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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痴绝陌上花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7-16    



                                      一生痴绝陌上花

                                  ——记书画家王致和与他的古驼书院         

                         张玉


                        一

这是2016年的初冬,晋中祁县,难得的暖阳似淡金色的帘幕垂在我的眼前,飘过青色的砖墙、铁灰的瓦檐、以及墙头的鸱吻和檐上的青苔,将我引入这座古老的院落。

这是一座百年老宅。我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来,在此之前,我曾多次在网上点击它的照片,对它的样貌有一些印象,我看着这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古旧建筑,轻轻叹了口气。走过门廊,途径照壁,穿过月洞门,登上小楼,沿路的青砖黛瓦温和地向我颔首,我站在栏前向下俯瞰,想起自己曾经游历的许多晋商大院,乔家、王家、渠家、孔家……每一个都是这样的,有着古旧的色泽和气息。

这院落其实不能称之为大院,它只有两进,二十余间房屋,院子是北方常见的四合院样式,透过条石、匾额、砖雕,我看到一列列屋脊上苍翠的瓦松,葳蕤生姿地摇曳,它们让我感受到一种时空错落之美,它们以生命特有的张力在坚硬的屋脊上生长了百年。它们舒展圆润的手指,拈花微笑,注视着院子里一位清癯的老人。

它座落在祁县古城东廉巷13号,它的前身是大盛魁票号遗址。清代建筑,坐东向西,主院为里五外三两进院,正院为二层古楼,南院为偏院。全院青砖勾缝插飞瓦房,门楼垛口为城堡式建筑。战争年间,曾为八路军驻扎。而现在,它叫做:“古驼书院”。

大盛魁是由祁县人史大学、张杰及太谷王相卿合伙创办。先在杀虎口开“吉盛堂”,于康熙年间改为“大盛魁”,字号设在外蒙科布多,后迁归化。他们以两地为中心,辗转于辽阔的内外蒙;获得了“大清第一商”,“南有胡雪岩,北有大盛魁”的美誉。但我叙述的中心并非这些,我要说的是,在这个初冬的上午,我看到一处文化的遗迹,它源起晋商,但主旨却旁开一枝,绽放出艺术的异彩,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那位着中式对襟棉袄的老人,他是这重门叠户的院落中,一个沉默的剪影。

    巨大的创作室中央,条案横陈,笔阵林立,老人抻一抻衣袖,抻一抻宣纸,动作迟缓而萧索,他站在桌边,取笔于砚中蘸了又蘸,四周空旷,他的眼神里有刹那的空茫。如此风雅的所在,他的身影却如此寂寞,这风雅背后,藏着沧凉。是的,无尽的沧凉,当你去做一件需要极大心血的事业,你必须忍受寂寞和沧凉。

这个寂寞的老人,就是书画家、诗人王致和,字古驼,号龢庐主人。与他的名字相比,我更愿意称他古驼先生。

我在这个梦境一样萧瑟的门楼前走近这位老人,我在游移的光影中跟着他深入冬之核心,我的脚步在空空的青石上激起轻细深微的涟漪,我走了好几圈,我看到阳光寥落,红尘荡荡归于暗室,深锁的门户传来翰墨辽远的余味,百感如潮一波一波涌上来。

我喜欢诗、书、画,从诗经看到唐诗宋词,从汉隶看到魏碑,从曹衣出水看到吴带当风,所有的艺术之美都令我心旷神怡,那些千回百转的词句和线条勾画出我的人生底色。年少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诗人和书画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及至成年,我才知道文章憎命达,艺术的人生往往伴随大悲哀和大寂寞;但是艺术家们,会日复一日坚持,在各种命运的宣纸上挥毫泼墨,书写稀世之美,呈于这繁华的人间。这是一种类似于宗教的自我献祭和拯救。

                             二

穿过古驼书院的古典拱式楼门,沉厚的门轴在我身后咿呀而鸣,铁饰凝重,黑漆门扇上有“养厥初心为善最乐,学于古训其道大光”的楹联。拱门上有砖雕门额:“古驼书院”,再上是“卍 ”字锦八角窗,极高处是瓦当滴水装饰,再向上,就是青色的天空。五米深的门道,对面是古典影壁,饰以寿字、花卉、竹节、书卷等文饰,额曰:“三多九如” ,联云:“和风盈紫阁,淑景曜朱轩。”老人告诉我,这幅对联是他自己撰写的,头尾嵌入了一家四口的名字:和、淑、轩、阁——相依相携的老伴和优秀出色的一双儿女是他一生挚爱。说到这里,老人脸上有一闪而逝的狡黠之骄傲。

