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故乡
秋 月
一
村庄是被这样掏空的:一群人带走另一群人,老一辈带走小一辈,如同环环相扣的链子,浩浩荡荡地涌向大城市。
五里牌,像是故乡山歌里跑出来的名字。到了镇海,却成了一个村子。这里居住着几千人口,仅几百是本地人,其余人,都是从遥远的村庄迁徙而来,如候鸟般,停歇于此,寻食来养活自己和妻室儿女。本地人砌起一座座低矮简陋的房,租给外来人口,打工者在这座城市便有了一席之地,就像燕子有了巢,因此,便有了真正的黄昏、清晨、雨露、晴天和雨天。低矮的小房子里,主人买来锅碗瓢和柴米酱醋盐。饭香第一次从墙缝和敞开的窗户飘出去时,凝住了过路人的脚步,他们吸吸鼻子,朝关着的木门望望:哦,我们有多了一位新邻居。一个新家最初的落脚,是羞涩和惶恐的。木房关着,像长着一双警惕的眼睛,仿佛一不留神,他们精心布置的窝就会受到侵犯。
这里星罗棋布着一栋栋低矮的小房子。每一扇门后面,都隐藏着一群人和一个个属于他们的故事。来这的日子久了,逐渐在邻居间和睦相处的氛围里放下戒备。拆去栏栅,阳光便灌了进来。和邻居遇见了,微笑点头后,操着不同的口音各自说着各自要说的话,然后又微笑着说再见。日子再久一点,也就能从弯弯拐拐的四川口音、贵州口音、湖北口音中捻出对方要表达的意思。再过个半把年,大家就能打着对方的腔调相互调侃了。乡音是他们身上的标签,是村庄教给他们的语言。乡愁在混淆着乡音的蹩脚普通话里发酵,时不时在梦中,邮寄到故乡,饱尝一顿回归故里的温暖。自从认识了邻居后,对故乡的思念减轻了不少,他们相互串门,把酒言欢,抱团取暖。这建立在同病相怜之上的团体,成了他们的第二故乡。
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水泥地铺上了木地板,墙上贴满了女明星的海报。褐色带着花纹的木地板来自于闹市区的某栋高楼,老板在重新装修时,男人负责那里的线路安装,他把拆下来的二手地板当着宝贝带了回来。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男人和女人忙开了。他们把房间的所有家什都搬到了屋外,仿佛要把散发着霉气和潮湿地气的房间翻转、倒空。接近十年的累积,置下的生活用品倒也不少,行李堆满门外的空地后,又堆积到了公路上,惹得过路的车辆很不满意地按喇叭。一整天,男人和女人都在那间小屋忙活着。
到下午时,人们发现,那间土气的散发着霉气的小屋变了样,变得比周围别人家的小屋要“高贵华丽”了。褐色木地板紧贴着水泥地,老鼠洞和泥坑不见了,潮湿和冰冷不见了。木地板遮住了一个穷人不可启齿的羞涩和卑微,房间因此温暖了。屋子的墙壁上贴满了女明星的海报,站在屋中间,转个圈,就能阅览到当今中国最美丽的尤物。她们精致的脸蛋上笑意朦胧,每一张脸都如一朵悬在半空的花。
那晚,男人和女人躺在床上。精心布置后的家,让他们都快乐了起来。他们开始摆龙门阵。自从来这座城市后,他们已经很少谈心了。他们说家乡那间报纸糊过的厢房和这间房多么像。说,住在里面,能感觉到日子里那些鸟语花香和阳光迎面扑来……他们又讲起结婚那晚星星般的彩灯闪烁在纸糊的木窗外的情景……后来,他们说到了孩子,那个在报纸糊过的厢房生下的小孩,现在,估计正在报纸碎裂的声音中酣睡着呢……他们一直讲,讲了很多,越往后,语气越来越沉重。最终,他们的思绪回到了这座新布置的房间里,两个人又快乐了许多……路灯搅合着月光明晃晃地爬上窗台,夜已静,男人和女人窃窃细语声传出窗外,沿着狭长的甬道传去了很远。
从此后,这间房屋成了左邻右舍的聚集点。大家吃过晚餐后,关上门,就聚集到这里。开始时,大家看着擦得发亮的木地板,会在门外犹豫着脱掉沾满水泥灰和泥浆的鞋子。进屋后,席地而坐,大家围成一圈摆些老家的龙门阵,或拿出纸牌打上两圈。后来,日子久了,人也多了,大家也就不再客气。他们坐在主人买来的小凳子上,或坐在床沿边,照例摆一些异古奇怪的龙门阵,或各自汇报一下本日的收入。女主人很会为人处世,她会为每一个客人准备好茶水,或去市场上买些水果回来供大家吃。有时也会炒一盘老家带来的腊肉、再加点其它菜供男人们下酒。
那年夏天,男人赚了钱,把小屋安装上了空调。这样一来,电扇、洗衣机、电视机、冰箱……一个城市人该拥有的家电,他们都有了。男主人或许看到了打工生涯的漫漫无期,而这里将承载起这段漫长岁月中所有的轻与重,他必须当着家来悉心经营着。于是,他们把这个没有村庄、父母和孩子的临时的家经营得越来越好。
这只是五里牌打工群落中最善于打理生活的两口子。后来,逐渐有人学着他们的样把自家的房屋也装饰了一遍,于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外表看起来越来越旧,里面的陈设却越来越新了。
五里牌只是星罗棋布的打工群体中的一个点。一条街固执地延伸下去,据说,尽头处便是大海。大街两旁又有无数条小巷,如同鞭炮排列的方式。居住在这的打工者,数重庆人居多。他们吐着相似的口音走过大街,留下一路的问候和笑声。炝炒小菜、辣子鸡、渣海椒的辛辣味从各个矮小的屋子里散发出来,弥漫在大街小巷。恍惚间,你会以为是回到了重庆本土上的某个小镇。
