,挽起袖子让赵苗看自己手肚上的针血印。

“她在等伴!赵苗听后,微笑着说。

“等伴?

田匡、田篙见赵苗说老妇人在等伴,不约而同地惊讶而又迟疑地看向赵苗。两个人心里在打鼓,始终不愿相信老妇人等待的伴是师傅。

赵奎则心情沉重而又不知所以地望着父亲赵苗,对于父亲的艺火,他从小就见识过。

“我今生与你无缘成为夫妻,死后我也要等你一起投胎,来生做夫妻!赵苗想到那个女人当年对他说的这句话,冲着三人笑了笑,坦然地点了点头。

赵苗让赵奎从东厢房卧室拿来一条和天下香烟,给每人发了一包,几个人便在堂屋里抽烟、喝茶、闲聊起来。

赵苗尽管心里有事,但脸上总是保持着红光,跟儿子赵奎和田匡、田篙谈笑风生。

赵奎、田匡、田篙三人却心事重重地机械地应和着。

夜渐渐的深了。

赵苗灭了烟蒂,捋起左手衣袖看了看手表,又抬头望望大门外。

月光从院坝边的大枫树枝叶间漏下来,在地坝上涂抹了一层斑驳,就像阴间与阳间,明暗分明。

“三师弟中午打我手机,说尖山田胖子建田氏宗祠,下午是田秋塑像落成典礼,请他去下基石、奠基,可能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再催催他!田匡说着,掏出手机,拨通了赵坤的手机号码。

“大师兄!我在来的路上!赵坤在电话里说道。赵坤是开车来的,电话里传来的有轿车的喇叭声。

几个人又天南海北的侃了起来。

赵苗一边抽烟、喝茶一边与儿子、徒弟说话,等着赵坤。

赵奎、田匡、田篙三人仍然心事重重地机械地应和着,三人都希望赵坤不要赶来。这样一来,赵苗也许会因赵坤而度过此劫。望着一脸红光、神态自若的赵苗,三人心里都知道,赵苗去意也定,无人能扭转。

夜越来越深了。

赵坤赶到堂屋时,正好是深夜十二点正。

“师傅!我赶来了!

赵坤粗声大气的喊叫声从院坝里一传来,堂屋里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看向大门口。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赵苗看着风尘仆仆走进门来的赵坤,笑着说。

赵坤与众人一一招呼过后,走到右边田篙下手的红木椅子跟前,打算落坐。

“你坐到赵奎旁边去吧!赵苗微笑着对赵坤说道。

赵坤冲着两位师兄笑了笑,坐在了赵奎下手的椅子里。

“都到齐了,给我换衣服吧!赵苗放下茶杯,灭了烟蒂,用深遽的目光扫了四人一眼,笑了笑,坦然地说道。

赵奎站起身,含着眼泪出了堂屋,向父亲的卧室走去。

“赵坤给我净身!田匡田篙给我宽衣!赵苗心疼地目送儿子赵奎走出堂屋后,对赵坤三人吩咐道。

赵苗说后,站起身从神龛里端下一碗符水,轻轻地放在八仙桌上,然后端坐在雕花太师椅里,满眼希望地看着赵坤三人。

赵坤三人迈着沉重的脚步上前,站立在赵苗的太师椅子边,准备给赵苗宽衣净身。

“赵坤近前来!忽然,赵苗严肃着脸,看着赵坤,说道。

赵坤走到太师椅前,咚地一声,双膝跪在地上,一双泪眼望着师傅赵苗。

“伸出手!

赵坤伸出双手,看着师傅赵苗。

“现在,为师教你最后一招!你就出师,就可自立门户了

赵苗说着,猛地从太师椅里站起来,左手一把拽过赵坤的右手,右手食指在赵坤手掌间画了一个字符,捏紧赵坤拳头,用劲一推,直推到赵坤的右臂。

赵坤的手上顿时冒起了一道粗粗的血线。

田匡、田篙在旁站立着,护卫着师傅赵苗,双眼羡慕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赵坤。

赵苗吸了口气,又用同样的方法让赵坤左手上也冒起了一道粗粗的血线。接着,赵苗用右手掌轻拍了一下赵坤的脑眉心,大叫了一声:

“起!

随着赵苗的叫声,赵坤倏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感觉一股热流在全身上下流淌着,浑身舒畅。

赵苗冲着赵坤满意地笑了笑,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里,他顿觉一身疲惫,全身上下像被抽了筋似的。

“谢谢师傅!

赵坤重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谢师恩响头。

然后,几个人便等着赵奎送寿衣来。

赵奎流着眼泪走进东厢房,到吊脚楼上拿了一个红漆木茶盆,来到父亲卧室,把茶盆放在床边的靠桌上,打开壁橱,小心翼翼地将大红丝绸寿衣、寿帽、寿鞋一件一件摆放在茶盆里。一切停当后,赵奎用衣袖揩干了眼泪,端起茶盆,出了东厢房,小心翼翼地向着堂屋走来。

,在渐渐地走近丑时。

赵奎将茶盆放在八仙桌上后,田匡、田篙便开始给赵苗宽衣。宽了衣,赵坤净了手,用手沾着青花瓷碗里粘稠稠的符水,给赵苗净身。

“人之生死,乃天道地道而已!生即死!死即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无限之循环矣!

