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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铁坳笔记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7-23    

    打铁坳笔记

         陈丹玲

 

 

打铁坳村地处世界自然遗产梵净山西麓,旧时为西上梵净山必经之路,隶属贵州省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朗溪镇,距印江县城8公里。全村国土面积7.5平方公里,耕地面积4017亩,辖16个村民组,共528户2058人。打铁坳村是印江自治县两千人以上唯一的深度贫困村,2014年建档立卡贫困户有160户676人。2018年,该村将36名帮扶干部组建成1个攻坚队、6个尖刀班、10个整治专班,形成攻坚队面上统筹、尖刀班区域攻坚、专班块状推进的格局,在打铁坳村深入开展脱贫攻坚工作。到2018年底,全村已脱贫142户632人(其中2018年脱贫95户409人),未脱贫18户44人,贫困发生率为2.14%。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扶贫战役中,干群之间发生了很多感人故事,群众的动力得到了激发,干部的能力品质得到了锤炼,人性的复杂与温暖也在脱贫攻坚中展现与升华。笔者以笔记形式记录下几则扶贫故事,以此致敬在脱贫攻坚中奋斗、拼搏、奉献的人们。

 

                               枯木传奇

 

11月23日,打铁坳村的菌田里阳光透亮、洁净。

直起腰来的时候,任明香说,这人老了,手脚和木头的干枯是一样的,发不了新芽,生不出花朵,没用了,还不如这满田的菌棒呢,能长出木耳,能换钱,能发家。

任明香这一说,把田里采木耳的人们逗笑了。有人趁机再开一个玩笑,田里的欢乐就翻滚起来。我知道,任明香这是自嘲,其实她心里乐着呢。任明香是打铁坳村香树坪组的村民,今年六十八岁,我叫她“明香婆”。

老去是一种枯萎,一种无望,一种自我放弃?在打铁坳村,我曾与第一书记柳文林、攻坚队队员田宏飞、尖刀班成员刘大波聊过此话题。他们都说,这是在脱贫攻坚中无法绕开的一个问题。毕竟,在贫困村留守的大多是老人。贫困村不仅是经济“贫”、力量“弱”,关键还有心思的“枯”。

之前,我随了“四改一维一化”的施工队去打铁坳村。坐在一辆灰头土脸的皮卡车上,司机是施工队的“老板”,姓杨,三十出头,做事却老成稳当,他在开工前要多次进村摸底。小杨老板告诉我,打铁坳村人口多,又穷困,人们干事的思想也不开化,他做起工来都老火(困难),基本赚不到钱,不倒贴钱进去就算他有本事了。见小杨老板一边有怨意一边又执着地将队伍开进村去,我微笑着,叮嘱他好好开车,下面就是深谷。

坐车里,我也将这个村子打量了一番。这里两山巍峨,谷深林茂,一条狭窄的公路贴着峭壁,从两座大山间蜿蜒出来。远看,有东晋陶渊明笔下“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景境,近看,却没有陶公笔下的安然和富庶。

阡陌人家。老人在门口晒太阳,一只狗陪着,一堵旧墙靠着,不知目光落在哪个虚妄的点上。中年人聚在小卖铺前玩字牌打麻将。2018年3月,在2017年干部驻村的基础上,县里再派攻坚队、尖刀班增补力量,进村入驻。这时,老人们依旧在晒太阳,中年人依旧在玩字牌打麻将。这时的明香婆,每天只养着一头猪,种着一个菜园,猪和菜是不卖的,过年吃肉吃菜。赚钱、致富这样的事情明香婆从不敢奢望,这是年轻人的事情,她老了。和任何贫困村一样,枯老、沉寂、懒散成为打铁坳村的补疤,尴尬又失体面。

