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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士光小说《乡场上》《种包谷的老人》《远行》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7-16    


              何士光小说《乡场上》《种包谷的老人》《远行》

          何士光

 

 

编者按:1978年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改革春风迅速吹遍中国大江南北,文学创作也如雨后春笋勃勃生机地日益丰盛起来,大学毕业被下放到贵州乡村当老师的何士光以短篇小说《乡场上》《种包谷的老人》《远行》相继夺得全国中短篇小说奖而蜚声文坛。30多年过去,何士光先生虽然不再进行小说创作(主要从事大文化写作),但他奠定文坛地位的三篇获奖小说常被业界和读者提及。今天本公号同时推出其三篇获奖小说,旨在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同时更是为了让读者重温名作。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赞许也好,批评也罢,如能形成文字,可寄予我们推发。

 

            乡场上

 

在我们梨花屯乡场,这条乌蒙山乡里的小街上,冯幺爸,这个四十多岁的、高高大大的汉子,是一个出了名的醉鬼,一个破产了的、顶没价值的庄稼人。这些年来,只有鬼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是怎样过来的,在乡场上不值一提。现在呢,却不知道被人把他从哪儿找来,咧着嘴笑着,站在两个女人的中间,等候大队支书问话,为两个女人的纠纷作见证,一时间变得象一个宝贝似的,这就引人好笑得不行!

“冯幺爸!刚才,吃早饭——就是小学放早学的时候,你是不是牵着牛从场口走过?”

支书曹福贵这样问。事情是在乡场上发生的,那么当然,找他这个支书也行,找乡场上的宋书记也行,裁决一回是应该的;但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明白,曹支书是偏袒罗二娘这一方的。别看这位年纪和冯幺爸不相上下的支书,也是一副庄稼人模样,穿着对襟衣裳,包着一圈白布帕,他呀,板眼深沉得很!——梨花屯就这么一条一眼就能望穿的小街,人们在这儿聚族而居似的,谁还不清楚谁的底细?

冯幺爸眨着眼,伸手搔着乱蓬蓬的头发,象平时那样嬉皮笑脸的,说:

“一条街上住着,吵哪样哟!”

人们哄的一声笑了。这时正逢早饭过后的一刻空闲,小小的街子上已聚着差不多半条街的人,好比一粒石子就能惊动一个水塘,搅乱那些仿佛一动不动的倒影一样,乡场上的一点点事情,都会引起大家的关心。这一半是因为街太小,事情往往说不定和自己有牵连,一半呢,乡场上可让人们一看的东西,也确实太少!这冯幺爸不明明在耍花招?他作证,就未必会是好见证!

“哎——!你说,走过没有!”

“你是说……吃早饭?”

“放早饭学的时候!”

“唔,牵着牛?”

“是呀!”

他又伸手摸他的头,自己也不由得好笑起来,咧着那大嘴,好象他害羞,这就又引起一阵笑声。

这时候,他身旁那个矮胖的女人,就是罗二娘,冷笑起来了——她这是向着她对面那个瘦弱的女人来的,说:

“冯幺爸,别人硬说你当时在场,全看见的呀!——看见我罗家的人下贱,连别人两分钱的东西也眼红,该打……

这女人一开口,冯幺爸带来的快活的气氛就淡薄了,大家又把事情记起来,变得烦闷。这些年来,一听见她的声音,人们的心里就象被雨水湿透了的、笑是不是?三十多岁,头发和脸好象从来也没有洗过,两件灯芯绒衣裳叠着穿在一起,上面有好些油迹,换一个场合肯定要贻笑大方;但谁知道呢,在这儿,在梨花屯乡场上,她却仿佛一个贵妇人了,因为她男人是乡场上食品购销站的会计,是一个卖肉的……没有人相信那瘦弱的女人,或是她的娃儿,敢招惹这罗家。她男人任老大,在乡场的小学校里教书,是一位多年的、老实巴巴的民办教师,同罗家咋相比呢?大家才从乡场上那些凄凉的日子里过来,都知道这小街上的宠辱对这两个女人是怎样的不同,——这虽说象恶梦一样怪诞,却又如石头一样真实,——知道明明是罗二娘在欺侮人,因此都为任老大女人不平和担心……

“请你说一句好话,冯幺爸!我那娃儿,实在是没有…

任老大女人怯生生地望着冯幺爸,恳求他。苦命的女人嫁给一个教书的,在乡场上从来都做不起人。一身衣裳,就和她家那间愁苦地立在场口的房子一样,总是补缀不尽;一张脸也憔悴得只见一个尖尖的下巴,和着一双黯淡无光的大眼睛。她从来就孱弱,本分,如其不是万分不得已,是不会牵扯冯幺爸的。

罗二娘一下子就把话接过来了:

“没有!——没有把人打够是不是?我罗家的娃儿,在这街上就抬不起头?……呸!除非狗都不啃骨头了,还差不我!——你呀,父差得远……”

她早就这样在任老大家门前骂了半天。这个女人一天若是不骂街,就好象失了体现。她要任老大女领娃娃去找乡场上那个医生,去开处方,去付药费,要是在梨花屯医不好,就上县城,上地区,上省!那那妇人家的心肠,是动辄就要整治人。这不能说不毒辣;果真这样,事情就大了,穷女人咋经得起?

“吵,是吵不出一个名堂来的,罗二娘!”曹支书止住了她,不慌不忙地说。他当然比罗二娘有算计。他说:

“既然任老大家说冯幺爸在场,就还是让冯幺爸来说;事情搞清楚,解决起来就容易了。——冯幺爸你说!”

“今天早呢,”冯幺爸有些慌了,说,“我倒是在犁田……今年是责任田!”

他又咧了咧嘴,想笑,但没有笑出来。

看样子,他当时是在场,他是不敢说。本来,作为一个庄稼人,这些年来,撇开表面的恭维不说,在这乡场上就低人一等,他呢,偏偏又还比谁都更无出息。他有女人,有大小六个娃儿,做活路却不在意。“做哪样哟!”他惯常是摇头晃脑的说:“做,不做,还不是差不多?——就收那么几颗,不够鸦雀啄的;除了这样粮,又除那样粮,到头来还不是和我冯幺爸一样精打光?”他无心做活路,又没别的手艺,猪儿生意啦,赶场天转手倒卖啦,他不仅没有本钱,还说那是“伤天害理”。到秋天,分了那么一点点,他还要卖这么一升两升,打一斤酒,分一半猪杂碎,大醉酩酊地喝一回。“怎么?”他反问规劝他的人说:“只有你们才行?我冯幺爸就不是人,只该喝清水?”一醉,就唏唏嘘嘘地哭,醒了,又依旧嬉皮笑脸的。还不到春天,就缠着曹支书要回销粮,以后呢,就涎着脸找人接济,借半升包谷,或是一碗碎米。他给你跑腿,给你抬病人,比方罗二娘家请客的时候,他就去搬桌凳,然后就在那儿吃一顿。他要伸手,要求告人,他咋敢随便得罪人呢?罗二娘这尊神,他得罪不起,但要害任老大这样可怜的人,一个人若不是丧尽天良,也就未必忍心。一时间,你叫他选哪一头好呢?

“你在,就说你在;”曹支书正告他说,“如若不在,就不说在!”

“我……倒是犁田回来……”

“哟,冯幺爸,”罗二娘叫起来,“你真在?那就好得很!——你说,你真看见了?真象任家说的那样?”

冯幺爸其实还没有说他在,这罗二娘就受不住了,一步向冯幺爸逼过来。她才不相信这个冯幺爸敢不站在她这一边呢!在她眼里,冯幺爸在乡场上不过象一条狗,只有朝她摇尾巴的份。有一次,给了他一挂猪肠子,他不是半夜三更也肯下乡去扶她喝醉了酒的男人?冷天不是她亲自打发人去找他来的?慢说只是要他打一回圆场,就是要他去咬人,也不过是几斤骨头的生意,——安排一个娃儿进工厂,不也才半条猪的买卖?这个冯幺爸算老几呢?

冯幺爸忙说:“我是说……”

……哎,他确实是不敢说,这多叫人烦闷啊!

人们同情冯幺爸了。你以为,得罪罗二娘,就只是得罪她一家是不是?要只是这样,好象也就不需要太多的勇气了;不,事情远远不这样简单呢!你得罪了一尊神,也就是对所有的神明的不敬;得罪了姓罗的一家,也就得罪了梨花屯整个的上层!瞧,我们这乡场,是这样的狭小,偏僻,边远,四小里是漠漠的水田,不远的地方就横着大山青黛的脊梁,但对于我们梨花屯的男男女女来说,这仿佛就是整个的人世。比方说,要是你没有从街上那爿唯一的店子里买好半瓶煤油、一块肥皂,那你就不用指望再到哪儿去弄到了!……但是,如果你得罪了罗二娘的话,你就会发觉商店的老陈也会对你冷冷的,于是你夜里会没有光亮,也不知道该用些什么来洗你的衣裳;更不要说,在二月里,曹支书还会一笔勾掉该发给你的回销粮,使你难度春荒;你慌慌张张地,想在第二天去找一找乡场上那位姓宋的书记,但就在当晚,你无意中听人说起,宋书记刚用麻袋不知从罗二娘家里装走了什么东西!……不,这小小的乡场,好一似由这些各执一股的人儿合股经营的,好多叫你意想不到、叫你一筹莫展的事情,还在后头呢!那么,你还要不要在这儿过下去?这是你想离开也无法离开的乡土,你的儿辈晚生多半也还得在这儿生长,你又怎样呢?……许多顶天立地的好汉,不也一时间在几个鬼蜮的面前忍气吞声?既如此,在这小小的乡场上,我们也难苛求他冯幺爸,说他没骨气…

罗二娘哼了一声:“就看你说……”

冯幺爸艰难地笑着,真慌张了,空长成一条堂堂的汉子,在一个女人的眼光的威逼下,竟是这样气馁,像小姑娘一样扭捏。他换了一回脚,站好,仿佛原来那样子妨碍他似的,但也还是说不出话来。这正是春日载阳、有鸣仓庚的好天气,阳光把乡场照得明晃晃的,他好象热得厉害,耳鬓有一股细细的汗水,顺着他又方又宽的脸肋淌下来……

罗二娘不耐烦了:“是好是歹,你倒是说一句话呀!……照你这样子,好象还真是姓罗的不是?”