赵苗见赵奎、赵坤四人一脸愁容,对着四人笑了笑,安慰道。

四人点了点头,马上在脸庞换上了喜色。虽说换了脸色,但四人心里还是十分沉重。

净完身,赵奎便亲自为父亲穿上大红丝绸寿衣、寿鞋,戴上寿帽。

用手抚摸了一下崭新的大红丝绸寿衣,跷起脚看了眼寿鞋,赵苗满意地微笑了起来。

穿戴完毕,赵苗端坐在太师椅里,扫了一眼四人,开始交待后事。正当赵苗要开口之时,田匡的手机突然响起了微信声,赵苗示意田匡打开手机看微信。

微信是石三毛发来的。石三毛在微信里告诉师傅田匡,老妇人的最后一魄归位了,正准备盖棺。

“老妇人的一魄归位了!田匡看了微信,小声说道。

“我也该去了!几十年了,我欠她的!赵苗轻轻地叹息道。

接下来,赵苗向赵奎等四人交待后事。

“我希望你们笑着送我走!我走之后,不要闹丧、圆祭!你们可以设灵堂,陪我七天!七天后的下辰时,将我抬往笔架山,安埋在山梁那块荒地里,我的坟头要朝塘头方向!出殡时,赵坤不去,守在堂屋替我送梦!这梦在隔荒地一里地的时候送!记着把我的手机放进棺木,我在阴间要用!赵苗慢吞吞地小声说道。

四个人虽然内心悲痛,还是强笑着脸,频频点头。

赵苗把目光看向儿子赵奎,缓缓地说道:“你吃着公家的饭,有车有房,这座老屋就捐献给村里,建赵氏乡愁馆,交给赵坤来管理,把祖宗传下来的那些艺火、功夫,发扬发扬!

“爹!你吩咐就是!赵奎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赵坤三师兄弟感动地看着师傅赵苗。

“我该走了!赵苗失去了底气般地小声说道。

赵苗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手表的时针正好指向凌晨一点。这时,赵苗的身体开始发生奇怪的变化,先是脸上的红光渐渐地退去,变白,变灰。然后是山羊胡子和头发也渐渐地泛白,最后变成了银霜。赵苗用手捋了把花白的山羊胡子,坦然地笑了笑,留恋地看了赵奎四人一眼,正了正身子,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按着赵苗生前遗嘱,赵奎、赵坤等四人没有闹丧、圆祭,取消了一切法事,只在堂屋设了灵堂,摆棺,启盖,把赵苗的躯体放进棺木,把苹果8手机放在他的右手边,用一张隔绝阴阳的纸钱盖住赵苗的脸。亲戚、朋友和村人们瞻望时,就揭开这张隔绝阴阳的纸钱,然后又轻轻盖上。棺木前后都点了一盏桐油灯,日夜亮着。一只从瘦猴子赵兵家买来的大红公鸡昏昏噩噩地守候在棺木前。不过,赵奎、赵坤等四人和村人们却在摆放七天上起了争执。村人们认为大热天尸体摆七天会发臭生蛆,赵坤师兄弟却说师傅赵苗是艺人,历尽人世苍桑,三魂七魄仍在人间游走,要七天才能归位。

“尸体腐烂生蛆了咋办?瘦猴子赵兵走出人群,大声问赵坤。他是坚决不赞成尸体在堂屋摆七天。

“是呀!这么热的天气,尸体能坚持七天?

“不腐烂生蛆才怪!

村人们纷纷附和瘦猴子赵兵。

“师傅的躯体净过身,七天不会尸臭!赵坤一脸坚持,对着众人说道。

瘦猴子赵兵和村人们虽说都曾见识过赵苗和赵坤等人的功夫与艺火,但还是有些迟疑。最后,大家都把目光看向赵奎。

“遵照父亲的遗愿吧!七天后上山!赵奎犹豫了好一阵,对着众人拱手说道。

听了赵奎的话,众人才不在异议。不过,面对热烘烘的天气,大伙的心依然悬着。

然而,奇怪的是,七天里,赵苗的尸体不仅没有发臭生蛆,手脚反而柔软不僵硬,面部颜色与闭上眼睛落气时一样,让村人们大开了眼界,对棺木里的赵苗肃然起敬。

第八天天刚亮,大伙便忙活了起来。上山挖墓坑的、吹长号唢呐的、敲锣鼓响器的、放鞭炮的、做饭打杂的、抬龙杠棺木的、扛花圈魂幡的、抬灵盘的、扔买路钱的,全都各执其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赵苗的棺木被抬到了石院坝里,头戴孝帕的赵兵带着八个男子抬来龙杠,砍来苦竹,用镰刀将竹子从头到尾破成四片,用破开的竹子把龙杠与棺木捆绑结实,然后把无精打采的大红公鸡放在龙杠中央站着。停当后,各自伫立在龙杠两边,等待着下辰时的到来。

七天没有开叫的大红公鸡昏沉沉的站立在漆得黑幽幽的龙杠上,呆头呆脑地看着人们忙碌。

出殡仪式由田匡主持。

田篙、赵坤帮着打理出殡队的顺序。

最前的是开山买路的,鞭炮开山,纸钱买路。接着是魂幡、灵盘、纸房、金童玉女、棺木、孝子孝女、内亲外亲、朋友、乡邻等送殡队伍。

赵苗的魂幡由赵兵的儿子扛着,站立在石院坝路口,只要起棺的鞭炮一响,魂幡就在队列最前边,一路招引赵苗的魂魄。赵奎儿子和女儿则站立在魂幡之后,一人手上端着赵苗的灵盘,也就是遗像,一个双手抱着赵苗阴间住的小纸房子。再后是八个小孩举着的纸糊的金童玉女,这八个金童玉女是供赵苗在阴间使唤的。赵奎与妻子披麻戴孝和身着孝衣的亲人们、朋友、乡邻们站立在棺木两侧。

赵奎、田匡、田篙扶棂。

赵坤守堂替师送梦。

送葬的队伍全部就绪,等着田匡施令

忽然,一束太阳光从石院坝边的大枫树的枝叶间射下来,不偏不斜地笼罩在龙杠上昏昏噩噩的大红公鸡身上。大红公鸡一下子焕了精神,昂着头,冲着大枫树稍上的太阳响亮而尖利地叫了一声,便精神抖擞地伫立在龙杠上,傲视着石院坝里的众人。

大红公鸡的反常,吓得田匡师兄弟三人出了一身冷汗。

田匡抬手一看,八点三十分,正好下辰时。田匡赶紧打开嗓门,对着送葬队伍大喊了一声:

上路咯!起!

