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意象(十章)
喻子涵
小时候,我所看见的所有力气大的人都举起过它的东西,原来就在这里。
我总是回家,终于看到它时,它仍坐在长满荒草的屋角不知打了多少年的瞌睡。
村庄变矮了,院子变土了,而它仍就没变,仍就一种姿势等着谁的到来。
时代逐渐枯寂,而在它身上毫无记号。
时代被带走了,跟随有愿望的妹子翻山越岭走了。
我沿着它的边缘走了一圈,原来它还有一个宽敞的院子;再走一圈,它不就是一个村庄吗?
它把村庄折叠起来,把院子收紧,然后蹲在屋角,披满杂草,静静守着。
这块有形的石头,它守着自己,也守着院子,守着整个村庄,为主人守着断断续续的梦。
两台高昂的喇叭,安放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向人们播放歌声和咒语。
历史已经久远了,声音互相抵消,只剩下一个历史并不清白的汉字,像一双猫头鹰的眼睛,注视在村口的一棵老歪柏上。
咒语仿佛不灵了,雷声响起时,白虎岩不再发怒,声音不再震荡。
歌声好像也不让人心动了,太阳照射时,瀑布不再流出,泉声喑哑,变成一条干枯的石缝。
但是,记忆仍在翻拍记忆。如今布满咒语的石头,仍旧刚硬硌人。
那些烈日与砾石仍在漫延,赤脚与饥饿接续着恶梦。歌声流动在地下,咒语晃荡在梦呓中。
每一块石头,裸露着被人诅咒的痕迹。石头上虚假的鲜花,被谁揭露和拔掉。
谁是这座村庄的警醒者?咒语?或歌谣?
我总是回到老家,一次又一次寻找我那丢失在砾石上的脚印。抚摩一墩墩早已冰冷的石头,让影子拂扫石墙上的尘埃。
回到月光的荒凉里,两张口无声地喊叫。
一双猫头鹰的眼,在幽暗中盯着一个汉字的秘密。
回:修建一座宫殿装下整个宇宙
修建一座宫殿装下整个宇宙,修建一座仓库储藏所有山峦,修建一座池塘装下所有雨雪。
这是一个人的宿命。
给眼泪修一座湖泊,给心灵修一座寺庙,给语言修一座图书馆,让一切获得归宿和安宁。
一条荒郊的小路,曾经多么的曲折,通向危险。
危险是一种信念,缠绕无数梦想和没有结局的脚步。
于是,一座城池为一张口而建造,故事禁闭在深宫,只留下片断的传说。
时间的隧道通向久远的梦,又回到只有轮廓的城市。
曲水流觞,深情而漫长,成为经典的装饰。
好了,曾经的阿回,是一片清亮的水声,水声中的笑声,笑声中的身影,身影中的一圈圈波纹。
一段远古的追忆,成为出土的红陶。抹去尘土,显现杂沓的脚步,汲水而归。
城市因水而活了,泉水来自一圏圈波纹。
然而,城市在长大,一个个故事消失在城外。
小路在消亡,陶罐不会再埋下。信念变成公式,梦想成为物质。
好了,曾经的阿回,收回你的波纹永远在中心,或者与传说一起凝固在深宫。然后把自己锁上,扔掉钥匙。
而我,放下武器,弃城而走。
我要去修建一座宫殿装下整个宇宙。
囚:宿命与抵抗
自己把自己关起来,有些时候是自作自受。
有些时候,自己把自己关起来,才看到自己的真面目。
人心太大,人就成为过于豪强的动物。有些时候,不管是谁关谁,都没有留过一点余地。
有些时候,却是迫不得已。人始终是人,关不住他的信念和意志,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倒下。
在很多古老的地方,我都见过这种图案。宫墙或墓壁,边墙或营盘,甚至更古老的地壳,卫星拍回来的冥王星的照片。
装饰或建构,奖赏或体罚,一段远古的神秘叙事,时间刻下的遐想。
人注定会来到世上,受苦或使人受苦,留下永恒的记号。
把人装进方框,就可以成为一张挂起来的像片,不管什么人怎样去看他。
一个字的宿命漫游于未来,有时洒落在梦中,有时闪现在人的一念。
宿命不是一种结果,而是一种漫游于过程的讯息。
人有许多盲点,只看见过去,留下一堆删来改去的历史。
当宿命在半路被拦截后,历史便没有结论。
当然,人一旦清醒过来,他会不会砸破这个框套,往外逃逸?
这也是一个字的宿命。
丛:人,是人的另一面
一个人,不得不两次走在同一条河流上,这与两个人同时走在一条河流上不一样。
人是一条思想的河流。而人与人,是一条河的两岸。
波光,有时永远够不着岸边,有时不得不跳崖,另劈蹊径。
猿声啼不住的,是信念及他的哭声。
有时也是分道扬镳的沉默,只剩下地平线。
一个人永远忠诚于他的影子,还是影子永远忠诚于一个人?
宽阔的河面,从心灵出发的师徒步履在河的正中。
一道闪电划过脚底,冰面破裂。
合掌的哲学惊惶失措,退回岸边的嶙峋,耸立另一个世界。
人,是人的另一面。
告别与走近,在一面镜子里,谁是谁的引渡人?
在前,或者后,似乎没有谁过分计较。
哦——回到我们这个地方,山就是海。
一只独木舟载着梦和灵魂,划过一道山梁。
夕阳沉落处,重叠的身影映在波浪的天空。
一条路,追赶着生命。时光在峰巅重现。
坐:人心到底怎么了
似乎坐了下来,即使那一堵墙还没有拆掉。
月光照在土墙上,两个人的背影斜靠在墙根。
人心到底怎么了?
