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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件事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7-16    



                                                最后一件事

      贾波

1

夕阳挂在西边的山巅,把一橘红的余晖投射到滚滚流淌的乌江上,那波涛起伏的江水就如血一般向天边远远流去。两岸鲢鱼背脊一样的山梁上慢慢浮起了一层淡灰色的暮霭,像朦胧的轻纱渐渐笼罩了苍茫的远山和静谧的村庄。不一会儿,江面上起风了,风像个嬉戏的小孩打着旋从水面上滚过,把一江的流水揉得像玻璃碎片似的,然后又不听招呼地窜向了山石峥嵘的岸边,撩拨得丛生的草木沙沙作响。

孤立在岸边的田老汉那花白的胡须也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江风中飘动着。望着不停流淌的乌江,他的心里情不自禁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悲凉。他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似乎也随着滚滚东逝的乌江水无情地流走了,自己曾经像大山一样雄壮的生命也在苍凉的暮色中逐渐枯萎。

田老汉年轻时名叫田大牛,是周围十里八村响当当的一条壮汉。可岁月不饶人,现在他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子佝偻,颧骨高耸,脸上的皱纹就像大山里那一道道黑黝黝的沟壑纵横密布,一双深陷的眼睛常常视力昏花,身子里的力气也像风一样消失了。今天,他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年轻时感觉轻若无物的渔网现在竟重逾千斤。不停吹来的江风让他只穿着一件旧灰布短袄的身子感到了阵阵寒意,他不得不深呼吸了一次,咬紧牙关,捧着渔网的瘦骨嶙峋的双手不停颤抖着,额头上青筋冒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一抛,终于把最后一网撒了出去。然而由于力不从心,渔网只落在距离岸边不到两米远的江水里,溅起的水花洒了他一身。他两腿发软,一下子虚脱地坐在了冰冷的鹅卵石上。

“唉,老了,不中用了——”他嘴里不停叹息着,干瘪的胸脯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多想回到年轻的时候,那时他是寨子里最强壮的男人,宽阔的肩膀如山梁一样坚韧,能挑起两百多斤重的担子在乌江岸边的崎岖山路上健步如飞;强壮的胳膊像是钢铁铸成,能一口气在乌江上撒下上百次渔网而气不喘、脸不红。每次打渔,他收获的鱼儿都是村里最多;每次开荒,他开辟的土地面积最广。

凭着一身永远使不完的力气,他赢得了附近几个村寨里最美丽的姑娘——翠兰的芳心。结婚后的四年时间里,翠兰一口气为他生下了三个健康活泼的儿子,让他在睡梦中都笑得合不拢嘴。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吃饭的时候,老婆给他炒的腊肉,他舍不得吃,全部夹入了儿子们的碗里;老婆给他煎的鱼,他舍不得吃,一口一口喂进了三个儿子的嘴里。后来,儿子们一天天长大了,可在他眼里,他们永远都是孩子。他总想用自己的肩膀继续为他们遮风避雨、支撑起一片生活的天空。他用卖鱼挣来的钱供三个儿子读书,在每个儿子结婚的时候分别给他们修建了一栋宽敞气派、令人羡慕的新房。村里人都说“养儿防老”,他心里想着,自己这样无微不至地爱他们、帮他们,等到以后自己年老的时候,儿子们也一定会投桃报李。

老婆翠兰在四年前生病去世了,送她下葬后,他原以为儿子们看到他孤独一人,一定会想方设法赡养他,让他安度晚年。

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现在三个儿子在广东混出息了,把孙子也接了过去,却单单把他一个人撇在了村子里,使他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空巢老人。以前,儿子们过年的时候还会带着媳妇、孙子回来看看他,可是现在就连过年他们也用“请不到假”作为理由,不再回来了,平时连电话都很少打,似乎已把他完全遗忘。这让田老汉的心里五味杂陈,充满了无限悲凉。每天傍晚,他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破旧的老屋门口,任由夕阳洒在自己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动不动。夕阳不断向西边的山巅滑落,他身上的余辉也慢慢褪尽,流走的光线像注射器的针头一点一点抽走了他身上的血液。清冷的晚风中,他的面容就显得更加枯槁,身子也显得更加干瘪了。

