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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夫俗情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7-23    


   

 

                                   姚明祥

 

巴毛子是在后半夜被抓的。

白天,他勒紧腰带,垦荒砍柴,负重回家,胡乱刨吞下娘煮的萝卜团团红籽饭,便一头钻进苞谷壳里呼呼大睡了。平常都是这样繁重的劳作,可他不明白近日来为何总是如此的睏乏。

被娘颤抖的双手如搓面团一般推醒时已是鸡叫二遍的时候了。寨子里有狗惊叫,有人吆喝,一种惶恐不安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夜空。

娘不停地捶摇他的肩膀,他仍侧身虾睡:“怕他个球!”娘就双手使劲摇他:“快起来!娘日里听见草房上的老鸹吵得凶,眼皮也跳得很,怕要出事哩!还是快去躲躲好些。”听娘如此提醒催促又想起自己近日疲倦得没名堂,也许硬有什么不测之事要降临头上,便立刻跃起闪去屋后。

一行人赓即就冲进了草棚。就听凶神恶煞地问:“毛子呢?”娘说“没在屋了。”又问:“哪去了?”娘答:“不晓得!”就“啪”地响耳光:“少罗嗦!我们白天都还看见他在坡上开生土,快给老子交出来!”娘不语。有人喊:“搜!”一阵乒乓乱响:“跑了!刚跑不久,这铺上的苞壳都还是热和的。”有人吼:“快给老子追!”就茅棚四周如鬼火般乱闪火把,柴禾间卟卟乱捅,片刻跑回:“没得!”有人咬牙切齿:“我不信他长有翅膀……把她捆起来!”随即听见娘“哎哟哎哟”的惨叫声。

毛子心如刀割。娘是不会轻易就哼的人。听这痛苦的声音,娘一定被捆得不轻。怒火在胸中燃烧。与他们拼了!于是朝草房里喊“老子在这里!莫整我娘,你们有本事就来抓!”果然放了娘,向屋后岩洞涌来。

一路灯笼火把,刀枪棍棒,人影晃动。

洞里冷风呼啸,漆黑一团。毛子退守在一块石板背后,握紧铁拳,又目吐火。当为首的那个抖缩着摸拢来时,他飞腿一击,那人应声仰倒在地,又一箭步上前,抄起那人的腰高举过头顶“嘿喝!”一声山吼,奋力往洞外扔去。

洞下面一片精喊鬼叫,纷纷抱头鼠窜,边跑边喊:“不得了!狗日的凶得很!”有人朝天放枪:“给我顶住!乱跑老子当场敲‘沙罐’!”又都颤颤向洞口爬来。

毛子挺立洞口,扔石块掀巨石。一路隆隆轰响,胜若惊雷……终于不能将他捉住。

一伙人又窜回草屋将娘吊起。

哔哔啪啪的抽打声混和着娘那高高低低的呻唤声从茅屋里蹦出直刺毛子的耳鼓。身边的石片早已被他捏碎。怎能忍心再叫娘替自己吃苦受罪呢?娘受的苦少了吗?二十岁不到就守寡;一人尿把屎把将自己拉扯成人,风里雨里有顿没顿不容易哦!他狂吼一声,跳出岩洞,翻下洞坎,扑进茅屋,撞开那伙人:“狗日的!莫整我娘,老子跟你们去!”

于是,捆娘的那条棕绳深深勒进了他的肉里。

娘满脸乌紫,嘴角淌血,一头乱发,哭天抢地:“天杀的!把我这个独丁丁抓去了叫我怎么活呀?天杀的呀!”

毛子心里一抖。是呀!自己这一去死活倒无所谓,可娘今后怎么办?孤独一妇道人家,在这深山老岭,僻村野寨,无依无靠……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怕,就越后悔自己刚才的莽撞行为。真不该贸然出洞!然而,当务之急就是设法摆脱他们的束缚。他忽然想起该和他们辩个道理,便勉强从两只有力的大手掌下把头抬抬:“秦保长,你们不是说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吗?我家一个独男丁,怎么也要抓我的丁?”那个中年胡子把腰间的盒子炮一拍:“那是以往的规矩,现在变了:凡长鸡巴的都得上前线……带走!”一挥手,几个保丁生拖活扯把他架出门外。