熟悉,陌生。情景穿越苍茫,时间似是而非。
陌生,熟悉。许多话语的锋芒,从心脏抽出,热血流向心里。
坐下来,就静了下来。喧嚣远去,只剩下紧挨着的剪影和故事的温热。
人心是月光揉捏而成的,流动全身的凉意复原记忆。
感觉有伤痛和愧疚。
当流畅的溪水浸过脸面,心情顿时清澈到底。
梦境袭来,有梦要做。
紧挨着坐下来。一壶土茶喝个够,想象旷远之事。
检讨与原谅。一把有品质的剑劈破土墙,声音熔化成瓷。
时间从此消失在太空——
一段正在做着的梦,
等待那一堵墙自然倒塌,人与人真正坐下来。
必:一个人的心里必有一把刀
一把刀插进了心里,还是心里长着一把刀,反正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心灵于是很复杂,肢体动作也很古奥。
并且心灵有多复杂,人类就有多复杂。心灵有多复杂,历史的纹路也就永远理不清。
据说祖先原本不想这样。把木桩钉进土里,架一顶帐篷为家。
后来有人把地球切割成片,做梦都想据为己有。
地球的心隐藏在泥土里,被人心追逐、碾压和劫杀。
这样的习性和恐惧一直没有转变,
但改变了祖先的想法。
人心里有一把刀,我一直相信这是一种密码。
事实正是如此。一个字的信息就像身体里的水分,血液里的盐。
不同的相貌一样的成分,不同的过程必然的结果。
在命运的一口缸里,人生的结构和比例正在神秘地搅拌。
人心里有一把刀,凶残就有了种子,柔韧也会发芽。
人心长在刀上,眼光、拳头、牙齿,全身到处都是刀。刀长在人心上,全身是被刀割的疼痛。
痛在心里,知道自己有一颗心,也知道别人有一颗心。
当然,一个人的心里,究竟还是要有一把刀。
万物都是如此。这是万物存在与并存的法则。
没有刀的历史都是些阴影。没有刀的时候,也不知道心在哪里。
一把刀插进了心里,还是心里长着一把刀,都是一种必然。
叵:一口气,是咽下,还是吐出
一口气,是咽下,还是吐出?
只见他张着嘴,背着世界,内心有话却不好说。
当然,他只是想说句话而已。
太阳向他召唤,正要开口应答,有人就把他围了起来。
可无论如何,堵不住他要开口,至少黑夜里防不胜防。
在另一些地方,有人吞下一块猎物,却失败于一块骨头。
咀嚼倒很滋美,但回味却是一种刺痛。
人心大,世界也大,选择放弃和吞下都很难。
刚进大堂,有人往他嘴里塞进一块甜蜜的物体。
喉咙死死堵住,为内心留下一角空白和机会。
一扇窗被一把铁锤击破,一只鸟衔着一枚蛋飞逃。
洪水猛兽退出家园时,村庄只剩下空洞的眼睛。
尖:永远握住它的锋芒
从来就小心翼翼,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别人的针尖上。
这就是命运,别人越大,我就越小。
小心踩着权贵们的头,小心冲撞首长的威严。
小心自己长大。
因此,我一直不能长大。一直在强烈的视野中,一直站在针尖上,像在广场中央雕像头顶那只形单影只的猴。
一枚箭矢的硬度,它应该不会软弱。
一枚弹头的速度,它应该不会怠惰。
但我只能在原点,旋转或静立。我的力量在别人的一根手指上。
一堆篝火熊熊燃烧,我被烤成两半,再烤成八分之一,直至不能再分。
只剩下一束光芒,在塔尖,闪着微茫的眼睛。
只剩下一滴墨,在笔尖,写下半个汉字。
另外半个字无比硕壮,隐藏一种虚假。
然而虚假是一种力量,让欲望膨胀。
历史让事实不可靠,光阴让万物不可靠。
虚假是迷幻的。因而,笑容不可靠,媚眼不可靠。
不用倾诉和祈祷,也不用呐喊与诅咒,像一只寒蝉。
小心翼翼是一种哲学,我就永远站在上面,像哲学一样清醒而淡泊地活着。
像针尖一样生活是一种境界,我永远握住它的锋芒。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让一颗心一直僵持,等待刺穿。
当宇宙破裂,它的血则会熔化整个世界。
瓦:一直寻找的那一点不知在谁的心里
我始终在想,谁是那气势磅礴的一横,谁是那心腹的一点?谁在一直跪着没有得到恕罪,谁在深夜入室行刺,掏出一枚心脏?
重重的一横,难道是一切罪恶之始?或者反抗镇压的力量之源?
那一颗心,一座大厦的奠基石,一盏宫殿的灯,一个人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意念的产生及命运的出发点。
一口悬挂的洪钟,千钧般沉重,重重的击中那一点,正是要命之处,一切迎刃而解。
于是,在古老的乡村,我反复观察叠放在屋顶的那一片片弧形的瓦。敲击青色里面的钢声,是火的回音,而表面的青苔,则叙述着现实的沧桑。
在一座古老的遗址,我捡回了一块几千年前的断瓦。把它放在屋脊上,仍是当年那种尊严华贵的气势。
取下来与二十五史放在一起,它则成了书房里的一部活字典。
一个字活着,是因为它有一颗包裹着的心。
只是那一点,我一直在寻找,不知在谁的心里。
没有翻到那一页,一段历史就得延续。
我总是想,是谁深夜入室,要去掏出那一枚心脏?
是谁击中那要命之处,让历史的年轮一圈圈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