这条街开了三个小饭馆。有两个是重庆人经营的。有瓦罐牛肉面、豆花饭、各类小炒菜类买。来饭馆吃饭的都是些年轻人,他们尚未婚娶,不懂得经营生活。他们要么几个人合租一个房子居住,要么住厂里。没经受重体力劳动的嫩骨头,选择的活也是轻松的,工资自然不高。平日里,不是去邻居家蹭饭,就是进饭馆,一年到头后,除逐渐强壮的身体外,已身无分文。
饭馆中有两个是以地域名命名的,分别叫重庆饭店和广西饭店,另一个店名简单而大众化,叫利民饭店。同样是十几平米的店面,有个安装了玻璃门的柜子,各类蔬菜摆放在柜子里,供客人点菜。三张或四张桌子夹杂在冰箱、柜子、灶中间,客人们走进店后要从桌子间侧身才能通过。
今天天气炎热,一群年轻人光着膀子围坐在饭桌前,桌下,已摆满了空啤酒瓶。他们不开笑脸,微醉的脸绯红。就在刚才,他们中的某一人醉后发了酒疯,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起因是那男孩喜欢上了厂里的某一位江苏女孩,却遭到了拒绝。男孩痛心疾首地捶着桌子,胡言乱语着,说着一些不切实际的话。一时说,这海椒够辣,辣得够爽,辣麻了就不晓得痛了。一时又破口大骂,狗日的女人,真是毒药。一时又埋怨,若能将老家的房子搬来该多好,至少也得值几百万,我看她还嫌我穷不……男孩们闹到了晚上十点过才散去。餐馆老板疲倦地擦洗着一片狼藉的桌面,扫去碎了的啤酒瓶。类似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明天还得继续,他得快点打烊,睡个安稳觉。
除了饭馆,这条街上还有理发店,手机维修点,摩托车维修点,小卖铺,干洗店,药店……样样具备。这些店面都很窄小,袖珍似的设施设备,提供的服务却很周全。这些因打工者而生的店面,夹杂在低矮的出租房之间,相依相偎,互相取暖,于是,在这座陌生的土地上,他们就能有尊严地、礼礼节节地活着。
这座建在别人土地上的故乡,用乡音砌成的故土,或因其和谐而温暖的氛围,每个人回到故乡过完年后,都会返回这里。在年后鞭炮声的余音里,他们带着家乡的味道风尘仆仆地赶来,熟悉地打开住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小屋,一如既往地开启新日子。他们人生中一半的时光都是在这度过的,俨然当成了家在经营。于是,邻里邻舍谁家有了喜事,大家都会丢下手中的活前去祝贺。大家相聚一堂,喝酒吃饭,放鞭炮,一场事务比在家乡还办得风光热闹。事务操办的方法是在各种文化和风俗习惯的交流撞击下应运而生的:客人送红包,厚薄不论,主人招待一顿饭,可口与否不加以品足论道,彼此的情谊却因此更深一层。
人们照例是天不曾亮就出门,啃着馒头去各个工地转悠、蹲守。老板认得这样一群人,有背黄沙水泥或是拆房子类似的重活就会找他们。可怕的是烈日当空的六月天,汗水在黝黑的皮肤上汩汩流淌。他们的强壮的身体仿佛流淌着一条奔流不息的河,因此便有花不完的生命能源、出不完的汗。一天结束,掐指一算,二三百的人民币又归帐,内心又暖和了不少。
若是两夫妻的,多数是丈夫做零工,妻子在工厂上班。谁回家早,就煮好饭等待对方归来。在远离家乡的另一块土地上,他们彼此依靠,过着普通夫妻过着的幸福生活。饭桌上的每一次双目相对,彼此看得懂对方眼中的思念,留在村里的孩子和老人是他们此刻温馨场面的唯一缺憾。带着妻室儿女的,妻子专门照顾孩子和料理家务。他们把整个家搬了来。小孩的出生,成长,全在这里,他们对家乡的概念是模糊的。如果不是亲人的牵绊,他们险些丢掉了故乡。也有很多是单身打工者。他们自然有比别人更深的孤独和思念。平日里,照常上班下班,独自煮饭吃,晚饭后聚集到谁家摆龙门,或是沿着大马路往前走,看了看路旁的大块菜地上长出来的绿油油的菜、果林里结了果的果树,就掉头往回走,无所依的样子。每年春运来临,他们总是第一时间抢到车票,迫不及待地往家乡赶。
住这里,没有田土耕种,无法养牲畜,生活方式和村庄截然不同。有时,想起家里那一群可爱的牲畜,心痒痒的。不知谁从垃圾场捡来了一只土狗,后来居然有了第二只,第三只……狗犬声从此响起来。狗狗们居然能听懂主人喋喋不休的乡音,在主人的命令下打滚,立正,或是咬公路上谁落下的一只鞋。有时,它们乖巧地跟在主人后面,或上街买菜,或去工地转转。两个影子,一前一后,默契地走过大街小巷,如同走在村庄的田坎上,时光因此温暖而缓慢。狗犬声让异乡离故乡更近了一些。夜晚,狗忠诚地守着小屋子前,一有可疑人靠近,就扯着嗓子吼起来。那时,主人已经进入了梦乡,或许,正在老家的田里捉泥鳅呢。
二
今年秋天,五里牌迎来了一桩大喜事——一位广西姑娘和一位重庆小伙将在这里喜结良缘。女孩在服装厂上班,男孩是某工厂的技术工,他们的父母都住在五里牌,是一个战线上的战友。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因各自会隔三差五地回到五里牌来看望父母,互相就熟悉了。
