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多少事
西伯
一
夜晚,贵州兴义。
在一个陌生的酒吧,嘈杂的声响覆盖了夜色,灯光迷人。我举着酒杯,问黎子:“你确定要这样一杯一杯的跟我碰下去?”她说,“是的。”
杯子碰撞的声音,像一个省略号,在夜晚中拖拉而去。
我曾预想过很多见到黎子的场景,但从没想到,会是在我家乡的小城——兴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座小城何其幸哉。能够见识两个小人物天南地北的伟大友情。当然,一座城市不会因为多了一个人,或少一个人,而出现什么转变,它一直都是这样,任由你来,任由你走。
酒吧中的音乐杂乱无章,到最后,甚至听不出来是什么。南方人的酒拳甩得溜溜,声音从旁桌传到耳朵里。一个夜晚,是一个叙述的过程,碎片化的语言组建在一起,是一个人真实的成长经历。
听黎子谈论起那片遥远的土地,就好像谈论起无关紧要的生活。她不是局内人,而我也不是局外人。黄土地上的生活,多么遥远呀。童年与少年,其中的艰辛,只有少数人懂。但说起岭南,却给人一种缓慢而舒适的感知,温暖的南方,总是充满着希望。这不是说南方一定比北方好,而是一个人在两地生活体验,会得出某种倾向性的选择。
如此说来,我大概能够明白那种远走天涯的勇气。
黎子在一篇随笔中说,此去贵州高原,便是要与西伯先生喝一场酒。而这场酒,从相识之初便开始预约,五年的时间,终得以实现。我想它已经超越了酒本身的意义,这是一场行为艺术中的浪漫主义。正如我们在喝酒时的约定:“西伯与黎子结为一生挚友……”
我们各自行走的生命,终于在一刻之间,互相交错。黄土高原与云贵高原遥远的地域,带来的反而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天南地北间,能够发生的故事,不会太多,但这会是其中之一。
从黎子的口中,我对西北那片土地有了更多真实的了解。这种真实的意思,这并不是我路过时,遇见的大漠黄沙,高山流水,不是几天几夜的路程。而是生活,身处其中,面对的繁琐与孤独。更加具体的,是一桶清澈的水,是一条蜿蜒盘旋在黄土上的道路,或者离别。
来自西北的姑娘,在南国已是久居多年。但身上携带的,是大西北独有的阔达与气场,给人一种辽阔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在于没有心机,在片刻之间,便可抵达永恒。
我想我们喝了太多的酒,在南方高原,南方小城。
觥光交错之间,我们都想传递更多的东西,来时路,去时路。可人生没有准确的定向,任何一个时刻,都可能偏离。幸运的是,在这新年到来之初,我遇到了这位来自远方,一直想要见的人。
二
多年以前,在我的想象中,和黎子相遇时,我会在某个城市的角落开一家酒馆,在空闲时候,记录来自城市各个方向人群的故事。而有一天,黎子会走进其中,我们端着酒,谈笑风生,讲述人生的历程,感情或者成长,讲述那些行走中,朝昔相伴的孤独,在一些文人的风流趣事中,会心一笑。
这样的畅想是在多年之前,在规避现实的理想主义中完成的。时正值大学时期,处于一个热爱幻想的年代。这样说,并不是如今的自己,不再热爱幻想。于我来说,幻想也是生活中真实的一个部分,现实生活经历的东西也本来就带有虚幻的成分。
就像这些年与黎子的相交相识,更多时候,来源于幻想的成分。在这遥远的地域之间,很多生活细节,无法探寻。所以我们在脑海中虚构一个意象。就像前些年我在那些不成熟的文字中,描述的花溪河,也像黎子行走的冬日的青海湖。
我想,人很多时候也是靠着某种幻想行走的。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它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意象,像极了想象中的梦境。不过好在,很多时候,既定事实与脑海中的幻想并不会有太大的区别。我们在兴义某个不知名的酒吧,做着当年畅想的事情,唯一不同的是,这间酒吧并不属于我。这些年来,我也没有记录下任何人的故事。酒是好东西,微醺之后,可以直面真实的自己,讲述生活之中的纠葛,把幻想的部分用真实的细节填充。
天南地北的地域,相识总是模糊的。事到如今,已经记不得当初是如今走进对方的生活中的。只是突然间,有一个在北方和南方之间流浪的姑娘,突然出现在生活中,对我那些不以为意的诗句,怀有某种特殊的喜欢。少年人,总会微微窃喜,直到现在,依旧如此。毕竟能得到一个才华横溢的姑娘的赏识,所写的东西,也就并非全无意义了。
相识之后,谈论太多东西。文学理想,诗人之死,流浪与孤独,当然,也有各自生命的遭遇。我们约定,以后,一定要寻个机会见一次面,喝一次酒。而我总相信,这样的见面,是会不期而遇的,或许会相遇在某个文学活动中,或许会在某次偶然的旅途中相见,也或许,是在两个高原之外的其他任何一片土地。只可惜,很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而祖国又太大,五年过去了,我们依然没有见上,没有喝下那杯期待了多年的酒。
黎子说要来兴义的时候,其实我并不太希望她来,一是因她要前往茅台,如果前往兴义,路线偏离,路途过于颠簸。二是我总想着我们会不期而遇,就算如今见不着,我也相信总有一天会见到。在我的想象中,四十岁,又或者六十岁,再见面,或许是最好的状态。只不过,就像黎子说的,鬼知道那时候,我们还在不在呢?
