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汉字的解构中还原生命的神髓
--评喻子涵的《汉字意象》
崔国发
新时代以降,散文诗需要更多的诗人去开疆辟土,寻求独特的心象呈现与创造性的表达。一个具有影响力的例子就是:汉字散文诗,已成为诗人喻子涵的开山之举。从二〇一三年起,喻子涵就勇敢地挑战写作的难度,义无反顾地做出大胆的艺术尝试,对创作汉字散文诗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他以大规模的集束炸弹攻伐的方式,不负众望,积数年之功,便成就斐然,占据了散文诗又一战略高地,并在全国各大文学报刊上,让汉字意象频频亮相,引起了诗界的广泛注意和散文诗大咖的雅赏好评。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汉字,在他的妙笔下,跳荡出智慧的火花;一次次饱蘸诗意的观照,在他所创设的意义增生的语境中,焕发出奕奕耀目的神采,喻子涵先生也因此而岿然傲立于当代诗坛,堪称“汉字散文诗之宗”。
作为灵焚、周庆荣主编的“我们·散文诗丛”第四辑之一的《汉字意象》(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是一部独具一格的散文诗。它既非是说文解字式的一般演绎,亦非对汉字形态、语义渊源的一种疏离。倘若是说文解字,则已有许慎的同名典籍或康熙字典,而断断不是散文诗;倘若在创作中选择对汉字的疏离,则它虽然是散文诗而因为其未呈现出汉字的意象,则又违睽了作者艺术的初衷与独特的创意,使散文诗失去形象的依托与生活的基点。喻子涵的高妙之处,就在于以他所拥有的心智、文化、学养、感情、语言与丰富的生活经验的积淀,深层次地把握汉字的特质及其所流动的脉息,寻觅到自己与古老汉字对话的特殊语境、审美范式、生命神髓与文化诗意,灵犀一点,便浑为一体地打通了“汉字”与“散文诗”之间的任督二脉,进而气脉相通,精神矍铄,脱胎换骨,使其汉字散文诗创作之功夫突飞猛进,不断地向现代生活、文化与语言敞开,从而开辟了艺术作品繁殖更多意义与价值的可能性。依我看,他的汉字散文诗,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可以唤起我们审美的激赏:
一是于汉字的古老中融入现代生活经验。
字圣仓颉为轩辕黄帝的史官,相传五千年前,他仰观天象,俯察物迹,创造出中国最原始的象形文字,结束了远古时期结绳记事、契木为文的蒙昧时代,并逐渐演变成今天的汉字,可见汉字创立之古老。但喻子涵的汉字散文诗,却并未停留在古老形态的层面,就汉字而写汉字,而是融入了诗人人生历程中的现代生活经验,有力地展现了汉字散文诗的叙事功力。诚然,如果不处理好生活、叙事与诗意的关系,则汉字散文诗的艺术魅力将大打折扣,所以面对汉字如何进行灵魂叙事,这正是一个写作难题,用作者的话说就是“汉字散文诗,不完全是去解释字意,那是文字学家的事,而我关注的是它身上隐藏的诗性和与现代生活有关的一笔一划。”(喻子涵:《汉字意象•后记》第91页,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版),在这里,他所说的“诗性”即少不了抒情,所强调的“现代生活有关的一笔一划”,就是要叙事。但散文诗中的叙事不是照相式的摄录现代生活,而是采取如耿林莽先生所说的“点击式闪过的方式”,叙事之中含抒情,抒情之中有叙事,尤其是对古老汉字而言,现代叙事如何进行,喻子涵用他的文本告诉我们其中的奥秘,那就是让现代生活的微情节和细节闪烁于古老的文字之中,如诗者所言:“读一个汉字,它里面的信息和故事,与我生命流动的信息相通了,诗的感觉就有了,于是现场和细节也就复现了,诗句随着就流出来。这种信息往往是超时空的、超现实和跨文化的,紧紧抓住这种信息,再调动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文化积累,用恰当的文字记录下来就成了散文诗。”如“凸”字述说的就是“一块有形的石头”的故事,它曾被力气大的人举起过,“它仍坐在长满荒草的屋角不知打了多少年的瞌睡。/村庄变矮了,院子变土了,而它仍就没变,仍就一种姿势等着谁的到来。/时代逐渐枯寂,而在它身上毫无记号”,最后诗人写“它守着自己,也守着院子,守着整个村庄,为主人守着断断续续的梦。”从“凸”这个古老汉字的字形中,诗人想起了“这块有形的石头”,世事的变迁,却丝毫没有改变它“坚守精神家园”、不变初心、永葆忠诚的情怀,由此可见,叙事中本身就包含着抒情。