大概是那个春天吧,他们瞒着父母,悄悄开始了约会。男孩骑着电瓶车带着女孩去郊外,他们往往会去那片开满鲜花的田野里。他们讲起各自的家乡,讲到彼此缺席童年和少年时期;也会讲到自己来此打工的经历;有时,他们也会谈到未来,在女孩不熟知的小山村里,那一间属于他们的木房……他们的爱情在那片田野上,如三月里的荒草,疯也似地发芽,生长。
男孩发工资后,偶尔会学着城里的恋人请女孩去吃大餐。在布置优雅的西餐厅里,弥漫在屋子里的轻音乐并没有让两个来自农村的野孩子优雅多少。两个人笨拙地用叉子刀子将食物送入嘴中,而后看到彼此狼狈的样,又无心无肺地大笑起来。那乡野喂养的笑声,洪亮、干净而清脆,惹来几对穿着时髦男女的白眼。女孩就蒙住嘴咕咕笑着。有一段时间里,他们安静下来,用目光围成一个世界,脉脉对视,寂静欢喜,把生冷的目光、窗外的大都市隔绝在外。
某一日,男孩犯了错,把爱情的果结到了女孩的肚子里。两个人对此不知所措,只得把两人的关系告诉了父母。双方父母都很通情达理,当即定好了结婚日期。
婚礼在五里牌举行。两家人把广西饭店和重庆饭店都包了下来,请来两位饭店的老板当主厨。他们敲响了每一位邻居的门,递上印上大红喜字的请帖,并邀请邻居们结婚那日帮忙打打杂。
那日,五里牌因一场婚礼变得热闹非凡。住在五里牌的打工者都来了。女人们穿着好看时髦的衣服在人群中端茶送水、洗菜、切菜、洗碗。男人们放完了鞭炮就闲着了,围坐桌子前打牌,十张牌桌前全围满了人,一场失误的出牌常会引起长久的争论。
男孩的父母请来了住在五里牌的两位唢呐师傅。两位唢呐师傅都来自于男方的村庄,两个人同出一个师门。村庄里的红白喜事,常请两人出席料理。两人来五里牌打工时,因害怕慌了手艺,都把唢呐带来了。一些思乡难熬的夜晚,他们就会取出红布包裹的唢呐,把所有曲子吹上一遍。
悠扬的唢呐声沿着五里牌的大街小巷一路撒欢,引来了当地居民的围观。
忙完事的女人们依在墙上,或站在街边,着迷地听着一首首载着幸福音信的唢呐声。她们忘了移动脚步,如一尊雕塑。她们的眼,泪水朦胧。她们也曾是唢呐声中被迎娶的新娘,也曾是含笑带露的年轻女孩……
唢呐声中,女孩穿着租来的雪白婚纱,男孩穿着笔直的西装,两人款款走来。女人们早围了过来,男人们也停止了牌局赶来看热闹。双方的父母坐在重庆饭店的正中央,唢呐师傅坐在右边靠墙的椅子上,男孩和女孩携手走进去时,阳光从人们的头顶灌了进去。拜过天地,拜过父母……两个不同地域飞出来的鸟儿从此就双宿双飞了。
从此,在五里牌,他们将拥有一间房,将开启一段新的人生。至于那个遥远的村庄,那间属于他们的房子,他们会如父辈那样,每年的冬天,回去住住。
三
地势平缓宽广的草原边上,散布着几个小村子。这里处于高山地区,气候寒冷,水源缺失,因而人烟稀少。又因远离城市喧嚣,交通信息闭塞,村里人过着世外桃源式的生活。祖祖代代耕种着宽广的土地,日子殷实。
她家很贫穷,从小衣食不保。十七岁时,看上这里肥沃的土地和丰足的粮食,拖着瘦骨嶙立的身体来此,屈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几岁的男人。婚后不久,粮食把她滋养成了一个身材丰满的漂亮女人。之后接连生下了一儿三女。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继续下去,命运却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转身。在她三十八岁那年,丈夫病逝,留下数亩土地,数头牲畜和一群孩子。
她的家缺少了男人的捍卫,从此变得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如同闪烁着金光的宝藏,受到了村里所有男人的青睐。因她为人正直和不屈而暴躁的性格,所有来者不善的人,都“披红戴彩”地狼狈而逃。她枕头边的斧头保全了她的贞洁和名声。大多数男人去后,深知这位女人的刚烈性情,从此不敢轻举乱动。
村里的书记,小名叫灰二,自从被斧头伤后,生了恨,暗自发誓一定要报复她。多次黑夜中翻进她家,想图谋不轨,最终都不得逞,负伤而逃。从此后,她家里的庄稼常在一夜之间被别人偷了去,牲口常不见踪影。她深知妇道人家斗不过男子,一时又找不到确凿证据,只得忍气吞声。
那个冬天,她家的大黄牛也丢了。自从丈夫去世后,她很少睡个安稳觉,每晚要起床几次,揣着一把斧头清点黄牛和猪儿的个数。大黄牛走失时却是白天。那天,她们一家人在收地里的庄稼,把牛放养到了草地上。等太阳西下,她去找黄牛回家时,整个宽阔的草地上已没有了牛影子。
丢了大黄牛就等于丢了半个家。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沿着各条小径寻找黄牛。到月亮升起来时,她已经走了很长的路,离村子很远了。冬日的寒夜,月光和星辰孤冷地挂在天空,风刮过宽阔的草地,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草丛里野兽哀鸣,一个女人的孤独和苦难在此刻被放大,她已经流了太多的泪。有一段时间,她想到了搬家,哪怕去一个更偏僻的地方,搭个茅房,清净地过日子,养活几个孩子也好。至少,能让她和孩子们睡个安稳觉。她孤独地走在草原上,天黑,地广,痛早已胜过恐惧。家,像是一颗定时炸弹悬挂在她的心上。
