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短篇两题
朱雀
夜间飞行
卡鳅第一次一个人体验夜间飞行。实际上还差两天,他才到这艘单人胡桃木小飞艇的法定驾驶年龄,然而今天是一年中特别的一天。眺望远处的海平面,太阳一大半已经沉到水里,唯独额头露在外边,沙滩上稀稀落落的走着几个人,不再似下午的那么喧闹了。天空的橘黄色渐渐黯淡,不知从何处渗出的湛蓝蔓延开来,云彩轮廓越来越模糊,最终融化在灰暗的夜气里。
就快到出发的时间了,卡鳅最后检查了一遍飞艇尾部的风力储存器,像热气球一样浮在飞艇顶部的气泡和其中一群叽叽喳喳扇动翅膀的蜂鸟,听到它们在抱怨“又饿了”。他拖着系在飞艇前端的牵引绳,吃力地挪动这个比他高半米,身躯粗壮得多的大家伙,直到飞艇的三分之一都浸在海里。他跳进驾驶舱,驾驶舱只容得下他大半个身子,肩以上的部位都露在外面。这时候半球形的防风气泡膨胀起来,如同一顶玻璃帽子,环绕卡鳅将他罩住。
海风愈发凶猛,激烈地从东边涌过来,沾了水的胡桃木飞艇在海上轻得像一张纸,随海浪摇摇晃晃地漂荡着。卡鳅按下红色按钮,整个小艇开始振动,发出类似螺旋桨转动的声音,又像在高速拍打翅膀的海鸟。飞艇周遭的海水在顺时针旋转,形成了一个漩涡,仿佛一朵蓝白色的玫瑰花,波浪声清脆悦耳。没过多大一会儿,飞艇已经腾空,悬浮高度稳步上升。失重状态的卡鳅能看到月亮了,薄荷色,一半跃出了海平线,散发着清亮的光线,瞪大眼睛也许你还能看到水珠从它表面滑过。卡鳅在想,他去班德尔的这段路程,稍稍加快点速度,能不能追上月亮这个家伙呢?说实话,他直到现在也没弄清月亮到底有多大,他看过几本来自外界的科普杂志,当然是纸质的,上面说月亮直径长达数百千米,这搞得卡鳅完全失去了概念——脑袋里没法换算出数百千米的画面,说不定外面的信息是骗人的。外面的信息还说,夜空里的星星甚至比月亮都大,而且大得多得多。是这样吗?卡鳅抬头望向四周,那些闪烁不定的星星,比最小的豆荚剥出来的最小的豆子还小,所以班德尔的人们才说,凡事要自己验证一番,否则别人的话可能会让你困惑不解。
“我一定是最早出发的,”卡鳅想,到现在他没看到其它飞艇,“好多人不赶时间,可以偷懒晚点出发,唯独我起飞的海滩相隔的距离很远,可辛苦了蜂鸟们了。”
风力储存器有规律的嗡嗡声和鸟儿们平稳的扑翅声似乎预示着一切顺利,一切安稳,前面一望无际都是浮动的云层,卡鳅后脑勺舒服地靠在气泡上,想着他是不是可以睡一觉,眼睛一闭一睁就能完成这次夜间飞行了。
卡鳅眼睛还没闭牢,就听见有人尖声尖气地说:“伙计!帅哥,你的风够吗?”
他偏过头,看到了右侧这艘正和他平飞的花哨的灌木飞艇,飞艇上缀满了他不认识的果子、野花甚至缠绕的荆棘,吊顶也不是蜂鸟作业,竟然是两只胖胖的猫头鹰。罩在气泡里的那个人长着一头灌木丛般凌乱的棕色卷发,看上去年纪比卡鳅还小,正咧着嘴朝他傻笑,露出两颗兔牙。
“猫头鹰?”卡鳅惊叹,“你确定它们有你需要的飞行天赋?”
“可不是吗,我的亚美尼亚雀鹰和人赌骰子做抵押了,”卷发男孩说,“偷了我奶奶的几只替补猫头鹰用。这个不是重点,帅哥,我起飞没多久发现储风器的风量不够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才灌了三分之一,我昨天给它喝了一晚上风!”
“现在掉头回最近的飞艇行补救还来得及吗?”卡鳅问。
“你瞧,这就是问题所在!”卷发叫道,“看看我的吊顶,伙计,你觉得我有钱给我的飞艇蓄能吗?我只能把它放在海滩上喝风然后失去这次考核资格!”
