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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温枪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7-16    



                                   额温枪

                            冉茂荣

 

门卫室旁边,连夜撑起一顶蓝色帐篷,长方体的帐篷,两边角上各有一个粉白的大“灾”字。三抽桌正对入口横杆,蓝色桌布上面,宣传资料、登记册,拧开的水性笔,依次排开。桌端一瓶喷雾式消毒酒精,桌底下一大瓶84消毒液。

桌端一只红色半导体喇叭,端口朝外,黑色中号音箱狗歇似的蹲立桌底,面朝院内。相同内容的政府公告,循环播放。

门卫室门的两边显目处,盖着红色大印的告示,市政府的,防控指挥部的,公安局、派出所的,街道办的,社区的,一张紧挨一张。

保安肖臣,脸戴白色镶边的一次性浅蓝色口罩,臂戴红袖章。

一周前,他头一次拿起小巧的锌白色额温枪(手持式红外测温仪的俗称)。瞄准第三个人,便瞄到住在本院的一把手。车窗玻璃徐徐降下,肖臣一如往常地走近司机车门边

“退远一点怎么忘了”尖尖的白色KN95口罩,从里发生嗡声嗡气的提醒

肖臣连忙后退。挥手,弯腰,示意放行

一把手的脑袋,一动不动停在车窗那儿,口罩上方的眼睛,从额头下面平平地看过来。

“快量呀

肖臣迎上去,驻足一米开外,手臂伸直,对准口罩棱角的上方,“叭”地一枪。——换到平时,哪敢这样啊!几分拿着真枪,近对平时想靠近,但不可能靠近的人脸庞人脑袋,瞄准,开枪——开真枪似的,吓退对方,击毙击伤对方的感觉。好别致,好新奇。

一把手笑。“别放过任何人,都要测量,严格执行规定。你的职责哟。

“36度3……3、3……”

又把登记表递去。

一把手的车走远,肖臣把额温枪凑到眼前,发现忘了摁开关。他把36度3的估计数据,一笔一画填进表格。

一辆大红的两厢奔驰,出现在横杆跟前。肖臣一把抓起额温枪。身手敏捷得像电视上训练有素的特种兵——据枪、出枪

司机站到面前。

高出他一头长披风,披肩发。也个梭尖的口罩,侧边有3M字样,口罩棱角上方,一对大眼睛。

“你找谁?”额温枪举起,放低。

“找你呢,大叔。”

肖臣看到她手臂上同样的红袖章,“志愿者”。

“是、是来值、值班的?”防控升级,街道办、社区正在往各个隔离单元,增派一切组织动员起来的力量。

“不是。想同你商量一下,停个车在这个院子。可以不?”

“那、那不行。外边的车,一律禁止驶入。”

姑娘放低声,“我协助一个年纪偏大的网格员工作,相当于副网格员吧。”绽出笑容。“责任区在这个院子的后面。你清楚的,那边拆挖得乱七八糟,找不到一个稳妥之处。

肖臣的腿不听使唤地打颤。又看姑娘两眼,执额温枪的手,阵发性地晃动。

姑娘伸手固定住面前甩过去晃过来的胸牌,“我叫石吴月,来这边探亲。现在这景象,你晓得的,回不去了。”又掏出身份证。

肖臣盯住上面的籍贯。

“不行,更不准喽。”肖臣嗫嚅。“石吴……石吴……”

“石吴月。大叔,无论我哪里,同你一样,现在都是防疫战士,我们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你说对吧。”石吴月满眼笑意。

“你的胸、胸牌……”肖臣仰头看,石吴月抓住胸牌。

“那,那你,先量体温。”

“这肯定的,必须的。”石吴月坐到塑料登上,像面对体检医生,额头转成九十度

宽大的藏蓝保安服在眼前飘浮,像要铺天笼罩好像听到开关叭的一声,瞄得不准,但很用力。

“3、37度3……”

“多少?”石吴月看着筛糠似的肖臣。

“3、3,呕没量到。”