“冯幺爸!”曹支书这时已卷好了一支叶子烟,点燃了,上前一步说:“说你在场,这是任家的娃儿说出来的。你真在场,就说在场;要是不在,就说不在!就是说,要向人民负责;对任老大家,你要负责;对罗二娘呢,你当然也要负责!——你听清楚了?”

曹支书说话是很懂得一点儿分寸的,但正是因为有分寸,人们也就不会听不出来,这是暗示,是不露声色地向冯幺爸施加压力。冯幺爸又换了一回脚,越来越不知道怎样站才好了。

这样下去,事情难免要弄坏的。出于不平,人们有些耐不住了,一句两句地岔起话来:

“冯幺爸,你就说!”

“这有好大一回事?说说有哪样要紧?”

“说就说嘛,说了好去做活路,春工忙忙的……”

这当然也和曹支书一样,说得很有分寸,但这人心所向,对冯幺爸同样也是压力。

再推挪,是过不去的了。冯幺爸干脆不开口,不知怎样一来,竟叹了一口气,往旁边走了几步,在一处房檐下蹲下来,抱着双手,闷着,眼光直愣愣的。往常他也老象这样蹲在门前晒太阳,那就眯着眼,甜甜美美的;今天呢,却实在一点也不惬意,仿佛是一个终于被人找到了的欠帐的人,该当场拿出来的数目是偌大一笔,而他有的又不过是空手一双,只好耸着两个肩头任人发落了……哎,一个人千万别落到这步田地,无非是景不如人罢了,就一点小事也如负重载,一句真话也说不起!

小小的街头一时间沉寂了;只见乡场的上空正划过去一朵圆圆的白云;燕子低飞着,不住地啁啾……远处还清楚地传来一声声布谷鸟的啼叫。

稍一停,罗二娘就扯开嗓子骂起来。这回她是冒火了。即便冯幺爸一声不吭,不也意味她理亏?这就等于在一街人的面前丢了她的脸,而这人又竟然是连狗也不如的冯幺爸,这咋得了?

接下去就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骂人的话了,她好象已经把任老大女人撇在一边,认冯幺爸才是冤家。

“不要骂哟!”

“……是请人家来作证……”

有人这样插嘴说,许多人实在听不下去了。

“就要骂!——我话说在前头,这不关哪一个的相干!哪一个脑壳大就站出来说,就不要怪我罗二娘不认人啦!”

冯幺爸呢,他的头低下去、低下去,还是一声不吭。哎,这冯幺爸真是让人捏死了啊,大家都替他难过。

罗二娘直是骂。这个恶鸡婆一会双手叉腰,一会又顿足,拍腿,还一声接一声地“呸”,往冯幺爸面前吐口水。

“依我说呢,”曹支书又开口了,“冯幺爸,你就实事求是地讲!‘四人帮’都粉碎四年了,要讲个实事求是才行……”

他劝呀劝的,冯幺爸终于动了一动,站起来了。

“对嘛,”支书说,’本来又不关你的事……”

冯幺爸一声不响地点点头,拖着步子走回来,那样子好象要哭似的,好不蹊跷。常言说,昧良心出于无奈,莫非他真要害那又穷又懦弱的教书匠一家?

“曹支书,”他的声音也很奇怪,象在发抖,“你……要我说?”

“等你半天哪!”

冯幺爸又点头,站住了。

“我冯幺爸,大家知道的,”他心里不好过,向着大家,说得慢吞吞的,“在这街上算不得一个人……不消哪个说,象一条狗!……我穷得无法——我没有办法呀!……大家是看见的……脸是丢尽了……”

他这是怎么啦?人们很诧异,都静下来,望着他。

“去年呢,”他接下去说,“……谷子和包谷合在一起,我多分了几百斤,算来一家人吃得到端阳。有几十斤糯谷,我女人说今年给娃娃们包儿个粽子耙。那时呢,洋芋也出来了,……那几块菜籽,国家要奖售大米,自留地还有一些麦子要收……去年没有硬喊我们把烂田放了水来种小季,田里的水是满荡荡的,这责任落到人,打田栽秧算来也容易!……只要秧子栽得下去,往后有谷子挞,有包谷扳……”

罗二娘打断他说:“冯幺爸,你扯南山盖北海,你要扯好远呀!”

万没料到,冯幺爸猛地转过身,也把脚一跺,眼都红了,敞开声音吼起来:

“曹支书!这回销粮,有——也由你;没有——也由你,我冯幺爸今年不要也照样过下去!”

人们从来没有看见冯幺爸这样凶过,一时都愣住了!他那宽大的脸突然沉下来,铁青着,又咬着牙,真有几分叫人畏惧。

“我冯幺爸要吃二两肉不?”他自己拍着胸膛回答:“要吃!——这又怎样?买!等卖了菜籽,就买几斤来给娃娃们吃一顿,保证不找你姓罗的就是!反正现在赶场天乡下人照样有猪杀,这回就不光包给你食品站一家,敞开的,就多这么一角几分钱,要肥要瘦随你选!……跟你说清楚,比不得前几年罗,哪个再要这也不卖,那也不卖,这也藏在柜台下,那也藏在门后头,我看他那营业任务还完不成呢!老子今年……”

“冯幺爸!你嘴马放干净点,你是哪个的老子?”

“你又怎样?——未必你敢摸我一下?要动手今天就试一回!……老子前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气算是受够了!——幸得好,国家这两年放开了我们庄稼人的手脚,哪个敢跟我再骂一句,我今天就不客气!”

曹支书插进来说:“冯幺爸——”

冯幺爸一下子就打断了他:“不要跟我来这一手!你那些鬼名堂哟,收拾起走远点!——送我进管训班?支派我大年三十去修水利?不行罗!你那一套本钱吃不通罗!……你当你的官,你当十年官我冯幺爸十年不偷牛。做活路——国家这回是准的,我看你又把我咋个办?”

“你、你……”

“你什么!——你不是要我当见证?我就是一直在场!莫非罗家的娃儿才算得是人养的?捡了任老大家娃儿的东西,不但说不还,别人问他一句,他还一凶二恶的,来不来就开口骂!哪悠扬要他啦?任家的娃儿不仅没有动手,连骂也没有还一句!——这回你听清楚了没有?!”

这一切是这样突如其来,大家先是一怔,跟着,男男女女的笑声象旱天雷一样,一下子在街面上炸开,整整一条街都晃荡起来。这雷声又化为久久的喧哗和纷纷的议论,象随之而来的哗啦啦的雨水一样,在乡场上闹个不停。换一个比方,又好比今年正月里玩龙灯,小小的乡场是一片喜庆的爆竹!……冯幺爸这家伙蹲在那儿大半天,原来还有这么一通盘算,平日里真把他错看了!就是这样,就该这样,这象栽完了满满一坝秧子一样畅快……

只见他又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对任老大女人说:“跟任老师讲,没有打!——我冯幺爸亲眼看见的!我们庄稼人不象那些龟儿子……”

罗二娘嘶哑着声音叫道:“好哇,冯幺爸,你记着……

但她那一点点声音在人们的一片喧笑之中就算不得什么了,倒是只听得冯幺爸的声音才吼得那么响:

“……只要国家的政策不象前些年那样,不三天两头变,不再跟我们这些做庄稼的过不过,我冯幺爸有的是力气,怕哪样?……”

这样,他迈着他那一双大脚,说是没有工夫陪着,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那宽大的背景,大家又一一想起来,不错,从去年起,冯幺爸是不同了,他不大喝酒了,也勤快了。他那一双大码数的解放鞋,不就是去年冬天才新买的?这才叫“手里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穿上了解放鞋,这就解放了,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早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有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

这一场说来寻常到极点的纠纷,使梨花屯的人们好不开心。再不管罗二娘怎样吵闹,大家笑着,心满意足,很快就散开了。确实是春工忙忙啊,正有好多好多要做的事情,全体男男女女,都步履匆匆的……

——原载《人民文学》1980年第8期

 

 

          种包谷的老人

 

           (一)

 

这里是一个村庄。这地方,是太遥远了,也太寂静了,一片窄窄的坝子,四面都有青山屏障。就连那条从小小的乡场上穿过、并且整日里都空荡荡的碎石车路,也远远地落在重重青山的那一边、那一边。至于城市呢,更不知远在何方,在哪一片望不见的天空下面。

一眼望去,只见青绿的山峦默不作语,连绵地向天边伸延,颜色逐渐变得深蓝,最后成为迷蒙的一片;一片片的杉树林和柏树林,无声而绰约地伫立,连接着一簇簇的灌木丛,一直通向好幽深的山谷里去;好久好久,远远的蓝天里才出现一片密匝的黑点,飘忽着,渐渐地近了,倏地化为一阵细碎而匆忙的雀语,仿佛被这儿的寂静惊骇了似的,一下子掠过去,又还原一片小小的黑点,消失在那样肃穆的蓝天里……

可是,这之中,有一条隐约的山路,从山垭的那儿跌落下来,光是一些窄狭的、深深浅浅的石级,折回在长满刺丛的岩石之间;后来就变成一条黄沙土的小胳,弯弯曲曲地越过土丘,穿过那些低矮而茂密的青棡林;最后来到坝子上,成为一条洁净的石板小路,在溪水潺潺的田畴之中蜿蜒。在那近旁,一片杂树林子里,银杏长得那样高,梨树带着鸦巢,村庄出现了。

开始是一处薄薄的竹林,掩映着一户人家的瓦檐。跟着,李村的枝桠里,露出一间牛圈;核桃树斜斜地荫翳的地方,现出立在石阶上的房柱,还有厢房的没有漆过的壁板。人家疏落地散着,又被树木和菜地连在一起。水塘边上还能看到一间四四方方的、早年留下来的祠堂,那青色的砖壁,直让人想到这里的日子的长久……

这地方叫落溪坪,有三十来户人家。

略略地离开那连在一起的林子和人家,在石板路拐弯的地方,有一间矮小的、显得有些孤单的瓦房。它带着一个没有遮拦的、用来堆放柴草的棚子,一块很小的土坝,几畦菜地,几株桃李和一株枇杷。这是刘三老汉的房子。许多年来,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刘三老汉七十多岁,脸、脖颈和手,都干枯了,是深褐色的。许多年了,他似乎总是一个模样,仿佛他不曾年轻过,也不能变得更老。象这里的许多上了年纪的庄稼人一样,他不穿别的衣裳,还按照原来的样子,终年穿一件长布衫,在头上缠一块很长的白布帕,在腰间束一根揉皱的白布带,似乎这样很自在、很好,不希求别的了。人们不曾见过他分外地高兴或者忧心。他默默地,神情总是那样和蔼。白了的山羊胡微微翘着,眼睛时时眯起来,眼角那儿的皱褶深深的、弯弯的,隐约着静静的笑意。仿佛他满意日子,感谢人们和土地,之外就没有别的心事了。人们都知道,他的老伴,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在二十多年前不幸死去了,剩了一个么女儿,跟着就嫁到了五十多里以外的七星场;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在这里过日子。在家里,在地里,他不能很敏捷,于是就不急躁,也不停歇。