上路咯!起!

石院坝里的人们也跟着大声吆喝道。

随着吆喝声,八个抬龙杠的男子一起弯腰用肩去扛龙杠。没想到龙杠与棺木沉重如铁,任八个男子怎样用力,也没有抬动分毫。

人们见八个大男子没有抬起棺木,全都惊讶地看着黑幽幽的棺木,不知所措

“爹!你老就上路吧!”赵奎心知是父亲作祟,一边喊一边跪在石地上,磕起了头。

“师傅!你老休怪!弟子得罪了!”田匡喊叫着,猛地一跃,一屁股骑在了棺木顶上,双手抱住了大红公鸡的头。

上路咯!起!”田匡又大声喊叫道。

上路咯!起!石院坝里的人们又再一次跟着大声吆喝道。

上路咯!起!”八个男子一声吆喝,轻松地抬起了棺木。

顿时,开路鞭炮和吊在大枫树上的送殡鞭炮同时噼噼叭叭炸响,白色的纸钱便在空中飘洒起来,送殡的声乐紧跟着,长号、唢呐、芦笙、大锣、小锣、响器和鸣。

起啊!

起啊!

棺木在吆喝声中,缓缓地移出了石地坝,向着对面的山路走去。

赵坤站在石院坝边,目送着棺木上了山路,才返身来到堂屋,疲惫地坐在红木椅子里,等着代替师傅赵苗送梦。

起啊!

起啊!

听着对面山路上传来的吆喝声,赵坤心里一阵悲痛。在悲痛中,赵坤只感觉身心更加疲惫,不知不觉中,赵坤把头仰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坤被手机铃声吵醒,他拿出手机一看,吓了一跳,身上冒出了一身冷汗。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竟然是师傅赵苗的手机号:13638121111。赵坤不暇思考,不自觉地按了下通话键。

“替为师送梦

手机里,师傅赵苗气若游丝,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就像从阴槽地府里传来的。

赵坤毫无意识地掐断了通话,昏昏沉沉地把手机放在八仙桌上,端下神龛里的青花瓷碗,将碗里的符水一下子倒在了八仙桌下的地上,把碗扔在桌上,抓起手机,赵坤又跌坐在椅子里,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瞌睡。

说来也怪,就在赵坤把符水倒在桌下的时候,骑在棺木上正吆喝着的田匡,一个起啊”才喊出口,突然,一股浓烈的尸臭从棺木缝里渗出来,猛地把他熏得从棺木上跌了下来,沉重地摔在地上,屁股半个月后都还疼。

“小气的师傅,这么点小事也记仇!”田匡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不服气地说着,一边悲痛地目送着缓缓向着墓地走去的棺木。

三个月后,老屋变成了赵苗乡愁馆。乡愁馆由傩文化陈列室、花灯文化陈列室、乌江船工文化陈列室、乌江作家作品陈列室、赵苗巫文化陈列室组成。村委会还在石院坝路口外修建了牌坊,牌坊上赵苗乡愁馆”五个行楷大字,骇然显目。

赵苗乡愁馆开馆啦!

开馆那天,赵坤高亢雄浑的吆喝声,在赵家花园的上空久久地回荡着。

 

 

             岩 

 

 

  小龙将洗好的碗筷放进木柜后,拿了爷爷喝汤药的木碗,来到灶台前的火塘边,躬身提起黑秋秋的药罐,往木碗里倒了半碗汤药,把药罐放在灶台,端起木碗,向着爷爷住的里屋走去。

木碗与药罐都有些岁月了,黑秋秋灰朦朦的,显得有些老态龙钟。这两样东西都是小龙的父母亲与爷爷分家另立户头的那天置下的。药罐是小龙的母亲在陶瓷窑上买来的,木碗是小龙的父亲用檀木头一刀一刀挖成的,他说小龙的爷爷手颤抖无力,用瓷碗容易摔坏,就从山里砍了截檀木头,做成木碗,给小龙的爷爷喝汤药。

木碗做好的当天,一家人吃了顿团圆饭。饭后,父亲将爷爷扶到堂屋神龛下的木靠椅上坐下来,父亲双膝跪在爷爷跟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

“爹,请你原谅孩儿不孝,前几天,镇里来了扶贫队,挨家挨户调查登记,落实贫困户,兑现低保。为了能吃上低保,我和小龙他娘商量,只有和你分,才能争取到低保户名额分了家,我们另单立户,你就是孤寡老人,就是贫困户,就有低保吃,就能旱涝保收!我与小龙他娘去外边打工,也能安心!

小龙不知分家单过是什么意思,站在爷爷旁边,愣愣的看看父亲又望望爷爷。爷爷说不出话,铁青着脸,双目圆睁,全身发抖,怒视着父亲。

“爹,这都是穷困逼的!这几天,全村家家户户都在争当贫困户,工作队的门都快要着挤倒了,谁家都想旱涝保收呵!父亲望着爷爷,理直气壮的说。  

接着,父亲扫了眼房屋,继续说道:“爹,咱们家就这五柱二瓜木房三间,堂屋共用,左边的上半间我和小龙他娘住,小龙住下半间,爹仍住右边上半间,下半间仍作厨房,共用。

说后,父亲没有理会爷爷,扔下一家人,向着大门外走去。

小龙和娘从木椅里扶起爷爷进了右边的隔门,把爷爷扶进了上半间、从娘的嘴里得知,父亲是去村里打分家证明。

夜里,小龙听见了父母亲的哭声,那哭声透过板壁灌入小龙的耳朵里,让小龙的心里也十分的凄凉。

第二天天刚亮,父亲叫醒他,把木碗药罐放在他做作业的小木桌上,交待他要好好读书好好照顾爷爷,父亲将装钱的小木盒放到枕头边,说木盒里的钱是他和爷爷的吃饭钱,说后,就带着母亲离开了家,杀广挣钱去了。