又转动额头,将额头更近地对准额温枪口。

抓过表册,逐一填上姓名、身份证号码、手机号码。在“事由”栏,填上“拜访保安肖臣叔”。

石吴月离开后,很长时间,没有人进人出,没有车驶。肖臣几番拿起表册,对着“拜访肖臣叔”这行字,愣神,卖呆。

多少年了,没有一个人说必须要见肖臣,仿佛也没有一个他肖臣必须要见之人。驼背老者、B老头、守门的,耳朵都听起老茧。“肖臣叔”,还可以是肖臣叔?!他还有名,还有姓而且出自一位知书识礼的姑娘之口,玻璃窗户的深灰老尘瞬间拂尽,目光似乎又可以投射出去,又可以当镜子自照,从中看见自己的什么,自己的哪一部分,清晰呈现出来,让自己一清二楚了。

 

第二天,大红奔驰又来到横杆处。“肖臣叔你好,肖叔你好!”

石吴月把3M口罩往下轻挪一点,额头主动迎向额温枪。

砰地,额温枪直接撞到长发蓬松的头皮。——肖臣身子朝后缩,越想把枪开得干净利索,一枪致命,越笨手笨脚。

“不用隔那么远的,肖叔。”

肖臣看看俩人中间的距离,上前一步。

“要不,我喊你肖哥吧!”

“别、别,肖臣,喊、喊肖臣。”

“那还是肖叔,肖臣叔?!”

额温枪触到额头。似乎听到砰的一声。

“对不起石吴——”

又量第二次,第三次。不是你想靠近就那么容易靠近的。像有某种相反的力量,阻碍他前行。

“石吴月。你喊吴月、月月也行。”

“月……不行。”

“是不是坏了?”石吴月接过额温枪,对住肖臣的额头。“没问题呀!准的嘛。”换到她手里,便没什么难的,顺顺当当,不好操作的了。

“我、我吧,要不是新、新冠病毒……我、我哪敢、哪敢……哪能……”像自己始终在一道高坎的下方,又不甘于待在原

“你就把我当你的女儿,或者你的小妹……”

“我、我没有……”

测量过,登记完毕。石吴月瞄瞄手机上的时间,准备跟肖臣聊两句。她上身一件水黄羊毛衫,下身牛仔裤,运动鞋。

肖臣连连后退,一个趔趄,倒在帐篷撑杆脚下。像爬一道高坎,自己脚底打滑。

“别别、你快走吧,赶紧去工作。”

跌倒那一刹那肖臣决定下班后去老丁那里洗个澡。感觉有几个月没洗澡了,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味道,不好闻。自己不应该与这样的味道裹到一起,实际上呢,又已经同它厮混不晓得多少时候了。

老丁从乡下进城来做保安,租了间等待拆迁的几平米老房子。交过班,老丁给他门钥匙。叮嘱说,千万先拉下电源匝刀。

肖臣揣好钥匙,没有走。他走向那辆红奔驰。

拎过去几桶水,把红奔驰抹洗得干干净净。

放回水桶,老丁问:你家亲戚的车呀?

肖臣鼻孔“嗯”一声,很想承认,些许自豪的样子。

夜里十一点,雨点嘀嘀嗒嗒下。雨伞下面,一道红,“嗖”地越过横杆。

老丁大吼:“站住!”

红色身影钻进帐篷,半收雨伞,额前挂满水珠。“肖臣叔呢?他下班,你们换班了?”

“你找谁?”

“我、我来开车。我找肖臣叔。”

“你先出去。”老丁与她楚河汉界,拉开距离,“量体温。”

“雨好大。”

额温枪举,她略曲身。

往表格里填身份证号码、联系电话等。她从口罩上方回眸一眼。“你是丁叔?”

“你怎么知道?”

