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小说现场> 正文

麻辣鸡事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7-16    



                      麻辣鸡事

 

         杨建梅

 

麻辣,与美食扯不上关系。鸡,也不是近期流行“大吉大利,晚上吃鸡”的游戏鸡。

上个周二,姨妈送给我一只威武神气的大公鸡。这是姨父在自家后山散养的老品种,冠子硕大,毛色如火,身材高壮。姨妈一撒手,它就扑通落到地上,昂首挺胸,自带气场。

“拎去菜市场宰了来,煨点汤补养补养身子。记着,加适量天麻或者三七,小火清炖。这叫药膳鸡,对你的偏头痛大有好处。”亲爱的姨妈临走时吩咐道。回味起她老人家的厨艺,我喉头动了动,吞下几包清口水,好像一大锅馥郁的鸡汤已氤氲在眼前。

哥们儿,你将要成为我的盘中餐喽!骨头炖三七,爪、翅搞卤味,胸脯做麻辣鸡丝,肝、肠等杂佐以青椒蒜苗爆炒……我对大公鸡比划着,盘算着。不过呢,一个人要消灭掉这六七斤重的“哥们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摸了摸下巴,有主意了——召集兄弟姐妹聚拢,大伙儿围炉“攻坚”。得嘞,这事提上日程,我将对“攻坚”成员一个一个通知到位。

连续几天打电话,总是锣齐鼓不齐的,今天他要接待客户,明天她有朋自远方来,后天呢,他、她都有比吃鸡还要紧的事。迟迟动不了刀,活该大公鸡“长寿”。

这可难煞人了。我过的是“两栖”生活——平时在上班的县城租房蜗居,一有空闲就回到市里,那儿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家。大公鸡咋办?它要吃要喝,要活动要拉撒,离不开我的照应哪。思来想去,只能让它随我转移,来个短期性的流动养鸡。

周五单位上没多少事,太阳还没偏西我就回到住所。往地上撒一把米,放出大公鸡,趁它专心啄食时,出手一把捉住,走向停车场。就在我开车门之际,这冤家不知哪来的力气,“扑”一下从我手中挣脱,往小区的地下室跑去。

地下室冷飕飕黑咕隆咚,垃圾的腐臭味一股一股冲鼻而来。我打开手机电筒往里走,偏偏手机正在报警电量不足,光线迷离幽暗,鬼眼一样闪几闪就关闭了。眼前漆黑如夜,我绷紧,双手举在前方扒拉着摸索着,跌跌撞撞往外走。突然,一个软而有力的物体撞击在我的腿上又弹了出去,妈呀——我一声尖叫,吓死个人!接着“唧唧”声响起,是该死的老鼠。

好不容易跑到阳光下,头上脸上全是蛛网和灰尘。顾不得那么多,找鸡要紧。我折回楼上抱来一大堆报纸,又去小卖部买了一只打火机,把报纸卷成筒状点燃,举着“火把”进去。记得老人们曾说过,那些阴暗潮湿、人迹人迹罕至的地方,最适宜用火,火可带来温暖和光明,也能驱散邪祟。

没走两步,报纸“呼啦啦”燃过了,手烫得生疼。我再次被黑暗吞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出来,发根和手掌心都在冒汗。

再卷报纸,我想了个好办法,把报纸尽可能地裹紧一些,做成圆锥状,每一卷的小头插进另一卷的大头里,接成长长的火把。点火时,打火机坏了,破成三块。我又跑去买了一只,“啪”一声没射出火苗,再“啪”一声,那小轮子、金属片、塑料壳各自分离,又坏了。

今天真是撞鬼了吧?我心里咯噔着,一气之下又买来五只打火机。这次蛮顺利,轻轻一按,喷口处“哧”就吐出了红红的火舌。举着火把再次深入,塑料袋、烂衣服、废管子等垃圾杂物满地都是,只能一步一步拣着空隙往里走,防着火星掉在物品上。

我嘬起嘴,先以吸入式“哟哟”诓哄,再以呼出式“喔喔”学舌,喊了几遍无动静,干脆大吼大叫“出来,出来,死公鸡你快出来”,还用脚踹开几个垃圾包。但接了几次火把,找遍角角落落,鸡毛不见一根。走到最里面时,纸筒用光,我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黑暗加剧了恐惧,我心砰砰跳着,头皮都有些发麻。那种感觉,有如置身十八层地狱,想象中的黑妖白妖、有头鬼无头鬼统统向我围拢,包抄而来。一路磕绊着逃出,又是一身汗一鼻子灰。