大家商量了一段时间,决定在村里发展生态菌产业,种植黑木耳。菌子的生长就是激活枯老,打破沉寂,克制懒散,这个生长原理符合打铁坳的村情民情,可以在“枯”上创造奇迹。

发展生态菌产业在打铁坳不是那么顺利。脱贫攻坚队队长梅芝凌告诉我,在场地选择、挖沟排水期就遇到了阻力。村支两委以发展集体经济的名义,用每亩400元的价格租用群众田地,让精准贫困户入股,一般贫困户和非贫困户优先务工。我在心里暗暗想了一下,比起荒着田地、外出务工或者自己种地,村里这个“开价”已经很厚道,至少降低了群众的生产成本和生产风险。可群众不是傻子,赢得起输不起的现状让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如何算账他们心里比谁都明白,所以,大部分人呈观望状态。当租好场地,组织人去开挖排水时,群众不干了。他们怕挖了田坎、平了田地,边界不存在,今后这田就不好归回自家。一个“私”字在打铁坳的人心上冒出来了,好笑,但现实。快寅组村民田勇军首先出来阻拦,村里要发展生态菌我支持,但谁挖田坎谁悖时(惹麻烦)!一排人堵着,话也是硬硬地砸在那里,开挖的工队就不敢动锄头了。

眼看已经是七月,发展菌产业还有很多流程,挖沟排水只是第一步。关键时刻还是村里的老人拿出了决心和态度。张家寨组七十四岁的张金轩站出来,带头挖了自己的田坎。这余热,足可成燎原火星。7月16日晚上开群众会,再次定好边界。第二天,所有驻村干部挽起裤管,抡起锄头,全部下田平地。烈日炙烤,这些人可是坐办公室的城里人,书卷气,白皙肉嫩。村民们看在眼里,也还是记在了心上的。

村里从浙江请来的技术员叫李元宝,听他聊天,看他干活,你会再次体验劳作的过程充满了灵性和创造。打铁坳培植的黑木耳分布在快寅组、张家寨组和瓦窑坝组,共30万棒,李元宝对此如数家珍。枯腐的枫香、槐树、柳树、悬铃木,还有散落的木屑,在村民眼里就不是好料当(材料),一捆柴火而已。在李元宝手里一捣碎,一装袋,这些枯木腐屑能长出菌子来,都重生了。魔术似的。

李元宝在菌田里散堆排场。从田地的两头拉起一根根粗铁丝,将菌棒交错斜靠在铁丝上,搭成“人”字型的耳棚,一群村民在他身后跟着摆放。为了村集体产业的发展,村会计田雷甘愿做李元宝的“跟屁虫”,整天师傅师傅地喊。田雷这人细致,他用皮尺测量着每个耳棚间的距离,要保持4至7厘米的间距,这是“师傅”传授的,他不敢大意和疏忽。田里有女子打趣,说,要是测量不好,他田雷的耳朵就会长到菌棒上去,其他人趁势将田雷身上别的器官也“移栽”到菌棒上来。这是干活时的玩笑,能不能长出木耳,田雷心里有数。场地选择、棒料处理、人工接种、上堆发菌、散堆排场、起驾管理、防治病虫、采收和加工,这些程序和技巧师傅已传授给他。每根菌棒长约50厘米,用薄膜裹成,上面布满品字形和梅花形的小孔,一簇木耳将猛地从小孔里挤出来。我好奇,撕开薄膜看看,里面全是腐朽的木屑和枯枝。

整个夏天,打铁坳的村民在菌田里,手里捧着“品”字,抱着梅花印,一个一个地摆放“人”字。满田的“品”字,满田的梅花印,满田的“人”字,蜿蜒到山脚、路边和每个晨昏里。根根菌棒排列整齐,横竖成队,阳光下,有将军出战时排兵布阵的壮观。放眼望,这一片土地壮阔而饱实。枯木重生,奇迹出现,是那么值得静待。