“都是防岗位的人嘛。

“问题是,你不属于这个院子的住家户呢。”老丁咳嗽一声,“明天,你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停去。”

第二天,石吴月走近红奔驰,发现车身比应该有的要干净。她想,也许是昨夜大雨冲刷的缘故吧。

大红奔驰停到横杆跟前。老丁抓起酒精喷洒瓶,几步冲过去。“讲了不行就不行,昨晚上给你说明白了的。”酒精往横栏杆噗噗地喷。“你这姑娘,怎么听不见话呢?不是本院子的车,一律不准进。”

副驾驶座车门打开。同样佩戴红袖章的警察站到老丁面前。

“王所长,检查工作啊?”老丁的酒精瓶随手关闭,双手往笔直里垂下。

“网格工作人员的车辆,哪个院子都可以停,这是防疫需要。你们公司没告诉你?”派出所王副所长往下挪挪口罩。“她这是私车公用,视同公车。”

“行、行,听你的,我照办就是啦。”横杆呼地抬起。

王副所长拿起登记表册查看。

“停到公共车位上,别占倒私家车位”老丁对着缓缓驶入的红奔驰。

“你过来,给我念一遍这个人的姓名。”王副所长指着表册上一处潦草的签名。

老丁抓耳挠腮,“忙很啦,没有监督到位。”

“他这个身份证号码电话号码也认不完整嘛。如果恰恰这个人是密切接触者,疑似病例,追踪不到他,你负得起责吗?”

“你说得很对。下次注意。”老丁急得额头冒汗。“是前面肖臣那班的,我转告他提醒他。

王副所长再凑近看。“恰恰进入的时间一清二楚,你看看,你看看,就是你这个班的,还狡辩。

“王所长,你没开车来开车来的话,我会抽空为你冲洗干净的。

石吴月走到帐篷跟前。

“小石,我们走吧。”

石吴月把车钥匙递给老丁。“公车位没有空的了。需要挪车,师傅帮忙移动一下。

“王所长,那个问题我保证立即改正,下不为例。你,千万别反映到我们公司啊。”老丁手心的车钥匙,像一截冒烟的火炭。

路口分手,石吴月向王副所长道谢。

王副所长笑,“随便敲打他一下,他就老实了。以后再不会为难你。”

“多谢了。你一出面,事情变得简单多了。其实……”

“没事儿,我不是顺道嘛,举手之劳的事情。必须全力支持你这类同志的工作。一些人,他到这时节还不明事理,还不识大体,还给人绊脚绊手。

 

交班的时候,老丁从桌厢取出车钥匙,慎重交到肖臣手中。“那高个儿美女的,那辆红奔驰,派出所王所长的哪样亲戚,别让其他人把她的车挡啦。

肖臣笑,“倒像是你家内亲似的。”

桌下的喇叭重复播放着那些可能没有谁真正听完整的内容。除了到单位坚守岗位者,上超市买生活物资的,出入人员不到平时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

瞅到个机会,肖臣请一位专职司机把红奔驰挪到紧邻绿化带公水龙头处。距帐篷二十余米。

肖臣执起水管,把奔驰冲得干干净净。又用钥匙遥控打开车门,执抹桌帕,抹坐垫脚垫。

鼻孔间哼起小调。嗨喇啦啦啦——不晓得源自哪个年代,也不成整曲。

感觉没可抹可洗的了。人再退远一些,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地瞄瞅。

回到帐篷三抽桌跟前,禁不住,有一眼没一眼地看那辆红色奔驰,奔驰的红。像一个母亲父亲,注视视界内安静玩耍的孩子。

唉,要是有一个儿子,有一个姑娘,然后有孙子外孙,孙女外孙女,或许这么看着,就很多日子了。可是,肖臣没有。不,本来有了的,四十岁时,妻子怀孕都五六个月。一天夜里,突然肚子疼得打滚,赶紧往医院送。没等送到,半路断气了。第二天起,肖臣落下口吃。说话越激动,越想说明白,越打结。顿时万念俱灭。

几年后,还是社会定点帮扶,找上门,免费让他参加培训,才当上保安——目测本来没通过,他身高不够,背有点驼,社区让保安公司特例处理。生活才重起色。

晚霞映照在石吴月拉直的头发上,3M口罩显得愈加雪净。

肖臣师傅老远发现脚步快捷的石吴月。“今天下班这么早?”