“可是我的风也不够啊……”卡鳅挠挠头说,“我是说,我有一点多余风量,可是你的风量只有三分之一,我把多的给了你,你还是不够。”
卷发并不气馁,继续说:“夜间飞行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特别是夜间飞行考核。你要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考的可不光是开飞艇的技术,纯粹的飞艇技术实在没什么可考的。”
“你确定?我觉得你就很有必要接受考核,”卡鳅说,“免得关键时刻发现风箱没有灌满。”
“是的是的,我承认我没做好,可是你得关心下更重要的,比如飞行路线什么的。你看看,前面的云是不是多起来了。”
“你到底想说啥?”
“我们可以做一笔交易,”卷发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你负责提供动力,带我的飞艇到达终点班德尔,我来指导你在路上遇到的任何技术性难题,或者,不管是不是技术性的都行。行吗?帅哥,说真的,前面风越来越大了。”
“你来指导技术性问题?你看上去比我还小,你满十二周岁了吗?”
“我开了八年飞艇,驾驶经验绝对比你丰富。”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的风量也不多,你要是再跟着我飞只能迫降在海上啦。”
“没问题,我告诉你怎么做,”他说,“等会我飞到你后面,用两条牵引带挂在你风力储存器的连接口上,我调低自己的风量变成推进模式,然后你只要拖着我走就好了。”
“真的行吗?我觉得这个主意不怎么靠谱。”
“你真的需要一个技术指导,教你怎么随机应变。”
卡鳅抓着控制摇杆向前推,飞艇速度顿时快了不少,他拐了个弯飞到灌木飞艇正前方,两艘小艇稳稳地对接到一起。卷发扔出两根牵引带,带子飘在空中,像受到了什么化学反应似的,变得又硬又直,一左一右连在了胡桃木飞艇的风力储存器接口上。这下合体飞艇的速度比之前放慢了,不过卡鳅觉得它们在空中飞得挺稳当的,像一节没有车厢的火车,嗡嗡的轰鸣着前进。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好吧,接下来但愿你的八年飞行经验能让我们顺利飞到班德尔。”
“我,资深飞艇驾驶员金正吉,向你保证绝对没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卡鳅。”
“北岛的姓,我说得没错吧。”
“我祖父母都是北岛的农夫,我是在那边出生的。”
“你可算是有天赋的啰,”金正吉哈哈笑着说,“按理说那附近捕鱼的人比较多,这会儿你应该在海上才对。”
“我可不喜欢开船,”卡鳅摇摇头,“我晕船,从来没出海捕过鱼。”
“要是你开着飞艇在接近海面的高度滑行,你会晕吗?”
卡鳅扭过头看向后方的金正吉,觉得他话有点多:“我没试过,最好不要试。”
“瞧瞧,这话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参加夜间飞行的人说的话,”金正吉说,一副戏谑的表情,“一个飞艇驾驶员要保证在任何情况下应付自如,才能说合格,我说的对吗?”
“你不要老问我,如果你觉得自己是对的,直接把你的意思说出来就好了。”
“我尊重一个人时,才不停问他的看法,这是起码的礼节。”
“现在,你不要说话,老老实实跟在后边就是最好的礼节。”
夜间的温度变低了,飞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们稍微下降了飞行高度。透过稀薄的云层,可以看到海面几座拳头般大小的小岛。其中有一座小岛流光溢彩,十分显眼,几艘亮着信号灯的飞艇在附近朝它靠近——这是沿途设立的中间站,供飞艇发生意外时停靠。这样的小岛一共有两座,看到第一座岛说明他们行进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月亮完全升到了天空中央,圆圆的,看上去不算太大,卡鳅不自觉地朝着那个方向飞着。两艘飞艇在云层边缘航行,通体覆盖着淡淡的白色光芒。
“等等,我们得注意啦。”金正吉说。
前方的云层浓密起来,风刮得更大了。有一片硕大的乌云,像是好几朵云融合而成的,占据了空中的一大块区域,如果要继续赶路就得从这片云朵穿过去。可是卡鳅听见黑云里有雷电声隐隐作响——他们前后还有好几艘飞艇,规格都差不多大小,都在围绕乌云打转,很为难的样子。