那年小龙七岁,在村小读一年级。

那年,村里年轻力壮的男人女人都离开村庄外出打工去了,有的上贵阳,有的下铜仁,有的去了广东,守村守家的,除了老人,就是孩子。

爷爷喝了汤药,拄着木杖,吃力的出了里屋,向着院坝挪去。

这些年来,爷爷每天喝完汤药后,都要去院坝锻炼,起初是要小龙搀扶着,一寸一寸的挪移,后来,爷爷不用小龙搀扶了,自己依靠着木杖,咬着牙关,一寸一寸的挪移,从不间断。

爷爷的喉咙哑了,说不出话,对小龙只能用手比划。小龙开始不懂,时间长了,才渐渐知道了爷爷每一个手势的意思。

木杖在爷爷的手上一个劲的颤抖着。爷爷咬着牙关,使劲握着木杖柄,每挪一步,额头上都直冒汗,挪移到院坝时,爷爷全身已是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就像从水里拧起来的一样。

夕阳向着江对岸的山梁走去,一副毫不情愿搁上去的表情,顽强而固执的释放着光芒。天渐渐的有些发暗,乌云从四周山的背面走上了山梁,沉沉的笼罩在山梁、村庄和乌江的上空,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过,从江风和雾气中传来的涛声和船号,倒是声声悦耳,给小龙家的小院平添了不少生气。

这悦耳的涛声和船号,让爷爷异常的兴奋,兴奋得面红耳赤。

小龙不解的望着爷爷。

爷爷拄着木杖,伫立在院坝里,喘了一会儿,艰辛的抬起手,用力抹掉了脸上的汗水,便在院坝里慢慢挪移起来。

小龙一直站在院坝边为爷爷鼓劲,当爷爷挪移起来后,小龙才回到堂屋,坐在小木桌前,做起作业来。做了一会儿,小龙索性把小木桌搬到大门外的石阶檐上,做一会作业后,又看一会爷爷挪步。

爷爷原是在乌江上走船的,他的嗓音洪亮,船号喊得铿锵有力,上滩时,只要爷爷的嗓门一开,走船的人无不受到感染,力气顿增,一身豪气。船破开波浪,直向滩头走去。

爷爷自从那年在钓点台救起落水的父亲后,昔日走江闯滩的雄风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爷爷的嗓子哑了,落下了咳嗽,常常咳得喘不过气,有时还咳出了血。不久,爷爷的手脚开始抽筋,渐渐的,手脚也落下了颤抖的毛病。

村里的人们都说,爷爷的病是救小龙父亲时,着水呛的。

做完作业,小龙将书与作业放进书包,便坐在石阶上,一边看天,一边看爷爷挪步。

爷爷拄着木杖,吃力的抬起手,抹了把汗水,冲着小龙笑了笑,又艰难地挪开了步子。

这时,火球一样的夕阳挤出云层,搁在江对岸的山梁上,万道霞光从山梁上升起,一道道光柱洞穿天幕,就像天幕上开了无数个天眼,光柱箭似的直向着乌江和村庄射下来。瞬间,天眼合上眼皮,滚滚乌云包裹了太阳、乌江和村庄。一道闪电过后,厚实的云层里传来了一声沉闷的雷声。

这是奇异的天象!爷爷用手势告诉小龙,从爷爷苍桑惊讶的脸上,小龙知道这奇异的天象让爷爷大吃了一惊。

小龙不知天象是什么东西,他莫名其妙的看看苍老的爷爷,又莫名其妙的望望黑沉沉的天。

忽然,一阵阵急促的兽叫声从屋后的山梁上传来,似哀鸣,又似怒吼,长声、短声,雄浑、沉闷、急越。

听见这兽叫声,小龙和爷爷都十分惊讶。特别是爷爷,脸色倏变,吓得面如土色,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院坝里。小龙赶紧上前,从地上搀扶起爷爷。爷爷用手势告诉小龙,这是岩豹的叫声,从声音的长短高低来看,是一个豹群家族,不少于三十只。爷爷的手势说,五十年前,他曾听到过这样的兽叫声,兽叫的当天夜里,牛头崖塌下了半堵崖壁,崖壁下的三户人家无一生还。

看来要变天。

爷爷抬头望了望越压越低的天,要小龙扶他进屋。小龙搀扶着爷爷走上屋阶檐,向着堂屋走去。

此时,风呜呜的吹了起来,从后山梁上,向着小龙和爷爷居住的木房压了下来。随着山风的呼啸,天洒起了雨点,稀稀疏疏的,大颗大颗的,沙沙沙的,随即便密了起来。伴着风雨,一阵雷鸣电闪,劈头盖脸,呼啸着,向着小龙和爷爷居住的木房劈来。

小龙和爷爷居住的木房在村东的一个小土丘上,与望江村寨和乌江有一箭之隔,木屋四周是茂密的斑竹林,流青滴翠。木屋后是笔架山梁,退耕还林后,整个山梁树木林立,郁郁葱葱。