影壁南侧为圆拱旁门,门对面为二层小楼,二楼匾曰:“坐卧松云”,与大门二楼匾“敦厚仁和”遥相呼应。由影壁北侧进入主院,对面斗拱飞檐、兽头争俏的门楼上,有清末民初著名书法家赵铁山书写的“惠迪吉”匾额,笔力遒劲飘逸。抱柱楹联曰:“养性求仁,寿当高远;修身以德,天必祚昌。”高耸的二楼檐下是古驼先生书写的 “和风淑景”,拙朴凝重,足以镇宅兴业。二楼高达十余米,是祁县县城最高的古建之一,院内窗台都是或青石或黄石铺成。彩绘虽已脱落,但残痕依稀可见。脊岭、门楼、墀头、石础、檐下、梁檩、额坊上的砖雕木刻错落有致。云纹、回纹、寿字纹,一蔓千枝、二龙戏珠、岁寒三友、四季平安、五福捧寿、六合同春、八仙过海、万事如意……墀头上高浮雕、圆雕、透雕的猫蝶富贵、喜鹊登枝等图案,栩栩如生。特别是主楼脊岭上的几十幅精美的砖雕,无一雷同。更值得一提的是,主楼上下层的窗户,一般都是上下对齐,而此院却呈梅花状错落,国内资深专家说此结构在全国是唯一的,并称之为"叠窗奇观"。此院遂成为"祁县百景"中的重点景观。全院散发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匾额楹联十分引人注目。“修德延贤” 、“抱素怀朴” 、“肃雍和鸣”、“乐天伦” 、“得所喜”、“风雅颂”、“归去来” 、“长乐” 、“观云” 、“雅量涵高远,清言见古今” 、“小有清闲抱弦怀古、随其斯地修己观人”等等,令人目不暇接。

我在入口处的“两赋”砖雕照壁前驻足良久。两赋即《修身赋》、《书赋》,也是老人自己撰写的,然后亲自书写,镌于照壁,每面照壁长6.4米,高3.6米,上面饰以瓦当滴水。每赋约400字,字大14公分。字体秀丽,行文流畅。《修身赋》内容为劝人修身积德,和睦处世,报国为民,正文为行楷,配以大篆对联:“仁义自修,君子安乐;诗礼之教,家人利贞”。《书赋》内容,阐述书法渊源,盛赞书法殿堂,正文用古隶书写,配以行楷对联:“纵谈中外翰墨,洞彻古今法书”。

“修身如执玉,种德胜遗金。节比真金铄石,心如秋月春云。种十里名花何如种德,修万间广厦不如修身。德为至宝一生用不尽。心作良田百世耕有余……修身者,必读圣贤之书,心存仁义礼智信;深达周公之礼,常怀温良恭俭让。秉天地之正气,感万物之恩德。积才以报国,积德以荫身……做事三省,处世九思。直则多失,曲则万成……师陶令之超逸,见南山以悠然 ;效范公之胸怀,念天下之忧乐。栽培心上之地,涵养性中之天。”

这是我在他的《修身赋》中节选的内容,站在一列列深绿的汉字面前,吟诵这古意苍茫的俪句,我有穿越时空的感觉。翰墨书香的气息在冬的气息中徐徐发散,若隐若现,这里曾吞吐大量的丝绸与毛皮、粮油与金银,它是晋商的发祥地之一,但现在这一切神奇地变换为更为神秘而风雅的艺术,被赋予教化和传承的终极意义,流过院子的时间长河如此湍急,这岁月之河有神奇的沧海桑田之力,我打量着照壁,也打量着这位老人,他不动声色地与光阴合谋,他把这些巧夺天工的木石改造、打磨成自己心中的宫殿,并赋予它能量。

                      三

“周郎大帐苦萦中,刁斗旗惊对冷空。

铁索连环徒费事,孔明羽扇借东风。

这是古驼先生的大作,他喜欢古典诗词,这首近体诗,用典圆转,格律中正,颇有古风。更为难得的,是其中若有若无的借古喻今之感慨。

他与诗词的缘分很深,从小就爱好文学,但是真正地开始文学创作,是在晚年。他的故乡是祁县,这是曾经诞生过王维、温庭筠的历史文化名城,唐风宋韵沉积在他的血脉里。童年时,他读《千家诗》;少年时,他看李白、杜甫;这点对古典文学的痴迷在他的生命里开枝散叶,并随着他的成长而枝繁叶茂。