“情况不大妙啊,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卡鳅隐约听到金正吉敲打飞船盖的声音,但是他睁大眼睛忘了说话。
不一会,一艘显眼的红色小飞艇冲到了最前面,这是条闪亮的甲壳虫飞艇(卡鳅非常羡慕)!它似乎把马力调到了最大,所有人都能听见一股强风在风箱里打转,呼呼作响,然后像一头憋红了脸的小公牛似的,一头扎进了乌云里,钻出一个缭绕着云雾的洞穴。金正吉知道这不是什么意外情况,而是设定好了的飞行路线——一个合格的飞艇驾驶员必须知道在紧急情况下,怎么安全地穿越大型乌云,这是他们必须经受的考验。卡鳅希望能继续降低高度,从乌云下面飞过去,但金正吉严肃地告诉他,大型乌云下端才是最危险的,千万不要作这种错误尝试。好在有红色飞艇带头,剩下几艘飞艇都鼓足了勇气,开始一艘接一艘地冲进去。合体飞艇飞得最慢,他们跟在一艘锡纸艇后面,基本上是跟随着别人开辟的通道。
云层里黑黢黢的,除了偶尔亮起的闪电会让你暂时性失明以外,只能循着信号灯照亮的道路辨认方向。卡鳅第一次走这么复杂的道儿,像钻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他们不可能走直道,只能是摸索着,辨听着声音绕来绕去地飞。要是不小心被闪电劈到风箱,或是气泡受到损害,飞艇就只有在海上迫降了。卡鳅想,今天要不是碰上金正吉,他恐怕就在里面迷路了。耳道里全是低沉的嗡鸣声和轰隆声,稍远处被照亮的云层褶皱像一道道墙壁,近处则是雾气和水珠,朦朦胧胧地附住气泡,模糊你的视线。没人知道还有多久能转出去,卡鳅有时候回过头,能看到金正吉在确定他们的方位,嘴里念念有词,眼珠四处转悠。如果前三分之一段还是在海面航行的话,现在的这一段好像潜到了海里,沉闷、黑暗,又像有什么力量在积蓄——这是他们的力量,又是云层蕴含的力量。
胡桃木飞艇的艇身剧烈摆动着,后边的灌木飞艇也跟着受到了影响。卡鳅的飞艇向左摆,金正吉就随之甩向右边,空气刷刷作响。气泡里的蜂鸟们慌张地扑扇着翅膀,发出嘈杂的声响,倒是两只猫头鹰显得很沉着,当然了,也许是因为它们目前工作量比较小的缘故。这会儿几乎是金正吉指点着卡鳅的每一步操作,他的手在这样的环境下变得有点不听使唤,但还是严格执行着每一步指示。不知过了多久,卡鳅才反应过来,闪电消失了,雷鸣不见了,一切都变得平缓。除了雾气什么都看不清,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虚无,好像刚刚还在强烈喷发的火山瞬间消融在空气中。金正吉解释说,这是一团大型乌云的核心区,就像台风眼,其实是最平静的地方。不过他也光是听说过,因为大多数飞艇的判断都是顺着云朵边缘的气流通道冲出去,很少会误撞进这块区域。乌云的核心地带确实非常安静,一股神秘的力量隔开了外界的声音,外界的气流,并且充斥着不知如何产生的淡淡白光,卡鳅感到他仿佛置身月亮内部,这场景完全符合他的想象。
“这块地方很小,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要冲出去了。”金正吉在他后面大声说。
飞艇颤抖了几下,速度突然加快,亮眼的闪电和轰鸣声又回来了。这次周围好像变亮了不少,卡鳅可以看到好几盏信号灯从他眼前闪过,看来又有不少飞艇冲了进来。他们在一个巨大的环形通道里打转,变速,转向,灵活拐弯,然后径直冲刺。有一次卡鳅看到一道闪电在他身边不到三米处划过,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强光穿透了眼皮,一切都熔解在白色的光芒里。金正吉比划着他的操纵杆,飞艇上的仪表从进入云层开始就不停乱窜,来回乱摆,一直处于紊乱状态,现在仪表盘的指针稳定了不少,表明他们已经接近了云朵的边缘。
“可以一直向前了,可以一直向前了。”金正吉激动地重复说。
卡鳅向前推着摇杆,手攥得紧紧地。忽然,混沌的气流消失了,他呼吸到一阵新鲜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飞艇穿了出来,后面是一团庞大的、聚合不定的乌云,前面是一轮皎洁的月亮,墨蓝色的天空,还有好几艘经历了万难,同样刚摆脱危险的飞艇,他们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行驶速度。卡鳅看到远处有一个红色的小点,是那头率先冲进乌云的公牛。
“太快了,他肯定能得到‘优秀’,”卡鳅说,“他丝毫没有犹豫就冲了进去。”
“我只能说,这并不是一个成熟的驾驶员所应该做的,”金正吉摇摇头,“不过他要去做一个赛艇手的话,愿班德尔的神保佑他!”