三年前,为了解决居住山脚下望江、张屯、乔坳、中山、观塘几个村寨的人畜用水,扶贫工作队在笔架山一个消坑里找到了地下水源,于是,几个村寨出资出力,在工作队的带领下,在山梁窝里筑坝,修了一个小型水底。笔架山下的这几个村寨,虽与乌江为邻,由于山高崖陡,村民们只能望江兴叹,一直是乌江县最穷的村寨,吃水靠天,种田靠天。水库建成后,不仅解决了几个村寨的人畜用水问题,还解决了坡土农田的灌溉,彻底解决了制约几个村发展经济的颈瓶。水库竣工当天,村民们从四山八岭赶来,在坝堤上放了一天的鞭炮!第二天,望江的村民筹资在山窝对面的老鹰嘴用木头建了一个土地庙,塑了土地金身,希望土地菩萨能够镇守住山窝里的水库,造福村民。

水库建成后,四山八岭的走兽都来到了笔架山梁云集,岩豹、财狗、野猪、黑熊、刺猪、猴子、野山羊等等,笔架山梁又成了野兽出没的的森林。

雨嘀嘀嗒嗒的从天幕上跌落了下来,铺天盖地,劈头劈脑的打在瓦片和地坝上,地坝上顿时腾起一股股热气。

“爷爷,你小心一点!小龙看了眼爷爷,小声说道。

“嗯!孙儿乖!

小龙搀扶着爷爷正要迈过门坎进屋,忽然,一声岩豹的低吼让小龙和爷爷不约而同的吃了一惊。两人惊讶的扭头向院坝看去,只见两只全身湿透面目狰狞的花斑岩豹,跃上院坎,冲过地坝,向着正要进大门的小龙和爷爷,猛扑过来。

爷爷下意识的一把将小龙拽到身后,手握木杖横在两只岩豹的面前,左手颤抖着护住小龙,颤抖的右手挥舞着木杖,一副与岩豹拼命的架式。两只岩豹似乎并不想伤害小龙和爷爷,一边躲着爷爷的木杖,一边低吼着向小龙靠近,用嘴咬住小龙的裤脚,把小龙用力的往院坝里拽。

“爷爷,别打!是花花和云儿!

小龙眼尖,一眼认出眼前这两只岩豹是自己曾经救的花花和云儿,赶紧从爷爷身后跳出来,双手挡住了爷爷就要落在花花身上的木杖。

爷爷赶忙收住木杖,定睛看向两只一直低吼着的岩豹,“果然是花花和云儿!爷爷有些惊讶不解的看着两只岩豹,向着小龙比划手势。

两只岩豹并没有理会爷爷的惊讶与不解,仍然低吼着,用嘴咬着小龙的裤脚,往雨里拽着小龙。

“爷爷!”小龙站在雨里,望着爷爷。

爷爷抬头望了望漏了似的天,又低头看了看花花和云儿,猛然一惊,似乎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感悟到将会有灾难发生,有些惊慌的想张开嘴,对小龙说话,但嘴巴张了好几下,也没有说出话来。爷爷马上想起自己的嗓子是坏的,赶紧换为手势,焦急的向小龙比划手势,他告诉小龙,花花和云儿是来报恩的,会有灾难发生,至于什么灾难,他也不知道,他要小龙跟着花花和云儿走,去避难,说自己留下来守家。

“爷爷!”小龙明白了爷爷的意思,不愿扔下爷爷,他伫立在院坝里,眼巴巴的看着爷爷。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一个落地雷倏地在笔架山梁上炸响,沉闷得让人心惊肉跳,身上瞬间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爷爷感激的看了花花和云儿一眼,禽着泪水对小龙挥了下手,转身,拄着木杖就要进屋。

花花见爷爷要进屋,放开小龙,一个箭步,上前咬住爷爷的裤脚,一边低吼,一边往院坝里拽。

“爷爷!你不走,我也不走!”小龙望了眼爷爷,一边固执地说着,一边往大门口走。

“好好!我们一起走!”爷爷拗不过小龙和花花,用手势说道。

爷爷拄着木杖,跟着花花走进了雨里。

花花和云儿放开爷爷与小龙的裤脚,低吼着,在前边带路,向着院坝坎的石阶走去。

小龙上前搀扶着爷爷,冒着大雨,紧紧地跟在花花和云儿的身后。

花花和云儿是小龙给两只岩豹取的名字,花花是母亲,云儿是儿子。小龙与爷爷是先认识的云儿,后认识的花花。

两年前的夏天,爷爷大腿长了五个拳头大小的疮疖,痛得爷爷双脚落不得地,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呻吟,痛苦状让人揪心。请村里、镇上的医生开了不少的药,有丸子,有汤药,吃了一个星期一点作用也没有,疮越长越大。后来爷爷不医治了,说都老骨头了,废人一个,等死算了。面对爷爷的痛苦,小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打听到有一种草药可以医治爷爷的大疮,这种药生长在笔架山梁主峰文笔峰上,他决定向老师请假,在家照顾爷爷,并去文笔峰上挖这种草药,给爷爷疗疮。一天,小龙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爷爷,却遭到了爷爷的反对。爷爷坚决不同意小龙荒废学习,去文笔峰上挖草药。小龙见爷爷不同意,就哭,就不吃饭。爷爷拗不过小龙,只好同意小龙星期六天去文笔峰上采药,条件是小龙不请假荒废学习。小龙见爷爷同意了他去文笔峰采药,才破涕为笑,端起了饭碗。

那年,小龙读村中心小学四年级。

星期五天傍晚,爷爷躺在床上,用手势告诉小龙,这种草药叫七叶之花,生长在笔架山梁主峰文笔峰上,专治各种大疮和蛇毒。挖这种药要碰运气,七叶之花的岁数越大药效就越好,只要能挖到生长五年的,就是上乘的七叶之花,爷爷的疮就能治了。爷爷还告诉小龙,文笔峰上有毒蛇,生长五年以上的七叶之花,每株都会有一条小毒蛇守着。生长十年以上的,就会有一条大毒蛇盘踞在根部,每天吸取叶片上的露水珠,提升毒性。守的蛇越大,这株七叶之花就越上乘,其功效就越好。爷爷最后再三叮嘱小龙,挖七叶之花,一定要先把盘踞在根部的蛇请走,再用锄头小心的挖,不能把七叶之花的头挖破,铁锈破了头,药效就会失去大半。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小龙就起了床,洗了脸,把一盒饼干、一瓶矿泉水、一条用来装七叶之花头的布袋和一只手电筒、一把砍刀放进背篓,背上背上,扛起锄头,就出了门。