庄稼人上城做活路,或者顺着石板路去赶场,常常从他的门前走过。这些年来,春日慵慵,人们看见他弯着腰,独自在那儿收拾自家的菜畦;夏日炎炎,则见他坐在阴凉的檐下,久久地打一双草鞋。手不那么灵便了,薅完一畦菜地,搓好一根草绳,得多少时候呢。但是,麻雀在李树上蹦跳,抖落雪白的花瓣,长长的日影划过,田野阴下去了,接着又明亮起来,这落溪坪上的日子,不是好生悠长么?他摸摸索索的,许多的事情也总是能做完。长久以来,虽然庄稼人须得一同做活路才能分谷子,乡亲们却早就不招呼他出工,秋来依旧秤给他粮食。日子既一直不太平,田土里没有收成,乡亲们也没有多少能分给他的;好在他吃得很省、很少,掺和着菜叶,也就一天天过来了。正午和傍晚,他家的瓦檐上也飘浮着青色和白色的烟缕,那是柴草烧着了,他已经为自己做好饭。和落溪坪的其他人家一样,他的灶台也是月牙形的,砌在屋子中央,一眼就能看见。那时他就在灶膛跟前的矮矮的条凳上坐下来,衣衫的长长的后襟垂到地上,一个人在那儿吃饭。一碟捣碎的、掺了盐和水的辣椒,或是一碟咸青菜,就放在灶台上面。只见他双手捧着那只碗,久久地搁在自家的膝盖上。

落溪坪的人们叫他三伯或三公,逢到在近旁做活路,歇气时分就常常到他的土坝里来,卷上一匹叶子烟,坐上一阵。那时年轻的后生和媳妇们,就顺手操起扁担来,为他把水缸挑满。过路的人知道他和气,也往往向他讨一个火吸烟,或是借一只水瓢来喝一回凉水。在夜里,赶夜路的人算计路程,他这里也仿佛一处小小的站头,远远地望见他的小屋里还有光亮,心里都会一阵高兴:冷天可以唱到一碗热茶,月黑头的时候,可以得到一棵干透了的葵花秆,燃起一小片猩红的光亮。过了他家之后,一直走到青木桠,小路近旁都见不到人家了。每逢他家的那一条黄狗叫起来的时候,那多半是有陌生人过路,他就走到馆下来,挥着手,把狗吆开……

他就这样在这条石板路的一旁,守候着什么似的,不声不响地度着时光。

曾经有过好几次,他病了,病得很厉害,一连几天都起不了床,人们来看望他,都以为他要去了。不是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儿的庄稼人既不厌恶生,但对死也一点不怯惧,说起来的时候总是静静的,时候到了,就该回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他终于没有离开这人世。象一棵坚韧的草茎,在风雨袭来的时候弯下腰去,过后又依然伸直起来。不几天,他又撑持着,披了一件棉袄,在自家的门槛上坐下了,渐渐地又拾起家里和地里的事情。仿佛他的生命和那些山林一样,是无声而长久的,又仿佛他不能死去,是因为他还有什么丢不开,他这样守候着的,还迟迟地没有到来……

 

          (二)

 

农历六月开头,炎阳炽烈地在落溪坪的顶上照耀,把田野持久地置于它的光照和灼热之中。山上的树,斜坡上的包谷,平坝上的秧子,还有所有的草丛和灌木丛,都不得不紧迫地用自己的须根向土地吮吸。土地的水分仿佛全被吸到茎和叶片上来了,以至桐树的阔叶展开到最大,包谷的叶片伸延到最长,瓜藤牵连到好远好远,秧子呢,则严严实实地遮没了整整一坝水田。除了静静的石板路依旧蜿蜒而外,整个落溪坪的山野是一片湿润、饱满而凝重的碧绿,浓郁到仿佛透不过一口气来。

斜坡上和坝子上是沉睡一般的宁静。田野是因为紧张才寂寂无声。要是秧叶能象大雁一样迁徒,也就会退到浓荫里去;但山村也好,包谷和稻秧也好,它们都不能,只得站在原地,或者被蒸溶,或者争得自己的籽粒。一切都白热化了;在寂静之中,简直可以听到须根切切地吸吮,叶片嚓嚓地伸长,四下里是一片细碎、繁杂而艰难的轻响,沙沙地搔爬着人的心。风为之而息下来了,轻轻地也不敢吹拂,鸟儿们屏住声息,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云彩也只留下淡淡的一缕,悄然地挂在远天的一旁。

正午过后不久,刘三老汉独自一人,伏身在斜坡上的一片包谷林之中。茂密的叶片完全把他遮没了。他的长衫的前襟撩起来,掖在腰间的布带上,佝偻的脊背深深地躬着,握了一只水瓢,一步步往包谷林的深处拥动。乱纷纷的、油绿到发黑的包谷叶,在他的身边象刀剑一样交错,笼罩着一片静止不动的、叫人心慌意乱的闷热。每移动一步,衣襟都把包谷叶牵擦得窸窸响,同时有更猛烈的溽热扑到人的脸上。那些伸到面颊上来的叶片,是无法撩拨开的,尖梢刺着他的干枝桠一样的手背,叶齿从他的瘦黑的脸上划过,茸毛粘上他的细细的脖颈,汗水跟着就沾湿了那些碎屑,并深深地没到划出来的细小的口子里去,让人的脸和手都火辣辣的。

泥土渴透了。在叶片底下,在这隐藏起来的水底一般葱绿的一隅,褐黄色的粘土把水分失掉之后,变成很浅的黄色,石块一样的灼热和坚硬,连人的脚步也不能把它踩碎。包谷的藻红色的罩根一株株地露出来,象爪子一样紧紧地抓住土地,和土块牢牢地埋在一起。要是泥土含着湿气,经过一个夜晚之后,在清晨还会有一点润湿的露水,现在呢,连露水也凝结不起了,土地整天都是干渴的。一只很大的黑蚂蚁,匆匆地钻到裂开的泥缝里去了。一只淡绿色的青蛙,倏地从眼前跳开。后来,刘三老汉终于谨慎地把木瓢贴近一株包谷的罩根,把水灌进筋络一般的细根的空隙里,让水从那儿浸到泥土里去。

水刚一沾着泥土,就发出吱吱的声响,又细碎又清晰,一点也不流淌,马上就被吸干了,在细根的周围留下一小圈浅浅的影子。眼看那影子很快地淡下去,一会儿就只剩下一点差不多不能辨认的痕迹。本来,刘三老汉是把一瓤水匀称地分成两半,分给两株包谷;但这是从桶里舀出来的最后一瓢了,没有盛满,是浅浅的,他就全部给了这一株。

过后他摸索着从包谷林里退出来,在旁边的草埂上慢慢地坐下。阳光太炽热了,那些车前草和铁线草发烫,热呼呼的湿气一下子传到他的腿上。一只青蛙跳出来,跌落进他的衣襟,背上有一根细细的金线,绿得仿佛透明,喉头急促地起伏,也好象渴得厉害,跟着又跳开。空了的木桶和扁担在他的身旁。那扁担斜倚在草埂上,是红木的,不知用了多少年了,被汗水浸渍,让衣肩搓磨,早已是玉一样圆润,琥珀一样发着深沉的、暗红色的光亮。那些年他赶七星场,就用这根扁担,一百多斤的担子,去来一百多里路,还早去早回。现在他老了,是不行了。换一个时候,担这一挑水,淋这一片包谷,就算不得一回事情。

他坐着,衣衫从领子那儿敞开。横斜在肩头那儿的、还有胁下的布绊纽扣,都解开了,脖颈、肩胛和一小块胸膛露出来。那衣衫,是一种很厚实的粗布缝成的。布衫很旧,褪成隐隐的、发白的青色,两个肩头那儿补缀着长方的、还很新的蓝布。布厚了,汗水不容易浸透,但也终于还是在脊背和肋下渗出来,沿着纱线向两旁浸润,象一块淤血的伤痕,边线已经被太阳晒干了,留下好些银灰色的、仿佛带着咸味的晕圈,至于露出来的脖颈、肩膀和胸膛,还有他的一直被阳光照亮的一张脸,则仿佛经受过烟熏火燎,渗出一层油,象他身旁的扁担那样,透着隐隐的、暗红色的光泽。他的双臂无力地垂下来,让一双手落在膝盖上。那手从长长的衣袖里伸出来,象露到地面上来的树根,一只抚着膝盖,另一只则用手背触着膝盖,手掌反过来朝怀里摊开,手指微微蜷曲,仿佛受了伤而再不能动弹。

但他的神情还象平时一样和蔼。阳光眩人眼目,他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眼角那儿隐着的笑意也更平静、更深沉。他蜷缩着脊背,脖颈略略伸向前面,嘴唇微微张开,一动不动,褐黄的眼仁已经浑浊了,但不知是噙着浆液还是映着阳光,差不多眯成一线的眼缝里,还有隐隐闪动的亮光,好象满意地望着,其实又并没有望,用心地想着,其实又并没有想。

这片包谷林远离着落溪坪的人户,离刘三老汉的家大约三里路。除了落溪坪的庄稼人而外,很难说这人世上还有什么人知道这儿有这样一处斜坡。这是一处半荒芜的、僻静的山沟,又不顺路,就连落溪坪的人也不大容易到这儿来。在这斜坡上,望不见那条石板路,也望不见一户人家、一个人影。无边的蓝天之下,无限的阳光之中,只有眼前的包谷林,再就是寂寞地闪烁着光亮的茅草和刺丛,全都在炎暑中深深地凝滞了,久久地没有一点响动……