现在他已没有体力做农活,儿子们也不给他寄钱来,他只能靠自己每月几十元的农村养老金艰难地维持着生活。饿了,就用背篼去山坡上挖点儿菜背回来煮了吃;渴了,就舀一瓢石水缸里的冷水喝。今天,是翠兰去世四周年的祭日,为了给老婆做一盘她生前最爱吃的清蒸鲢鱼,他才不得不拖着一把老骨头来到乌江边撒网。

“汪……汪……”一阵有气无力的狗叫声断断续续传入他的耳中,他回头一看,是自己养的土狗——“黑虎”正从江边的一块岩石上撑起皮包骨头的身子,摆动着枯草一样的尾巴,朝着江里的渔网不停吠叫,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黑虎”是一只足足活了十五年的公狗,在狗世界里也属行将入土的老人。年轻的时候,它是全村最强壮的一只狗,威风凛凛,黑色的皮毛像缎子一样油光发亮,在与其它公狗的搏斗中战无不胜,独霸了村里所有母狗的交配权,让其它公狗恨得牙齿“格格”作响却又无可奈何。可是现在它也老了,以往伟岸的身躯变得瘦小猥琐,肚皮上显露出一条一条的肋骨,全身的皮毛皱皱巴巴,经常被村里那些只有两、三岁的年轻公狗咬得遍体鳞伤。

田老汉顺着“黑虎”的眼光望去,只见江水中的渔网正一下一下地蠕动着,似乎里面罩住了什么东西。他布满皱褶的脸上顿时绽开了一朵花,连忙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用青筋突起的手使劲拽住渔网拖上了岸。只见渔网里有两条一尺多长的黑色鲢鱼,正张开了半圆形的嘴,拼命扭动着滑腻腻的身子挣扎着。

喜出望外的田老汉从岸边的草丛里拔起两根“狗尾巴草”,从两条鲢鱼的嘴里穿进去,从鳃里穿出来,然后结成了两个椭圆形的草环,把鱼拎在右手上,左手再扛起渔网,对“黑虎”说了一声:“虎子,今天只打得到两条鱼喽,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黑虎”听懂了田老汉的话,对他叫了两声,就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走上了通往村寨的那条布满岩石的崎岖山路。

老人、老狗在乌江边那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前一后地走着,夕阳在人和狗的身后都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映衬着远处苍茫的群山和血色的晚霞,显得孤独而凄清。山路两旁原本绿意葱茏的野草已开始泛黄,点缀其间的三、五朵紫红色野花也在萧索的冷风中抖动着茎叶片片飘零。不远处矗立着一棵树皮龟裂的老槐树,两只乌鸦正蜷缩着身子站在稀稀疏疏的树枝上“哇——哇”地悲鸣着。一阵秋风刮过,仅剩的树叶也纷纷扬扬地飘落。

2

田老汉居住的村寨座落在乌江边的一个狭窄山腰上,周围耸立着巍峨的群山,一片一片的农田荒芜着,黑瓦木梁的村舍和蓊郁的树林、连绵的山峦都笼罩在一片灰色的暮霭中。村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声鸡鸣犬吠,显得凋敝而冷清,只有天空中稀稀疏疏飘荡着的几缕炊烟在表明:村子里还有人居住。终于走到了村口,气喘吁吁的田老汉远远望见了自己那间破旧衰败的木板老屋,挂在残破木梁上的几束干瘪枯萎的玉米棒正在风中左右摇摆,用四颗铁钉钉在窗户上遮挡风雨的化肥口袋也发出了阵阵“哗哗”的响声。他布满皱褶的脸上还没来得及浮起笑容,就感觉身上冒出了虚汗,腿肚子不停打着颤,肩上的渔网和手里的两条鲢鱼似乎越来越重。当他踩上一条石阶时,脚下突然一滑,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头撞击在一块石头上,眼前直冒金星,一下子昏了过去。渔网像块白布盖在了他干瘪瘦小的身子上,两条鲢鱼扭动着黑色的身子在石阶上拼命蹦跳着。

“汪……汪……”黑虎摇着尾巴对田老汉叫了两声,用嘴咬着他的衣领想把他拖起来,但力不从心。它转身跑进村子里拼命地吠着,过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一边用舌头舔着田老汉苍白如纸的脸,一边用焦急的目光眼巴巴地瞅着村道。过了好半天,村道上才出现了几个步履蹒跚的人影,全是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已去沿海地区打工,剩下来的都是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其中有个鸡皮鹤发、面容瘦削的老太婆,是田老汉的邻居,多年来两家来往密切,她就认田老汉做了干哥哥,田老汉叫三个儿子从小喊她“大孃”。