小龙走出村寨,走过水库,爬上山梁,向着主峰文笔峰走去。

笔架山梁在夏天的太阳光抚照下,树木葱茏,流青滴翠,林间鸟儿歌唱,声声悦耳,杜鹃、鸽子花争相盛开,到处都呈现出一派蓬勃生机。天空是一片水洗过似的湛蓝,湛蓝得纯粹、透彻而又广阔浩茫,让人心如飞鸿,禁不住就要振翅欲飞傲视八荒。山野间的潺潺溪流清脆悦耳,鱼儿在清澈透亮的溪水里穿梭游嬉,到处都是恬静优雅流青滴翠的田园风光。虽说是夏天,笔架山梁上的太阳光并不怎样灼热,照在身上,只有一丁点儿暖。山道两旁的森林里浮着很厚实的水雾,无论太阳如何努力,也照射不透。放牛声、砍柴声、山歌声从水雾里传来,清脆而又遥远。

那座高耸入云、云蒸霞蔚的文笔峰越来越近。

小龙一边喊着山号子壮胆,一边加快了脚步,长着青苔铺满了枯叶的山道在他的脚下,发出了轻微的嚓嚓声。小龙走上一个山坳,停住脚步,抬头着那片云海托起的文笔峰,眼睛里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虔诚。

小龙用衣袖揩了额头上的汗水,嚼了几块饼干,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水,又挪开了脚步。

山道越来越陡,越来越窄。其实,那根本就不能叫路,那是野兽们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小龙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锄头开路,艰辛的向前挪着脚步。遇上陡坡石梁,小龙就用锄头勾住前边的树枝或岩石,试试牢靠后,再握住锄把攀上去。现在,小龙开始进入真正的文笔峰的峡谷地带了,两旁峭壁重叠,一直伸向远方,一座比一座更陡峭。到处是岩石林立,有的异峰突起,有的低回盘旋,有的宛如城墙,有的地方像一道狭窄的走廊,有的又豁然开朗。这一带树木更加茂密,山坡上和断崖间,到处都长满了高矮大小不一的松树、杉树、青杠、杜鹃、紫薇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有的树木已有数百上千年的岁月。随处可见清澈透亮的泉水,从陡峭的悬崖上直泻而下。在险峻的岩壁上,机灵敏捷的野山羊和猴子矫健地奔跑着。一看见小龙便立刻消失得踪影全无。

小龙知道,那些野猪、财狗、豹子、黑熊等大野兽,一定隐藏在山林深处,窥伺着自己。但是,为了爷爷,他豁了出去。

    走着,走着,小龙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的变轻,一点一点的在缩小,最终化为这天地间飘浮着的一团纷乱的雾气飘上了天空。父母外出打工前,他曾听父亲讲过笔架山主峰文笔峰,常年隐在云雾中的文笔峰,是一片神奇,是一片幻影:佛光,云海,日出。谁见了谁就是有福之人。父亲说他在笔架山梁上走动了十多年,一次也没见过佛光,云海,日出,父亲说爷爷与曾爷爷曾见过。村寨里的大人细娃,说起文笔峰,全都心里生愄。现在他却要踏进这宛若天地初开的亘古荒谷,为爷爷寻找救命神药七叶之花。命运之神把人类的渺小和自然的混沌博大,一古脑地都掀到了小龙面前,让小龙感到使命的重大和自己的渺小。

小龙一边艰难的在山道上攀登着,双眼一边在山道两边斜来扫去,寻找着七叶之花的身影

太阳偏西的时候,小龙看见了前方出现的一种幻景,一大片雄伟的尖峰突起的云彩,神奇的把天和地联成一体,顶峰上呈现出了银白色、金黄色和天蓝色。后来这片巍峨的峰巅变得模糊不清,逐渐消失在了远方的红云中。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文笔峰的峰顶红云。相传文笔峰峰顶常年隐匿在红红的云雾中,凡人很难见得到。看到这景象,小龙更是信心十足,他相信老天有眼,爷爷会有救的。

“七叶之花!”忽然,小龙发现不远的一个岩嘴边的七叶之花,他差点叫出声来,迈开脚步,向着岩嘴边奔去。

刚迈出两步,小龙就猛然刹住脚,他想起了爷爷的每一株七叶之花根部都有一条毒蛇盘踞守着的叮嘱。小龙放下背篓,拿出砍刀,一手握刀一手握锄,在一棵大树边蹲下来,双眼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岩嘴,观察着。

这株七叶之花的茎足有锄把大,一米多高,每一台七片叶子,每片叶子都有巴掌大,叶子阳面阴面都呈暗红色,一共有十二台,按爷爷说的每年长一台计算,眼前的这株七叶之花已经有十五岁了,应是上乘中的上乘。

“一定要挖到这株七叶之花!”小龙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然而,小龙惊奇的发现,一条红颜色的大蛇正缠绕在茎上,蛇头露在顶台,朝天吐着红红的信子,并没有在意正在窥视的小龙。

“怎样才能引开这条大蛇呢?”小龙在心里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小龙皱着眉头,苦苦地思想着。