她家的黄牛被灰二偷去卖掉了。当陈老太站出来告诉她真相后,她当即启程,下了山。公社人员听了她的遭遇后,跟着她来到了村庄。在大量证据面前,灰二对自己的一切罪行供认不讳。公社人员当着全村人的面大骂灰二不配做一名共产党员,不配做人民的公仆,要求灰二立刻拿出赔偿金给她,并当着全村人的面进行道歉。灰二只得一一照着。一切程序完毕之后,他又恭恭敬敬地将公社人员请进了家。公社人员在灰二家酒足饭饱之后启程下山时,她眼含热泪,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半山腰。
第二天,她把陈老太请到了家里,炒了一桌子的菜招待她。陈老太也是寡妇,也常受灰二欺凌,她经历的苦难她也在经历着,她们互相吐着苦水,喝着自家酿制的米酒,讲着喝着哭着到半夜才散场。
灰二并没有丢去书记一职务。或因害怕她刚烈的性格,在她面前,灰二倒收敛了不少。她总算结束了长达八年的不安稳的日子。她的几个孩子像五黄六月的玉米,越来越成熟。白发过早地爬上她的额头,而面对生活,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她为新买来的黄牛架上铧口,一日要耕几亩地。又是养羊,养猪,养鸡。粮食满仓,七畜兴旺,儿女健康,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之后几年,她的女儿相续出嫁。儿子也结了婚,抱了孙子。当打工的热潮从山下一波又一波地袭来时,村里所有年轻人都丢下了锄头,做了这片土地的叛徒。她儿子儿媳和孙子也随波而去,丢下了她、数亩土地和数头牲畜。
她的心再次被掏得空空荡荡。这次,她需要捍卫的是自己——不让孤独决堤。她照例是天不亮就起床,打扫羊圈和猪圈,煮猪食,煮早饭。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在打整地里的庄稼。每五天一次的赶场日,她无论多忙都得去。场在山下,一个来回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她去赶场是为了取孩子们寄来的信,尽管孩子们的来信并不多,她却每场必去邮局探问。取到信后,她就让邮递员替她念,每每为信中的内容又哭又笑又担忧。山外捎来的消息,无论好坏,她都爱着。在儿子的信中,她对那个遥远的大都市勾勒了千百次。她确信,岁月会在思念中悄悄逝去,田土、粮食、牲畜会陪着她安然地度过晚年。她甚至有些厌倦了平淡如水的生活。
那年,信用社工作人员上了山,找到了她,要她还儿子欠下的三千元的贷款。她瞬间从安逸平淡的日子中苏醒过来,松懈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她预感到将有重大事情发生。因为,这是一笔从天而降的贷款。
她随工作人员下山后弄清楚了事实真相:原来,不知是灰二儿子用了什么手段拿到了她儿子的户口薄,然后用她儿子的户口薄和私章去银行贷了款,落款处却是他的大名。他气愤极了,当即去派出所报了案。办案组带着乡政府办事人员进村后,把灰二儿子拉了晒场上,当即宣布他犯下的罪。灰二儿子吓得脸色苍白,一膝盖头跪在地上求饶,说马上归还那些款。办案组见他态度端正,饶了他,却免了他村书记一职。(灰二退休后,由他的儿子担任了村书记一职。)
灰二儿子失去了村书记一职务,对她越来越恨。他们一家在村里放话:要让这个老太婆的日子不好过。还说,谁和她亲近,连同一起收拾。这样一来,村里人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见了她都躲着。只有陈老太不怕事,没事就来串门。
果然,先是她地里的苞谷秧一夜之间被砍了精光,陈老太的几只羊莫名其妙丢了,而后,常有人翻进她们家,把贵重的物品全偷走了,半夜里,常有人躲在她们家,装神弄鬼吓唬她们……几年前那段恐慌的日子卷土重来。她们夜不能寐,连白日里都不敢单独去人少的地里干活。
冬天时,她们的儿女们都回到了家。儿女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打工者,对她们的处境都心痛不已却又无能为力:这片他们放弃了的故土,连一个老人的晚年都无法安放,他们唯有失望和心痛,只得强烈要求老人一起外出打工,好互相照应。她们断然拒绝了去外地打工的建议,惊恐地回绝儿女:“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离开这里,死也得死在这。”儿女们对两位老太太都无可奈何,只得把破了的木房补上,房门上多加了几道门栓。
儿女们走后不久的一个夜晚,陈老太却惨死家中。她哭着下山报了案。根据办案人员的调查,案情很快侦破。杀害陈老太的凶手就是灰二的儿子,他那晚潜入陈老太家里,被陈老太逮住。双方冲突中,他夺过陈老太的柴刀,把她砍倒在地。