老太婆颤颤巍巍地走到田老汉跟前,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用鸡爪子一样的手摇着田老汉的身子哭喊:“哥,哥啊,你这是啷凯了嘛?你快醒醒啊——”

“不要乱摇他的身子,招呼他血压升高哦!”一个面色黝黑的老头一边说一边用手抬起田老汉的头,用拇指死死掐住田老汉的人中穴。过了好半天,他像枯枝一样的手指都掐酸麻了,才终于看见田老汉慢悠悠地睁开了眼。

“哥,哥,你醒了!好,好,我就晓得你命硬,不会这么容易就走了的!”老太婆一边用衣袖抹着眼泪,一边咧开了掉光门牙的嘴笑着,脸上厚厚的皱褶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

田老汉的老屋矗立在村西,黑瓦木梁,一排三间,外面有个面积六、七十平方米的院落,院落里长着一棵树叶发黄、枝干稀疏的老槐树。几条老胳膊老腿又是背又是拖又是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田老汉弄进了他的老屋里,放在了床上。田老汉目光散乱、空洞无神,一动不动,像一具僵尸。

“妹子,看大牛兄弟这个样子,这回怕是老火了。要快点给他在广东的三个儿子打电话,喊他们赶回来,不是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怕见不着了!”面色黝黑的老头对老太婆说。

“要得,我马上打。”老太婆挪动着小脚走到桌子上那部覆盖着厚厚灰尘的固定电话前,看见电话后面的木板墙壁上用黑炭写着三个手机号码,号码前面依次写着三个儿子的名字:田阳、田松、田虎。

她先拨通了老大田阳的电话:“喂,是田阳不是?我是哪凯?我是你家大孃!有哪样事?你家伯伯今天在村口跌倒了,怕是活不成了,你快点回来,不是连他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咹,现在是业务繁忙季节,工厂不放假?工厂不放假你不晓得辞职蛮?辞职了不得年终奖?你这个砍脑壳的,你家老汉都快要死了,你还惦记着那点卵子钱!到底是钱重要还是你老汉的命重要?你给我马上回来!不得回来?不回来让老天爷打雷劈死你这个白眼狼!”

她两眼冒火,又气冲冲地拨通了老二田松的电话:“喂,是田松不是?我是你家大孃,你伯伯今天在村口跌倒了,这回怕是挺不过来了,你快点回来,不是连他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咹,你负责执勤的小区发生了盗窃案,要协助警察破案?离开了你一个小保安人家警察就不能破案了?你是重要目击证人?我管你哪样证人不证人,你伯伯都快要死了,你不闻不问,还傻里傻气地替别人卖力!你人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你给我马上回来!不得回来?不回来让台风把你吹到海里去喂乌龟!砍脑壳的!”

她脸上的皱纹里盈满了悲哀,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用颤抖的手拨通了老三田虎的电话:“喂,是田虎不是?我是你家大孃,屋头出事了,你家伯伯今天在村口跌倒了,这回怕是老火了,你快点回来,不是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怕见不到了!咹,拖欠你半年工资的黑心包工头被你找到了,他答应下个月付清工资?下个月还早嘛,你先回来,见见你伯伯最后一面,尽到做儿子的孝心,然后再去拿工资也不迟嘛!咹,你一回来包工头就又要跑?你这个没良心的,就知道惦记着那点工资,连伯伯的死活都不管了蛮?我帮你照顾你伯伯?这是你做儿子的责任,啷凯推到我这个老太婆身上嘛?你到底回来不?不得回来?不回来让你钻到钱眼里去被钱活活淹死!”

她流着泪放下电话,忍不住哭着扑到田老汉的床前,说:“哥啊,你白养了三个儿子啊,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等你老了,要走了,他们都不愿意回来看你,造孽哟……”

就在这时,躺在床上的田老汉眼珠子转动了两下,喉咙里“咕噜噜”响着,一口痰从胸口涌到了嘴里,他慢慢转过头,把嘴巴张开,浓黄的痰像一条长长的蝌蚪拖着尾巴从口里流出来,从他花白的胡须上滑过,“啪”的一声落到了地板上。然后,他干瘪的胸脯起伏着,长长舒了一口气,黯淡无光的眼睛像黑乎乎的灶孔里突然冒出了一两颗火星,闪现出了一丝亮光,凸起的喉结蠕动了几下,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我想喝口水。”

“哥,你活过来了!谢谢老天爷!”老太婆欢喜地抹着眼泪,急忙端来一小碗水让田老汉慢慢喝了下去。喝完水后,田老汉感觉身子骨渐渐产生了一点力气,用灰暗的眼睛看了一眼其他人,有气无力地说:“我……我还死不了,麻烦几位老兄弟了!”