……春天里,世道不同了,乡亲们欢欢喜喜地聚在祠堂取前的空地上,安顿今年的庄稼。去年,落溪坪的庄稼人,托福被允许把庄稼划给一家一户料理,田里和土里的收获都涨了好几成。但大家心里不稳,怕事情不长久,还是惴惴的。后来,不见上面来人追究,还处处听到赞许,于是宽心了,今年想安顿得更精细。队长刘诚喜笑眯眯地来到刘老汉跟前,问三伯今年要不要也分派一份土地。这不是苛求他,不是劝他,是关心他。眼下他刘三老汉做或是不做,都更加不要紧。那时刘三老汉就要了这一处半荒的山坡来种包谷。乡亲们先一诧异,跟着就明白了三伯忠厚的用心,是不耽误大家的熟田熟土,于是便都不计较,说这一处山沟就划归三伯好了,随便种多种少,算是打发日子,至于收多收少则一点不要挂虑。

之后呢,乡亲们各自忙着自家的活路,就渐渐地淡忘了这回事情。时日漫漫,偶尔有人碰见刘三老汉扛了锄头出门,或是担了粪桶回家,也都不十分在意。这地方,一年到头,有哪一个能空闲呢?于是,在田埂上相逢一笑,招呼一声,也就匆匆地过去了。现在,一坡的包谷已经成林,一株株地挽着手臂,连成一个又一个墨绿的方阵。粉黄的天花也已经零落,那些长长的叶片伸出来的地方,正在挂包。那么,这里究竟种了多少包谷,落溪坪的乡亲们并不清楚。

太阳才刚刚西斜,离落山还有好长一阵,还能从坡下那一块过水丘里,舀起来好几挑水。于是,过了不大一会,刘三老汉就用手抚着膝盖,慢慢地站起身来,担好那一挑桶,顺着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小路,蹒跚地往下走。天是这样高远、博大,山野是这样繁茂、连绵,他呢,这样佝偻,这样迟缓,在这一片斜坡上,几乎现不出一点行踪,小到让人看不见。可是,渐渐地,一簇又一簇的刺丛,还是留在了他的后边……

 

        (三)

 

夏天的日子漫长得过不完似的,匆匆的夜晚过去,跟着又是一个长长的、火辣辣的白昼,骄阳总停在落溪坪的顶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可见,不知道从多久起,仿佛一场紧张的拼搏终于渐渐地透出了分晓,田野从它宽阔的胸膛里透过来一缕悠悠的气息,斜坡上和坝子上有如水一般的清明在散开,四下里的树木和庄稼也开始在微风里摇曳,枝叶变得从容而宽余。露水回来了,在清晨和傍晚润湿了田埂,悄悄地挂上草尖。露岚也来到了坝子上,静静地浮着,不再回到山谷里去。阳光虽然依旧明亮却不再痛炙人的脊梁,变得宽怀、清澄,仿佛它终于力乏了,不能蒸融田野,也就和田野和解了似的……秋来了!

七月半,落溪坪的人们动手扳包谷。秋成熟了落溪坪的田野,也成熟了庄稼人心底的希望;比方一条水牛或半间瓦房,娶亲的彩礼或陪嫁的衣裳,而今都可望如愿以偿。乍一看,一片片的包谷林还是静静的。可稍一留心,四处的叶片都在窸窣作响,并不停地传来清脆的断裂声。这儿那儿,包谷的枝叶在晃动,从中现出来细蔑的背篓,还有男人缠在头上的白布帕,或者女人系在腰间的蓝围裙。有人拖长了声音呼唤,又有人不知在哪里回应。等到庄稼人终于从包谷林里出来的时候,女人们都弯着腰,象纤夫一样背着背篓。男人呢,则用手把箩筐的绳索拉紧,以便担了包谷走过那窄小的田埂……

刘三老汉的包谷,是队长刘诚喜带了人去帮忙扳的。开始,只去了三个男子汉,以为一次就能担回来。哪里知道,在坡上一清点,就连三十个男子汉一次也未必能担完。在那包谷林旁边,刘诚喜他们惊愕得好一阵也说不出话来。略一停,他扳好一挑,就回到坝子上来邀约更多的人。消息顿时在落溪坪传开了。这天下午,刘三老汉家的土坝那儿简直象赶场,乡亲们都来帮忙、探望,临近黄昏的时候,包谷全扳回家来了,足足扳了满满的五十七挑。

那时女人们得回去做夜饭了,男人们则不肯离开,都在刘三老汉的门前留下来,一边卷叶子烟,一边久久地谈论。大家估量着,连连地点头,说就是晒干簸净之后,也不下三千斤。从落溪坪这两年的收成来看,三、四千斤包谷并不算很多,土地落到一家一户经管,以包谷而论,五口之家即大抵有这样的收成。可是,这样好的庄稼却是刘三伯做出来的,这就不能不叫人吃惊,并深深地引动庄稼人的心思。直到吃夜饭了,女人和娃娃老远地呼喊起来,人们才渐渐地散开。但仿佛还有许多的余兴未尽似的、夜晚又有好些人来到刘三老汉这里,借着从门里照出来的一点油灯的光亮,把土地和庄稼说下去,许久了,那叶子烟深红的火星,都还在淡蓝的夜色里一闪一亮的……

但在这之后,过不了几天,事情也就渐渐淡下来。本来,庄稼收进家来了,欢欢喜喜的、也就算了结了一回事情。再说跟着就开镰挞谷子了,这才忙得见了亲家都不答话呢!人们扛了挞头,或者肩上压着两百来斤一挑的湿谷子,匆匆地经过刘三老汉的门前,或者看见他依旧弯着腰,铺开竹席来晒包谷,或者夜很深了还点着一盏油灯,摸摸索索地在家中料理,便又不十分在意,有时招呼一声,有时忙得连招呼也来不及,就径直地走过去。

可是,不久,就在八月开头里的一天,入夜以后,有人慌慌张张地传过话来,说刘三老汉病了,病得很厉害。

这时候,秋之落溪坪的田野,经过了白天的繁忙之后,也仿佛静静地歇下来了。深蓝的夜色不知是从土地上升起来,还是从深邃的星空里降下来,把星星、山林和田埂融合在一起。上弦月刚刚出山,晶莹的一弯,连着映出来的另一半透明的月影,嵌在对面那一匹黑黝黝的山头上,山峦、树丛和人家的轮廓,全都在夜的蓝色里清楚地现出来,全都庄重而沉思。落溪坪显得这样玄秘、庄严而空灵,仿佛不再属于人世,羽化而凌空了似的。乡亲们急急忙忙地从石板路上走过,赶到刘三老汉家里去,脚步声那样空泛、清晰……

不一会,刘三老汉歇息的屋里都站满了人。从门槛那儿往屋里探望,只见油灯的光线静静地抖动着,透出来好些黑色的、一动不动的背影。后来的人们一时进不去了,只好留在外面,留在那间黑暗的、砌着月牙形的灶台的屋子里,留在檐下和柴草棚子附近低声地谈论。昨天,刘三伯不是还在收拾那些包谷壳?本来,人老了,病痛或者生死都在旦夕之间,但是此时,乡亲们却一个个都很诧异,仿佛刘三老汉是不该病也不会病的。往昔的日子那样艰难,他不是一次次地都没有死去?那么,好容易到了今天,再说他又收了那么多的包谷,为什么要别了大家而去呢?不、不会的。

屋里的那一盏油灯,是搁放在靠近床头的一张柜子上的。一只娃娃们剩下来的小小的墨水瓶,装了铁片和棉絮做成的灯芯,黄色的火焰无声而拼力地摇曳,在浸到屋里来的蓝色里透出来一团朦胧而五彩的光环,舒静地往四周散着淡泊的、却是清明的光线。但屋子终年被柴草的烟尘熏染,又栖息着许多的夜色,散开的光亮跟着就被融合了,只映出来一片轻悄的暗影。刘三老汉的灰黑而补缀的帐子给撩起来,掖在枯黄的竹竿做成的床架上,隐隐地现出来蜡染的、蓝底上带着白色菱花的土布被单。他就躺在那儿,头枕在窄小的、长方形的枕头上,合着眼睛。

他还在静静地呼吸,但似乎已经不省人事了。刘诚喜俯下身去呼唤他,也得不到一点回应。他的眼帘垂下来,安详地合着;额头和眼角的那些皱纹不再牵动,凝结了,凝结着一丝再不更改的笑意;微微张开的嘴唇,也似乎是在呢喃着的时候欣然地停下来的;一点也不象病了,不过是安歇了,仿佛他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可以落心地歇下来,于是就在蓝色的夜里宽余地睡过去。油灯的光亮飘忽着,在他的脸上变幻着光彩和暗影,象一个安详而亲切的睡梦,使他脸上的笑意更恬静、生动……

这时候,落溪坪的木匠刘诚贵,一个四十来岁、脸长长的男子汉,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他仿佛对刘三老汉病倒尤其不相信,用手分开乡亲们,一直来到队长刘诚喜的身边,来到床跟前,俯下身去探望。等到他清楚了事情确实是这样,就一跺脚回过身来,对大家说:

“嗨呀,这咋会呢?前天三伯还找我给他做家什!”

“嗯?”乡亲们不明白,有人问道:“做……家什?”

“是呀,”木匠刘诚贵说,“三伯他卖包谷的钱,做两张柜子,一张碗架,一张方桌,四条板凳,是给翠娥的!”

乡亲们都怔住了,翠娥,就是刘三老汉的嫁到七星场多年的女儿,是六〇年就嫁过去的,难道说,二十多年了,刘三老汉心里还一直挂记着这回事情?翠娥出嫁的时候,一件陪嫁的东西也没有,是刘三老汉抹着眼泪望着她走的;可是,那一阵是怎样的年成呢?那时地方上不清静,连衣食也那样艰难,刘三老汉才死了妻子和儿女,连自己也病着,是靠了翠娥的照料才活下来,哪里顾得了这些事情呢?算来,翠娥而今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万分想不到,刘三老汉心里竟然还一直丢不开!

这一来,队长刘诚喜又才想起来,前不几天,三伯颤抖的手交给他三十二块钱,托他还到乡场上的信用社,那不知道是三伯哪一年欠国家的贷款。一个时常为刘三老汉挑水的后生,又才跟着省悟了,说三公昨天还送给他一只鸟笼。三伯年轻的时候很能捉画眉,用马尾结成小小的圆圈,安放在刺丛中,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后来老了,就长久地歇下来。但他还留着一只笼子,或许是牵连着一缕已逝的韶光吧,一直不肯送给落溪坪的娃娃们……

一时间,乡亲们似乎明白过来了,感到刘三老汉这一回真要去了。有的女人失声啜泣起来。刘诚喜他们又弯下腰去,哽咽着声音呼唤:

“三伯,三伯!”