灰二儿子被办案人员带走后,她才想起哭泣。她抱着流干了血的陈老太的冰冷身体,哭着诉着晕死去了好几回。陈老太的儿女们无法赶回来料理后事,她和村民们把陈老太下了葬。从此,她的世界彻底静了。她一有空就带上酒去陈老太的坟前,边喝酒边陪孤坟说话,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
她终于答应了儿媳,跟随他们去打工。大地还未苏醒的那个春天,她的儿子卖掉了存下的粮食,一把锁扣住了房门,带着她去了浙江。
在五里牌,她带着孙子住在一间低矮的房子里。她的儿子儿媳在厂里做保安,每周回来一次。儿子儿媳交割给她的事就是送孙子上学,煮两祖孙的饭。她却闲不住,每天送孙子去学校后,就带上一条尼龙口袋穿过大街小巷,一个挨着一个的垃圾桶寻找可回收的垃圾。一月下来,可存上千把块。
闲着的时候,她坐在家门前,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别人问她,老太太,你是想老家了吗?她说,儿子在哪,家就在哪,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倒快把老家忘了(或许,她更不愿提起)。她已经七十五岁了,脸上的肌肉变得松松垮垮,耳朵在逐渐失聪,行动越来越缓慢。在那座潮湿而窄小的屋子里,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之外,就是一堆捡来的回收垃圾,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一群老人操着不同的口音在公园里聊天,有时候会在对方疑惑的神情逼问下,憋出几句变了调的普通话,几番尝试,总算弄懂了对方要表达的意思。只有在这群老人中间,她才善于吐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她说,算日子我也没有多久可以活了,我是想念老家了,想念陈老太,死也得回去死啊。这群老人都是从农村来,如同连根拔起的老树,把老骨头伸进这片新土壤中,吸着不合口味的营养。她的顾虑和痛,他们都深有体会。每天,她都会带着孙子去公园,在同伴们的谈吐中,疗养着思念。
自从来了浙江,她就没有再回村子。她家的木房上了潮,开始腐烂,屋梁断裂,瓦片一片片掉落。地里早已荒草丛生,和草原连成一片,已分不清界线。这个她曾经苦苦捍卫而最终失守的家,早已从她生活中坍塌。归去之日,便是她们共同的忌日。
四
伍牛回来时,是农忙季节。人们都很诧异。有人说:伍牛这么多年没回家,这个季节回来,莫非遇到了什么事。果然,话才说完,说话的人低头间就看到了他空荡荡的右衣袖。
伍牛的右手丢了,是被机器绞掉的。这消息在村庄爆炸开来。村里人都摇头叹息,悄悄为他抹了一把泪。
伍牛住在村子最西边的山根下,他的父母去世早,他和两位姐姐相依为命长大。姐姐们出嫁后,他就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木房里。他人不高,身板不大,因单身,不会打算过日子。每年外出打工赚来的钱,回到村子,不出一个月就会花销完。村里人都心痛他,劝他存点钱,讨个媳妇好好过日子。这时候他会一本正经地接过话:“哎,是该讨个老婆了,把伍家的血脉传承下去。”村里人一听,这人不笨,心亮堂着呢。可后来,照常大手大脚地花钱,过着快乐单身汉的日子。
那年,伍牛带回来一个媳妇,这媳妇还是大城市的呢。他一脸春风地带着媳妇回村那天,人们都替伍牛开心。他们打趣伍牛:“伍牛,你梦见吃狗屎了啊,找了个城里媳妇呢。”伍牛嘿嘿笑着,搂着面无表情的媳妇回家了。
在发霉发臭的木房里,伍牛升起炊烟,开始了崭新的日子。人们心里面都为伍牛祝福:可怜的伍牛,你总算讨上了媳妇,日子有望啰。
过上新日子的伍牛开始打理土地,把送给邻居种的地全收了回来。他跟着村里人学耕地、播种、施肥。地里长出苗了,苗儿们绿油油一片呢;地里庄稼黄了,透着诱人的金黄呢;地里又种上了白萝卜和白菜……伍牛种地越来越在行了。
蝴蝶翩跹,花儿红了脸,又一个春天来临。伍牛还在村里耕地,种庄稼。人们说:“伍牛,你该出去打工啊,守着几块地有什么搞头?难道怕别人偷了你的媳妇?”伍牛嘿嘿地笑,不答话。人们又说:“伍牛,你娶媳妇回家都有年多了,为啥还没生个崽啊?”伍牛说:“我正在努力呢,今晚就让她怀上。”说完,伍牛拱着锄头、吹着口哨走了。人们又议论着:“狗儿的伍牛,一天搞啥子名堂,整天不见他媳妇的影子。”
那晚的云层很厚,天空很低,村庄如困在蒸笼中,连油菜花的香味也被蒸熟了。村民无法入睡,摇着蒲扇坐在河边歇凉。西边那片火光冲上半空时,人们正沉浸在闷热的天气和龙门阵中。不知那声呼叫从黑暗中那个角落传来。大家听到一声“西边起火了”后,随后就是慌乱的脚步声在黑夜中响起来。一泼泼人影子在微弱的天光中攒动。
人们赶到时,伍牛家歪斜的木房已被大火吞噬。