又如“咒”字的叙事,作者由这个汉字的古老象形起兴,通过“两台高昂的喇叭”、“一双猫头鹰的眼睛”、砾石上“被人诅咒的痕迹”、“回到月光的荒凉里,两张口无声地喊叫”等完成汉字“咒”的叙事过程,进而诗人观其形,悟其神,最后抒发自己的感慨:“一双猫头鹰的眼,在幽暗中盯着一个汉字的秘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秘密呢?的确引人深思。在此,诗人正是选择了典型化的情节或细节将自己的情愫予以形象化的表达。再如诗人写“河”的故事,通过“对于地球来说,一条河是可有可无的”、“对于海洋来说,一条河是可大可小的”、“对于群山来说,一条河是可弯可直的”等几个场景来叙述,接着作者在结尾写道:“然而一个字留下河的密码,注定了它的命运。/既然水都可有可无,河的一生也就不好确定。”一种意味深长的理趣和浓郁的诗美嵌合其间,一个古老的汉字“河”立马就有了现代生活经验的呈献。我们再读“北”字,诗人写“心灵体罚心灵,和自己的影子过不去”的人,背着一付刑具、远赴北荒的故事,“到了航天飞行时代,它的投影,仍是传统的笔划。”诗人把古老的汉字“北”还原成古老的原形,在此植入“航天飞行时代”的现代生活经验,负气的力量超越枷的沉重,每走一步,都是诗的活法。“路程近了,生命的天数也屈指可数。/生命维系于一个字。一个字难道真的与生命有关?/ 岁月的重量在那付枷上越积越重,而思想越来越澄明。”读着这样的句子,人物的性格特征与个人禀性不言自明,而岁月的重量与思想的澄明又何须“特别地说出”,古老的汉字美学的现代发现,让我们产生了无尽的惊喜。
二是于汉字的字形中呈现生命内在神髓。
喻子涵的汉字散文诗,精准把握汉字的个性特质与生命意蕴,察其形,观其象,会其意,通其神,在汉字的解构中追寻永恒生命意义的还原。他对汉字本身承载的生命空间、现实空间、精神空间予以充分地彰显,恰如诗人在《汉字意象•后记》中说的那样,“以字形(象)引发人生的、现实的、文化的、历史的一些诗意的思考(意)。”诗人之所以把书命名为《汉字意象》,大抵是想在汉字的“象”中找到自己想要表达的“意”,在汉字的“形”中找到诗章所要摄取的“神”,再把汉字的自由变成自由的汉字,因为汉字本身就蕴涵着永恒的、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意义和价值。无论是写“回”字,修建一座宫殿装下整个宇宙,所要表达的“给眼泪修一座湖泊,给心灵修一座寺庙,给语言修一座图书馆,让一切获得归宿和安宁”的愿望;写“旦”时说:“历史的纹路里没有时间。/生命原来是一个童话,起点和终点只是一个谎言”;写“囚”的宿命与抵抗:“一个字的宿命漫游于未来,有时洒落在梦中,有时闪现在人的一念”;写“丛”:人,是人的另一面;“一个人永远忠诚于他的影子,还是影子永远忠诚于一个人?/一条路,追赶着生命”,还是写“吕:大音希声,要在心里才能听到”、“水:成就剑的美德”、“副:命运是生命的一种设置”、“义:一枚头颅,燃烧旷远的思想”、“坐:人心到底怎么了”、“石:鞭子与花朵维系同样的命运”、“出:命运不可预料”,抑或是“坟:文化的宿命”、“匪:打开一个缺口,是希望,也是罪恶”、“火:我们有远方,注定要飞翔”等等,诗人都能在汉字的象形里寻找生命内在神髓的再生空间,引申出对人生与命运问题的深深的思索,这是“汉字/语言-生命-散文诗”三位一体的创作,作者在与汉字相遇与解构过程中指向了哲学、生命的主题。如“必”字是这样写的:“一把刀插进了心里,还是心里长着一把刀,反正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这种书写非常切合“必”这个汉字的字形(象)的特点,接着作者写道:“心灵于是很复杂,肢体动作也很古奥。/并且心灵有多复杂,人类就有多复杂。心灵有多复杂,历史的纹路也就永远理不清”、“当然,一个人的心里,究竟还是要有一把刀。/万物都是如此。这是万物存在与并存的法则。/没有刀的历史都是些阴影。没有刀的时候,也不知道心在哪里。/一把刀插进了心里,还是心里长着一把刀,都是一种必然。”由“必”字生发的诗,关乎心灵,关乎人类,关乎历史,关乎生命,关乎万物存在与并存的法则,可谓发人深思,启人心智。又如“叵”字开头写道:“一口气,是咽下,还是吐出?/只见他张着嘴,背着世界,内心有话却不好说。”这很符合这个汉字的象形特点,但诗人并未满足于现象与表层上的书写,一句“人心大,世界也大,选择放弃和吞下都很难”,立即使得这章散文诗的立意变得深远,主题更加升华,人生况味也愈加浓厚。