“三公,三公公!”

后来,人们看见刘三老汉合着的眼帘微微地动了一动,终于慢慢地睁开来。但他依旧那样安详,仿佛他已经远远他去了,听见乡亲们呼唤,才又回过头来同大家再见上一面,说他总算活到了这一天,做完了自己的事情,而今该回去了,要大家从此好生过日子,尽管放心……

刘诚喜一见三伯睁了眼睛,就连忙要女人们递过来一碗水,请了手脚轻巧的人端到床前去,自己则挪出身子来同乡亲们商量,打发人去七星场叫翠娥,去乡场上请医生,立即分头进行。

不一会,在落溪坪的因了成熟而变得宽厚和深远的夜色里,在那条轻卷着雾岚的、成年累月都静静地蜿蜒的石板路上,即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几位乡亲分头赶路程,朝西北的青木桠,朝东南的青㭎林。赶紧,赶紧,三伯辛苦一生,还能让他把好日子过下去也说不定…… 

——原载《人民文学》1982年第6期

 

    


         远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消魂

           ——陆游诗,未必恰当的题词

 

           一

 

这一辆长途客车是遍体鳞伤的,一直在坎坷的山路上行驶,车厢不只一次地碰损了,总有些什么铁条在摇曳,车窗上也缺少玻璃;但是,谢天谢地,它总算开过来了,梨花屯的人们这时候就象火燎一样地,从车门里挤进去,从车窗里翻进去,从驾驶员的舱门那儿爬进去……

男人们在敞开喉咙争执,女人们呢,则尖利而急迫地呼叫;到处都有什么在碰响,脚踢着铁皮了,扁担也撞着车厢;沉重的麻袋堵在车门那儿,装着辣椒的背篓,捆扎起来的烟叶,还有人们拱着的脊梁,都一起横在车窗上;倏然地,一只鸡挣脱出来了、在人们的头上惊槔地飞翔,但爪子却还是缚若的,跟着又跌落下来,翻着黄色的眼睛,绝望地扑打着翅膀!

这时候是上午九点,梨花屯的田野正映着春天的阳光,远远的望乡岩青绿地伫立,场头的核桃树也耀眼地发亮。所有梨花屯的人们耍远行,都只有指望这一辆长途客车了。

“不要翻窗子好不好!”驾驶员大声地喊道,他也是梨花屯的人,上了年纪的人们叫他吴老八,连忙又回过头来,“麻袋!麻袋要放到车顶上!还有背篼……”

但是已经不行了,尽管声音是嘶哑地喊出来的,焦急得仿佛要哭出来,人们都似乎再也听不见。一张张的面孔都紧缩起来,变得那样吓人,让人说不出的惊愕。日子来到这一九八五年春上,梨花屯的人丁既和日子一样兴旺,乘车的人也愈来愈多。座位很快地就被占满了,许多的人头在车窗外边攒动。

吴老八预计过,,如果大家都把背篓放到车顶上,提包也在木条的货架上放好,把走道和车门那儿的空隙都留出来,让一些人贴紧地站着,这一辆车还是能把乡亲们都载上的。那末,估计在正午以前,车就能把大家拉到县城。车队里的人都深知梨花屯而畏惧梨花屯,于是他把车开到乡场上来了。他新任了车队长,三十多岁,人又年轻。车驶到离场头不远的平桥跟前,他把从县里乘了车来的人们动员下了车,然后呢,才把空着的车厢开进梨花屯。那时候他嘱咐售票员说,一律在车窗那儿买票,不售好票就不打开车门,下了很大的决心。

事情在开始的时候十分顺利。人们开始有些愕然,跟着就涌过来。阳光把一半车厢融融地照亮,留着披肩发的女售票员打开了一扇车窗。

但是,不一会,吴老八就听见有人在敲响另一面的车窗,并象父亲一样直呼着他的乳名。

“喂喂,老八!”

他回过身去,车窗底下站着的是脸膛黧黑的刘书记。区委刘书记去年已经退休了,依旧披着他那件黑呢子的上衣,也依旧很气盛,正凛然地敲着车窗上的玻璃。他敲了好一会,已经不耐烦了。

“把票撕一张下来,老八!

刘书记这样吩咐,声音是不容商量的,他从来都不容商量,现在就更不容商量了。不,这是他的梨花屯,人一走茶就凉的事情,他眼下尤其不能容忍。

刘书记在乡场上当书记的时候,他吴老八还是娃娃。到汽车运输学校去学习,组织意见那一栏还是刘书记粗大的笔迹;“同意”,两个赦令一般的大字,让人过后都还心惊胆颤的。略一停,老八那口唇嗫喘着,虽然笑得有些过分,还是对刘书记笑脸相迎了。客车长年都要开到乡场上来,这是需要关照的,而现在区公所里的好些同志,又都是刘书记提拔的人。撇开这些不说,对上了年纪的刘书记也应该尊敬。吴老八让售票员拿出一张票来了,谨慎地把车窗拉开一道缝,把票给刘书记送过去。

售票员叫李梅芳,家也在小街上,或者说是有姑娘的精明,或者说是一个粮明的姑娘。车一驶进场口,她就看见舅舅了。舅舅晋麻子多年来摆一个百货小摊,眼下也还穿着对襟衣裳,肚子有些腆起来了,在小街上却是殷实有名的人。车在场口掉头的时候,一向沉着的舅舅曾向她举了举手,以后呢,就一直远远地在一旁等候。现在好了,吴师傅这一打开窗子,姑娘也就伶俐地跟了过来,一转眼就把票递到舅舅的手上。

“小芳!”吴老八喊道。

姑娘是叫小芳,这一点不错,但这又怎么样?臂如刚才敲窗的是刘书记,她却是晋麻子的侄姑娘。

这一来,车厢四周的脸皮都沉下来了,嘴唇也噘起来,迸发开来一片吵嚷。脾气很大的刘书记是多年如此,人们当然也不觉得很欢喜,但想到他当年有攻城野战之功,似乎也没有办法,叹一口气也就算了,江山是人家打下来的,谁叫自己没赶上呢?可是晋麻子呢,大家刚才还在一起和气地抽着烟卷,现在他又凭哪样呢?“这样搞不行哟!

“哎哟,你们是在搞娜样名堂?

“这就叫为人民服务?

“不行不行!

说整个梨花屯的人都在这儿,也好象是真的。瞧那冯家三兄弟,排开七只沉甸甸的麻袋,在小街上算得人强马壮,神情本来就倔犟,这一趟车如果不是为他们一家开来的,还能是为谁开来的呢?现在提出来要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了,这就好比说,指的是农科站的、脸长长的老郭,还有他身旁的、脖颈细细的学校教师老岑,不能说连乘乘车也不行。那末,专业户和农科户,即是说留着络腮胡的汉子和龇着牙的后生,就连报纸上也在天天讲要优待他们。至于走马坪上的来贵嫂呢,更觉着一辈子都委屈得很。更不要说那边有面皮白净的唐区长,脸色阴沉的供销社杜主任,还有承包了铁工厂的孟铁匠,还有银行的会计小陈……都不能说哪一盏是省油的灯,没有人会以为自己不要紧,因此全体都说不出的忿忿。

“老子不跟他们说这些!

一个年轻人用第一人称斩钉截铁地这样说,穿着棕黄的夹克和鲜红的运动衣,跟着就摔开了手中的半截烟卷,只一飞身,一手就抓住了车窗,一脚就踏上了车轮。从他那脸色看来,就没有什么他还没有看透,也没有什么江山他会打不下来。果然,只一瞬间,他就在车厢里端坐好了,双手抱起来,两脚抬高在椅背上,仰面望着车顶。他是小街上张裁缝家的老幺,那些年倒看见他背着语录包在梨花屯上学,但星移斗换地,.后来就看不见他了。有一阵仿佛当过工人,有一阵又仿佛没有。有一阵很落魄的样子,有一阵呢,又挺阔气的。他一直在城里做什么,人们也一直弄不淸。刚这么坐了一会,他又蹦起来了,一下子拉开了车门,在那儿顶天立地地站着,让光荣归于佩戴着的基督,把恩惠赐给可怜极了的人们!

其实,又何必张老么呢?就在他打开车门的时候,另外的车窗里也进了人。说出来又用不着纳闷,是原来的大队支书曾福贵,还有原来的公社秘书赵世辉,虽然都曾经不寻常过,却似乎又是寻常不过的人。那敞开车门就被冯家三兄弟守住了。冯老二先是两手从内向外一分,人们倾倒就有如潮水,跟着就一横身子把住了车门。那末,所守或匪亲,一夫当关便万夫莫开。大哥二哥早象抬了担架一样,不由分说地把麻袋往车厢里抬。两个嫂嫂本来是来送行的,这时也象挽了战袍一样地撩起围裙,一起来收拾那些麻袋。就这样,沉甸甸的一共七只,一半在车头那儿压苦了,一半在过道里黑压压地排开。这之后,刚才象潮水一样退下去的人们,又才带着更大的热忱,象潮水一样回油上来……

“不要翻窗子!”吴老八继续声嘶力竭地吼道,“麻袋不要抬进车厢……”

但是很难有结果了,已经很难有结果汗水从吴老八的额上渗出来。他不再呼叫了,面颊痛苦地抽搐着。这时又猛然地想起,刘书记,唐区长,杜主任,陆秘书,都还在车下站着的。真要让这些人去挤,就实在不堪一挤。要是这些人都上不来,那末事情显然是他弄坏了,今天这场公事他又怎生交待?于是他也就不敢闪失,赶紧回过身来,把方向盘旁边的一门打开。

于是刘书记上来了,用手拉着滑落下去的呢衣裳,简直悲愤而填膺。唐区长一声不啃地扑打着衣袖,也显然面愠色。杜主任擤着鼻子,说不出的痛心疾首,陆秘书呢,就在那麻袋上坐下了,也闷声不响地摇头。这就立即招来了乡亲们的一阵好骂,大家挖苦着,编排着,指名道姓地骂他吴传正,或者照直就叫他吴老八。炅老八哭丧茗脸在自己的座位上平下来,拉过一张毛巾来擦汗,说不出的有口难开……

人们骂完了吴老八,又回过来彼此相向。车厢就这么大,每个人都长长地伸着胳膊,又有什么办法?

“你那提包,放过去!

“放过去?----你倒来试一试!