按当时的规定,他是不该被抽丁的,秦保长家三个儿子本该抽一个,可秦保长买通了乡长便来抓他去顶数。他当然不晓得这些,他只看见自己的娘跌跌跄跄地追出来跪在地上,伸出一只弱手,如寒风中的一耳枯叶在空中乱耙乱舞,仿佛要把他抢回去似的,对着他一劲的哭喊:“崽呀!我的毛子崽呀!”撕裂肺腑的悲哭声在这寂寞的夜空中传出去几山几岭。毛子心里说,不能走,千万不能离开娘!他撞倒秦保长,拱翻两个解押的保丁,朝房前的茅路跑去。但没几步就被保丁们扑住了,好一顿拳打脚踢……

这时,邻里跛哥提着遮羞破布偏出:“毛子弟,莫犟,少吃亏;莫牵挂娘,有我嘞!”

毛子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身残的跛哥是不能给娘以实际的帮助,但此时此刻,跛哥却像条健全的汉子似地叫他多少宽了一点心。他知道自己此时是逃不了的,便从几双按压着自己的大手下犟起对着跛哥规矩地双膝跪下,磕了个响头,声音沙哑:“那我就拜托了,跛哥!”。

毛子是在五十年代初回来的。

都说他的福不大命却很大,子弹见了他也会拐弯斜着飞。连他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还能返回山寨,还能见着老娘和跛哥。

那时被弄去部队,吃掺沙的饭,挨皮鞋的踢……也曾跑过几次,可始终逃不掉。逃出这个部队,又被那个部队抓着,就立刻发给一支枪,夹在部队中间跟着跑,好象到处都是国民党缺员溃逃的军队。他逃得不辨东西南北、晕头转向,待清醒时,已被俘了……因他杀敌英勇,屡立战功,在淮海战役中,他是李德生师长手下的一个得力排长了……

也在那次战役中,他永远告别了枪林弹雨的部队生活。在坚守大酉洞高地那场恶仗中,为了掩护战友连科,他负了重伤——至今他的肩胛骨还用不绣钢片夹着,逢天晴落雨气候变化时,就隐隐作痛——他被送到了后方医院治疗。不久,全国解放了,又被送进了省荣校。

在省荣校很享了几天清福。新生的共和国并没有忘记他们这些送了胳膊献了腿的人。每日饭有人送,衣有人洗,好不乐哉悠哉。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十分强烈地思念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娘来。不知娘还在人世没有?跛哥呢?也还活着吗?其实,自从离家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他们,只因部队时常作战,在那种特殊的场合,根本无暇思念,而今,天下太平了,清闲了,思乡之情如溃堤之洪。于是当即请人代写了家信直寄家乡的土家苗寨。信邮出后,他每日都朝家乡方向凭窗遥望,双手托腮急盼佳音,日出日落全然不觉。然而半年过去了音讯全无。想必娘和跛哥都已不在世间了。一晚,他从梦中哭醒,同室的战友们问他为何?他捂着被盖呜呜地哭,边哭边说:“我娘她死了!”战友们大惊:“回信了?”他捧着脸抽泣道:“没有。我梦见她对我说,她是被那狗日的秦保长吊死的……呜呜!”战友们劝说:“不哭了,是好事,常言道:梦死得一生。毛子,你娘一定还活着。”他哪信这些瞎圆梦,躲到厕所去又哭红了眼。

这日肿着眼正要偷偷去商店买纸钱烧祭亡灵,服务员却笑盈盈地送来一封信。屏声静气,闪着泪花听人读完,才知娘和跛哥都还健在,且活得很有精神,他不顾有许多残兵和女服务员在场,当即卟通一声往家乡方向跪下,一阵长嚎:“娘呀……跛哥呀……”一双厚大的手掌把木板拍得砰砰山响,仿佛连连扔出了几枚手榴弹,搞得在场的每个有都悉悉呼呼直抹眼。那时就这样,在荣校,不论谁与家乡挂上了钩,或是与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取得了联系,便都要去围着欢悦地痛哭一场的,都当成自己的喜事一样来庆贺。

那以后,服务员发觉他有些不对劲,常把白米饭喂进鼻孔里去,且越来越消瘦。来了几个军医,反来覆去也未查出什么,末了只说:“心病!”一天白发苍苍的老首长,用伤残如硬棍一样的断肢在他胸口一杵,笑眯眯地问:“毛子,想老婆了?”