再如“尖”字,作者也是先写它的象形特点:“从来就小心翼翼,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别人的针尖上。/这就是命运,别人越大,我就越小。”这个汉字是上下结构,上小下大谓之尖。但作者并未戛然而止,文末出现的段落“小心翼翼是一种哲学,我就永远站在上面,像哲学一样清醒而淡泊地活着。/像针尖一样生活是一种境界,我永远握住它的锋芒。/在强大的力量面前,让一颗心一直僵持,等待刺穿。/当宇宙破裂,它的血则会熔化整个世界”,一下子便使这个汉字的“象形”赋得“神韵”,进而上升到哲学、心灵与人生的境界,以形写神,神以形显,思想的锋芒非常锐利,汉字智慧由此产生,哲学、诗、历史、人生与汉字象形的融合,成就了喻子涵富有魅力与深度的散文诗文本。诚如著名诗人、学者任洪渊所说:“我们诞生在语言中。一生都是一个字的流放者,再也不能从一个词的边境逃亡。我们在语言中重构了自己的第二自然。从此,我们有了穿过语言观照世界的眼睛和穿过语言聆听世界的耳朵。”(任洪渊:《墨写的黄河--汉语文化诗学导论》,第140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喻子涵的汉字散文诗,正是给了我们“观照世界的眼睛”和“聆听世界的耳朵”。
三是于汉字的智慧中建构文化诗性特质。
喻子涵的汉字散文诗,做到了汉字智慧与诗性智慧、诗性文化与汉字文化的高度统一,他的汉字言说方式,不是语言学家的拼读与解析方式,而是诗的感悟与提炼方式。诗的智慧首先是诗的创造的智慧。美国现代诗人庞德曾经说过:“用象形构成的中文永远是诗的,情不自禁的是诗的,相反的,一大行的英文字都不易成为诗。”(参见叶维廉《寻求跨中西文化的共同生活规律》,第48页、66页,北大出版社1987年版)。反观当下,有少数年轻人固然需要学习英语,但有时对作为母语的汉语学习却不太重视,因为长期依赖电脑键盘,极个别的甚至于连汉字也不会写或写不好了,更遑论文化诗性了,这种现象令人堪忧。而作为以汉语和汉字为母语而礼敬的诗人喻子涵教授,对汉字文化诗性特质的感悟与理解十分丰富,也非常深刻。对此,他在谈汉字散文诗创作体会时说:“汉字的多音多义就是诗的内质的外现,因此,汉字有着鲜明的诗性特征”、“写‘汉字散文诗’是有难度的。难度在哪里?我想,既在于源头诗性的把握,又在于现代性的诠释。”从子涵所说的“源头诗性”来看,源头诗性与文化诗性相得益彰,在他的作品中有着非常不俗的表现。如写“坟”字:“文化埋在土里,根就不会败坏”;写“吕”字:“大音希声,要在心里才能听到”,“大音希声”出自《道德经》“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是由老子提出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的一种美学观念,意在推崇自然的、而非人为的美。写“水”字:“一种阴文化穿越时空,和颜悦色。”《周易》是讲阴阳的,文化也分阴阳,阳文化,阴文化,“水”当为阴文化。他写“义”字:“一枚头颅,燃烧旷远的思想”、“以正义之名,一种诗意而远大的理想,为王而战。”崇正义是中华传统文化精神的有机组成部分,作者在写到“玉”字时也再次强调:“正义衍生正义,邪恶角力邪恶,那一点不与外人言。”他写“困”字:“占卜者言:木秀于林,则困。”三国魏人李康的《运命论》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写“瓦”字:“在一座古老的遗址,我捡回了一块几千年前的断瓦。把它放在屋脊上,仍是当年那种尊严华贵的气势。/取下来与二十五史放在一起,它则成了书房里的一部活字典。”似乎无须再举例,这足以说明喻子涵汉字散文诗的文化诗性可谓无处不在。诗人以他的散文诗文本,实现了对汉字所蕴藏的文化诗性资质的一种高质量的认领。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喻子涵的汉字散文诗是散文诗坛一个独特的存在,他的写作,纵横捭阖地穿越于璀璨的汉字星群之中,并且点燃一把炙手可热的思想的焰火,去“焚烧那些五颜六色的目光与表情”(《火》),或者做一名持烛的使者,让睿智而热情的心灵之光,去照亮人类精神文化的博大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