“哎哟,你的鸡……”.

“鸡咋啦?又没放在你衣兜里!

“喂喂,你咋压我?

“压你?我才不耐烦呢!

“挤死人罗……”

“怕挤你就各自下去!

不,不,再也听不见诚悬而有礼貌的回答了,也再遇不到一张面孔是笑容可掬的!

……车门那儿也徒然地僵持着,来贵嫂背着一只庞大的背篓,正紧紧地钳在那里。设若来贵嫂肯放下那背篓,凭着她宽阔的肩背,还有鼓着象蚯蚓一样的脉胳的小腿,连山一样的柴捆也能背回来,是不会畏惧哪一位男子汉的。但她始终不肯放下背篓,人们拉着那背篓一旋,她就不由得要转一圈。现在她终于抓住了车门的时候,人留在车厢里,背篓却留在车门外边,并且就一直留在车门外边。要上前一步是不可能的了,要她放下那背篓呢,你就万万不要这样想,她会瞪了眼,好不惊愕地看着你,鄙夷你竟然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再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的。

有一回,公路养护班在路旁植了一些幼小的柏树,来贵嫂背着柴捆回家的时候,就顺手把那些幼小的柏树梢摘在手里。这是很顺手的。摘掉了树梢,小树就长不高了,她咋能这样呢?人们这样问她的时候,就引得她说不出的诧异。怎么?她不明白,难道柏树枝不是用来熏肉的?她正是这样说,说完就悻悻地走了,脸上就露着那种又好笑又鄙夷的神情……

吴老八望着来贵嫂涨红了的面孔,不禁愁肠寸断了。不是满心希望把车如期地开走?但是完了,他已经隐隐地感到,这一辆车恐怕是很难开走了……

“不——忙——吭——”

仿佛是在嘲弄吴老八,又仿佛是在嘲弄全体男女,牛这时候也叫起来了,不知在哪一处田埂上叫着,声音拖得长长的,乐呵呵的,仿佛在那儿挤眉弄眼的……

 

        二

 

牛一直拖长了声音,在不远的草岗上鸣叫;车呢,也就这样长久地停下来了。

噢,我们梨花屯的春天的田野,怎么说呢,是滋润得叫人伤心的。老一辈人说,在冬天,风要吹水下树,于是叶落了,草枯了,泥土的颜色也淡下去。现在到了春天,风就吹水上树了。那末您瞧,寂寂远山也好,离离原草也好,全都这样饱含水分;菜花金黄地绽开,怒放的桃李也有如轻云;鹧鸪特啦啦地飞起来,水田里青草丛生;而车却停下来了,就一直停在场口上,剩下一条大路空空荡荡,映着明晃晃、暖融融的阳光……

一清早,人们在场头等着这辆车的时候,那情形就说喜气洋洋,也似乎并不过分。要知道,在这条从梨花屯伸延出去的大路上,在原来,好久好久了,都是没有客车的。也只有到了秋天,谷子挞过了,才会有重车从县里开过来拉粮,平日里一眼望去,大路成天都空空荡荡。不,那时候人们没有什么指望。现在呢,干部同志们一律挎着黑色的提包,穿着出远门才穿的衣裳,四个兜,才从箱子里取出来,有些发皱,领子好象特别硬,但质地却至少是腈纶,熠熠地发亮,色泽断然很新,正如同志们矜持的神情。做生总的人们呢,则守着那些麻袋和背篓,不断地招呼着哪一位,用胸有成竹的口气说话,用—种深以为是的神情点头,站起来又蹲下去,蹲下去又站起来,慷慨地为自己和别人点燃烟卷,仿佛哪儿已经应许着一天的好运,彼此全都明白了,却可是心照不宣。

车来了,开始是出现在远远的望乡岩那儿,出现在那些长满枞树的土丘之间,象一个会动的光点,这就仿佛搔爬在人们心上一样,让人禁不住又惊又喜,一时还有些说不出的怀疑,疑心它到头来并不会变成一辆车,或者终于又从哪儿斜逸出去。但渐渐地,那一点光亮就果然庞大起来了,赫然地迎面而来,连轮子和喷出来的油烟也能看见。.那时候,虽然没有红旗迎风招展,却象我们一直爱说的那样,场头是人欢马叫,热火朝天的。

恨不得转瞬间就到了天尽头!但您又以为怎么样,不大肯相信却又是真情实况,已经临近正午了,车也还一动不动地停着,还看不出开动的迹象。赵木匠家半栋新修的砖房,还和车厢保持着一样的距离;青黛的望乡岩呢,也还在原来的地方。眯起眼睛来,即看见吴老八双手抱者头,深深地往膝盖那儿垂着,坐在路旁的一条田埂上,仿佛失恋的情人,一动不动,也不声不响……

吴老八曾经要求冯家三弟兄把麻袋搬下来,还有背篓啦,箩筐啦,也都要弄到车顶上放好,还是同车共济吧,然后再重新售票.,这想法挺不错,有褒衣博带之气象,但好象也不过就是大道理,似乎并解不得眼前的衷肠。人们一直在车厢里人自为战地撑持着,.谁也不肯挪动。没有人愿意收回已经伸出去的胳膊,还窥探着把腿也横过去。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穿插,却又

仿佛定格了焖的。安顿好了的哪一位抽起叶子烟来了,车厢里弥漫着人的汗味和烟的气息......

那末,李贵嫂的背篓还留在车门外边,这两年不拴在一起做庄稼了,她是背了背篓在做生意;好几位也还紧紧地抓着一点什么,象冬瓜一样悬在车窗上。一辆车没法开走,吴老八就下车来了。后来,人们也渐渐地下车来,在路上遛遛腿,抽抽烟,当然全都叫苦不迭,又当然全都委屈极了,在连声地抱怨。而自家的座位却由脱下来的衣裳占好,那些麻袋、背篓和提包呢,还是依样地留在车厢里边。

第一次浪潮是过去了,现在展开来的是长久的相持和等待。人们有的还留在车厢里,大多数也已经下车来。有的坐在赵木匠家的房檐下,有的则蹲在大路旁。而太阳是高高地照耀着了,场头映着一片眩人眼目的、愈见炽热起来的阳光,大家似乎都有些疲惫,脊背上在暖烘烘地发烫。不大有人走动,也好象没有人说话。有人在嚼着随手扯来的草梗,有人在狠狠地抽烟。一个汉子把头上的布帕解下来,慢条斯理地抖一阵之后,又一圈圈地缠上……

显然,没有人以为这能归咎于自己,不得已代人受屈罢了,自家实在是淸白而无辜的。我们梨花屯的人们,有的也不背背篓,但也仿佛来贵嫂,一辈子也不会理亏。那末,事情现在还看不出一点松动的希望,整个的相持象干燥的嘴唇一样焦渴,又象眼前的大路一样漫长……

不,冯家兄弟不大可能动手去搬那些麻袋。已经不在于麻袋了,事情现在是冲着杜主任而来。人活着也不过就是一口气,在杜主任面前,这口气是不能不争的。

斜着一撇粘乎乎的头发,紧绷着小小的方脸,杜主任这时正坐在铈一动不动的车厢里,在那儿执拗地抽烟。我们巳经知道,吴老八领他上得车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了。那时候,一眼瞥见那些麻袋,当然知道是冯氏兄弟的,他就恶狠狠地吆喝起来,喊赶快搬开。这原也是不错的;但是,以杜主任那油亮的、深恶痛绝的眼光看来,要搬开的就决不仅仅只是麻袋,还简直应该订出一条政策,一律不准象冯家兄弟这样的人出来。啊,这是一种怎样的忿忿呢?要了解这种恚忿,就须得深知供销社主任这样一种身分:这一点在眼下要说清楚都已经有些费唇舌了,往后呢,则恐怕只能是历史家的责任。但简捷一点说吧,以梨花屯的两排瓦檐作证,在从现在倒退回去的数十年的岁月里,在梨花屯这个父系的大家庭之中,供销社主任确实仿佛一位掌管分配的父辈,烟酒糖茶,肥料盐巴,各种布匹,大小日杂,如果不从他的手里经过之后再分给你,都万万不成。他很早就从部队转业了,以后呢,就一直当着这种主任。那末,望乡岩旁不尽的杲杲日出,扁担山上不胜的悠悠风雨,他披着一件毛领短大衣,拖着一双布鞋,优游地在小街上走着,日子也过得挺好的。但万分没有想到,日子来到眼下,一件好端端的革命工作,竟然会变成了做生意,并且还无法不是和冯家这样的“个体户”在一起,是而今允许了的。他那供销社的银行贷款,眼下已高达二百多万了,每月的经营呢,却还不够支付利息,这就让人一个心眼地想到,生意全是让这些人抢去的。就在上一个赶场天,为了在小街上争夺摆设摊子的地段,他还差一点同三兄弟动起手来,今天呢,他就决容不下这些麻袋。但是,“杜主任,”冯家的人却拍着麻袋说了,“这你未必也要管?你怕就管不了这么宽!”大哥冯有富这样说,说完就把头扭向一边,万分不堪地笑起来,那神情明明是说,要不信么,咱们今天就来试一盘!

那末您瞧,三兄弟现在是从赵木匠那儿讨了一张条凳,在那房檐下坐着了,正洒脱地给人散着烟卷。赵木匠的女人还殷勤地沏了茶,给这几个响当当的汉子端出来。冯有富、冯有贵、冯有禄,当然了,四十六岁的冯有富才是主心骨,高高的鼻梁,方正的脸蛋,衣袖卷着,胸怀却敞开,一副梨花屯男子汉的气派。前些年他私下贩运生猪,买卖药材,有时也抽了空子杀牛卖,明的暗的、大的小的都来。现在既过了明路,倒真有几分生意兴隆达三江,财源茂盛通四海。但这一切似乎又不露出形迹、人们也再闹不清他的底细。一家人住在另一头场口,一栋新修的两层的楼房里,宴席是不断的。那末,客人而今也都很有身分了,不是本地的书记或主任,就是外地的厂长或经理,再不就是书记变成的董事,主任而今变成的经理,到了出得门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是醉意朦胧,或者眉开眼笑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他敢情不会把杜主任放在眼里,哪怕只是为了上个赶场天的那一场争吵,今天的这几只麻袋,也是要较量下去的。在那赵木匠家的檐下,大哥有富这时正站起身来,对旁边的人豪爽地说话,虽然您听不清楚都说了些什么,但您就仿佛听见他在说:老子不搬下来,他今天还能咬了我吗才怪!