“没想到你的驾驶经验真的很丰富,”卡鳅回过头看向他,“我开始真的不相信。”
“那是当然的了,我不知道这是多少次穿越大型乌云了,”金正吉好像漫不经心地揉着额头,“你只用一次拖艇的人情就换来了专业的指导,我要说,真的非常赚。”
“我看到第二座岛了,”卡鳅说,“接下来的航程不会再有乌云了吧?”
“按照以往的惯例,飞艇委员会的人不会再为难我们了。毕竟这只是个仪式而已,老爹老妈们看到太危险,会向他们提出抗议的。”
“说得有道理。”
“但是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干我们该干的事了。”
“干啥,去班德尔吗?”
“贴地飞行,我刚刚说过了,或者是贴海飞行。”金正吉似笑非笑地说,“难得有人照看着你,作为驾驶员,你必须得掌握这项技术。来,我们降下去吧。”
轻微的失重感又来了——卡鳅按下绿色按钮,蜂鸟们放缓了拍打翅膀的速度,得到了恩赦似的在气泡里自由地飞来飞去。风箱的噪声小了下来,整个合体的飞艇慢慢靠近海面。从高处降落下来,卡鳅看到的大海不再只是空荡荡地的波涛,有好多艘班德尔单人船在海面航行,他们是来参加夜航练习的,木船、金属船、纸船都有。
小艇掠过一波波起伏不定的海浪,飞越那些航海人的头顶。卡鳅看到水上明灭不定的光线,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晕眩感。每当到了这个关头,卡鳅会有点不知所措,那些驾驶的技巧理论仿佛从脑海里越飘越远,心脏跳得很急促,不知道这该解释为晕船现象还是恐水症。不过今天他没有被负面感觉所控制,或许是因为刚刚穿越大黑云给了他底气,又或许是“经验丰富”的驾驶员金正吉还跟在身后。
“就是这样!飞得挺稳嘛,”金正吉说,“谁说你贴海飞行有困难来着?”
卡鳅哈哈大笑,飞艇离海面更近了,几乎快碰到几艘大船樯桅的尖梢。
班德尔的船没有帆,但同样依靠风力,看起来风力储存器又派上了大用场。除了海风还有陆地上各种各样的风,班德尔人用风统治着这片地域。金正吉拿出一张纸,一支铅笔,头枕在气泡上,开始画一幅素描。他先画一个圆,描出了月亮,然后涂出了海面,在中点出几只船,最后他才绘制这两艘连在一起的飞艇。
“可是我坐在飞艇里面,”金正吉皱起眉头,“看不到一只完整的大象,这才是最难画的。”
月亮的颜色好像在不停的变化着,在海平面上的时候卡鳅看它还是薄荷色,过一会儿就变成了白色,这当儿它已经笼罩着淡黄的光晕,稳稳地挂在夜幕中央了。天空的边缘有几颗星星若隐若现地闪亮,卡鳅想,它们会不会是另一个星系的月亮呢?一个大得多,更加气派更加明亮的月亮。不过他并没有羡慕或者是失落,他只欣赏、感激眼前的这一个,它让他内心充满平静和喜悦。班德尔很快就要到了。
蓝色的涂鸦墙
张恬手心有异样的灼烧感,原来是握着一根冰凉的栏杆。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窗外蓝黑色天空晕着一片朦胧的光线。室内更黑,看不见任何完整的东西,只有模糊的线条浮现出来。坐在椅子上的应该是学文,一张铁椅子,木质靠背,可能有人背的四分之一那么大,靠久了会压出一圈方形红色痕迹,跟戳了印章似的。
他在听歌,随节奏耸动着脑袋,哼的调子很歪,张恬听不明白。然后他仿佛听到动静,换了个坐姿,脑袋侧向张恬的床铺这边。忽然有刺鼻的气味从门缝透了进来,张恬鼻翼动了动,眼前的景象忽然变清晰了,是他适应了黑暗,或者难闻的油漆味唤醒了他的大脑。是伊夫在外边做他的作品?张恬使劲眨了眨眼,竖起耳朵,不过听到仍都是学文哼哼唧唧的声音和对面床上连浩轻微的鼾声。不出张恬预料,寝室并没有来电,打五点半开始天就黑了,一觉睡过来跟睡了一个世纪似的,一看表时针才走了一格。一天又要过去了,张恬觉得头疼。
他头疼得并不明显,疼了几秒钟就缓和了,需要活动下脖子。然而他换一个角度偏着头,又可以感到疼,好像脑袋里某个分区发生了地震,轰隆隆作响。张恬松开抓着床栏的手,打了个呵欠踩着扶梯下到地上,两只脚到处乱蹬了半天,踩到双洗澡穿的人字拖。光着脚的时候没事儿,一穿人字拖张恬突然觉得冷得发抖。阳台那边,凛风的寒气从窗户的裂隙和墙上的小洞吹进来,他恨不得抓起打火机亮出一片光焰,既能取暖还能找到他的绒毛拖鞋。问题在于,他连打火机都不知道放哪儿了。
“走不走走不走?”