大雪节气的前后,木耳进入了采摘期。菌田里,木耳一朵朵、一簇簇地贴着菌棒长,肥厚鲜嫩。午饭时分,我赶到明香婆家。她已经吃过午饭,挎了竹篮,在锁门,说要去采木耳。好吧,我跟着明香婆一路,可以帮着采摘,还可以说话。

年轻时,明香婆过的是大食堂生活,饭食朝不保夕,人人都穷。嫁到婆家后,每年一头年猪是她的劳动价值,当家挣钱是老头(丈夫)的事,自然,花费什么的也不由她做主。这样一过就是几十年,她没出过远门,没尝过自己挣钱的滋味。我猜想,明香婆是羡慕外出年轻人的,他们打工挣钱又长见识。只是这种羡慕在“人老了”一声长叹里逐渐冷却,变得淡然。

记得第一次来明香婆家,和她聊起脱贫,聊起收入,她就将袖子、裤腿捞起来,露出手臂和小腿,向我证明她的衰老、她的风湿和无力。手臂上附着一层皮,薄薄的,有点打皱,经络和血脉清晰鼓起,几粒老年斑伏在上面,是有一种萎缩状。只是手指还有老树根一样的脾性,不屈服,不认输,非要抓住点什么才稳妥。说实话,这不像是女人的手臂和手指,比女人的手臂要粗三分之一,比女人的手指要大三分之一,一看就不正常嘛。不正常,在于它是常年被农活改造过的。多年来,这手臂和手正被明香婆担心着,或者嫌弃着,说它是一截干木头,甚至说她自己就是一截干木头。

枯木也有奇迹,正如眼前的菌棒。明香婆也是被激发了,只一个下午,这个六十八岁的老人共采摘了六十多斤木耳,干活麻利得很,之前的老态消遁了。村里按照每天八十元的工钱结算给大家,明香婆已经有了十二个工天,算起来该有一笔钱了。阳光照着,我眼神也有些迷幻,好似看见了两条粗黑辫子的明香婆,那是五六十年代的光景,贫穷裹挟了青春的身影。如今,年老的她在菌田里感受着另一种希望和价值。想来,忙碌的她自己都没察觉这份久违的欢欣。

《诗经》里说:“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同样是采摘,时代不同人的心事自不相同。田乾林的妻子叫何雪慧,刚三十出头,却患了间歇性精神病,全村人都知道她向来不干活。这几天,何雪慧出现在菌田,她采了好几十斤木耳。人们都说奇了怪了,木耳一出,何雪慧都下田了。会计田雷想得要多一些,他把妻子喊来帮忙摘木耳,他还要忙着记村民的工天、运载木耳,生怕因为天气变化木耳采摘不下来,影响收成。木耳的销售与浙江商家、贵阳农贸市场签订了合同,必须保证木耳的产量和品质。在各村组的马路上,田雷整天把那辆三轮车开得突、突、突地响。

放眼看去,辽阔的菌田里该有二三十人在劳作,他们绝大部分是留守老人。无用的、枯败的、没了生机和活力的木屑枯枝,凭借着木耳亦生亦死地存在着。细想来,此种生发当算奇迹。这与打铁坳村的某种人心和情绪仿佛有着内在的、相似的联系。这种联系和相似被驻村干部们深谙和熟悉。

 

                             傻女子和她的虱子

 

太阳照着瓦檐和路面,光柱里有细微的粉尘,我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发际线处、T恤领口有三个微小的黑点,在慢慢地移动。我看了看,三个小黑点是三只小虫子。我又看了看,三只小虫子是三只小虱子。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真的一清二楚。

她就坐在路边,全身浸泡在阳光里。我朝她笑笑,她也朝我笑笑,我再笑笑,她也再笑笑。一时,我被她的笑和她的三只虱子整得有点傻傻的,嘴里包着的那口娃哈哈矿泉水没敢往下咽。

有村民告诉我,她叫熊定霞,是打铁坳村快寅组的村民,是一个傻女子。傻女子每天只干两件事:傻笑和养虱子。三只虱子和她最亲,比一对儿女还亲。这里的村民真幽默,我转身望向第一书记柳文林,他也不置可否,苦苦地干笑。