几位老人都摇头叹息着走了,只有田老汉的干妹妹留下来照顾他。

“哥,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这么老了,又做不得农活,没有人赡养你,你怎么活得下去嘛?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还是要叫你的儿子回来照顾你,这也是他们应尽的责任嘛!”

田老汉神情漠然地点了一下头,眼睛望向了窗外那条弯弯曲曲延伸至山下的羊肠小道。儿子们最后一次回来看他是在三年前的春节,他们就是沿着这条羊肠小道,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热热闹闹地走进了田老汉的老屋,让冷清的房间里一下子充满了温暖,昏暗的光线也瞬间变得亮堂了,房梁上飘荡着阵阵欢声笑语。孙子们都长高了,一个劲地围着田老汉喊:“公……公……”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让田老汉欢喜得不住用衣袖抹着眼泪,脸上的皱褶笑成了一朵花。可是,这一切都已成了美好的回忆。

他忍不住望着挂在墙上的翠兰的遗像,在心里流着泪说:“老太婆,你倒好,两腿一蹬,去那边享福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受苦。儿子们现在都到广东打工去了,把孙子也接走了,丢下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我想你呀!现在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会一辈子对我好……”

晚上,田老汉梦见了翠兰,看见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一片翠绿欲滴的竹林中,依然是那么年轻秀气,脑后梳着一条又长又黑的辫子,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田老汉惊讶地问她:“兰,你为哪样又变水灵了呢?我却老得不成样子了噶!”

翠兰抿着嘴扑哧一声笑了:“大牛哥,你哪里老呢?你永远不会老,还是像牛牯一样壮哩,不信,你摸摸自己的身子嘛!”

田老汉半信半疑地用手一摸自己的身子,咦,发现自己的身上又冒起了山疙瘩一样的强健肌肉,脸上的胡须、皱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头发也重新变黑了,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他惊喜地叫了起来:“我又年轻了,我又年轻了……”兴高采烈地向翠兰跑了过去,翠兰却笑着推开了她,说:“大牛哥,你的阳寿还没尽哩,快回去吧,翠兰会在这里永远等着你的,一直等着你来!”

他一下子从梦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依然容颜苍老,躺在屋里那条陈旧不堪的木床上。银灰色的月光从窗户泻进来,如水一样洒在床上,让他的身子骨泛起了阵阵凉意。床边的墙壁上挂着翠兰的遗像,她的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充满深情地望着他。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伸出干瘦如柴的手抚摸着照片上翠兰的脸,摸了一遍又一遍。

3

第二天,田老汉的干妹妹请来了乡村医生,医生对田老汉进行了一次全身检查后,说田老汉身子骨很虚弱,元气也伤了,吃药没什么效果,只是嘱咐他多吃一些有营养的食物。

在他的干妹妹带来的鸡汤的滋润下,田老汉的身子总算恢复了一些,又能拄着拐杖在村里散步了。

每个旭日初升的清晨或是夕阳西下的傍晚,田老汉都披着蓝布衣服站在门口,用皮包骨头的手扶着门沿,一双浑浊的眼睛久久凝望着通往村外的山路。他的目光虽然黯淡,如风雨中摇摇欲灭的烛火,却顽强地穿越了云涛雾霭,穿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千里之外的儿子们身上。每当看见山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的眼睛里就会像突破乌云笼罩的春阳般放射出喜悦的光芒,激动得苍白的脸上泛起了血色,但这光芒每次都只是昙花一现,维持了不到一分钟就迅速熄灭了,一张眼眶深陷的脸也变得更加苍白——来的人并不是他的儿子。直到暮色笼罩了苍茫的山野,他站得两腿颤抖,收获的依然只是沉甸甸的失望。在悲哀的侵袭下,他的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