因为家境穷困,他辍学、就业、入伍、转业,数十年奔忙,尝尽世态炎凉陪伴他的始终是经世诗文中的燕赵悲声。

“几番沉闷念陶公,意绪萦怀五柳中。

固守寒庐迷老圃,寄情山泽写田风。

苍民大济平生愿,醉眼无眠旷世空。

不敢自夸君子节,还从元亮作篱翁。

他在写陶渊明,也在写自己;陶令之风从五柳之下吹拂到今,是他毕生追随的气节和风度。

他欣赏奇松怪石,臧否历史人物,指点万里河山,落墨百年风土;一座山、一棵竹,名花倾国、汗青千古。我展卷凝眸,在这些或灵动或沉滞的字句间阅读着一个老人的流年,我看到他斑驳的面容下层叠的皱纹和伤痕,他如银的华发、黑色的瘢和古铜的脸颊……它们以最真实的姿态呈现于我眼前。我不禁想象,一个古稀老人,他的心中有多少梦想和追求,有多少秘密和故事?除去我们知道的,除去他讲述给我们听的,除去那些说出口的和未能说出口的,除去那些看到的和看不到的,七十年的时光怎样在他身上流过又怎样洗涤了他的爱与灵魂?

 他细声说着他在县委通讯组工作的往事,他说起他还写过报道,写过材料,他说那些东西没有意义,只有真正的文学才是人间的正道。一首诗,短短几十个字,但是它的生命力千万倍于那些冗长的官样文章。他微微抬头,背诵几句自己的得意之作,脸上是孤傲与自矜,有从尘埃中开花的清绝。

“宦海归来斑两鬓,一生始觉世情难。

兰亭茧纸愁无限,月影风声耐暮寒。

退休之后,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他开始学习格律,沉迷于自己一向醉心的古诗词,为了几个字的平仄,不厌其烦地向儿女和友人求教,他的梦想开始启航,虽然艰难,但他痴心不改,直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写出不俗的诗文,清雄而大气,磅礴又沧桑。这些文字辗转于他的生命中,让他越来越老迈的生命越来越香醇,让他越来越黯淡的年轮越来越璀璨——这是多么奇异的衬照与悖论。他的心里开满了花朵,成为又一座古驼书院,在诗为青砖赋作瓦的亭台中找到一条通幽曲径,进入时光深处。

                             四

入口处悬挂的是竹林七贤图,魏晋风情沾衣欲湿。我努力辨认图中人物,玉山倾倒的嵇康、长歌当哭的阮籍,干练沉稳的山涛和身姿秀媚的王戎,每一个人物都栩栩如生,神态各异,与历史中的风貌若合符节。最传神者是烂醉的刘伶,襟袖半脱,头目惺忪,疏狂中带着落寞。我看了一眼,便大致明白了古驼先生的心境,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落寞与疏狂。

画框是实木,光滑洁净,纤尘不染,我走到背光一侧细看,层次更为丰富,线条更为清晰,阮咸沉默不语,向秀露齿微笑。色彩易败,时光易逝,而眼前的竹林是风雅的本体,它再现了魏晋的风流。

在主楼书画陈列室中,我又看到一幅杰作,是《兰亭修禊图》。这是一幅长达十数米的卷轴,画中依王右军原文之意,点染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有黄花与赭石,层叠皴裂;也有翠竹和碧波,曲水流觞;几个文士,峨冠博带、交领右衽,注视着水中的蕉叶杯。画卷延伸,我趋步向右,又看见手捧杯盘的侍女和童子,以及骑驴的行人,几头驴,或行或立,竖立的大耳有可爱的憨拙。

那个时候,王羲之们啸聚兰亭,我无从追寻,他们是在清谈天地玄黄,还是计议北上中原?或者二者兼有,对故国山河的思慕与江南风物的迷恋同等重要。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人文……它们以深加工的对自然的大力参与呈现出物哀之美,包括激湍的清流与和畅的惠风,它们为先生的画作注入了永恒的魅力。画轴的上方,参差错落地书写了《兰亭集序》的原文,字体端秀,并不奇巧,是一种温润的美,显示出人与自然、心与天地的水乳交融。