没有打结,自己惊讶无比

“网格区,增加了几个志愿者。这两天,工作轻松了些。”

肖臣递给她车钥匙。“你说话,说、说、话、话,”又打结了,“真不像我们本地人。”

“谢谢你肖师傅。这个时候,还分什么本地人外地人呢大疫面前,都是一家人,对人都必须像对待自家人一样,你说是啵。

“那、那、那是。”

肖臣盯着石吴月高挑的背影。看着她走向那辆大红的两厢车。

果然,石吴月绕着车,转了大半圈儿,像是不认识不熟悉那车了。向后抛一把头发。遥控咀地一声,车门拧开。哇的一声。车内的干净整洁,显然出她意料。

这边,肖臣连忙侧身侧头,生怕远处的石吴月回头,发现他在高兴,在激动,没藏住快乐。

关上车门的石吴月,轻轻拍两下方向盘,校正一下前挡玻璃方的后视镜。

车头与横杆并齐,横杆徐徐抬起。

眼神与肖臣师傅相迎。都微微笑起。

“谢谢啦肖叔。”

“明天你几点的、的班?”

“我一早来,整天值班。”

“好、好,我也是。老丁请假了。”

 

石吴月确实来得比哪天都早,街灯还雾茫茫的。肖臣还没起床,院子铁门还锁得严严实实。

怕摁喇叭惊动四邻,又急于进院子停车。她抓住铁门上的链子锁,敲打几下铁门柱。

“来了来了。”

门卫室洞开,肖臣盯着挂锁钥匙孔。晃当晃当往旁边推动铁门。这才发现是红奔驰,是石吴月。

车驶进院子。停到帐篷边。没熄火。

石吴月走到跟前,举起一袋食物。

“肖叔,我为你买的,面包,没加糖的那种。还有方便面,桶装的。”

肖臣正要伸手接,发现自己只穿着短裤,背心。耗子半道与遭遇一般,嗖地跑回门卫室,回身带上门。

石吴月噗哧一笑。“给你放到三抽桌上啦,你拣好哈肖叔。”

肖臣以最快速度穿上棉毛衣棉毛裤,穿好保安制服。开门出来,石吴月已经走出院门。

“送什么东西呢你,真是送我的呀?喔我的天,多少年没人送我需小东西了!凭什么送我,我凭什么让人家送这么多好东西

真想去送送石吴月,一个大姑娘家,这么早就独自走在大街上。要是自己的亲身女儿……可是,离不开,不能走的。必须得忠于职守,坚守岗位。他瞄一眼墙上的“保安职责”。

 

一身疲惫的老丁师傅回来,交班,有些心不在焉。突然眼睛放光。走向室内的旧沙发,回头责问肖臣,“我的衣服呢?我放到扶手上的衣服裤子怎么不见了?

“你确、确、确定?”

“再忙再累,我也还记得自己放的东西。走的时候急昏头了,几件脏衣服,没来得及洗。”老丁摘掉口罩,里里外外找。“不会是嫌脏,你把我扔掉了吧?”

“看你说的。我、我是那样的人吗?”

 

疑团第二天自动解开。红奔驰停到帐篷边。

登记过后,石吴月将一个大塑料袋递向肖臣。肖臣想,难道今天又给我买新的好吃东西来啦?

石吴月几丝歉意的样子。“肖叔,你的衣服,没经过你同意,我拿去洗了,烘干了,还给你熨了一下。”

哎呀呀。肖臣双手捧在手里。这哪是我的衣服,我哪有这么好的换洗衣服啊。我怎么感谢你呢?

肖臣语无伦次,叽哩咕噜半天,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一直笑。

石吴月走远以后,肖臣解开塑料袋,把老丁的衣服凑到鼻翼跟前,嗅。咋不是姓肖的呢?姓肖的衣服也足够脏,噢这些天自己洗得勤,早已经洗干晒净了。交给老丁,说点什么好?