这是9月20日,我们要去的就是熊定霞家。

熊定霞的丈夫田珠明不在,一对老人守着屋子。屋里的卫生已经不叫卫生,杂乱,晦暗,样样物件灰头土脸,真是应了“白的黑的啥啥分不清楚”。公公叫田应阜,已经91岁。婆婆叫龙绪游,已经84岁。两位老人陷在歪东倒西的物件里,显得更苍老更瘦小。熊定霞是一级智残,嫁给田珠明后生了一对儿女。全家人的吃喝拉撒全由婆婆照顾,田珠明在邻近村子、集镇和县城做点临时工,补贴家用。女儿叫田芳红,儿子叫田洪能,两个孩子乖巧,都在朗溪镇上初中,周末才回家。

婆婆眼神不好,动作迟钝,她要忙着做饭。熊定霞在院子里把地跺得噗、噗、噗乱响,她在路边坐饿了,回来闹着要吃饭。她一跺脚,三只虱子也跟着跺脚。虱子一跺脚,熊定霞就抓挠头发和领脖子。这阵子,她不傻笑了。婆婆说,吃饱了她才笑才安静。我估计,熊定霞吃饱了,虱子也就吃饱了,虱子安静了,熊定霞也就安静了。

家里做饭的是一个铝合金焊接灶台,便捷,可移动。这天,移动灶台安放在阶沿上,几乎没有遮拦。婆婆太老了,眼神昏花,我告诉她锅里落了两只飞虫。哪里呢?那里。哦,我以为是两点葱花呢。幸好有我们盯着,不然,两点“葱花”也许会喂了三只虱子。

唉,就是担心他们家的卫生环境嘛,不能长期这样下去,不然病菌滋生,人也会跟着生病,田珠明这伙计就祸不单行了。第一书记柳文林叹气,接着从包包里取出消毒水,进到各个房间,开始喷洒擦洗。每次来,他都准备了消毒水,都这样喷洒擦洗一番。而此刻,傻女子和三只虱子已经靠墙昏昏欲睡。

柳文林可以动打铁坳村的任何一只小害虫,是第一书记嘛,有责任消灭害虫,共同维护村民的健康生活,但是他不敢动傻女子的三只虱子。听说,丈夫田珠明也不敢动傻女子的三只虱子,傻女子会抓扯他,田珠明只有招架的份儿没有还架的胆儿,当然,也没有那个心。唯一能动傻女子那三只虱子的是另一个女子,她叫代礼铃,县委机要局的年轻干部,个子娇小,在城里长大,白皙洁净,生得好看那是必须的。2018年,代礼铃成为打铁坳村的帮扶干部,负责帮扶田珠明家。

第一次到田珠明家走访,代礼铃也是在路口碰见了熊定霞,打个招呼也得不到回应。这么美好的姑娘站在面前,估计傻女子熊定霞是看得更傻眼了,盯着一路看,一路盯着看,直到代礼铃进了她的家。

同行的尖刀班成员刘大波悄悄跟代李铃说,可能这个人脑壳有点那个。哪个?就是那个。深入走访后,才知道刘大波所猜的“那个”是怎样一种现实。

 脱贫“百日攻坚”战中,代礼铃成了田珠明家的常客、熟人。每周她都来,那条黑狗不会朝她狂吠了,熊定霞会先朝她傻笑一个,算是主动打招呼。我猜,那三只虱子和代礼铃也是面熟的了。怎么不熟?三只虱子不仇恨代礼铃就是心胸大量、超然脱俗了。