那时,正由组织出面与荣校附近的布鞋厂纺织厂等女青工多的单位联系,为荣校的荣军们物色伴侣。上级是很考虑得周到的。荣军们早已过了男大当婚的年纪。无仗可打,正该解决他们当下的问题。同室的残友们都有了上眉目。每见那些衣着朴实、活蹦乱跳富有朝气的姑娘们不时来探望室友们时,他的心里也似鬼爪爪一样怪不舒服。青春热情在全身搏动。他想,自己也该有一个了……老首长又用残肢杵了一下他的肩头,站起身准备离去:“莫急嘛,吃好睡好。老婆嘛,组织上自有安排,乖丑都有个,放心,少不脱!”

他垂下头,捧着有些涨红的脸,气嘟嘟地:“我想我老娘!”

老首长返回身:“你老娘不是已经联系上了吗?等你安了家,就去把她老人家接来享享清福嘛!”

这还巴不得?可远隔千山万水,老娘走得来吗?娘来了这城里能住得惯吗?还有……他的神思已飞去了很远很远,飞越了城市,飞到了乡村……

过几天,老首长乐嗬嗬地跑来了:“纱厂那个女子,已做通了思想工作,答应明天来看你。那女子可漂亮哩!你再也不能愁眉苦脸的喽……刮刮胡子嘛!”

他象个不听话的孩子似地把腰身不自然地扭扭:“算球了,我想回家!”

老首长惊异:“你脑壳被炮弹震出了毛病?”

他定神道:“我要回家!”

老首长说:“青年人莫冲动哟!这天下我们打得了……到时莫后悔哟?”

“狗日的后悔!”他坚决地答道。

谁也无法做通他的思想工作,都叹他是“真正的蛮人!”他的请求很快就被批准了。他以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山寨人特有的固执,戴着满胸大大小小闪闪亮亮的勋章,脚踩气球般轻松地回到了阔别数年的家乡,至今他还记得当年自己那个兴高采烈的神态,真是难忘哟!凯旋嘛!要返回母亲的身边嘛,谁不如此呢?

地方组织部门的人看了他的介绍信,吓了一跳,一改冷漠傲然状变得异常热情起来,又倒茶水又让坐,还要安排他在县里吃公粮,他又摇头又摆手:“莫管我!现在不兴抓壮丁,能安心搞活路,还找不到一碗饭吃?莫管我!”执意要回山寨做生产,建家园,尽孝道。无法,只好依从……

真是改了天,换了地……娘好像年轻了许多,竟像个大姑娘似的,脸色红艳艳的,却几乎认他不出了,张嘴半晌,愣怔半晌才惊喜地哭喊着他的小名扑进他的怀里:“啊呀!我的二狗呀!我的毛子呀!你可真的回来啦?”使劲捏捏他的胳膊:“我二狗好肥实了!”把他一排又一排的勋章叮叮当当地摇响了好几个时晨。跛哥和乡亲们都来道喜……

秦保长已被人民政府镇压了。他的家人也被迁移到高盖地方去了。娘和跛哥同分了秦保长的两间大瓦房。娘这些年之所以能活了下来多亏了跛哥力所能及的照料……娘挽着他的手眼泪汪汪地说:“要图报哟!”他说:“晓得!”

娘是在灾荒年成死的。

那年月他总是想方设法护着娘,顾着娘,从大食堂打回自己那份稀得见底的饭水让给娘,自己则爬去山上寻些野果野菜和观音土充饥。尽管如此,他并没有觉得这日子难过得很。在国民党部队吃掺沙的饭都熬过来了,现在是和平年代,暂时遇到些困难,还能挺不过来吗?他挺过来了,但他的老娘却没有挺过来。他想,要是属于自己那份稀饭娘真吃了也还好,也许还能活到今天。娘每次从他手中接过那个土花碗,把碗口移向嘴边,仰着脸,双手捧着花碗底部,仿佛要一饮而尽的样子,而目光,那呆滞的目光却一直斜视着他,等他一转身,娘就赶忙推开花碗,舌条不停地舔着唇上的米汤水,颤颤地端去屋角。屋角,跛哥面黄肌瘦,如一团破旧的烂棉絮样瘫在那里。娘把碗口插进跛哥干裂的嘴里,把花土碗倾去,又倾去;娘又伸出食指,在碗里从左向右车一圈,抹下一线的汤水,急急将食指塞进跛哥口里……这是多年后跛哥告诉他的。娘说,可怜哟!跛哥勾着脚上山采不到野果。而娘的脚就在她一次又一次将那花土碗倾向跛哥嘴里的时候日趋肿大发亮。娘得了当年的流行病——肝肿病。男怕肿头,女怕肿脚。男女有了这种疾病特征就等于得了而今的癌症通知书。不久娘就十分坦然地去了。