“太早了,才六点半妈的。”
“哎哟光头,你瞎了还能哼一个小时。哼哼唧唧哼哼唧唧。”张恬在学文光滑的头顶狠狠敲了个响,随即两只手又交叉着藏到胳肢窝里。
“老子爱靠这消遣,你他妈,管那么多干啥。”
“我是你爸爸。”
“你他妈的,”学文粗着嗓门嚷嚷,举起手在空气中搧,“你说这哥们儿喷出来的味儿大不大。就这会儿,谁去走廊谁他妈得中毒。”
张恬两只手试探着插进兜里,摸出两张餐巾纸,熟练地揉成球堵在鼻孔上,打开了寝室门。走廊上黑黢黢的,一端尽头处安全通道的应急灯亮着一星绿光,反而更凸显出四周的黑暗。一阵穿堂风刮过去,张恬看到伊夫带了个防毒面具,至少他认出了防毒面具的轮廓,在斜对面的墙上喷漆。他喷一会又摇两下罐子,退后几步欣赏几秒钟,好像他真的看得见一样。
“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喷啥?乱涂一气吗?”张恬问。
寝室门哐当一声关上了,张恬知道肯定是学文那个傻逼用脚踢的。
“我当然看不清,你以为我戴的夜视仪吗,”伊夫在面具底下瓮声瓮气地说,“无视觉涂鸦也是一门艺术,懂吗,你身为一个搞艺术的,应该知道这种时候才能激发出潜力和创新精神。我对这幅作品完全没有任何预期,啥都不想,但是说不定做出来效果惊人。”
“你在走廊上摇得当啷当啷的没人跳出来提意见?”
“哎哟,你这不来了吗。”伊夫九十度弯腰,从右手边的纸箱子抽出一罐不知道什么颜色的喷漆。
“对面寝室人呢,他们还在睡?”张恬敲了敲门,“妈的,他们中午到现在睡了六个多小时了,我真佩服。”
“他们貌似到乔林那边的小卖部买蜡烛去了。切,你说他们晚上又不搞活动黑灯瞎火的睡觉不完了,还非得点几根蜡烛,硬是太拿自己当人看。”
“学校不拿我们当人看,我们难道再自己作践自己?”
张恬手插在兜里,吹了个口哨,走回自己的寝室。踢开门,大概能看到地板上两个长条状凸显出来的影子,黑色中带着点红色,他开学那会买的哑铃,最近给隔壁寝室的傻子杨琪把砝码越加越重,举都举不动了。张恬拖鞋鞋尖轻轻抵到哑铃上,哑铃开始不停地来回晃动,摩擦着地板。
踱步到隔壁寝室,门虚掩着,天航人高马大的,只套了件短袖,在那用不知名的工具夹他的头发,想把头发拉直。最近天航异地的女朋友视频通话的时候说他的卷发太别扭了,别扭吗?这种网上十块钱买的拉发神器更别扭。奇形怪状,也不是电动的,更像把独门武器,简直糟蹋头发。
杨琪神经质的抖着脚,之所以说他神经质是因为抖脚的幅度实在太大了,整个人都在跟着抖。椅子本来有条腿是歪的着不了地,这下就嗒嗒地响,一会着地,一会不着地。张恬都不想和杨琪理论,不然他又要啰里啰嗦地辩解半天,白白浪费口舌。
“恬哥,学校不拿我们当人看哎,”汪涵在阳台门口说话,“上周断网,这几天是要停电直接置我们于死地哎。”
“你还知道起来,我以为你比金星他们睡得还死。”
汪涵撅着嘴说:“伊夫那个傻逼在搞什么,把门关紧点,哎哟我差点中毒了。哎,那个夹头发的傻逼在门口都闻不到哇?”