前几次生病时,田老汉也曾打过电话给儿子们,可他们回答说工厂不放假,不得回来,他们以为曾经那么强壮如牛的父亲,即使老了也没什么大碍。儿子们还在电话里说,在广东找钱也不容易,孙子们在广东上学因为没有户口,每年要交好几万的赞助费,明年怕要读不起了。回来一趟光路费就要花一千多元钱,实在不划算。

其实在儿子们三年前回来看他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儿子们也有苦衷。

那几天里,一家人傍晚常坐在一起吃饭,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满满一桌,儿子、儿媳们环绕在他身边,不停往他的碗里夹菜。这一切让他感到温暖,胃口也好了些,开心的笑容像久违的阳光绽放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窗外,夕阳已坠落,红色的晚霞像火一样在山巅燃烧,树林上空有一些归巢的鸟儿在低空盘旋,暮烟笼罩下的村寨犹如一幅水墨画。

“你们回来好几天了,明天是该去上坟,看看你们的母亲了。”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田老汉突然放下碗筷,郑重地对儿子、儿媳们说。隔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一句,“我也去。”

“伯伯,上坟的山路不好走,我们几个去就行了,你就在家休息嘛。”田阳听了说。

“不,我一定要去的。再说路又不远。”田老汉望着天边的晚霞,沉默了一会儿说。

第二天清晨,朝阳刚从大山顶上的云层中露出半张脸,田老汉就带着儿子、儿媳妇们出发了,他柱着拐杖走在前面,儿子、儿媳们拎着纸钱、鞭炮、祭品走在后面。

山路被黎明前的雾气浸得湿漉漉的,两旁长满了各种带刺的灌木、绿色的野草,草叶间还沾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三个儿子走在田老汉身后,鞋子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他们看见父亲的背驼得像一截弯曲的老树根,身子也显得那么瘦小,走路时脚步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稳健有力了,心里都不约而同有些难过。小的时候,他们也这样跟在父亲身后走过山路,那时觉得父亲的身影是那么高大、那么强壮,让他们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时光荏苒,反过来想,现在已步入暮年的父亲,是否也因为儿子们在身边而拥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呢?

乳白色的晨雾正在村寨上空缓缓升腾慢慢消散,天边冉冉升起的朝阳放射出越来越强的光芒,照得绿油油的山林一碧如洗。母亲的坟墓位于半山腰上的一块平地里,正对着升起朝阳的东方,背后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坟墓周围生长着一些躯干粗大、虬枝突兀的老松树,像守墓的老人默默站立着。而在朝阳的光辉里,这连绵起伏的群山既有壮丽之美,也有沧桑之美。在接近母亲坟墓的一棵柏树下,田老汉看见一块横卧的大石头挡在了小路上,他扔下手里的拐杖,弯下腰伸手推了推,可石头一动不动。

“把这块石头搬开,不然你们的母亲晚上回家时会被它挡住的。”他气喘吁吁地对三个儿子说。

田阳、田松和田虎急忙走过去,把石头抬起,搬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田老汉来到翠兰坟前,先用衣袖仔仔细细擦去了墓碑上的灰尘,然后柱着拐杖凝视着墓碑上的字。立碑的时候,他叫石匠把自己的名字也刻在了上面。选坟位的风水先生说了,这里是整座大山的龙脉,人死了葬在这里,不仅可以乘龙气升天,还可以保佑子孙富贵、家业兴旺。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自己死后也埋在这里,与翠兰合葬一墓,在地下保佑儿孙们平平安安。儿子、儿媳们在母亲坟前摆上水果、腊肉、豆腐干等贡品,点燃了两支烛和三柱香,然后烧起了纸钱。

“给你们的母亲磕三个头吧!”等纸钱烧完后,田老汉对儿子、儿媳们说。

儿子、儿媳们一个接一个跪在母亲坟前,弯腰、垂手、头着地,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轮到大儿媳时,她虽跪在坟前,却腰板直立,只把头稍微点了三下就起身走开了。二儿媳和三儿媳也是依葫芦画瓢,轻描淡写地点了三下头,就算磕头了。

田老汉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当“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刚刚响起时,他就一个人踏上了返程的山路。