一个大活物竟能分分钟蒸发?莫非被土地老爷吃了?还是这地下室真有邪魔鬼怪?我越想越怕,越怕越胡思乱想,越胡思乱想越觉蹊跷和诡异。不行,活要见鸡死要见毛,掘地三尺也得把它揪出来。于是乎,我又打着报纸火把,四进地下室。

一脚踢开刚才翻过的烂衣服,随着“咕”一声,一撮火红的羽毛出现在眼前——神秘的大公鸡现身了!它卡在一根手臂粗的管道内,管口太小,后半截身子还在外面,尾巴翘翘起。我拽它出来,它拼命地蹬腿扇翅,“咕儿咕儿”求饶挣扎,“咯叨咯叨”威胁反抗,扇得鸡毛尘土四处飞。叫破天也没用,我早已备好戳了眼孔的纸箱,扔进去迅速封口,开车上路。

回到家,我将两根粗毛线拧成一股绳,随同大公鸡拎到八楼顶,一头拴住大公鸡脚,另一头系在太阳能热水器的支架上。往地上撒一把包谷粒,旁边置一碗水,总算把这祖宗安顿好了。我安心地回屋洗澡、换衣、收拾家务。一边想象着,桀骜的大公鸡,你是跟我一样安逸呢,还是好奇心发,踱来踱去东瞅西望?或者很不适应都市的高楼大夏、人沸车鸣,正不吃不喝思念着远方的小母鸡?

黄昏来临,我再上楼顶。糟了,大公鸡呢?热水器下,毛线还在,拴鸡脚的一头絮絮缕缕卷曲着,玉米粒却少了大半。看得出来,它自己“解”开了绑腿,逃跑前还不忘饱餐一顿。

楼顶上只有几个太阳能热水器、四口高于楼面一米左右的铝皮烟囱,以及几缕黄不拉几的杂草。再无藏身之地。青天白日之下,它能往哪里逃?我在方寸之间找了两圈,又跑到楼下的院子里搜寻。我想,鸡的飞行高度可达不到楼顶离地面的20多米,如若掉下去,它不死也残了吧?那将是怎样地血肉横飞?不可想象。但水泥地上干干净净,绿化带里只有瘦树和寸草。找了几圈,过道上没有,草丛中不见,抱着各棵树摇了摇也无落物。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它钻入了楼顶那几口烟囱中的某一口。我赶紧拖了长竹竿跑上楼,想把竿子探进烟囱搅一搅。可头还没凑近烟囱口,就被烟尘呛得喷嚏连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退回。

祸事将来临——那么大一只鸡塞下去,肯定得堵住烟囱管,人家必然一楼一楼追查上来,最终找到我。这如何是好?该怎么跟人家说好话?怎么协商拆装烟囱,怎么赔偿损失……一夜想着,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入梦。

朝霞透过窗帘,在我的枕头上晃来晃去,刺得眼睛极不舒服。翻了几次身,断断续续听到“喔喔——啊”的鸡叫声,好像一遍比一遍更明朗。是幻听?还是真有鸡叫?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迷糊中,“喔喔”声变成仓惶的“咯叨咯叨”声,一直不停息。坐起来仔细听,真不是梦。我跳下床,戴上眼镜打开靠院子的那扇窗。嘛呀,真是我的大公鸡!它围着院里的花坛转圈跑,一名男子弯腰跟在后面追。

“别追了,那是我的鸡!”我大喊两声。奔到楼下时,已不见了男子的身影。大公鸡惊恐地东碰西撞,最后翅膀一扇,钻进一楼入口处的废纸板中,像是故意在等我捉拿。

好家伙,还制服不了你?!我又喜又恨,检查大公鸡完好无损,才又加了两根毛线,四根编织在一起拴住它右脚。它并不老实,一蹦一跳把毛线挣得老长,拖着飞上了高高的护栏,还示威似地向我“喔”了一声。我一走近,它就“咯咯”叫着往后退,摇摇欲坠让人胆寒。我赶紧踮起脚尖撤回到热水器下,捡起玉米粒抛撒。它“扑突”跳下来,偏着脑袋看我。我后退,它就上前啄食,我走近,它又后退,真让人好笑又好气。