伍牛的眼在黑夜中着火般伸出了火舌,火舌直舔着她媳妇恐惧、痴呆而变形的脸。他的媳妇抱着遭拳头攻击后的脑袋,怯生生地望着他,嘴里嘀咕着:“别打,别打,痛,痛……”伍牛扯过媳妇的头发,雨点般密集的拳头又打在媳妇身上……人们跑上去拉着了伍牛,又把在泥浆里打滚的伍牛媳妇扶了起来。那时,轮到伍牛哭了。他一膝盖跪在地上,朝着越燃越旺的那团火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我的老天爷啊,以后遮头的地都没得了啊……娘啊,你为哪样那么早就撇下去我走了啊……爹啊,你给我留下的唯一破房都被癫子烧了啊……娘啊,当初,我找她,还不是为了给你们生个孙子,她癫嘛癫点,我以为能生儿育女的啊,结果一年多了,到现在都还没下个蛋啊……爹啊,你的儿这辈子造孽啊,没有一个女人都看得不起我,就这癫子被我两句话就哄回来了……”
啊,伍牛的媳妇是癫子!人们无不惊讶,平日里没解开的迷全揭开了。人们在伍牛呼天喊地的哭泣中跟着流泪,有人去拉伍牛:“伍牛,你杂种,有本事像个男人样站起来,明天太阳照常会升起。”
“爹啊,你苦命的儿活在世硬是造尽了孽啊,这癫子虽癫,冬天把被窝暖得好热和哦,你晓得不?我从小到大从没睡过那么暖和的铺啊……我每逢赶场天都会给她买好吃的,想把她喂得胖胖的,就想为你生个孙子啊……怪我啊,一开始就惯着她,这场,我没钱了,就没去称肉,别看她癫,没有肉就不吃饭了,坐在火铺上哭,哭着哭着癫病就发着了……把锅碗瓢全砸碎了,还拿着菜刀要砍我……我只有跑出去二毛家躲起……没想到天刚擦黑,她把这房子点燃了……我从二毛家回来时,哪还来得及抢东西嘛,全被烧光光了……”
伍牛哭着吼着,如绝望的狼。没有人再有勇气去拉他。
云层越压越低,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雷声之后,雨就下起来了。人们刚才眼巴巴盼着的大雨来迟了些。伍牛被二毛拉了回去,人们转过身来找他媳妇时,已没有了人影。“这癫子,一定是跑了。”有人说。跑了就跑了,谁也没想过要去找回她。大家都在为伍牛担心,他现在可真算得上无家可归了。
第二天,伍牛的媳妇被村民带了回来。伍牛找邻居们凑齐车费后,带上媳妇又一次踏上了打工之旅。
伍牛把媳妇还给了丈母娘家后,就成了浙江建筑工地上的一名临时工。他夹在成百上千的工人间,弯腰弓背地驮着沉重的建筑材料蜗牛般移动着。城市被他们堆砌得越来越高,他却越来越矮。这矮,是接地气的,能让他临时拥有一间地下室和活着的养料。
伍牛会隔三差五去公园溜达。他和所有单身打工者一样,用焦渴的眼神浏览着那群倚在墙角或是栏杆上的妖娆女人。在女人们装腔作势的娇滴滴眼神和声音中带走其中的某一位。有女人陪着的夜晚,他睡得格外香。那临时的温暖,是伍牛最幸福的时光。尽管,为此,他花光了所有赚来的钱。
伍牛也曾有过几次短暂的露水婚姻。那些女人来自陌生的地方。她们吐着带有浓重乡音的苦水,伍牛被隐没其间。女人们说出的苦无非是前夫的恨,公婆的毒,命运的多舛,失败的婚姻……伍牛在女人的哭泣中想到自己的命运,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于是,他把不知任何底细的女人带回了出租房养起来。
女人不上工,在家煮着饭等伍牛回家吃。伍牛沉浸在家的幸福中,把赚来的钱一分一厘全交给女人保管,甚至仅有的一点积蓄也交给了她。两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女人就人间蒸发了。伍牛目瞪口呆地望着被掏空了的存折,一阵懊悔和惆怅。过后没多久,他仍会在同样的圈套里上演相同的故事。
熟人都责怪伍牛:“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受骗,就不能长点心眼啊?”伍牛低头嘿嘿笑着,不言语。
自从房子被癫子女人烧掉后,伍牛就一直没有回村。他的生命里,除了几个亲戚,村里荒着的地和城市里那间出租房后,已一无所有。人们都巴巴地盼望着伍牛某一天带着一个媳妇回到村庄,把老屋基重新建上房,把日子安定下来。
没想到,伍牛回来的方式会是这样。
伍牛的手是被机器绞掉的。那年,他结束了建筑工地的工作,进了厂,是流水线上的一名工人,整日在机器轰鸣声中日复一日地数着日子,枯燥而无趣。
伍牛回忆说,手被绞时,他正想着昨晚陪他睡觉的女人胸上那颗放荡的黑痣。突然,右手臂被铁嘴一口咬住。他直起身,左手捏住右肩,使劲往上拉。几声“咔嚓咔嚓”,右手臂就被铁嘴全吃掉了。右手臂撕裂处,像是胡乱铲过的田坎,肌肉痉挛着,血一股股地往外冒。伍牛喊了一声“娘哎”就痛晕死了过去。
厂里为伍牛赔偿了三十万,伍牛捏着用一只手换来的钱回到了村庄。在村里人的帮忙下,他用部分补偿金在老屋基上立起了一座平房。
至于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伍牛是茫然的。
五
月光摩挲着橙子叶,斑驳的影子水波般晃动在木窗上。大地寂静,世界美好如同童话。我和妹妹躲在铺盖里,窃窃私语,羞涩地搬出内心深处的秘密。一粒种子绽开了壳。夜隐藏了我们的羞涩。
那个夜晚溜出身体的秘密此后陪伴了我们很长一段日子。有时,我们坐在朝阳的山坡上看村庄,土地里的庄稼苗翻着绿浪,各条小径上都有人和牲口踏着步通向不同地方。我们知道,他们不会走失,不久又会沿着这条路走回来。那时,我和妹妹都以为我们会一直活在这个村庄,嫁给心里的那个男孩,养几头猪,一只狗,一群鸡,种植庄稼,生儿育女,过完这一生。