晚上,田老汉随便吃了几口饭,就早早上床了。可他没有睡着,他听见了儿子、儿媳们的谈话声。

三个儿子坐在屋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在灯光下缭绕。

“你也是,伯伯喊你磕头你就认真磕喽,看嘛,现在惹得伯伯不高兴了!”田阳埋怨自己的老婆。

“我是认真磕的嘛,只是昨天洗了一大堆衣服,今天磕头的时候腰杆有点酸痛,就没有弯下去。”大儿媳辩解说。

“早不痛晚不痛,偏偏就在磕头的时候痛?这倒真巧哦!”田阳抽了一口烟说,语气里带着怀疑意味。

“你的意思是我在骗你?”大儿媳冒火了,站起来用手指着田阳说。

“嫂嫂,莫要生气,快坐下来。”老二田松连忙打圆场说,“我看伯伯不是为这件事不高兴的,你们就不要争吵了。”

老三田虎默默抽了几口烟,摁灭手里的烟头,弹到窗外,说:“伯伯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确实需要人照顾,我们都跑出去打工,是不是做得有些过火了?”

“这也不能全怪我们噻!”三儿媳叉着肥胖的双手说,“你也不想想,如果不出去打工,这日子怎么过?生活要用钱,供儿子读书也要钱,如果就在家里种地,只能填饱肚子,根本挣不到钱的。你们看村里哪家不是这样嘛,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只能把老人留在屋里。”

“是嘛,我们以前在镇上买了一块宅基地,还欠着别人几万元的债,不出去打工,怎么还得起?还有,儿子越来越大,在广东读书每年都要交两万元赞助费,以后读大学还要好多钱的学费呢!这些都得提前准备着,要靠我们自己去找钱。每天早上从床上醒来,我一想到这些,头就像遭蜈蚣蛰了一样痛呢!”大儿媳也叫苦不迭地说。

田松也说:“昨天我在村子里走了一圈,看到年初留下来的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种烤烟的赵勇和我说,种烤烟会影响土质,有的田地种了一年烤烟后土质就改变了,第二年就不能再种。即使烤烟丰收了,明明是上等烟叶,挑到收购站,收购站的只给你评个中等,一下子就把收购价拉下来不少,刨去化肥、农药、烘烤等费用,也赚不到多少钱了。还有村里搞养殖的詹二毛,今年也因为禽流感亏了个血本无归,也去浙江打工去了。”

“是噻,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不是哪个不愿意在家里照顾他嘛?”二儿媳说。

一屋子的人随后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听到儿子、儿媳们的对话,田老汉觉得儿子儿媳们也不容易,在外面打工的日子并不如别人想象的那么风光。所以,当儿子、儿媳们再次离家时,他就没有阻拦,只是默默地坐在门口的木板凳上,目送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苍茫的远山。

4

现在,由于年老多病,他明白自己迟暮的生命就如秋天的枯叶,即将坠落于黄尘。可儿子们为了生计,依然无法回来。田老汉是一个有着传统思想观念的人,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回来赡养自己,如果亲生儿子对他不问不管,他会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败。

不久后,他的干妹妹由于年老体衰也染上了病,无力照顾他了。田老汉一个人背着背篼去老屋后的山坡上寻找食物。山坡上有一块不到半亩的旱地,地下种着红薯。他气喘吁吁地爬到旱地里,放下背篼,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用不停颤抖的双手握着锄头使劲挖了下去。然而由于年老体衰,锄头只是浅浅地扎了一下地表,就像产卵的蜻蜓用尾尖轻轻扎了一下水面,没有刨开覆盖在红薯上的泥土,反而震得他双臂酸麻,在他年轻时感觉蓬松如海绵的土地现在竟变得坚如铁石。他柱着锄头喘了一会儿气,又再次颤颤巍巍地举起锄头狠狠挖了下去,可不争气的锄头依然只是浅浅地扎入地表,土地的反弹力却震得他双臂剧痛、虎口发麻,锄头“啪”的一声掉在了土里。田老汉满脸悲哀地跌坐在了红薯地里,胸脯不停起伏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含满了绝望的清泪。他明白挖掘红薯对他来说已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此时,他饥肠辘辘,肚子里“咕咕”响着,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全身冒着虚汗,眼前直冒金星。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地下埋着的红薯,却无力把它们挖出来果腹,以维持自己风烛残年的生命,这种彻骨的悲哀和绝望仿佛突然涌出的寒潮一下子吞没了田老汉,让他万念俱灰。