渐渐的,小龙舒展了眉头,他想到了请开大蛇的办法。

小龙先用砍刀背用力敲击跟前的一块岩石,发出声响,以引起大蛇的注意,接着又拾起地上的几个碗大的石块,对着岩嘴边的大蛇砸去。

大蛇似乎感到了危险,放弃了缠绕,仓皇的向着旁边的荆棘丛梭去。

小龙又拾起几块石头,向着荆棘丛砸去,把大蛇撵出荆棘丛,向前边撵着。

小龙见大蛇梭过了前边的岩石,才拿起砍刀和锄头,迅速向七叶之花生长的岩嘴奔过去。

来到岩嘴边,小龙放下锄头,砍开周围的草丛荆刺,然后砍断七叶之花的茎干,茎干里顿时流出了红红的汁液,像人的鲜血一样红。小龙顾不了这些,三下五除二,用锄头挖出了七叶之花的头,这头足有两三斤重。看着七叶之花的头,小龙大吃了一惊,这简直就是一个没有穿衣服的婴儿,有头有手有脚。

小龙抱了七叶之花的头,拿起砍刀和锄头,快步来到大树下,将七叶之花的头装入布袋,放进背篓,又从地上拾起几块石头,向着岩嘴砸去。然后,背上背篓,心里像悬着一块石头似的,向着山下走去。

小龙一边小心翼翼的走着,一边用砍刀背敲击着锄头,以发出声响。走出了一里多路,小龙停住脚步,仔细观察身后,当确定那条大蛇没有追来之后,小龙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才落了地。

小龙放下背篓,拿出饼干吃了起来。吃了几块饼干,喝了两口矿泉水,小龙把剩下的饼干、矿泉水和砍刀放进背篓,背起背篓,扛着锄头,喊着山号子,迈开了轻盈的脚步。

走着,走着,一声沉闷的低吼从山道边的一个草坪里传来,打断了小龙的山号。小龙下意识的握紧锄把,吃惊的观察着四周的情形,当他发现低吼声是躺在草坪里的一只黄斑花猫似的小兽发出的时,忍不住向小兽走了过去。

原来是一只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岩豹。

小龙顿生怜悯之心,放下锄头、背篓,拿出剩下的饼干和矿泉水,走到小岩豹跟前,将矿泉水瓶盖拧开,对着小岩豹的嘴喂了起来。

小岩豹有气无力的睁开眼皮,看了眼小龙,见小龙没有敌意,便闭着眼睛喝起了水来。

小龙喂了水,又让小岩豹吃了几块饼干,见小岩豹实在可怜,就将小岩豹放进了背篓。小岩豹又睁开眼皮,有气无力的低吼了两声,便闭上眼睛,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任小龙背着,向山下走去。

小龙赶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小龙告诉爷爷,自己在半道上捡了一只生病的小岩豹。

爷爷没有责怪小龙背回来一只小岩豹,他叫小龙马上去请兽医,让兽医连夜赶来救小岩豹。

月上东山时,小龙请来了兽医,打了针喂了药,小岩豹才渐渐的醒了过来。小龙抱起小岩豹,用手在小岩豹的头上轻轻抚摸了几下,便给小岩豹取名叫云儿,小龙用木头竹子在院坝边上搭了个凉棚,让云儿住在凉棚里。

从此,小岩豹便心安理得的在凉棚里疗养了起来,天天与小龙和爷爷为伴。

送走兽医后,小龙按着爷爷的吩咐,戴上手套,先将七叶之花头洗净,再用木刀把七叶之花头分为五份,每天一份,用木槌捣碎,敷在疮上,用布条包裹结实。

说来也神奇,捣碎的七叶之花头敷上不到十分钟,爷爷的疼痛就减轻了。第三天,爷爷就能下床活动了。

后来,云儿的娘顺着云儿的吼叫声找了来。

小龙把云儿的娘取名叫花花,让母子俩都住在凉棚里。

爷爷告诉小龙,花花和云儿都属于山林,是笔架山的精灵。

小龙明白爷爷的意思,但心里不愿让云儿离开。他每天都去村校旁边的农贸超市买猪骨头,带回来给花花和云儿。

再后来的一天清晨,小龙和爷爷被一阵岩豹声惊醒。

当小龙和爷爷打开大门时,凉棚里已没有了花花和云儿,小龙的一声哭了起来,爷爷也有些伤感。

这时,一阵长声短声尖啸的岩豹的吼叫声,被笔架山从山梁上扔了下来。听着岩豹声,小龙和爷爷都笑了。

花花、云儿带领着小龙和爷爷冒着大雨,沿着崎岖的山路,艰难的向着笔架山跋涉而去。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一个连着一个,笔架山梁在雷鸣电闪里震撼着,摇晃着。雨越下越大,密密麻麻,就像从天幕上倒下来一样,唏里哗啦泼在笔架山梁上,满山满岭都是哗哗流淌的山水。

小龙搀扶着爷爷,踩着山水,紧紧地跟在花花与云儿身后。

花花和云儿一边走一边沉闷的低吼着,情绪显得有些焦急。

花花、云儿一直把小龙和爷爷领进水库对面的土地庙才停了下来。

爷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了望一脸慈祥的土地菩萨,把木杖靠在墙上,便在土地菩萨面前的磕头石上磕起头来。