除了这两幅长卷巨制,还有一些小画我也很喜欢,菊花、猫、戏水的鲤鱼我都喜欢,我也喜欢纤瘦的西施和丰润的昭君……斑斓驳杂的色彩构成了一个秘境——画上的朱红印泥我也喜欢,淡黄的绫底我也喜欢……这些美丽的东西在无声地歌唱、狂欢,它不独是一种审美愉悦,更是心境之升华,灵魂之净化,是一种巨大的渲染,让我走进这秘境。

古驼先生说,他画画并非师从名家,年少时,正是国家内忧外患的困难时期,他从雷锋像和列宁像开始学画,他说他喜欢画列宁、斯大林、高尔基,那些高鼻深目的苏联人充满异国风情,可以在画的同时遐想很多不可触摸的东西,而且外国人面部轮廓深刻,特别好画,他画得惟妙惟肖,一大张可以卖三块钱。

我想那是一种什么画呢?用炭条画的,应该算素描?但是它又不是应用光影和线条的原理。算水粉?可它又不用颜料的调配——就是那种时代特有的,白马非马的怪异元素,成就他画作的最初基础;就是那困难时期的食不果腹,让他以画技求生于社会;他一路行来,由工笔而写意,从人物到花鸟,直至金绿山水,绘就七彩人生。

                       五

正午时分,诗和画的气味发浓烈,中间夹杂着菜肴的芳香——阿姨特地为我们包了饺子,而我仍然在楼上不肯下来。我在看先生的书法,在他广博的才艺中,我认为还是书法的成就最高。

日已中天,银亮的光从木窗穿入,照在墙壁和条案上,腾起雪色光芒,有庄严的神性之美。我清晰地意识到我来到一个神坛。展室上方,是汪洋的卷轴,有行草,有汉隶,有簪花小楷;有斗方,有长卷,有短短尺幅;有先生自己的诗作,也有名人诗词;我的眼睛扫过这些或端凝或灵秀,或古拙或轻捷的翰墨,似乎感应到它们在争先恐后和我说话。它们是沉默的,它们又是喧哗的;它们是寂寞的,它们又是繁华的。

“东篱雨后野花香,独步疏园醉月光。

最是村姑怜酒客,此时不羡武陵乡。

在雨后的疏园中邂逅芬芳的野花,就像生命中要遇见的某件事物、某种机缘,一切随命运的转轮,随清酒的余韵;当夜晚来临,月光洒落,心怀梦想的人在失意中遇到一名天真的村姑,她单纯可爱,不知疾苦,嬉笑着送上一壶浊酒,轻快地跑走了,并不回顾。她带走的和留下的都是武陵的桃华,能听到、看到,也能嗅到。

这诗写得真好,这字也写得真好。

然而,更令我肃然而生敬意者,还是卷轴下方整齐的碑帖。

那是一部汉字的历史。

从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到行、楷、草、隶;各种碑帖,举凡在书法史上地位超卓者,老人都尽可能地搜录、临写,一行行、一队队,整阵而列。法度森严的欧体、端重敦实的颜体,肥美的苏轼、清奇的怀素,它们众芳暄妍,它们百舸争渡,《多宝塔碑》发散着书香,《快雪时晴帖》风乎舞雩……书法的历史很长,不是老人这区区斗室可以铺陈,沿着板壁将每一帧法帖都参拜,也不用太长时间。但是这数百条幅,每一幅都代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风格,不同的内涵,在于他,要花费多少时间,耗尽多少心力?我不敢求懂得深意,我只求我心虔诚,就像那些匍匐在朝圣之路上,磕着等身长头的人。

老人仍然轻声细语,他说这是他最大的心愿,他想整理书法的历史,解读汉字的奥秘,他不想让祖先留下来的辉煌的文明断裂在现代社会,尽管自己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对于文明的衰落实在杯水车薪,但他真心愿意为此付出所有。我无言以对,我坐在粗粝的木凳上,看墙壁上盛世的繁华,它们是陈年的血,流淌着哀伤,我不知道它们会流淌到哪里,能不能承载老人的愿望。古驼先生说,有几次,人们请他作讲座,有不少听众。说到这里,他像孩子一样兴奋,他说他觉得喜欢传统文化的人还是有的。

是吗?真的吗?