山风骤起,山间的几缕乳白色云雾像溪水一样在他眼前缓缓流动,在那一瞬间,他依稀看见了翠兰,她还是那么年轻秀气,站立在云雾中笑吟吟地望着他。也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人们永远不会变老,也不再有痛苦、忧伤。

田老汉心想:反正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早一天走和晚一天走没多大区别。早一天走,还会少受些病痛折磨。

于是,他有条不紊地迎接着走的那一时刻到来。

那天,去村口买农药时,田老汉看见村委会的公告栏里贴着一张告示,许多村民在围观,村长双手叉腰,唾沫星子四溅地对村民们说:“我昨天接到县民政局的电话,说现如今经济好了,国家决定给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健在老战士补发一笔生活补助金,有个叫王海山的二级战斗英雄,入伍档案上的籍贯一栏里写的是我们临江村,问我们这里有没有这个人。可我们村里没有叫王海山的人啊!民政局要我在村子里仔细调查一下,我想了想就写了这份寻人告示,希望你们知道的提供线索,我们一定要找到这位战斗英雄……”

田老汉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闪出了亮光,他觉得,自己走之前还要做完最后一件事。他已打算好:做完这件事情,他就该走了

第二天下午,直到太阳落山了田老汉才气喘吁吁回到家,尽管他累得快虚脱了,但脸上却显出完成了一件重大事情的轻松和欣慰。

晚上,乌江边的老屋里,空空荡荡,一片冷清。田老汉坐在床上,捧着老婆翠兰的遗像,说:“兰啊,你能原谅我吗?我一直对你隐瞒了一件事情,直到你死的时候都没有告诉你。我原名不是叫田大牛,而是叫王海山,十二岁的时候就和父母、亲戚逃荒离开了乌江边的家乡,辗转到了山东,在颠沛流离中父母相继离开了人世,后来我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久我所在的部队被派遣到朝鲜作战,在朝鲜战场上我还获得了二级英雄勋章。其实在战火硝烟中奋勇杀敌,只是我作为一个志愿军战士应有的本份,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可国家后来却给了我太多的荣誉,让我的心里常常感到很惭愧。退伍后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给国家添麻烦了,于是就改了名字,回到家乡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把我获得的二级英雄勋章也埋在了自家屋后的山坡上。由于我十二岁的时候就逃荒离开了家乡,现在改了名字回来,村里人都认不出我是以前的小孩王海山了。我原本是想把这个秘密一直带到棺材里去的,可这两天,国家民政部门要给健在的志愿军退伍战士补发一笔生活补助金,二级英雄总共可得6万多元。我开始不想要这笔钱,只是听到儿子、儿媳回来说:三个孙子在广东读书要交一笔赞助费,每个孙子要2万元。我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孙子们失学,因为他们是我们王家的根啊!所以,我就厚着脸皮用我的二级英雄勋章到民政部门领取了补助金,寄到了孙子们念书的学校。这也是我临死前为孩子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他脸上如刀刻般的皱纹里蓄满了沧桑,花白的胡须在冷风中飘舞。呆坐了一会儿,他又低头看了看趴在床下的土狗“黑虎”,说:“虎子,今天是该咱们爷儿俩分别的时候了。我已把你托付给了村里的李老汉,他每天会在你的碗里倒上一些剩菜剩饭,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黑虎”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喉咙里发出了一阵阵悲伤的呜咽,但没有叫,反而显得有些平静。它的生命同样饱经坎坷,也许,这一天的到来本就在它的预料之中,不是它先走,就是主人先走。所以,它只是用留恋的眼光望着自己的老主人。

田老汉抱着翠兰的遗像,躺在了那张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破旧木床上。木床“咯吱咯吱”地响着,上面布满了灰尘,一条脏兮兮的破被子上显出几个巴掌大的洞,露出了里面黄里带黑的棉絮。

田老汉拧开了他买来的一瓶剧毒农药,用颤抖的手握着瓶子慢慢靠近嘴边,一股浓烈腥臭的化学气味顿时从瓶口飘散而出,像一条从阴沟里窜出来的蛇,蠕动着钻进了他的鼻腔里,爬进了他的喉咙里,让他不由自主感到恶心,胃里一阵翻腾。他闭上双眼,张开牙齿稀疏的嘴巴,含住冰冷的瓶口,青筋凸起的手把瓶底往上一抬,一口气把整瓶农药全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