那末,稍微地离开檐下的人群一些,在靠近赵木匠家菜地的一条草坎上,坐着的也是四十好几岁的孟铁匠,衣着似乎欠整洁,相貌可是一表堂堂。现在正在默默地抽烟,手腕支撑在膝盖上,眼睛象负重的辕马一样忧伤。他今天也是合当有事,那胳膊竟在无意之中,碰着了银行的陈会计。就算他孟铁匠愿意告饶,年轻的陈会计那样怒气冲冲,也是饶不了他这个孟铁匠的。不,渊薮并不在这里,这儿牵涉到另一位不在场的周铁匠,事情完全是小街上那一间铁工厂引起来的……

小河边上一间铁工厂,一向都断瓦残垣,歪东倒西。孟铁匠去年把那厂承包了,一时间弄得还很有些收益,就这一点上说,是无过而有功的。但周铁匠年轻而桀骜,人也有心计,就始终对那合同不满意,却自有他的道理。“就是资本家呢,还得靠白手起家,”他摊开双手吼道,“现在倒好,现现成成的一间工厂,本来是大家的,倒拿给你一伙人去做生意?哪一个都管不了你,倒好象是你私人开的!”应该修改合同,应该不管从哪方面看来都更有分寸,这一点孟铁匠也考虑到了,也很同意。但周铁匠反过来提出要由他自己来另起炉灶,虽然提出了更苛刻的军令状,孟铁匠也不肯答应。周家那个娃娃的脾气他清楚,一上台定然就会杀鸡取蛋,眼下倒是会闹得欢,后来却会撂下一副烂摊摊。“不怕的!”那人已经放出过话来了,倒是一语中的:“到时候又不会破产,不会坐班房,充其量不当厂长也就完事,怕哪样呢?”按说,事情和陈会计并没有关系,但您又哪里清楚,那周铁匠和陈会计又刚好是亲戚。陈会计是前有两年顶替父亲到银行工作的,在那银行里又都是熟人,于是就在贷款和周转这些关节上,故意和孟铁匠过不去。孟铁匠走投无路之下,就只好写信上告了,几经周折之后,事情倒是有了一些眉目,但这样一来,陈会计就变得和孟铁匠誓不两立。除非他们不坐在一起,一旦碰在一起,陈会计就总是要找他孟铁匠生是非的。更何况说,这孟铁匠的胳膊,今天还从他的肩膀上擦过去?但是,他们又无法不同在一个车厢里,这又咋办呢?

噢,今天用脚踢着岑老师的提包的,不是区里的那个陆秘书也好,但竟然是陆秘书,这就说不出的糟糕。这样一来,岑老师的那一只帆布包,也就断乎不肯挪动了。正象陈会计不会放过孟铁匠一样,岑老师也决不会放过那陆秘书的。你看吧,岑老师现在还愠恼着,和农科站的老郭一道,站在斜坡那里。不知什么原因,仿佛就是这两年,岑老师这个人也好象变得特别容易动气:黄瘦的脸膛,快五十岁了,常常发起脾气来,让同学到教室外边去站着,或者动辄就拒绝上课。食堂的午饭里发现了虫子,他不上课。同学们忘了擦黑板,他也不上课。他原来好象并不象这样。“四人帮”横行的那些年,他子女多,女人没有工作,老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显得短小的衣裳,对校方也好,对同学也好,都是唯唯诺诺的。私下说吧,那实在是谄媚的神情,让人看了也难过。据说他现在当了教研组长,去年还是前年呢,还应该多长一级工资的。但据说又终于没有,原因呢,是区虽的陆秘书暗自压下来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变得这样气盛?那末当然了,也不能不说是事出有因。这就可以想见,要是他绝对不肯挪动自己的提包,对那陆秘书难以容忍,好象也是人之常情。

这时候,他同身旁的老郭絮絮地说着话,看上去特别倾心。这一点很容易明白,老郭早年就毕业于农学院,却没有评上农技师的职称,情形同岑老师完全一样,也是秘书在往上面报告的时候给压下来的。按说,这怎么可能?但你只要瞧一瞧陆秘书那固执的神情,就会明白这是完全可能的。陆秘书也五十岁I,家就在梨花农村,现在正坐在路边的一丛杂草上,把烟叶在膝盖那儿摊开来,不动声色地卷着烟卷。他总是戴一顶旧呢帽,穿一双青布鞋,成天卷叶子烟。很早就参加工作,最后才当上秘书,工资也才不多一点点。一辈子只听说过有书记、副书记、主任、副主任,还从来没听说过还有可以随便长工资的文凭,也没听说过还有可以随便长工资的职称。因此,不管老郭原来怎样和他争吵,也不管岑老师刚才对?怎样愤恨,他都不过翻一翻他那褐黄的眼睛,任您怎样也还是一声不哨。

……不,不,事情好象并不在这儿,这之中似乎缺少了一点什么必要的,比方说,应该在场口设置一个售票处,应该有好些必要的规定;还应该有人在一旁走着,或者劝一劝,或者就不仅仅只是相劝了,而做一点别的;应该由唐区长他们……但是,对了,好象还没有看见唐区长,他到哪儿去了?

不,他不在场头,大约是近处的哪一家邀去喝茶去了!……有些十分寻常的、非常明白的、无疑该做的事情,就是没有做。尽管想起来会叫人惊诧不已,但仍然没有做,一直没有做。唐区长白挣的面皮,不是近来,而是一直使用护肤霜的。

“还是当官好!”他从一边爬上车来的时候,有人这样挖苦说。不知道唐区长本人是不是这样认为,倒是唐区长的女人经常冤屈地说,当官也不怎么的。工资也就是这么七、八十元,在原来还算得一笔数目,现在呢,就实在是不多一点点。晋麻子他们到外边跑一趟,零花掉的也不止这些钱。那末,成年累月地,唐区长他们都在做些什么,人们就既不清楚,也难想见。只是各自地忙碌着的时候,偶尔回过头去,看见区公所是一栋三层的、新修起来的.带着宽大的宿舍的楼房,沉沉地立在路边。现在也能看见那露出来的一个平平的屋顶,上面象蜻蜓一样停在那儿的,是前不久才装起来的全频道电视天线……

噢,天呐,希望在哪儿呢?希望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三

 

可是,如果以为这辆车就会没法开走,这就有些失算了。这就没有弄清楚我们梨花屯这一片土地上的日子,也没有弄淸楚我们梨花屯这一片土地上人们的脾胃。

那种背篓和麻袋都在车顶上放好、人们也都在车厢里安顿下来的景象,不是仿佛再也不能出现了?但是,怎么说呢,在这一次远行的第三幕里,即是这一篇梨花屯行车纪实的第三段里,幸乎不幸乎,我们无法不来接着叙述的,却又刚好是这种景象。它出现了,竟完全符合吴老八早先的希望,刚好象那有褒衣博带气象的大道理,并且还要好。

啊,春天的梨花屯的田野,不论远远的望乡岩也好,近旁的核桃树也好,还有无边无际的阳光也好,都完全可以作证:人们待在这场头,不是仿佛耍闹一个人老天荒、鱼死网破?但其实,包括所有的人在内,大家对于这一辆车,又一直是情切切而意绵绵的。有人离开了这场头没有?不,没有,一个也没有。一个个都只是在这辆车的近旁绕来绕去罢了。虽说有着以死相拼的气概,但那心思又还都紧紧地系在这辆车上。噢,真要闹到象原来那样,女人们又象负着轭一样地背了背篓上路,男人们也把担子横在肩头上,再啸出一声声“啊一咦”,哪一个又会愿意?因此你瞧人们那神情,在檐下坐着的也好,在路边蹲着的也好,抽烟的也好,不抽烟的也好,一个个又都好象十分淸楚,到头来,这辆车还是要开来的。

这一回,事情是由孟铁匠开头的。孟铁匠一直坐在赵家的菜地跟前,过会抬起头来,朝场口那边瞥上一眼。他在留意着什么呢?他后来又瞧见了什么呢?瞧吧,这一位已经在嚼草梗了,那一位呢,也在闷声不响地抽烟。陈会计在那儿拔着胡茬,歪着那脖颈,好一会都翻着白眼。大哥冯有富也在一个劲地喝茶,懒懒地不再开口,明显地露出怠倦来……也许,要到了这样的时候,事情才开始有救?乌头马角终相救!

这时候,孟铁匠站起身来了,稍一停,就朝着赵木匠家房檐下——朝着大哥冯有富走过去。

不用说,这是深得事情的症结的。盂铁匠这个人原来并不是铁匠,他工作的年限其实比唐区长还长。这许多年来,要不是处分了又平反,批判了又下放,不管从哪方面说,他都将在唐区长之上。但几番风雨之后,他也就再也撵不上唐区长了:那些年当然吃的是“大锅饭”,但同是往一只大锅里舀饭吃,你该几瓢,我又该几瓢,外再加几瓢,这规定又极严。后来他辗转到了铁工厂,才操起了打铁这行当。你要打铁就得趁热,要敲打眼下这块铁,更急不得也慢不得、轻不得也重不得。

“有富,”到得近前;孟铁匠就开始说,象一个男子汉对一个男子汉一样地开始说,“你就算了,事情呢,大家也知道……”同样象一个男子汉一样,冯有富也站起来,并且把烟也递过来了:“老孟,你是看见的!你说是不是?欺人呢,也不能太甚……”

“那是。”

“当然嘛……”

其实,孟铁匠刚一站起身来,还没有走近,冯有富就已经看在眼里,并差不多也站起来了。这当然不是气馁,那位杜主任简直无足论;也更绝对不是为了今天须得交货的七只麻袋,那怎么会呢?只是,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一街的人都会看见,他冯有富无所畏惧,却极通人情,不能不领孟铁匠的情,英雄不能不怜英雄,惺惺也不能不惜惺惺。

“两位兄弟,”孟铁匠略略侧了身子,对着有贵和有禄,“来.帮我一把,把麻袋抬下来。抬下来算了,放到车顶上去……”“去呀,”大哥冯有富也吩咐说,“你们没听见?既然孟大哥这样说……”

象这样,孟铁匠打头,两位兄弟殿后,一行三人向着车厢走去了。冯有富留下来,把烟点燃。那末,一根火柴划下去,点燃的就不是一支烟了,而是整整一个场口。孟铁匠虽然是不声不响地来到赵木匠家近前的,他与冯有富说些什么稍远一点的人也未必能听清楚,但那气势早被大家看见了,站着的人们,蹲着的人们,全都一下子行动起来,一齐向车厢那儿撵过去。“不准乱来!”