我急忙搬来菜叶、白米,以表诚意。它警惕性很高,壁立着锯齿般的大红冠子,眼珠滴溜溜转。我一点一点丢食物,它远远地抻过头来偷一口,迅疾弹回去,再偷一口,再弹回去……

“就不能大大方方吃两口吗?我能对你怎么着?你乖乖的,别再折腾就好。”我和颜悦色,边喂边嗔骂,又满含宠溺地问它,昨晚躲哪儿去了,受冻没,害不害怕。它当然不会回答,但好像也感知了我的善意,慢慢就不那么惊了,还踱到近前来,夺走从我手中食物。当它完全放下戒备,转来转去翘尾巴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逮住,顺手拉出细长围巾缠住它的左腿,绕了三绕后打上死结,并把之前的毛线绳紧了紧。这下双保险了,看你还跑不跑?我美滋滋地下楼。

午后天气突变,寒风夹裹着小雨捎来冬的信息。我跑上楼顶,结局又是出乎料之外,且不在情理之中——大红公鸡再次神秘消失。毛线、围巾也无踪影。

……找鸡模式重启。我搬来楼梯,摇摇晃晃爬上屋顶的护栏,风呼呼撩起头发,钻进衣领,寒气侵入骨髓。大公鸡要是飞上护栏,估计也扛不了多久,哪怕不冻僵,也会被风卷走的。

楼上楼下找遍,又问左邻右舍、门卫大哥、扫地阿姨,全都摇头不知。足足找了两个小时,鸡无踪迹,我已筋疲力尽。它是上了天,还是遁了地?想来想去,罢了,我决定彻底放弃,是死是活,不再去找它想它。

没有了鸡的牵挂,我全身轻松。去朋友家蹭饭吃,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手撕鸡,不禁心生委屈,倾诉了这些天与大红公鸡的“爱恨怀仇”。朋友大笑:“麻辣鸡丝没吃上,这麻辣鸡事'倒险些把某人弄疯了。神鸡,神鸡,神鸡中的战斗鸡!

神她个大头鬼!吃饱喝足,聊累侃倦,夜里十一点过我才冒着细雨回家。

小区昏暗的路灯下,一团乌红伏在花台上,大约是一袋垃圾。我心里骂道:哪个没素质的,又乱丢乱扔。就在这时,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那红影站了起来。天哪!我猛收脚步,差点失去平衡。拍拍胸口站定,影子抖抖索索,还发出微微的“豁罗豁罗”声。这不是我的大红公鸡吗?它还活着?它在等我?向我求救?我把它抱起,透身湿淋淋冷冰冰,羽毛全贴在身上,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味。真正成了落汤鸡的它,终于不惊乍了,连腿都无力动弹。上楼后我把它放进卫生间,打开浴霸,关上门。只有死鸡当作活鸡医了,况且它还剩一口气。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它站起来了,抖了抖身子。一个小时后,它扇动翅膀,“咯叨咯叨”跳着叫着,元气恢复,原形毕露。

我就想不通,带了“镣铐”的它,如何就从八楼到了一楼呢?一种可能:风雨来临时,它又冷又怕,情急之下飞上护栏,心一惊脚一颤头一缩,噗一下踩空,掉下去了;另一种可能:云块还没遮住太阳时,它就挣开束缚飞上护栏,以为自己安全了,自由了,谁也捉不到了,一骄傲一放松,不小心栽了下去;再一种可能:它高估自己,以为翅膀硬了,八层楼的高空也能驾驭了,心就飘飘然了,双翅就噗地打开了……总之,鸡是不会因为绝望、想不开、没盼头而寻短见的。

我决定,取消围炉聚餐的计划。这只经历了一次次惊吓、逃亡、抗争而大难不死的勇士鸡,它闯出了一条生路。我要送它去乡下,让它回到烂漫的草窠,幽静的竹园,广阔的山坡,去挥翅,去高歌,去追逐和保护它心仪的小母鸡。

不为别的,只因这畜生刺激了我的神经,触动了我的灵魂。从那无力而又奋勇的反抗中,我看到了挣扎的奇迹与希望。

 

 

 

作者简介:杨建梅,女,贵州省作协会员,偶有文字见《贵州作家》《齐鲁文学》《西部散文选刊》等各级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