清早,老丁煮了大海碗二刀面,放了两勺老婆送的肉沫辣椒。

“想洗澡不老肖?想洗,我拿钥匙给你。”

“啊,改天吧。你的臭衣服,给你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儿找到的?干保安的,自己的衣服会搞丢?我不相信。

“昨天,我、我一时搞忘记了。是、是我同那个开红、红奔驰的姑娘,让她,给你拿、拿去洗了。”肖臣憋得脸红筋涨。“搁、搁沙发上,狗屎似的,臭汗味一股一股地熏。”

“真的?”老丁抓抓头皮。“有这等好事,你老肖,还看不出来哈。”

肖臣解开塑料袋,逐一取出衣服。觉塑料袋的质量上乘,还可以再度派上用场。

“还、还给你熨烫得规规正、正。”肖臣摘去口罩的一边,正起面孔眼神,“我、我说老丁,人、人家石、石……”

“石吴月。”老丁说,“我知道,她是王所长的亲戚。”

“不、不是。”肖臣越急越打结,“是不是亲戚,人、人家在背后,协助、协协助网格员工作。你、你、你对人家态度好、好一点行不?”

“闹半天,你是这意思。好好,我对谁态度不好啊?”老丁把干净衣服放到面前,手指一拧一拧地,像触摸新布的厚薄、质。“老肖,我发现,她就像你前世的亲女儿似的。你承认不承认?”

“跟、跟你一样。与她相识,才、才几天。”

“这姑娘,确实不错哈。长得那么端庄受看,又这么暖心。”老丁起身去放衣服,“遭多少钱?我给你,你替我付给她。我拿给她,未必会收。”

“她、她说,不要钱,不要你的钱。”

“这、这怎么是好呢。等我打听打听,洗烫四五件衣服裤子到底要多少。”

“你、你打听个球毛。”

后边几个字无比顺溜。老丁笑着捅了肖臣一小拳。

 

楼层的楼长站出来,戴着红袖章的志愿者冲到最前面。楼长们找来包装板,胶合板,一阵密集的锤打钉订,四五个横向通道,一律竖起五米高墙。统一标准:猫狗都不允许可钻出钻进一只,整个天良棚户区,只留一个出口通道。

一高一矮两个小伙强行闯关。高的头发尺长,矮的光头,半尺胡须。没戴口罩。他们说,没有,也买不到。要不,谁观音菩萨,送他们两个三个。非去超市买肉买酒不可。头发花白的两个楼长苦口婆心,劝不住。

很快涌出来一堆人,也想出门,喜欢瞅热闹。有的牵着拽着宠物狗,有的穿着大花睡衣,趿着毛拖鞋。

个志愿者,手扣手做成人墙,挡住只够一个轿车车身的出口。

俩小伙怒目对。

石吴月上前。微笑对二人,递给他们纸笔,劝说写出需要采购的物品清单,由她去代买。

光头小伙接纸笔抖抖转转。笑:“可是我没有钱付。”

长发小伙,暗顶光头膝盖。回对石吴月:“我们只能手机支付,不可能把手机交给你拿起去吧。”

“我先垫付,回来你们刷给我即可。”石吴月扫一眼清单。“请留下手机号,楼幢楼层编号,身份证号。”

“不可能的!”光头小伙朝上盯石吴月。“你什么身份?你不像我们本地人。”

“先出示你的身份证。”长发高个儿向后猛甩一下头发,眼睛凹陷。

石吴月想都没想,掏出身份证。以为她没带,借此节外生枝吧。举在手里,亮示,证明。

长发高个儿嗖地扑过来,一把抢夺到手。

石吴月没有防备。一个趔趄。

“武汉的,她是武汉的!搞半天,她原是武汉跑出来的!她是想来传染我们,把我们都感染喽!”

俩人一唱一和。“这个妖精婆!我们揍瘪她!快打120,把这个白骨精抓去隔离起来。”

“我们要遭她害惨喽!”

石吴月掏出手机,拨打110。

光头小伙抢夺她的手机。“你装哪样观音?你才是个病毒!

110拨成了肖臣。还有三五十米远,肖臣厉声怒吼:住手!

跑到跟前,肖臣手中塑料警棍抵到光头的脑门“离她远点!”

“你、你退回去!”用力推拒长发高个儿。

虽然穿着整齐,俩小伙很快发现,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程咬金,只是个小保安。

高个儿不退。冷笑:“她是你谁,你管什么闲事,充什么好汉?”

“她、她,她是我女儿!”