那日子村寨里死的人特别多,路边树下,屋里院坝,斜倚着的,仰躺着的,全都眼睁着,嘴阔张着……即便没死的人,也都病歪歪的,微风都能带到。满寨子找不到一个好劳力,他抹了两把泪,又将娘的眼睑合拢,把嘴挤拢,又去揭开破棉絮,将家中仅有的半张篾席抽来将娘裹了。不能入棺,没有棺木;有棺木也没人能抬得动,再找来一根好棕绳,将娘负在背上,杵着木棍,一棍一棍地向半坡杵去。背死人不像背活人,活人柔软,贴身好背,而死人僵硬如木头,硬梆梆的沉重。他的衣服湿了三回,又干了三回;那截木棍从朝阳升起直杵到夕阳落下,他终将娘背到山寨不远一个泥窝里。娘,儿不送你了,你就在这里歇息吧!捞了些枯草,又捧了些浮土盖上。看着娘永久躺在小堆黄土下,他直起腰,拍了拍手板,长长舒了口气。终于如愿以偿了,将娘送了终,尽了人子应尽之责。从省荣校到县里,他一直不顾老首长和领导们的反对,拼死要回山寨,不就为了盼望这一天,了这份情吗?他忽然站直,扯扯衣襟,理理袖子,端端帽沿,面对一堆新泥,收腹挺胸,标标准准地敬了个军礼。

跛哥死于胃癌。

娘死时,跛哥如饿狼般扯声长嚎,双眼哭肿如鲜桃;走不动,就跟在毛子的身后一寸一寸的爬,膝盖和手指都磨烂了,血糊糊的……事后,跛哥对毛子说:“娘是替我死的……娘是一个大好人嘞!”而娘临终时又说跛哥是好人。娘的手有气无力地搭在他的手背上断断续续地说:“毛子呀,跛哥是好人,你一定要帮助跛哥,帮助他过好日子,帮助他完婚成亲哟。”他点点头,还用说吗?知恩不报非君子。只要他还有口气,就一定要把跛哥拖过难关,帮助他过日子倒还容易做到。柴帮跛哥砍进屋,水帮跛哥挑进缸,救济娘救济款也没少照顾。可帮跛哥成亲成家却很是难住他。这不仅仅是因为跛哥自身的缺陷。

跛哥似乎缺少艳福。逢有讨饭女,毛子就直往跛哥家引:“莫看他腿脚不便,肚里可有存货哩!”所谓的存货,也无非是几把被扬尘熏黑的苞籽。然而,常常是把这点存货一嚼完,一抹嘴,那些可怜的女人只能为跛哥留下一个又一个难圆的梦。这梦怎么也做不透,跛哥就说莫瞎操心了。毛子沉沉叹口气,一口又一口地吐浓烟,他很理解跛哥绝望的心情。那些好脚好手的小伙子多数都是钢鞭一条,光棍一根,而跛哥,一个有残疾的人更莫奢望什么了。但他拍拍跛哥的肩,鼓气道:“香火不能断,再想想门子噻!”

门路来了!听说下放来了重庆知青,毛子就跑去向公社要人。公社考虑到巴家寨山高路远,平时有什么最新语录或最高指示很难及时传达集中学习,就没打算分配名额。他一听就扯着那革委会主任的手不放:“我们巴家寨全是地富反坏右吗?”那革委会主任知道自己缠不过这位久闻大名的老革命,只好将分去邻寨的一个男知青拨了过来。他摇头:“男崽讨兼,不听话,要妹崽,妹崽好管。”那主任想想老革命的话不无道理,便依从地另分了个女知青。

他顾不上看清那女知青的眉眼脸相,乖丑何样,将人家的背包往自己肩上一套,像握锄把一样死捏着那纤细白嫩的手腕,就直往山寨方向拖。弄得那女知青足不成步,扑趴跟斗,跌跌撞撞的,仿佛逃命一般。翻了两座山,直到回首怎么也看不见公社了,他才放慢了脚步,手却仍然牵着人家不松开。那女知青累得胸脯起伏,大汗淋漓:“咋个这样子?”