反正,代礼铃和傻女子的三只虱子是结仇了。

那几天天气好,代礼铃叫上田芳红、田能洪两姐弟一起,三个人把移动灶台搬到室内,安放妥当。烧来一大壶水,代礼铃给姐弟俩洗头、换干净衣服,最后还给田芳红梳了漂亮的发辫。满院子的香气和欢笑。傻女子熊定霞靠在大石头上看着这一切,那时她显得无比安静,目光痴痴地落在女儿的漂亮发辫上。

熊定霞笃、笃、笃走过来,闹着要洗头、梳头。有代礼铃在,婆婆不准她胡闹,觉得一对孙儿已经够麻烦这姑娘了,熊定霞再来闹,婆婆就有些难为情了。可这正是代礼铃想要的效果。她二话没说,吩咐孩子们把水再烧热,捞起衣袖,和两个孩子给傻女子熊定霞洗头。一不做二不休,她们找来篦子,将熊定霞的头发篦了一个透。消灭了三只虱子,篦掉了吊在发丝上的虱蛋,斩草除根,那叫一个痛快。给熊定霞换上干净衣服后,她看去爽朗多了。代礼铃和两个孩子更觉这一天干得真痛快。婆婆说,也是你这个姑娘热情耐性,我平时就弄不动她,太笨重了。

整理完杂乱的物件,屋里也敞亮多了。代礼铃分别交代了田芳红、田能洪姐弟俩,每周回家写完作业,姐姐负责做什么家务,弟弟负责做什么家务,两位老人平时该怎么注意卫生等等事宜。这家人的环境卫生弄不好,代礼铃就不信了,他们只是差个会安排的人。

事实上,除了经济创收、产业发展、基础设施的完善跟进,环境卫生、村容村貌、公序良俗的治理和形成也是贫困村的核心问题之一。它是一个村子的内在精神,一个村子的性格气质,具有隐形的磁场效应。打铁坳村需要这样一个磁场,将洁净、孝老、扶幼、勤劳等美好品质辐射到村民的身上心上。很长一段时间,驻村干部、帮扶干部成为这个磁场的发力者。

10月8日,代礼铃又去了另一家帮扶户屋里。女主人在阶沿上坐着,代礼铃一个人在挥舞扫帚,她要将院子收拾干净。女主人就那么木木地坐着看,不帮忙也不阻止。我有些气愤,自家院子不收拾,也好意思让干部来收拾。代礼铃是耐心,说,我带头扫了,下次他们会主动扫的。

因为“印秀”高速穿过打铁坳村,一两年来村子里都在开挖搭建。用村民的话说:“远看像是伊拉克,近看是在搞建设”,村子曾一度尘土发扬、凌乱不堪。对于一个村寨来说,建筑垃圾、生活垃圾、事不关己的心态,也像是身上的三只虱子,它们各自带着病菌和毒素,日子久了,一个村寨就病恹恹、懒散散的,没了精气神。对此,攻坚队作了规定,所有帮扶干部各自负责帮扶对象的环境卫生治理,大路小巷等公共场所,所有干部带头打扫清理。这一来,像代礼铃这样的帮扶干部,参加每周大扫除已经不下三次。好在多次之后,村民都自觉清扫房前屋后的卫生,还能主动参与村里的大扫除。村里制定了《打铁坳村规民约》,将河道、家庭、大路小巷的保洁,孝顺父母、照顾幼小、互助互爱等都做了约法三章,还新建了16个垃圾池,安装了489盏路灯。白天黑夜,打铁坳村变得亮堂舒展多了。

11月23日,大晴,代礼铃在城里各家亲戚处征集了一些干净衣服,给送到打铁坳村去。入冬了,好让帮扶户御寒用。老远,傻女子熊定霞就笃笃笃跑过来,代礼铃算是她的老熟人了。熊定霞挑了一件羽绒服穿上,刚合身。我们这才看见,她头上扎了一个发揪揪,朝天冲着,有点滑稽搞笑。嗯,没有了三只虱子,这傻女子是会打扮了、会美了。

 

 

                               “白毛”建房

 