三
如果一定要寻一个具象来比喻生活,我会用一面平静的湖水。人来时,就如同一颗跌落的石子,激起波纹,波纹从一开始的激烈到逐渐平静。生活又会回归到原来的模样,但那颗激起波纹的石子,却在湖水深处停留了下来。
我在这座小城待了很久,从春天到秋天,从夏日到隆冬。在这座小城中生活的人,习惯了这种季节更迭的变化。春天,驾车行驶在高速之上,时常会被山野之间的各种山花所迷惑,那些颜色不一的花朵,把山野变成了调色盘,人们在脑海中,想象着属于自己的画作;秋天,银杏叶跌落在城市的街道上,给清洁工添加了太多的烦恼,但扫把扫动,一片片落叶就变成了堆积起来的金黄颜料……
在这种缓慢的节奏之中,我似乎理解了时间的意图,它需要我们去和这些微小的生命融合在一起,在观察与体验之中,感知一片土地的真实。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远方的朋友走进这座小城。所以,我也很久没走进那片峰林,想起去年也曾在这个时间段,走进万峰林,见识这南国最早的春天。在归来之后,曾写到,“于我来说,这儿是生存之地,是必须要守护的一片风景。或许换个角度来看,自己渴望的远方,想要行走的山川大地,其实也不过是他人眼中万峰林的风景而已。”是的,如今已不再期待远方,可能是没有了远行的勇气,也可能是内心逐渐平静。
黎子到来的时候,我是万分欣喜的。其实仔细想想,生命中已经有了很多重合的地方,在地域的空间之上,我们早就打过照面。无论还是西北的青海湖、还是西安、亦或是广州、深圳,只能说时间不对,但地方是对了。
说来我们隔得最近的时候,应该是广州与深圳之间的距离。那是两年前,我前往深圳,想要在快节奏的大都市生活中,获得不一样的天地。黎子知道后说,来深圳很好啊,这样子就是广东省文学大军中的一员了,以后会有很多机会见面。但生活总是有太多不尽人意的事,期间我在多家公司面试,面试之后,总会在路边寻找一个角落坐下,有时是地铁口,有时是小公园,思考着去留。最终离开深圳,也未能跟黎子说一声……
到机场去接黎子时,我特意留意了一下路边的油菜花,发现那些向阳的地方,已是一片金黄。如此,我便确信,春天是早已悄悄造访过了。我在微信里给黎子发信息说,等她到了,就带她去看全中国最早的春天。她回消息说,要不要这么浪漫。我说,最早的春天是油菜花开,冬日带来的温暖。
前往万峰林,已是下午,因为怕坐公交时间来不及,便直接打了个车过去。到景区之后,我跟黎子说,游万峰林有两种方式,一是乘坐观光车,另外一种就是骑自行车。乘坐观光车,可以看到万峰林最气势磅礴的景观,缺点在于必须跟着既定路线走,且观光车停留的时间,不会很长。骑自行车的话,就是自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不能看到万峰林经典照片中的那种风景。黎子说,就自行车吧,反正走到哪儿是哪儿,本来也只是想来喝一顿酒,可没有想到要来景区。
骑车行走在万峰林,微风从身边吹过,微微的花香,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春天的美好,这种美好是在城市中感觉不到的。看着田野中的油菜花,黎子说,原来真的是春天,你们这边的油菜花开的时间也太早了吧,在青海,油菜花要到六七月才会盛开呢。我说,所以这是最早的春天啊。
骑行中,我带她去看我认为比较有意思的地方,一个就是八卦田。在前往八卦田的时候,我跟黎子说了一个小故事。去年在此处遇到的一个小插曲,当时在微博上有一个比较喜欢的摄影师,去年他带着模特在八卦田中摄影,我还跑过去借模特拍了两张。但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直到后来在微博上看到他发的万峰林的照片,才知当天借模特的那个人,就是微博上喜欢的那个摄影师。
这样的小事,让生活充满了惊喜,因为你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不断旅行,也是这个道理,期待在陌生的地方,发生新的故事。就像电影《阿甘正传》中那句著名的台词:“生命就像一盒巧克力,结果往往出人意料。”
后来我说,前段时间,作为记者,还跟随一帮作家到此地采访,其中应该有你熟识的广东作家。说起姓名,黎子竟然稍微有了点醋意,他竟然都比我先见着你了。我说那可不一样,在别人那儿,人家可能都不知道我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但对于你来说,我不仅是文学爱好者,还有你这么一个阅读者。
在万峰林,我们走走停停,像在一起相处了多年的朋友,聊着一些天南地北的话题,虽然很多话都随风而逝,但只要想到那种感觉,依旧美好。遇到花朵绽放的地方,就停下来拍几张照片。去拿相机的时候,我一度想,背着一个相机,要是拍不好,可不就尴尬了。不过好在也没有这些问题,只要有春风,有暖阳,怎么会没有好照片呢?