我们共同的成长之路在妹妹十五岁那年分了岔。她因厌学,过早地结束了校园时光,跟随村里人南下去了广州。
妹妹离开村庄的早晨,晨雾浸染了整个村庄。妈妈的泪水散满刚刚醒来的土路上。我挎着妹妹的行李走在前面,控制着眼泪,不让它掉落。在得知妹妹打算打工后的很多个夜晚,我躲在被子里偷偷流泪。我知道她这一去,我们一起成长的岁月将打上句号,将各自踏上一段新的路程。而大山外,那座未知的城市,将承载起妹妹怎样的未知人生?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成长的痛。
同去的姐妹们已经在村口等候,就要分别了,妈妈的泪流得更汹涌,呜呜咽咽地给妹妹办交代:“幺,你去后,要听姐姐们的话,呆在厂里别乱走动,不要走丢了,过年时平安回来,啊。”妹妹终于哭出声来,残留着童音的稚嫩哭声如同粒粒石子,打得我和妈妈的心好痛。把行李交给妹妹后,妈妈哭着把妹妹推入了人群。转身时,我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妈妈还在边哭边念叨:“这么小,骨头都没长硬……这可是她第一次出门啊,路途遥远……去后,人生地不熟,可怎么办啊……”
一辆破旧的龙马车带着妹妹走出了村庄。这一路上将先到县城,经怀化,再去广州。妹妹因一路颠簸劳累,加上晕车,到怀化时,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怀化火车站因正值春运,小小火车站挤满了人。
姐妹们不久就被人群拆散了。黑压压的人群如同一张黑色的布匹,她瘦弱的身体插在人群中,被包裹着往前走,妹妹几乎窒息过去。妹妹抱紧背包,惊恐地望着身边陌生的面孔,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她流着泪喊着姐妹们的名字,声音很快被人潮声吞噬。她彻底绝望了,蹲在地上抽泣起来。当同去的姐姐扒开人群,找到妹妹时,她正躲在墙角如受惊吓的小兔,全身颤栗,眼中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她已哭破了嗓子。
妹妹后来为我讲起她第一次出门的情景时,她的神情仍是痛苦和恐惧的。可想而知,那段刻在她十五岁的赶火车经历,多么深刻。
小小的火车匣子,带着妹妹到了广州。那里有高楼,有干净宽阔的街道,有种满鲜花的草坪……大城市的一切都是新鲜而美好的。妹妹在那座城市注了册,成了广州某一座服装厂里流水线上的一名工人。同去的姐妹们,分布在那座城市的各个地方。周末时,她们就会相聚在一起,骑上单车去郊游,或是看一场过期的电影。偶尔也会从城东穿越整个城市去看望城西的老乡。青春的鸟儿并没有在漂泊中折翼,她们在那座城市里找到了属于她们的快乐。
在那一年间,姐妹中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事发生秀梅身上。秀梅比妹妹小两岁,她小学才毕业就被她娘带来了广州。那天,她和妈妈为一点小事争吵后,跑出了厂。这一去,秀梅人间蒸发般,没能再回来。
见过秀梅的最后那位熟人说,当时,他见秀梅边抹泪边跑出厂门,然后穿过马路,转个弯就不见了。
十四的秀梅不知沿着大城市庞杂的肠胃流向了何处?痛苦的是秀梅的娘,从此,她每天以泪洗面,守在那座工厂里,等候女儿归来。她坚信,那座工厂是插在茫茫城市的一面生命旗子,女儿总有一天会找回来。大概十年后,那座工厂倒闭,秀梅的娘才离开。来时,她是容光焕发的妇女,离去时,已是白发鬓鬓的老妪。
另一件事发生在某位姐姐身上。这位姐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是同去的姐妹中最漂亮的。
她才踏入工厂的大门,就成了老板的猎物。肥胖的老板迅速把她提升到车间主任位置,便邀请他参加一些私人的聚会。姐姐单纯而质朴,想到老板对她这么好,内心自然对老板也不设范。然而,时间一久,老板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他几次暧昧的表示被姐姐拒绝后,公然把一张包养合约摆在了姐姐面前。合约里,写明了价格、待遇和职责。姐姐受到了侮辱,非常气愤地撕掉了合约并辞了职。当晚,老板以道歉为由请姐姐吃饭。单纯的姐姐想到昔日里老板对自己的好,没有拒绝。就在那晚,在姐姐被老板灌醉之后,老板强暴了她。
姐姐醒来之后,伤痕累累地离开了那座城市,从此,了无音讯。
当姐姐再次出现在妹妹面前时,妹妹几乎没有认出来。妹妹怎么也无法把眼前那个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与曾经的姐姐联系起来。