一路上,为了逗乐那女知青,他讲山里怎样打野猪套山羊野兔,还讲自己怎样被抓丁,又怎样负伤退役,以及怎样顽固地回家……那女知青就说他的经历太曲折有趣了,日后一定要将他的故事写成小说。他嘿嘿一笑,他不懂什么是小说大说,只要她高兴就行。在翻了三道山梁,涉过四条溪流,爬过五座大坡之后,女知青喘着粗气问路还有多远时,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把人家吓得瘫软在地。他朝前面一指:“不远!”还有四道山梁五条溪沟……一哈就到了。他将她的手移在腋下挟紧,腾出一手,把背包扯在颈上悬着,松了她的手腕,却又抓牢人家的衣角,蹲下腰,反过双手,捞着她抖动不已的双脚:“妹崽来,我背你!”女知青站起来,双手直推开他的背:“大伯,你扶我就行了。”他反手一拥,扣着人家的两腿,就把她悬勒在了自己的背上:“哆嗦个球!你的脚都起血泡了……”过了几道弯,女知青双手直拍他的背:“大伯,让我下来,快让我下来!”他把人家的双腿箍得更牢更紧,看看脚下的万丈绝壁:“快莫乱动,招呼掉下去!”他就这样,颈上吊个包,背上勒个人,一步一步地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背拢寨,他浑身如落汤鸡般湿透了,球鞋里倒出来满窝的臭汗水!那女知青胯下也湿了……有老妇人跑过来怪怨:“人家正来红哩!”他这才恍然醒悟般地捧着发烫的脸:“难怪半路上她犟着要下来……我深怕她变卦不来哩。嘿嘿!”

他有意把那女知青安排在跛哥的隔壁屋里住。一来好让跛哥与她联络感情,二来便于跛哥照顾她的起居。人家一个城里妹崽,人地两疏,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也有个人报个信。

那女知青穿得整洁又长得乖巧,有事无事就爱唱“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把寨子里的汉子们逗得几多快活几多愁。有一回深夜,跛哥被隔壁的哭喊声惊醒:“哎哟,我的妈唉……”莫非那妹崽肚皮痛?她初来时不会煮苞谷面,不是糊如黑炭,就是翻生不熟,常是生顿熟顿地乱吃……跛哥想着就顾不了点亮松明,急急忙忙地跛过去。模糊的月光下,跛哥看到了脸红心跳的一幕……跛哥朝那后生崽的背心上猛击一掌:“砍脑壳的,还不快下来?”那后生崽知道跛哥力小体弱,不敢给他怎样,更加有肆无恐地自顾动作,“嘿嘿”直喘粗气:“关你卵事!”跛哥又是“咚”的一拳:“巴毛子队长安排我照顾她,每天五个工分嘞!还不下来我就喊人来啦!看你要遭敲“沙罐”不?”强奸女知青,破坏毛主席的上山 下乡路线,那罪名可有轻的哟?那后生崽翻下地溜了。那女知青惊魂未定,一把抱住跛哥委屈地嚎哭起来。跛哥推开她,脸转一边:“背时的,还不快把裤子穿起?”自那被人那样以后,那女知青再也不敢独居了,要求巴队长给那独开的门封死,打通与跛哥的隔壁墙出入只往跛哥那道独门。如此,跛哥和那女知青进出如同家人一样。吃饭同一锅,睡觉同一屋,出工同一坡。这事不知怎么的,很快被上面知道了。那女知青因祸得福,上级抽调她去各知青点巡回演讲,大意是:一到山寨就“三同”,扎根农村不变心。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都说这回跛哥得了便宜,巴毛子队长一见他俩,就对跛哥心照不宣地眨眨眼:“几时请我喝喜酒呀?”那女知青说这段时间很忙,很忙,又是演讲又是汇报忙惨了!等秋收农闲后再请队长吧!他乐得给跛哥当胸一拳:“满意了吧?”跛哥憨然一笑。何止跛哥,他也满意哩!跛哥的终身大事终于有了着落,他确实放心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女知青巡回演讲后再次返回巴家寨时,已是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和一张难得的回城招工表。他去找毛子队长盖章。“哪样?你就要走了吗?”他很惊诧。他想,她若招工回了城,他为跛哥绞尽脑汁所做的一切岂不前功尽弃了吗?不能让她走!我这个一队之长不盖章,她拿去大队公社都莫想盖成,盖不成,就走不成。他把那张招工表往火铺上一甩说:“你不能走……你是上面刚刚树立起来的典型。”

那女知青把招工表捡起来,又双手捧给他,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巴大伯呀!你以为我舍得离开乡亲们吗?我刚刚才与乡亲们建立感情呀,我自己也需要进一步地改造呀,可我走也是无法呀……爸死了,妈妈又多病,身边无人照料……求你这一回噻!”