“你女儿?你女儿!”长发高个儿显然没料想到。重重挠两下自己的长发。

退后两步的光头一声干笑:“你的女儿在武汉?你有这么神气的姑娘,你还在干保安?你哄三岁娃儿呢?老子……”

冷不防用力撞过来,肖臣倒地。

爬起。长发高个儿,抬腿频踹。光头拉开架式,左钩拳,右钩拳。

肖臣爬起,倒地……

长发高个儿背靠光头小个儿。

几个大学生中学生志愿者,欲拉,靠近不得。

人群背后悄然挤过来一位老头,对准高个儿腰部用力一肘。“快给老子,滚回去。”老头毛线帽,帽檐盖到鼻孔,黑色口罩遮住大半边脸。“你听懂没有?”

肖臣趁机抓住长发高个儿的手背,一口咬下去。

长发高个儿嗷地一声,老头眨眼不见。

 

警笛声越来越大。车顶红光映到在场人脸庞。

王所长及几个警察冲到跟前。

断开石吴月与俩小伙。“没伤着吧?”

“快救肖臣叔!”石吴月甩着手腕。

“把他们铐起来!”

俩小伙被迅速制服,蹲趴在地上。

一个警察手执喇叭,劝退围观群众

肖臣坐在地上,嘴角、手腕都是血。“你要是个核酸阳性者,老子撵到看守所,都要先把你灭了不可。”肖臣指着长发高个儿。

石吴月惊讶不已,肖臣一个字都没打结。

警察拣起身份证,拭去灰尘,凑近看。递给王副所长。

大嫂模样的高胖妇女,嘶声对着众人:“别难为这姑娘,我们不是也有在武汉读书的儿女,他们不是都放寒假回来了吗,难道他们也变成敌人,不再是我们的至亲了吗?夸张地摊开两条象腿胳膊,“要在平时,有子弟在武汉上大学武钢、二汽工作,有亲戚在汉正街做个小生意,谁不是脖子挺挺的,屁股翘翘的。我把话说白了,就算她是华南海鲜市场摊位上过来的,既来到这边,那也是和我们生死与共的姐妹。”中年妇女唾沫横飞,肉墙似的挡到石吴月前边“哪个再对她污言秽语,别怪大姨对他来横的

王副所长正起反起看两遍身份证。“你真是武汉的?”

石吴月点头。

“什么时间过来的?”

“在社区报名申请时,我直接说过,出示过我的机票原件,你在场的啊。”石吴月惊魂未定。

“我当时没注意听,没关心你这个。”

“两个月前我就来这边了,来了就没回去,就回不去了。”石吴月理直头发,“全国那么多人奔向我们武汉,赶赴我们湖北,去救我的家人,我孤在这里干着急,总得也做点什么吧。”

“这边有你亲戚?”

两个小年轻,涉嫌严重违反疫情防控规定,严重妨碍防控执法,被推进警车。

肖臣对着还没散去的人:“你、你们别信那俩鬼仔儿胡说,这姑娘,是我女儿!她在那边读书,早两个月就放假回来了。她要有情况,我不早就倒下了?!

“我到这边来,原计划春节同对象办婚礼的。我提前过来做准备,我对象安排二十四号那天从武汉自驾回来。现在都还在那边。

“这个网格区域,人员比哪儿都复杂回头让社区给你换个地方。

“不、不,王所长。我已经逐步熟悉这儿了。新人来,还得从头熟悉情况。”

石吴月双手拉肖臣。嘴型是“爸”的样子。到底没喊出声。

 

第二天下午。石吴月进院取车。

肖臣穿戴得整整齐齐,平时不戴的保安帽子,也端端正正扣到头顶。

他跟到汽车旁边。“吴月,月月——”声音颤抖,却没有打结。

“肖叔,有事?有事请讲。”石吴月已经拉开车门,正要坐进驾驶座。

“明天,明天你就见不到我啦。不,是我,我明天就不能为你看车,抹车了。”

石吴月笑。“这车不是我的,我还没有钱买这么贵的奔驰车。是我们那幢楼一个老板娘的。她说,自个儿隔离在家,车搁着也白闲着。我天天冒险出来,说什么也要借给我用——她请我为她儿子补习数学。”她略停顿,“我怕停在别处,被刮蹭。加上你们这儿离我负责的网格最近。所以就……”

肖臣静听着。“看着,你也不像当老板的,就像个读很多书的人。”

“你说你明天……为什么?”