“你要问杨琪啊,我太专注了没有注意。”
“老子刚刚在想事情。”
张恬踱回了寝室。学文又没听耳机了,摆弄着他的芝宝打火机,转个圈,点燃五秒钟,啪嗒盖上帽子,再转个圈,再点燃。连浩的鼾声变得越发均匀有规律了,刚开始这小子一直没睡着,张恬倒是听他讲话睡着了。梦里他梦到所有人都在睡觉,窗外排列着无数蓝色的闪电,有很多鸽子在飞;闪电一明一灭,像他在元旦晚会上看到的竖琴琴弦。
张恬看向窗外,远处,估摸一两千米距离的研究生宿舍灯火通明,看着看着,他的眼眶被冷风激出了一层泪珠,灯光在视网膜上成了彩色的马赛克。
“晚上有比赛啊,不打算看吗?窝在寝室里难受不难受。”
“才六点四十。”
“行行行行,十点左右吧。去早了对身体不好,我知道。”
“行,”学文点头,“到时候你叫我,我怕忘了。”
“这都能忘,你还活不活了。”
“嘘,小声点,人家连浩在睡觉,要扯淡去隔壁寝室,不然把人吵醒了。”
隔壁寝室杨琪在阳台上打电话,汪涵屁股紧紧抵着阳台门不让冷气透进来,天航还在夹头发,成效非常不明显。但张恬佩服他的毅力,他想,在这种黑暗的环境里,人往往对自己做的事失去估量。
“哦,好,你们小心点,先稳住。”杨琪边打电话边推开门进来了。
他抬头看了眼张恬。这次杨琪的音调比平时高了不少,他说:“我有个老乡遇到点麻烦。”
“你直接说啊。”汪涵说。
“他们前几天不是搞活动展吗?好像说有几个傻逼调戏班上的女同学,他们四个男生就上去帮忙,对面说话很冲,我老乡他们肯定也不示弱啊,只不过当时有老师在没引发太大冲突。结果这会他们在台球室又遇上了,对面七八个人。”
“小混混吗,社会上混的?”
“不是,其实应该是公共艺术学院的。”
“他们给人截住了不让走吗?还是要报仇?”
“没有没有,那帮人还没发现他们呢。但是这帮傻逼刚出现,在门口位置那张桌子,我老乡他们不好脱身。”
“乔林楼上的那个台球室吧,哦,三楼。”
“意思是要点人去撑下场子。走走走,老子这会反正没事儿干。”
“你们都来帮个忙,到时候我和老乡请你们几个吃饭。”
“不会真的要打起来吧?”
“就是撑下场面而已,不会打起来的。哎,听这口气你到底想打呢还是不想打?”
“预防万一还是带点防身的家伙吧。”
张恬从隔壁寝室走出来,伊夫已经不在了。几个带金属光泽的喷漆罐子歪歪斜斜地倒在纸箱子旁边,即使用纸堵住鼻子也挡不住弥漫的刺激气味。他喷在墙上的图案挺大,不高,但是有两三米宽,形象看不真切,颜色也分辨不出来,总之倒有点像他梦里见过的大鸽子,张牙舞爪的。主体图案周围还有不少交叉的波浪状的线条,歪七横八地摆着,寓意不明。伊夫没在寝室,防毒面具倒摆在桌上,张恬估摸他吃饭去了。六点半不正是吃饭的时间吗,他差点忘了自己没吃晚饭这茬。
“没吃晚饭要是真打起来岂不吃亏了。”
学文把扫帚毛刷拔了,留下根裹了层彩带的棍子,喃喃道:“有了家伙还怕没吃晚饭。等会吓得那些公共艺术学院的傻逼们屁滚尿流,还没打就叫爸爸。”
“你说得像你经常去打架混社会一样。”
“拖把扯不开,”学文嚷嚷着一把抢过张恬手中的拖把,“乱搞啥呢,拖把的棉布扯掉了装不回去,就他妈报废了。”
“你说杨琪他老乡会请我们去吃什么?中餐?”