摄影与文字,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照片是来自真实的现实的影像,而文字来自内心。虽有所不同,但大部分都是在记录一个人生活的轨迹。
后来,我们前往八音堂,那是展示布依族民间乐器的一个展馆。到每年的相关节庆时,这儿会表演一场“八音坐唱”,被誉为声音中的活化石的乐曲。期间我把手机中关于“八音坐唱”表演的视频拿给她看,并跟她谈起另外一个贵州作家肖江虹所写的《百鸟朝凤》。黎子问,《百鸟朝凤》不是在西北拍的电影吗?我说电影的背景是在西北,但小说的作者和创作背景是在贵州修文。
听着我稀里糊涂的介绍,在看完展馆中的乐器之后。黎子说,西伯,你是写东西的,应该好好把家乡的这些文化挖掘,这是文学的营养……
四
人与人之间是要讲究缘分的。其实,人跟一片土地之间,也是要讲究缘分的。我倒是愿意相信黎子跟这座小城有一定的缘分,也许有一天,她会再次来到此处,听群山之间连绵的风声,盘旋在村庄的上空;看群山之间,这些布依族村民们,闲适的生活。
这恒古不变的风景,并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来到此处的人。我终究是要守护这一方水土的。想起多年前在一首诗歌中写下的一个句子:“人,或守一方水土,或浪迹天涯。”前几天,黎子说:“你践行前半句,我便践行后半句。”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互相践行了其中的话语。那么兴义这座小城,永远都会是你流浪中的一个休息的驿站。只要你来,多大的风,多大的雨,都要去接。也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者更久远的时间,这场酒一直都在。
想想时光也真不留情面,相识五年的我们,直到如今才见了人生第一面,可也算是一种相见恨晚。而在这样的交往之中,我们收获的是什么呢?或许还是那股心灵的力量,总会在某个时刻不期而遇。
犹记得去年九月,正处于一段艰难的时期,生活颓废,晃晃度日。如果没有一点冲击,估计日子也就这样逐渐跌落下去。恰值此时,黎子的一组诗歌,重新把我拉回到应有的生活轨道。虽然早已不是深夜写诗的少年,成为城市中行走的任何一个你我,无视思考。但心中总暗藏着一些理想主义,经由某一个瞬间,某一个触动,然后被打开,生活也会在一刻之间,觉醒。我想这便是,我们于对方的意义。摘录当时的诗歌一首,是为纪念:
《生命本不该如此混沌》
一个人,一生,一条缝隙就够了
够他存活就够了
为什么还要写诗?
一个人,一生,一个伴侣就够了
足够抵御寒冷就够了
为什么还要爱恨?
一个人,一生,一间屋子就够了
足以生老病死就够了
为什么还要跋涉?
为了灵魂的洁净
为了温暖的交融
为了不负
生命的壮阔
这一生多少伟大的事情,都在于对某个执念的执着。缺一,便不能称为伟大。想起有段时间,联系紧密了些,然后两个人突然冒出相似的想法,不要与对方做太亲密的朋友。只愿偶尔想起来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就行了。这是我们的执念,也是执着。一生都与对方交朋友,一生都做一个浪漫的人,除此之外,不再有其他。
我不记得当时喝酒的时候,有没有端着酒杯,敬我们这天南地北的伟大友谊,就当敬过了吧。一杯杯碰下去的酒,是不醉不归。我说,从来没有一个姑娘,敢这样子跟我碰杯,在喝酒上,我可是谁都不怂。
但没想到,黎子在把自己喝醉的同时,也把我给喝醉了,而这么多年,能把我喝醉的姑娘,黎子是唯一一个。
想起她在后来的文章中写道,“胡兰成《今生今世》里有一个词,叫“直见性命”,大概意思是说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只觉得好,叫人想敞开性命去接纳和面对。这次的对饮,我想,也就是这个词吧。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醉酒。很奇怪的是,这些年一直也喝酒,却总也未曾醉过,要么是与之喝酒的人不值得醉,要么是与之喝酒的人劝我少喝,一个人难过的时候,都是起身写作,没试过喝酒,反正是总也没机会醉。醉了,我说,今生第一次醉酒是与你西伯,也算值得了。”
这场充满着理想主义的酒,终究还是结束了。一场酒后,你又是浪迹天涯的黎子,而我依旧是小城市中谦卑的陈西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