“我被开除了。公司说,严防严控期间,我擅离职守,脱岗。

“怎么会?怎么能……这样?”石吴月关上车门,回身正对肖臣。

“我知道这车为什么一直很干净。这些天,我知道是你在清洁它。”石吴月掏钱夹。“至少得让我给付抹车钱吧。”

“别、别、别……你拿钱,就看不起我啦。”肖臣努力笑,“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低下头。“不当保安了,我去拉板车。等疫情一过,我就上街拉板车,或者打短工。少拉一点,活儿轻一点,我力气还够。”

肖臣干咳两声。“你真是个好姑娘!只是,我不配拥有你这样一个女儿。”

“不、不,你不能那么说。昨天,可能也只有我爸才会那样不顾一切……我爸,在那边,确诊了……不知他能不能抗过来。”石吴月眼睛泛潮,口罩往眼睫毛上方耸堵。她迎过来,高挑的身子几乎覆盖肖臣。

悄然一声:“你可以拥抱我。”

肖臣赶紧后退。

抬头,将鼻梁上的口罩往上提。“我不是……我,不能的。我……”

“那我们照防疫要求……”石吴月略曲身,轻沉右肘,与肖臣碰,都后退,再一碰,又一碰。

“还有,还有体温。给我测体温。”石吴月看着肖臣手额温枪,轻理长发,将额头很低很低地,轻轻迎过去。

肖臣慢慢举起额温枪,对准,闭眼摁下开关。

石吴月微闭眼睛,额温枪离开,还固定着等着补枪的姿势。

 

老丁来接班,带来一个比肖臣年纪更大的新保安。

“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就是不听。”老丁唠唠叨叨,“人家长得漂亮,和你屁相干,美人影能当饭吃?忘了你是谁?你是吃哪碗饭的?

肖臣不应声,把自己的物品,拴到破自行车后座。

“老丁,我、我告诉你:再遇到,再遭开除两回,三、三回,我、我照样干,我必须,我一定,照样干!”

“是喽,我知道你的牛脾气。现在,举国空城。我倒看你上哪儿打零工整饭吃去。”老丁送出大门。“想洗澡的时候,打我电话,我为你提前烧起热水。”

 

肖臣面对清澈透底,却没有一条小鱼浮游,深河一样的长街——自己就像那么一条不幸掉入其中的小鱼仔,活起的,可以板两下,却不知往哪儿游。

手机骤然响起。

王副所长的声气,“肖臣师傅吗?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下口那个家伙,核酸检测阴性。你不用担心,我们也完全放心了。

“这算什么好消息呀,是阴是阳,我无所谓的。”肖臣咳嗽一声。

“肖师傅,我还没说完呢。因为,正是你的奋不顾身,帮助我们逮到了一个通缉多时的抢劫杀人犯罪嫌疑人——就是喊长发高个儿回家那个老头——他爹,志愿者们抓拍到了他的照片。没想到他藏在那儿。要不是疫情,要不是你、小石与他们发生冲突。

“我可不晓得哪样通缉犯,也不想遇到。

有人打断王副所长,通话停顿十几秒。“喂,肖师傅肖臣师傅,我们已经向上级报告,你的行为属于见义勇为。但你在群防群控时节,擅离岗位,保安公司开除你,完全符合有关规定。”

“还有什么事吗王所长,我饿得心慌,我得回家做饭吃了。”

王副所长问:“你现在距社区多远?那算了。”

“所长,我挂了哈。我先买两个馒头。”

“你等等,肖师傅、老肖。明天一早,你到社区去,我们想办法为你找一份新工作。”

……

“喂喂,老肖,肖师傅……你记住了吗?一早,八点,我正好有事去社区。我挂了啊……”

肖臣摘开口罩,咬下一大口馒头,眼泪顺着腮帮往下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