毛子心中不禁一颤。眼前这个小妹崽,不正是往昔那个固执的自己吗?虽然年代不同,岁数各异,但一颗滚烫的心是相同的——思念亲人!照顾母亲!尽份孝道!在那一刻,他是多么的欢欣!多年来,他终于寻到了一个知音!结识了第一个忘年之交的好朋友!瞬间他已另眼相看她了,不再将她当成来锻炼的重庆知青外来妹了,而是自己的亲妹妹或亲闺女……总之,一家人喽!

他一步奔进屋去,拉开那个乱七八糟的抽盒,于那堆烂布条条和几团乱麻之中,翻找出那枚木制的小扁私章。那可不是普通平常的私章。它象征着当时中国职权最小而又必不可少的一个生产队队长的权力。他紧紧捧着私章让那私章头如一轮红日样慢慢从两掌间升冒而起。印泥已干枯,字迹也模糊。就去柱逢里扒来一颗小锈针,于窗下光亮处,仿佛刻字一般,一下又一下雕掉笔画间那些污垢,然而把私章头送进嘴里含润。早已追来盯候在门边的跛哥,此时泪朦朦地望着他:“毛……毛子弟嘞!”他知道跛哥是在哀求自己不让盖章放行。他摇头苦笑:“跛哥,算球了,你无艳福!”再一次将那小扁私章捂进嘴里,一边哈着气,一边想:这是关系到人家一辈子的前途大事,一定要盖好,千万马虎不得!然后捧出,双手紧紧捏着私章尾巴,经那女知青的一再指点,看了一回又一回,记牢了那表格上属于自己位置的那个栏目,随后使劲杵去,又深怕不明显,不敢松手,便将整个上半身倾压上去。他的腰便扭如一张弓,那么费劲,仿佛在撬一坨巨石,少顷,取了私章下那张表格,捧在手上,顺来倒去看一回,未看出什么破绽,便捧给那女知青,面带微笑,歉意地说:“你看看,要得不?这私章要等到去公社开会,才在文书那里吃一回泥哩……”虽然一丝红色印泥也没有印上,但表格上那“巴毛子”三字,居然如钢印一般清晰可见。那女知青喜泪闪闪,抖着双手将那招工表扪在胸间,弯腰作揖道:“多谢了!巴大伯,我绝不会忘记你!”他扭过头,难过不舍,对她一挥手:“快走吧,去过向阳日子,莫记恨我们山寨人……”

跛哥后来还是有了老婆,一个很年轻的老婆。跛哥把自己的责任地做完,抽空就去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搞篾活。走村进寨,包伙食还给工钱,因此,节积下了不少的钱粮,就有偏远高盖一女自己寻上门来。那女的比跛哥要小三十多岁。于是,孤儿出生当了几十年老光棍的跛哥终于十分简单地饱享了天伦之乐。

然而,毛子却风风火火地跑来,差点坏了跛哥的好事。他砰砰拍开人家的房门,一把将跛哥扯去屋后背音处:“听说了吗?”

“什么?土地承包政策要变吗?”跛哥睡眼惺松,见毛子惊张张的样子,赶紧担心地问。

“嗨!”毛子对跛哥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很生气:“不是说政策,我是说你讨的这个女人……”

“是逃犯吗?还是‘鸽子’?”

“不是!他是秦保长的孙女……”

跛哥张嘴愣住了。千思万想,就没想到她会是毛子弟的仇人家的亲人。可秦保长早已给枪决了,而他的孙女并没有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呀,毛子弟应该记仇于她吗?应该怀恨于她吗?跛哥想不通。要赶走人家,自然舍不得,接纳她吗?毛子弟又容接不下她。怎么办?跛哥拿不定主意,问毛子:“你说怎么搞?”