一个宏亮的声音这样吼道。这是刘书记,不知是从哪儿一下子现出来的。潮水被挡住了。人们这一回也似乎不打算乱来。刘书记这脸膛,这声音,这凛然的神情,似乎让人们想起了过去的年代,对梨花屯的人们来说,也还是相当地有威力。

“哪一个再要乱来,”刘书记义正词严地说,“今天就不准他上车;简直不象话的……,’

“背篼,背篼!”唐区长也不知从哪儿现出来了,这边那边地指挥着,划着手,“车上的那些背篼,咹,都先、先拿下来……小芳,嗯,小芳,找人去——叫一叫小芳……”

看来还是唐区长有经验,注意到了小芳不在场,并指出她多半是到舅舅家去了。小芳不售票,事情就不能有效地推进。

“我去!”顶天立地的张老么说,一拍胸膛,万里赴戎机。

事情显得很有希望了……但这时候,又出现了新的危机,包括来贵嫂在内的人们,都开始在往车厢顶上送自家的东西。但那儿却只有一道吊下来的、窄窄的铁梯。这就造成了新的拥挤,如果不及时排遣,硝烟又会重新弥漫的。

“都让开!”一个果敢的、有震慑力量的声音喝道,“让我来!

这是年轻的陈会计,脾气的暴躁是有名的,办事的能干也是有名的。只见他攀着那铁梯,只一下就上到了车顶上。

“再上来一个人,不不,不要你,——老俵,你上来!”他立在那车顶上,连声遣调着,说不出地指挥倜傥。“先上麻袋!……靠前边……背篼,背篼拿上来……靠左边,嗯,还要再靠过去!……帮他一把,快,三哥,往这边……”

客车的顶上,原来是空空的,卷着一张旧了的绿色的帆布。转瞬间,整整的一张篷布就散开来,鼓胀起来,牢牢地用绳子系好了,覆盖在车顶上。完全可以看出来,前边,靠近车头的地方,是冯家三兄弟的麻袋。紧靠着麻袋的,那是好几只箩筐。稍后一点,把篷布略略顶起来的,则无疑是来贵嫂的背篓了。那比一般的细蔑背篓要大,竹条的颜色发满:,蒙着一张灰黑的塑料薄膜,是农科站散发出来育秧的那一种。腰身也用绳子系着,再拉紧在矮矮的

铁栏上。绝对不会摇晃,更不会掉下来。所有这一切都规整而有条理,看上去干净利落,说不出的美气,足以走一千里!

行李差不多打点清楚的时候,张老幺凯旋一般地和小芳一道回来了。

小芳黑亮的头发仍旧美丽地披着,把一只攻瑰色的、压花的皮包攥在手里,神情犹犹豫豫的。吴师傅还没有开口,这票她还不敢卖。但这票她又想卖,那迟迟疑疑的模样看上去也挺可爱。

她走近吴老八吴师傅……”

阳光热呼呼地照着,地上溽热在散开。吴老八却还象原来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草梗上。这时候扭过头来瞥了她一眼,一脸漠然的、冷冷的神情,仿佛眼前的事情和他并不相干,或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眼前的情形。这是一种痛苦过了、绝望过了、而最后变得冷漠的神情,茫然而又梦悠悠的。他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又把头扭开。

“不怕!”张老么在一旁说,“我来帮你,先编号……”

但小芳还是犹豫着。人多了,这票还是不好卖。

一个方案及时地提出来了,是教数学的岑老师和未来的农技师提出来的。原来,就在大家忙着的时候,两位已经把人数淸点过了。一共五十一位。车厢里编了号的座位是四十个,过道里站十一个人是没有问题的。剩下来需要分析的,好比方程可能有的几组解,是哪些人售给座票,哪些人售给站票……

“我站着,我们都站着!

大哥冯有富不知多久也过来了,这时慷慨地说。显然,大家应该明白,他只是瞧不起那位昏官杜主任,而决不是要和大家过不去。至于渚位呢,则都是好乡邻.好乡亲,他冯家兄弟都会对各位礼让三分。

从他那慷慨的神情看来,他如果不是山东呼保义,也一定是河北玉麒麟。

“我站好了……”孟匠铁微笑着说。

张老幺说还有我!”

“这样嘛,”晋麻子说,三思以后终于拿定了主意,“我也在数一个…"?

还有几位也当场令人感动地表了态。那末,该照顾刘书记和唐区长,有一位老人和几位妇女;票呢,编了号,一一地卖过去,排着第几就是第几;所有这些大家都表示赞同,只求快一点,全没异议。

于是,接下来,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就简直好极了。整个的车厢里,人们都安安静静的。当然还是很拥挤,却又全然感觉不到这种拥挤。人们都占着自己的位置了,注意着不去侵犯别人的立足之地。脸膛黧黑的刘书记坐在临着前窗的第一号座位上,这看来已经得到了全体的同意。白净的唐区长坐在左侧的前排,似乎也是大家默认了的。杜主任和陆秘书的位子要差一些,脸色不那末好,但也并不持异议。孟铁匠到最后去了,而且是站着,似乎有些委屈,却解开了陈会计这一疙瘩,也显得从容而欣喜。两位知识分子的座位终于还是靠后的,但似乎情知怎样力争也没有用,就总算差强人意。来贵嫂倒好,安安稳稳地坐在前面,说不定是大家惧她三分,就让她同陈会计在一起。那末,张老幺现在甘愿站着了,在前边挨着小芳,斜着一只肩膀,搭讪着和姑娘说起了深圳怎么样、广州又怎么样,谈吐和举止兴许都象义侠佐罗?晋麻子啦、冯家三兄弟啦,都以一种慷慨悲歌的、我不下火坑谁下火坑的姿态站着。即便是紧靠着车门的那位汉子,看上去也谨慎了许多,深怕那车门会关不上,也时时地把身子侧过去……

事情会象这样吗?事情就象这样,显然说来也寻常,却仿佛奇迹一样。多象前不久大家是闹着玩,却又完全是真情实况。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并不曾有过那些荡倚冲冒,也不曾有过那些跳踉大阚,人们不曾归到^木匠家檐下,也不曾蹲在大路上。阳光示从来就是这样明亮?牛叫的声音呢,虽然也拖长着,就纯粹是祝贺,“好啊——,好啊——”人们都耐心而和气,礼让而安详,再没有什么不满意、不利索的地方。那末,一辆车——原来长长的车影这时也缩:得很短很短——就只等着欣然地开动了。

“吴师傅:,开车嘛!

“老八,上来,不要再坐了!”

“吴师傅,看嘛,大家都坐好了!”大家开始在车上拳拳地向吴老八喊话,不管是哪一位,殷切的期望现在也都尽用了柔媚的语气来表达。

 那末,太阳已经完全当顶了,从车窗望出去,整个梨花屯的田野再也看不见一点阴影。所有的影子都最大限度地紧缩起来,视野里只是一片无往而不在的光明。吴师傅应该开车了,不然,还更待何时呢?吴老八却不见松动。不知多久,他把一个一动不动的脊背对着大家。

“吴师傅!车呢,你还是要开走;工作嘛,往后我们改进……”

“老八兄弟,今天就算我当哥f的对不起你,向你讨这个人情!

“吔,吴队长,你那气量嘛,也要大一点才行!

不难分辨出来,这分别是唐区长、冯有富和张老幺的声音。

猛然地,吴老八站起来了,一下子回过身来,嘴唇猛烈地哆嗦着,仿佛要把什么话道出来,看上去那样懊恼和痛苦,使所有的人都不由得一惊。

大家都等着,不再说话了。

但吴老八也就只是这样嗫嚅了一会,却终于又没有说出话来,跟着就低下头,里下丫双手,又好一会都一声不啃。临了,又才抬起头来,兀自地摇了摇,好象终于平静下来了,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又带着一点惨然的微笑。

也许.看见一切终于变得象这样,那又何必当初,他更感到了早先的荒唐?也许,他想对大家说,这是何苦呢,耍是早就象这样,又怎么会耽误这许多的时光?但是,好象就在最后的一刻,他似乎也明白过来了,于是连自己也有些好笑。

“那末,嗯,请大家坐好了!”

吴老八终于这样说,又对大家笑了笑,平静得多了,也自如得多了。也许,从结果上看,他该向大家致以胜利的敬意。他一直坐在那草梗上,倒应该向大家致歉的。“开车吧,你放心!”

大家当然坐得很好,这时又全体都松过来一口气,一致对吴老八报以成功的微笑,那末当然,也是带歉意的。

啊!远行!

这一来,毗连的水田和青葱的土丘都开始旋转了,扁担山也在斜斜地移动,电线起伏地在一旁追逐,大片大片的菜花,朝着人们的面庞迎上来,跟着又退下去……望乡岩也正向着车窗贴过来,+久就用一片青绿把车窗填得满满的。吴老八把身子欠起来,把牌档加大了一档,车窗也就迅速地朝着那一片青绿迎上去。唂,这—片林子很快就会从车窗里消失的,那时候,一片狭长的平川就会在眼前现出来。那末,在一棵高大的、留着“大跃进”时候的刀斧痕迹的松树旁边,就是白杨屯了。在那儿,将会有人下车,又将会有人上车,希望不会有什么迭宕,但就是有一点呢,吴老八无声地浮起来一丝微笑,也不会怎么的。车还会开过去。到后来,就会驶过沙溪场、三合镇……在大柏树那儿接上柏油大路……等看见一座吃立着的烟囱的时候,那末就是说,看见了县城……

——原载《人民文学》1985年第8

 

 

 

  作者简介:何士光:生于贵阳,1964年大学毕业,后被下放到贵州偏远的凤冈县琊川任中学教师。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乡场上》《种包谷的老人》《远行》分别获1980年、1982年、1985年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曾任贵州省作协主席,《山花》杂志主编,贵州省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全国第六、七届政协委员,贵州省第八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第五、六届全委会委员。文学创作一级。

  著有长篇小说《似水流年》,散文集《在神秘的茅台》《雨霖霖》《何士光散文选》《烦恼与菩提》,中篇小说集《草青青》,中短篇小说集《蒿里行》《相爱在明天》《梨花屯客店一夜》,短篇小说集《故乡事》,长篇纪实文学《如是我闻》《今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