清晨七点,白毛就在河边的责任地里挖地基。

两米宽,两米深。狗日的,稀泥就是不好弄。挖一下,锄头被死死吃紧,扯出来要用更大的力气。正午,太阳毒辣,他也不敢停下来,只要停下来,水就渗满了身后开挖好的沟,一切将前功尽弃。白毛还是早上吃点东西,要一直空着肚子挖到下午四点才能收工。他说,一天下来,两只手臂不再是自己的,像刚从别处捡来栽在身上,酸痛、疲软的感觉都是活生生的。还有腰,腰也像是捡来,临时栽上去的。

没房子苦!建房子更苦!而白毛的苦不是单纯的体力苦。

在打铁坳村,房子是一个男子的人生大事,它可以牵扯出一拖斗的关键事。我和白毛聊天,他说,房子一事带来的苦是从祖辈、从娘胎里就开始沾染在他身上,哪样法子都甩不脱,鬼上身一样。

白毛不姓白,他姓田,叫田儒江,是打铁坳村柏香林组的村民,一九六五年出生,初中文化,今年五十三岁。村里人喊他白毛,不是因为看了电影《白毛女》后把他与主角喜儿相提并论,纯粹几十杆子都打不着的事情,而是因为他全身粉白,头发眉毛胡子全是白的,连眼珠子都是粉色的,从娘胎里落地就这样了。

怎么不讨厌长这幅相貌!可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因为老房子给带携的。

白毛给我翻起了祖上的旧账。说祖上是从黄金沟组搬下来的,当时靠着自家碾房建了三间木房。木匠师傅带了十八个匠人来建房,场面壮观啊。老祖性子急,还抽鸦片,因为坏脾气得罪了匠人,施工中被木匠师傅在房子上下了咒语。从此,家道不顺,禽畜不旺,大伯的眼睛也瞎了。后来,爷爷在老宅基地上拆房建房,自认为学了一些阴阳八卦手艺,不听劝,又让房子正对着对面的大白岩。村里一位陆老先生看了房子志向,预言,后辈将出现“白人”。母亲生了田儒江、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其中只有一个妹妹是正常的,其他儿女都是“白人”,后来母亲的手脚也痛残了。伯父见势,并与父亲将老屋从中堂截断,分家,走人。

人穷怪屋基!这是村里的老话,当着白毛的面我不好重述,在心里暗暗嘀咕。不过村里人也是这样和我说他家老屋的,越说越传奇。初次进村,你会因为这些故事,觉得白毛身上蒙了一层神秘色彩。

老屋在打铁坳村快寅组对面的土台上,我去看过。三间木房,从中堂截断,剩下的这一半在原地又惊讶又尴尬。房子每个地方都像老人豁开的嘴,牙床暴露,两三颗老牙摇摇欲坠。别人家供奉祖先牌位的香龛完整庄严,白毛家的香龛上,木板上翘下陷、七零八落。外间的厨房用散木板挡着,猫狗能直接从缝隙里进出。里间的卧室用来堆放家具、衣物、粮食和杂物。白毛两口子每晚睡阁楼上,除了楼板结实,四周都是空架子,青瓦可当被子。

2014年,危房改造的政策在全县落实,村里让白毛写申请书。通过审批后,像白毛这样的家庭可以得到7000元的危改补助。

我的家庭?我的家庭问题不仅是房子,但归根结底呢房子问题又是占大头,说起来,话就长喽。没事,慢慢说,我愿意听。我喜欢白毛说话的淡然意味,讲自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活着,他是看得开的。