“请你吃碗面,你就知足吧。”
“这么大的事,说不定等会打起来,请吃面不可能。”
“我怎么听到警车的声音了。”学文从蹲着一下站了起来,窗外越来越模糊的鸣笛声听得出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并不在学校周围。
“是消防车吧,警车响的频率不是这样的。”
张恬的视线正好落在哑铃上。他把哑铃上的筹码取了,剩下两根不锈钢的金属棍,拿起来心里顿时有底气了。走到门口看到杨琪站在那儿,手里空的,张恬递了根棍子给他,他看了一眼接了过去。杨琪挥动了两下棍子,破空声挺响。
“拖把拿了我还用什么当武器,快点。”
“我去把浩哥叫起来。”杨琪说。
连浩脸贴着枕头,估计好不容易才进入睡眠状态,杨琪拍了拍他的屁股,抓住大腿左右摇晃。一片昏暗中只看得到一团影子动来动去。
“浩哥,浩哥。”
“嗯。”
“浩哥,你清醒下,有事找你帮忙。”
连浩撩开被子,褐色的头发压得乱糟糟的,上半身没穿衣服。眼睛瞄了一下闭上又睁开。
“我有个老乡在台球室遇到点麻烦,我们去帮下忙。”
“你提的个什么棍子那么短一点?”
连浩坐起来,边叹气边穿衣服,套了件短袖和毛衣,下半身居然本来就穿着长裤。虽然黑黑的看不清,张恬断定这是条运动裤,它看上去松松垮垮的。
连浩掂量着哑铃的棍子,转身抽出一张卫生纸,他比张恬和杨琪矮大半个头,但是看着很壮实。他歪着脑袋,好像在听外面消防车的声音。
“我的爷,你们要把人敲死吗?”
“对面有七八个人,我们这边六个,国画系那边来了几个人。吓吓他们。”
“国画系的比我们近啊,张超他们几个,是不是?”
“没错。”
“张超一个暴脾气你们叫他过去不打起来才怪。”
“那我们就快点过去呀,”杨琪弯腰捡起地上的拖把,“不要让他们打起来。”
推开门看到走廊上站了三个人,天航最高空着手,汪涵叼了根烟,看不见烟雾,只有一点亮眼的火星。还有个手里拎塑料袋的人,脚一前一后分开站着,不知道在跟天航说啥。
“鑫哥回来了,提了袋蜡烛,等会有蜡烛用。”
“等会,我也要去,我去把蜡烛放房间里。”
“金鑫,带个什么家伙吧。”学文说。
张恬挥手赶着汪涵吹出来的二手烟,看金鑫提着袋子进去了快一分钟还没出来。
“我找不到家伙,看都看不见了。”
“你他妈刚买的蜡烛不知道点?”
“快点!我们先走着要不来不及了。”
杨琪走在最前面领着一行人,楼梯间也没有灯光,他们下台阶的步伐放得很慢。外面简直比室内冷十度,风刮得很大,周围的几栋建筑和环绕的树林都笼罩在黑暗中。这会天上也没月亮,好多乌云覆盖头顶,张恬只好把手缩进袖子里,用袖子裹住棍子再捏住。杨琪走在最前面,汪涵走在第二个,烟一直往后面飘,张恬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比如想象一下到了台球室会发生什么,好几拨拿着家伙的人围成几圈在那叫骂,还是已经砸得桌上的台球都滚了一地。
反而连浩走在最后面,手里攒着铁棍子,头发没梳向后到处飘飞。张恬觉得这才叫拿得稳,等会要看浩哥怎么掌握分寸。不像金鑫那样不靠谱的,找不到趁手的干脆带了个手机,照相兼报警。
“我老乡他们不接电话,我们走快点。”
“鑫哥你真的什么都不带学航哥?人家浩哥都拿了棍子。”
“你管我这么多,先把自己管好。”
“用不上棍子的,你以为真的要去抡人啊?”
“哎,你给张超打个电话哦,真的抡起来了怎么办。”
一路上的路灯全是熄着的,张恬记得就算停电一般路灯还是会照常工作的,难道研究生宿舍是用独立的发电机供电?
天空中隐约响起了低沉的轰鸣声,张恬看到云朵被风托着,很快地走着,里面有亮光在流转。杨琪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握着木棍,掌心朝上探着天空的方向。这会风有点大,他们正好处在逆风的朝向,张恬恨不得自己没有穿件风衣,至少带伞也好。
“喂?哎,是张超吗?我给你说……喂?”杨琪眯着眼睛左手遮着额头,“你说什么啊?你们究竟到没到?”
忽然头顶的天空一瞬间亮了,乌云中穿过一道冰冷的白光,所有人的脚步都顿住了,张恬下意识的用手堵住耳朵。伴随而来的是巨大的爆炸声,当然这是打雷,却如同平地爆发的声音一样,吓得人心里一惊。
汪涵从杨琪手里抢过手机:“这时候还打电话,你想死啊。”
天上逐渐飘起了小雨,他们也终于到了乔林饭馆的楼下,台球室在三楼,现在听不出来有什么动静。
“我们直接提着棍子上去?”学文问。
“对啊,”张恬说,“台球室老板也是有背景的吧,我们算不算是去砸场子。”
“慌什么,”连浩说,“杨琪再给老乡打个电话。”
“哦,行。哎哟,张超他们打过来了,哦不对,是我老乡。”
杨琪从汪涵手里接过电话。
“喂?”