当晚,重逢的两姐妹睡在一米二的单人床上,说着离别日子里各自的生活。话到动情处,姐姐把自己的一切遭遇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妹妹。她讲到肥胖厂长如何粗暴地夺着她的贞洁,讲到辗转各个城市里的风景和冷暖,讲到那张漂亮脸蛋为她带来的灾难,讲到如何被拐卖到一家娱乐场所做坐台小姐,又讲到如何逃出来……两姐妹说着话,流着泪。窗外,人潮声退去,孤冷的霓虹灯眨巴着眼。城市上空,灯光装饰着无数个窗口,多么迷人和温暖,像是散落在她们童年村落里的灯火。
离别时,姐姐告诫妹妹:在这座城市里,若没有能力和学历,剩下的生存资本就只有青春和美貌了,你无论如何要回去完成学业。
这两件事对妹妹造成的心灵撞击非常大。她尝到了活着的痛。
妹妹似乎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她开始看书,开始思考未来的路。一边是枯燥的流水线生活,一边是有书陪伴的日子。妹妹逐渐在这这座城市找到了自己的路。
三年后,妹妹回到村庄。在熟人的介绍下,她用攒下的钱上了中专。两年后,妹妹从中专毕业,再一次踏上了打工之路。这一次回到打工队伍中,妹妹比以往自信了。两年来,她因悉心学习电脑,去工厂后,她就做了一家公司的文员。这之后,她又报名了电大学习,完成了大专文凭。期间,她又通过自学取得了会计证。
那是一段截然不同的时光:我是坐在教室里学习的乖乖女,妹妹是流落异乡的女汉子。我们之间的交流唯有书信。书信里记载着妹妹青春里靓丽而又疼痛的风景,它们被妹妹打包邮寄回故乡,每每我会在这些故事中跟随着妹妹哭、笑、快乐、痛。我的脑海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妹妹拖着行李箱走在陌生的街头,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踮起脚尖寻找方向……而后停歇于某个城市的某个点上,妹妹最开始是这个点上的一株草,后来长成了一棵树,向着城市的阳光和土壤努力活着——她不过是想有个立足之地,哪怕按时归还。
某一天,一个男孩手捧一束玫瑰站在她的面前,缠绵而痛苦地看着她。她突然明白,在自己埋头寻食之时,早已长成了男孩眼中一道的风景。信笺和礼物不断地送到她的寝室,那群站在她的心扉外排队等候的男孩,来自五湖四海。那段时间,妹妹专注于做一件事情:从地摊上淘回一张中国地图,贴在床边,把每个男孩的名字写在他所属的城市上,而后用红线画着家乡去往那个城市的路线。
妹妹一再被遥远的路途和路途上那些疙疤式的转站点吓坏了,那些陌生土地上养育的男生,被妹妹拔草般一个一个地排除掉。
W的到来,最初本没有引起妹妹的在意。因为她从地图上查阅了,两个家乡虽然相隔不远,却各属于一个省,已经超出了妹妹的接受范围之内。多年的漂泊生涯让她筋疲力尽,她不想把未来的日子交给远离亲人的异乡,以至于一生都在路途中奔走。
那年冬天,妹妹回到了家乡,在县城里找了个工作。她彻底累了,想在家乡找个人结婚,结束这居无定所的单身日子。W不知从谁那里找来了妹妹的QQ,每天通过QQ给妹妹发来长长的情书。那时,W在一家刚开的软件公司上班,工作相当忙碌。尽管如此,情信还是源源不断地从网络那边传来。
回到小城工作的妹妹,那段时间里处于极度迷茫中,也相续相过几次亲,那些男人身上慵懒、狂妄、自私的性格让妹妹彻底失望。妹妹逐渐感受到了W好来。她记得又一次,W发了工资,去花店买了大束玫瑰等在妹妹上班的厂门口。妹妹知道这消息后,成心想捉弄一下他,下班后偷偷从后门溜了。寒冬的大街上,风呼啸,雨点如刀尖粒粒都是痛,他一直等了到华灯初上,才沮丧着回了家。第二天,他又出现在妹妹的面前,没有责怪和质问,只是淡淡地笑着,默默跟在妹妹后面,陪着妹妹走过大街小巷。
妹妹终于又回到了大城市,这次,她是为了爱情。冬天里,妹妹按照惯例又得回家。那天,W送她去火车站,在妹妹进站那一刻,他迅速地扒开人群,和妹妹一起上了火车。人潮拥挤,他拉着妹妹的手在人群中跑动着。火车上,他用胸膛和手臂为妹妹围成了一座城堡。路途上,两个人挤在一个位置上,他抱着安然入睡的妹妹,整夜没合眼。到站后,他陪妹妹下车后,因有公事需忙,又上了回去的火车。他踏上那列火车,不过是想陪心爱的人儿多走一段路。
妹妹嫁给了W。他们继续着浮萍般漂泊的日子,在繁华的城市里,租下一间屋子,在柴米油盐中筑造爱巢。从此后,远走天涯的妹妹有人陪着,将不再孤单。就算四海为家,那又怎样?
六
一列列火车穿梭在乡村和城市之间。为了争取活着的空间,这世间,那么多的人忙碌着、奔波着。人潮涌来又涌去,沸腾的人间,多少双脚踏着的是故土?
细碎的日子落叶般飘零异乡,或飘落在故乡和异乡的铁路线上。那系在故乡那头的地名,是他们生命里的第二归宿。那里,承载着他们拼搏、疼痛、快乐的部分岁月。
他们,只是这人间的游子。
作者简介:秋月,原名何春花,女,土家族,1985年生,重庆酉阳人。在全国各级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若干。是重庆市作协首届青年作家班、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现居重庆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