因为房子有“诅咒”,因为白毛有病,他差点连老婆都没找着。2004年,白毛已经迈入四十岁龄,尽管有病,但他没赖着这病过日子,人去了修文县平坝镇挖煤矿。冬天,父亲去世,白毛回家安葬老人。事后,有人说缠溪镇下铺子村龙家坡有一女的,可以说来给白毛做老婆。想到这个老屋,想到自己这个病,白毛还是有点自卑,自己不好去看人,让姐妹去帮忙看。女子叫祝飞,是从小捡来养大的,智残,前几年嫁到另一个村,被婆家嫌弃。娘家嫂嫂看不下去了就接了祝飞回来,等待缘分再找个可靠的人家。听说智残、再嫁,白毛是不干的,翻春后,他又回到了修文县平坝挖煤。2005年,祝飞家人带信催白毛,这婚事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别活甩甩的。就是让他一锤要定个准音。白毛还是犹豫的。姐姐的一息话彻底震动了他,说,你都已经四十岁了,又是这样子的条件,再不成个家,今后我们回打铁坳来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唉,歪歪坡斜斜上吧。这是将就,是妥协啊,向破房子妥协,向这身破白毛妥协。那年,白毛将智残的祝飞接到打铁坳村,从此照顾她,没再出远门。

有穷,有病,有残,我都不知道这个家还将会有什么,心里最清楚的是我还有一个弟弟,和我一样,一穷二“白”,一直单身,完全就是一个“白二毛”。说完,白毛自己笑了笑。多年历经世事,接受现实,白毛倒是比那些正常人多出了一份幽默,有勇气自嘲。岳母英明,说,白毛啊,你打算建新房也要把你弟弟想到一处呢,一家人是要在一起才好,不要再分家了。这话合了白毛的意,写申请时,把弟弟的户头也算上了。朗溪镇审批下来,兄弟两共1.4万元。在村支两委的指点下,白毛又向县残联写申请,得到0.6万元的补助。一共2万元,白毛开始动工建房。

摆脱老屋基,白毛把新宅基地选在河坝上的责任地里。弟弟在东莞打工,白毛联系上他,说了建房子的事。弟弟甩过来一句话,建房可以,但没钱寄回来,人也不回来。没有多余的钱请工人,白毛自己一锄一锄挖地基。要建一座三间的平房,自己占一边,弟弟占一边,祖先牌位占中间堂屋,共一百二十平米。白毛是这样计划的。

整个夏天,白毛都在挖地基。

夏季天亮得早,再早都早不过白毛。不等天亮,白毛起来,把祝飞喊醒,先给她梳头、洗脸、换上干净衣服,做点东西给她吃,自己也填饱。白毛爱干净,再忙再累,也要收拾好碗筷,清扫灶台和地面,然后出门挖地基。有时,妻子会跟着他去地里,坐田坎上发呆,或者抓虫子、耍泥巴。自从嫁来,白毛没嫌弃过祝飞,把她当无法自理的傻孩子,温和相待。说起孩子,白毛真想自己的一对儿女了。儿子叫田汝奇,出生满月就由姨娘带到铜仁照顾,一晃就十岁了,在碧江区第三完小上学。女儿田禄禄,也是出生满月就由舅妈带回娘家照顾,已经六岁了,在缠溪镇上小学。祝飞这个当妈的会不会想孩子们呢?她不会想的,但孩子回来了,祝飞会变得安静和温和,经常盯着孩子看。不会想念也好啊,所有揪心的念头让我一个人扛吧,祝飞啊,是福人。白毛说完又笑。

我特意去医院咨询了皮肤科医生,白毛的病是怎么回事。医生说,这叫白化病。白化病是由于酪氨酸酶缺乏或功能减退引起的一种皮肤及附属器官黑色素缺乏或合成障碍所导致的遗传性白斑病。患者视网膜无色素,虹膜和瞳孔呈现淡粉色,怕光。皮肤、眉毛、头发及其他体毛都呈白色或黄白色。大多数白化病患者体力及智力发育较差。这种病与白毛说的屋基、匠人、老房子等迷信无关,属于家族遗传性疾病,为染色体隐性遗传,常发生于近亲结婚的人群中。好在白毛的两个孩子一切都正常。让白毛有点伤心的是,儿女一年难得回来,即便来了,吃过饭,儿子就吵着要离开。这个家穷得咬人,小孩不愿停留,白毛也能理解。