“哦。哦——”
然后他“哦”了一分钟。
“我老乡说他们已经偷偷一个一个溜了,这会跑回寝室了。”
“啥?溜了?”汪涵瞪着眼睛眉毛扬得老高。
“那不是张超?”学文指着三楼窗口处,一个光头叼着根烟,脑袋动来动去。
“张超!你他妈的在上面干嘛?”
张超的光头从窗户伸出来,耸动着嘴里的条状物打招呼。
“真的打了架到时候要受处分的,”杨琪说,无奈地撇着嘴,“我老乡还不是想不要连累到大家,就悄悄跑出来了。”这时雨已经下大了,落在遮雨棚上哗啦哗啦的,天上游过一阵蛇一样的闪电,看上去非常狂躁。
“老子来了屁都没看到一个,不打两杆台球,他妈的。”
“你知不知道外面雨下得有多大?”
“关老子屁事。”
张恬衣服帽子都湿透了,才发现浩哥金鑫他们早就转身在往别的方向走。
“走,去看电影。”金鑫说。
“没钱啊。”
“走,我掏钱。”
“我要回去睡觉了,”连浩说,“昨天一天没休息,你们去吧。”
张恬跟在连浩屁股后面,抹着脸上的雨水,完全没有理会旁边哼哼唧唧的学文。
学文说:“你知道被逮到了什么下场吗?”“至少都要得个校级处分!”
“马上十点了。”张恬盯着烛心上燃烧的火焰,听着连浩均匀的呼吸。
“唔。”学文坐在小凳子上半睁着眼睛,表情昏昏欲睡。
“你不是要睡着了吧?”张恬说,“要不你去洗个澡清醒一下了再出门。”
学文满脸倒映着烛火跳动的影子,它们摆动的节奏和窗外雨点打在遮雨棚上的频率出奇的一致。
“困,我感觉——想睡觉。”
“你去清醒一下啊,白天一天都在睡觉,你晚上又睡觉不睡死了?”
“啧,关键是不知道电什么时间来,你看嘛,上次宿管大妈说顶楼管电的那个一下雨就出毛病。而且雨天湿漉漉的没人来维修,危险系数太高了。”
“所以才要出去呀?你知不知道等到十点这两个小时有多漫长。”
“算了,不想去了。”
“我真是服气了,干嘛又不想去?”
“我实在是不想下雨天出门,这么大的雨,心里发慌。”
张恬放下手里的不锈钢棍子,盯着窗外,好像模模糊糊中亮光又变多了,有几块橙色、紫色、红色发亮的马赛克斑点。而且他似乎看到了一架航班,他看到了红绿色的航行灯,用他不知道算快还是算慢的速度行进着。他不禁有点为飞机的安全感到担忧。
“伊夫一个人都出去了啊,你懒不懒?”
“屁,他不是去对面寝室借东西去了吗?”
“借完走了啊。你不知道他去涂鸦吗?熙街那边的青梅楼。”
学文没说话,张恬又说:“他们涂鸦社承包了几块墙,伊夫就负责的靠地铁站方向蓝色的那面,人家说了,五天内完工都可以。你看,他还不是去了。”
“鬼清楚干啥去了。”
“你烦不烦。”
“无视觉艺术。”学文眼睛半睁,抖着腿,嘴里又开始哼哼。
张恬拍了拍学文的脑袋,忽然想起走廊上画的那只大鸽子,说不定它在自己的梦里乱飞不是没有意义的,这就是一个预兆。
他拿起蜡烛在寝室里晃了一圈,才想起之前把伞借给杨琪,有一根支架坏掉拿去修了。于是他借了把别人的黑色大伞,学文真的看起来很困,面朝下趴在桌子上,但就是不上床。尽管过道里没有雨,张恬还是撑开伞,就这么举着下楼去了。
作者简介:朱雀,992年生于重庆丰都,八岁时偶发性地开始写作,迄今在《诗潮》、《诗歌月刊》、《边疆文学》、《诗选刊》、《民族文学》等发表诗歌两百余首。曾获重庆“巴蜀青年文学奖新人奖”,《诗选刊》“2009.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六届重庆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梦游者青成》《轻轨车站》,诗集《阳光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