小龙目瞪口呆的望着爷爷,爷爷做这些时,手脚竟然不颤不抖了,完全和正常人一样。

“爷爷!你的手脚不抖了?”小龙喊叫道。

“是呀!我的手脚不抖了!”爷爷从磕头石上站起来,也禁不住吃了一惊,赶紧伸手踢腿,然后对着小龙傻气的笑了起来。

“爷爷!你好了!”小龙高兴的喊道,上前一把抱住了爷爷

一直在旁边看着爷爷磕头的花花和云儿,突然发狂似的吼叫了起来,疯了一样向着庙门外冲去。

小龙和爷爷也好奇的紧跟着,朝着庙门外走去。

大风吹起来了,笔架山梁响起了一阵阵尖利的风啸声,风声雨声交织着,撕裂着整个笔架山梁。

花花和云儿顶着大风大雨,站在庙门外的地坝边上,朝着对面山窝里的水库,心烦意乱的狂叫着,并不时的用前爪狂抓着地。

小龙和爷爷走到花花和云儿旁边,看了眼疯狂不安的花花和云儿,又望一眼山窝里的水库,一脸的不解与疑惑。

忽然,爷爷的眼睛一下子直了似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水库大坝,他似乎听到了一种山梁撕裂的声音,从水库的地下传来,库区里的水位迅猛的上涨着。盯了一会儿,爷爷收回目光,胀红着脸,焦急地冲着小龙打手势,催促小龙朝着山下的村寨叫喊。爷爷的手势是要小龙告诉山下的村寨,水库要垮堤了,让人们迅速往两山逃跑避难。

水库要垮堤了!快跑!”小龙迎着风,朝着山下大喊起来。

风雨的声浪铺天盖地的向着土地庙席卷而来,一浪高过一浪。小龙的喊叫声和花花云儿焦急不安的怒吼声,在强大的风雨声浪里,显得十分弱小而微不足道,最后,渐渐的被风雨声浪吞噬。

爷爷见小龙的声音没有送下山去,急得眼脸通红,双脚直跳,他跺了跺脚,瞪着血红的双眼看了眼正在撕裂的坝堤,双手捧着嘴,形成喇叭,气聚丹田,手脚同时使劲,丹田的气迅速上行,猛地向着喉咙冲去,爷爷的嗓竟然被撞开了。  

快跑!水库要垮堤了!”爷爷大声喊道。

爷爷的声音雄浑高亢,穿过雨幕,直朝山下的村寨冲去。

“爷爷!你能说话了!”小龙吃惊的望着爷爷,一脸的兴奋。

喊出话后,爷爷也愣怔住了,他用手捏了捏喉咙,看着小龙,傻子般地笑了。

爷爷似乎又听见了水库堤坝的撕裂声,他倏地楞醒了过来,一把抓住小龙的手,就朝山下奔跑,一边跑一边冲着山下大叫:快跑!水库要垮堤了!

快跑!水库要垮堤了!”小龙也跟着大喊。

花花云儿也紧跟在爷爷与小龙身后,一边跑一边发怒的吼叫。

跑着,跑着,对面山窝里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爷爷猛地刹住了脚步,呆若木鸡似的看向对面的山窝,望着从垮下的坝堤缺口哗哗啦啦冲泻而下的洪水,爷爷吓得一脸惨白,惨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

小龙和花花云儿紧紧地站立在爷爷身后,也惨淡地望着对面的山窝。

满山遍野的山洪,向着山下的村寨冲泻而去。

水库垮堤了!快跑!

快跑!山洪来了!

“乡亲们,快往两山跑

望着山下村寨里的人们呼叫着,纷纷离开村寨,向着两山奔跑,爷爷、小龙的脸上浮起了惨淡的笑容。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雨渐渐的停了,风声也躲进了树林里。在不声不响中,一勾月牙儿悄悄地走上了文笔峰顶,在广袤无垠的天空,悠然自在的游弋着,淡淡的光芒,没有一丁点儿温度。

洪灾过后,统计受灾损失,据村民自报的数字统计,这次水库决堤,共有二百三十七户受灾,冲走房屋一百一十二间,冲坏房屋一百二十八间,冲毁田土二百二十七亩,失踪鸡鸭八百七十三只,失踪牛一百七十头、潴三百八十七头,失踪山羊一百六十五只。

村支委向镇里报告灾情损失时,把统计到的数字作了微调。这次水库决堤,共有三百三十七户受灾,冲走房屋二百一十二间,冲坏房屋二百二十八间,冲毁田土三百二十七亩,失踪鸡鸭一千一百七十三只,失踪牛二百七十头、猪四百八十七头,失踪山羊二百六十五只。微调的理由是为了受灾村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

镇里向县里报告灾情损失时,又把统计村支委上报的数字作了微调。这次水库决堤,共有四百三十七户受灾,冲走房屋三百一十二间,冲坏房屋三百二十八间,冲毁田土四百二十七亩,失踪鸡鸭两千一百七十三只,失踪牛三百七十头、猪五百八十七头,失踪山羊四百六十五只。微调的理由是为了受灾村支两委组织群众恢复生产,重建幸福家园。

……

一个周末,吃过午饭,爷爷要小龙陪自己去镇上找扶贫工作队,拆掉自己的贫困户帽子。

小龙一听爷爷不要旱涝保收的贫困户帽子,十分诧异地望着爷爷,问道:“为啥?

“我好手好脚,为啥要这个旱涝保收的贫困户帽子”爷爷冲着小龙活动了几下手脚,笑着反问道。

“也是!”小龙理解地看着爷爷,说。

“我们去把这顶旱涝保收的帽子,送给那些更需要的人!

说后,爷爷带上门,与小龙下了院坎,出了村口,向着镇上走了去。

 


   作者简介:赵朝龙,男,苗族,贵州省作协副主席、省管专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小说集《蓝色乌江》《赵朝龙小说选》《乌江上的太阳》《百姓歌谣》;诗集《梵天净土》《家园深处》;长篇小说《风雨梵净山》《而立之年》《大乌江》;43集电视剧本《勇敢者之密战乌江》;20集电视连续剧《雄关漫道》(编剧)、38集电视连续剧《风雨梵净山》(原编剧)、36电视连续剧《勇敢者》(编剧);电影《旷继勋蓬遂起义》(原编剧)。其作品曾先后获过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宝石文学奖、群星奖、金星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省五个一工程奖、省政府文艺奖、省少数民族文学金贵奖、省文学专项奖特等奖、乌江文学奖、省高端平台展示奖、“多彩贵州”歌曲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