古话说,人生有三宝,丑妻薄地破棉袄。人生有三好,父严母慈人不老。一个家有了父母有了妻儿这个内核,房子是一个外在的壳,壳是可以靠勤劳创造的,“穷得咬人”多少也会松松口吧。白毛未必能说得清这个道理,但他相信穷日子不会不改变。从建房开始,白毛要寻求改变。打铁坳是深度贫困村,村里却保存了良好的乡风民俗,哪家有个红白喜事,在家不在家的人都会赶来帮忙。平时,长期留守在村的白毛尤其帮人帮得踏实,柏香林组、快寅组、黄金沟组的但凡哪家喊帮忙干活,白毛都准时赶到。他干活不耍奸不偷懒不敷衍,村民们这样评价白毛。2014年12月28日,是个吉日,白毛的平房该浇顶了。村里好多人跑来帮忙,一个工钱没要他白毛的,一顿饭没吃他白毛的。

房子的框架形成后,2016年和2017年,白毛从拉细沙刮墙开始,一点一点做工,能备下的料先备下,不能备的放后面。犹如燕子垒窝,千里衔泥。

2018年,“整县摘帽”脱贫攻坚硬仗在印江自治县打响,全县上下一盘棋,派驻力量大幅度倾斜到贫困村,帮扶政策更加具体明朗。比如对农村全面实施改厨、改水、改圈、改厕和室内及房前屋后硬化、房屋维修,简称“四改一化一维”工程。白毛是打铁坳村评定的精准贫困户,这工程惠及了他。

在白毛家开展“一对一”帮扶的是朗溪镇安监站站长陈勇。看着“毛胚房”,整个下午他都在和白毛商量厨房、厕所、猪圈的摆置和材料问题,末了还有水电的安置等工作,门、窗、墙等的安装和修饰放到最后一步进行。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可一切繁琐都让白毛乐颠颠的。

10月14日,我再次随施工队的小杨老板进村,一同去了白毛家。屋里的家具、玉米、猪草堆杂乱堆放着,堂屋的撑木还没取放,屋前的空地上堆放了板料。小杨老板交代白毛,赶紧把屋内和屋外的东西整理堆放好,他会马上让施工队来开工。没收捡的样子,让白毛自觉不好意思,面对来帮着建房的人他显得有些局促。这个可以理解,帮扶干部陈勇说,在村里白毛是穷困,但人却是客气和谦逊得很。陈勇联系了镇里供电所、水利站人员,给白毛的房子牵线装电、埋管引水。小杨老板的施工队干活也是麻利,凿子、推子、砖刀、粉刷……十八般武艺样样精湛。那段时间,白毛反倒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沾不上边了,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古道热肠令人生发的感动,是久违了的。

12月25日,在白毛整齐洁净的家里,我们围着火盆说话。他告诉我,前不久弟弟从东莞回来住了一阵,弟弟也算有落脚地了。今年过年,白毛想领着妻子祝飞去把两个孩子接来过年,这将是他们出生以来第一次在家过年。我们说话的时候,祝飞就偎坐在白毛右边的凳子上,她看去安宁、干净、纤秀,唯有目光散漫,真是被照顾得很好。记起了白毛曾和我说过,当年是他要祝飞,不是祝飞要他,既成了一家人就要好好待她。白毛是个耐心人、良心人。

打铁坳村实施“四改一维一化”共158户,白毛是重点户之一。从建房的不容易,我想,不论是驻村帮扶的干部还是白毛自己,心中都有另一番滋味吧,建房已经不是单纯意义的建房了。一个“家”关乎那么多的细枝末节,繁琐中藏着深意,千百年来让人为此奔波为此期许,少了哪一枝哪一节都会觉得欠缺、遗憾。在忙碌中,白毛一点一滴体会着这种完好和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