但愿如此。

场景切换,拉回文章开头那一幕,他提腕挥毫,写下四个大字:“春风秋水”,他小心翼翼地抚平边角,将字赠我。他神色腼腆,说:“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 。前一句,先生当之无愧;后一句,我却何以克当?四个大字,沉静的中锋运笔,每一笔都是他怀抱的希望。

                                                     

许多年,我默默地喜欢着诗书画的艺术,但并未见过几个能真正集数者之长于一身,且愿意为之呕心沥血献身于道的人,我在天下行走,于猝不及防间与古驼先生相逢,我乘坐机缘之车在这个上午莅临此地,我和他对话,关于艺术、关于人生,关于文化、关于传承……这是一种梦想成真的至善、至美和真诚。

王轩对我讲述古驼先生的艺术和追求。她是他的衣钵传人,一位年轻的女书法家;她是他的女儿,也是他的观众、朋友、知音,这许多年来,她一直用灵魂陪伴着父亲在红尘中的逆旅。她说她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她说起父亲的付出,敛去活泼的神色,换上凝重的语调。我知道他很辛苦,他的人生与命运所经历的苦痛,让他选择了这种修行,一种虔诚的类似于僧侣的修行。

他在退休之后用毕生的积蓄购得这个院子,当时的院落真的就是名副其实的遗址——它已经遗得快连址都没有了。他把它买下来,一点一点琢磨它,修缮它,它原有的容貌,他留存着;它残缺的肢体,他细心修补,它已经彻底遗失于时空的姿态,他靠自己的想象去完成……他菲薄的退休工资都用来养护这个院子和院子里的一切,甚至入不敷出。他向亲友们举债,省吃俭用一丝一缕编织他心中的梦想。一年又一年,最终它变成了我所看到的这个样子……够了,天上的鲁殿,降落在人间,这已经是一个艺术朝圣者一生的抵达。这实在是我行走三晋最美的遇见。

艺术实在是小众的事物,尽管它传承着华夏的文明,打造着民族的审美,但它永远不能占领世俗的阵地,随着娱乐行业的甚嚣尘上,阳春白雪越来越边缘化;但是古驼先生却以古稀之龄奔波在这条路上——在古驼书院,一块块青砖和一件件书画,成为古驼老人信仰的载体,通过它们,他从尘世踏入庙堂,书院和老人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合二为一,不可分割,也许它们一直在彼此等待,他在等待它,它也在等待他,等待一个时刻,等待一种机缘,等待一次轮回,等待让它们绽放光芒的流水?

他的女儿说,用笔墨艺术传承传统文化,没有几个人比父亲做得更好。是的,我真心地认同。这位可敬的老者,他怕传统文化的缺失会导致文明的衰落,他怕这些美轮美奂的祖先的遗存会丢失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上;于是他拖着衰朽之躯,进校园,办讲座,做访谈;他免费接待游客、招收学生,他组织祁县的书法爱好者展示自己的作品,交流大家的心得;他不计得失,长年累月地奔走传教。时间久了,这种传道深入他的骨髓和血肉,欲罢不能,上下求索。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的努力初见成效,古驼书院终于渐显雏形,浮凸光华;抚摸着这一砖一石、一字一画,老人热泪盈眶。

他举债巨万,倾囊打造,他把他集聚了一生的梦想举起来了,他要为人所不能为,他要站上艺术传承的制高点,唤醒那些浑浑噩噩的世俗的魂灵,唤醒他们心中的爱与美,他要实现众生的艺术狂欢。

他孤独地在静室中打坐,我体会到他为此经历的坎坷与艰辛,我们都看不到他付出了什么。他的思考太沉重,他的梦想太庞大,他如此寂寞,他无法不寂寞,我们所有的人,其实都无法与他形影相随,我们只能远远看着他的颠踬奔行,在他路过时扶他一把,如此而已。当他调动所有的心血来为毕生的梦想努力时,我们只能站在路旁遥望,这真是令人长太息以掩涕的无奈。可是尽管我有这样多的感悟,古驼书院外的人流依然无动于衷,车如流水马如龙,多少人在红尘中花月正春风,多少人依然对艺术与文明不屑一顾,我只能悲哀,老人的寂寞日渐深重。

要告别了,又想留下,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我转身看向巷道中沉静的门楼和挥手的老人,视线越过青色的墙壁和天空,我看到远处古城中肃穆的长风。青色的风,不动声色地漫漶,风的锋刃隐蔽得如同宣纸上的暗纹,它唤起我对那些古风流韵的记忆——我确信有什么事物融入了我的思想,它们在我的心之阡陌上开出好看的花,这海拔高绝的,美丽无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