一听“秦保长”三字,毛子怒从心中起,就是可恶的秦保长冤整自己差点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他真想手提盒子炮亲手敲秦保长的“沙罐!”现在秦保长的孙女自己找上门来,能不出这口鸟气吗?可人家是长在新社会的娃崽呀,与自己并无十冤九仇呀;撵她走,跛哥定然是不肯的,毛子抱着头:“我也不晓得。”

跛哥挨拢来:“当年你是组织上要为你分配老婆;如今我是这好政策把我送来了老婆……”

毛子抬起眼,眼一亮。如今这政策,连地富都全摘帽了……自己还有什么恩怨丢不下的呢?他想着,心里便好受了许多。再说,不是早就盼望跛哥有个家吗?有个妻小吗?算球了,还理这事干什么?他伸手推开跛哥:“去吧,去和她多搞一盘!”

“你同意了?你不恨她了?”跛哥提着裤子乐颠颠地跑回了屋。

岂止不恨,到后来还爱上人家哩!

这是后话。仿佛为了弥补什么似的,跛哥的老婆,秦保长的那个孙女秦山妹接二连三地为跛哥生了三个娃崽。虽不时有人自乡里带信来叫跛哥去结扎或叫其妻去安环,却从未有过一个乡干部正二八经地翻山越岭来巴家寨催办。实在没谁愿吃这份苦。也便放心大胆敞开口子生,到后来已发展到了四五个。看着这些如阶梯般一个比一个矮的细娃,跛哥枯着眼对毛子说:“拜托嘞!”

毛子握着跛哥骨瘦如柴,似干菜叶样的手,就感人生如车轮。数十年前自己曾拜托跛哥照顾老,数十后的今天,跛哥拜托自己照顾小。唉,人生这简单而又沉重的轮回呀……他重重地点点头:“放心去吧,有我哩!”不久,跛哥就命归黄泉了。

人真是无回天之力哟!现在人死也真怪,动不动就是什么癌,医不好的病都是癌吗?球没名堂的!那时候他见跛哥吃什么呕什么,还嗝气不断,便把手一劈:“快整滑杆!”请了寨里的几条汉子用竹子绑了轿子,轮流抬着急匆匆去区医院。这个门进,那个口出,楼上楼脚快忙昏了头,化验结果终于出来了。那年轻医生拿着那片化验单,小声对他说:“抬回去,让他吃好点。”他听出这话外之音,如五雷轰顶,但他静静地:“硬是顶不住天啦嘛?”那医生点头:“不行了。”听了那医生毫无表情的宣判他惊惶了,扯着医生哀求道:“求你救他一命噻。”他想起了自己每月有那么一点残废金。圈栏里还有两头大白猪也可以卖钱,只要能把跛哥的病医好,他倾尽所有,一概在所不惜。然而,那医生冷笑一声:“得了这种病,莫说你个农村人,就是国家干部也医不起呀。抬回去吧!”他好不焦愁。这焦愁不仅仅是为了跛哥的绝症,更主要的是想到跛哥一命归西后那么一家人怎么过日子的问题。

毛子没有失言,如跛哥当年照顾自己的娘那样,尽心尽力地照顾跛哥留下的孤儿寡母,时常不但自己去帮忙种责任地,还叫儿子媳妇也过去干些活。媳妇还好,没说什么,倒是那狗日的儿子不是东西……

毛子是在灾荒年生活好转后结的婚。

他女人桃香,瘦小纤弱,不爱多言,属于“阴肚子”那种人。结婚第二年就给他添了个胖小子,即现在的儿子小毛。生了小毛后,任他自怎么搞法,桃香的肚子就是再也隆不起来。本以他会像秦山妹那样来个连三又连四,产一长串的小嘴,好兴旺巴家的香火,不料她提前响应了只生一个的号召,很使他恼火。然而,更恼火的还在后头……

那年秋末,他去县上开“万人大会”回来,腋下夹了厚厚一叠“农业学大赛”的先进典型材料,伸手敲门无人应,又喊:“桃香,桃香!”

屋里的小毛,仿佛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开了门就直扑他的怀里:“爹、爹呀!”

他以为儿子是几天不见爹,故意撒娇哩,便爱抚地摸着儿子的头,笑嗬嗬地说:“狗日的!爹包包头有好东西水果糖,甜得很哟!”

儿子还是直撞他的怀,哭道:“爹!我娘……”

他这才发觉桃香这么半天不出屋来,莫非……?警觉地问:“小毛,你娘呢?你娘怎么了?”

儿子用衣袖勒了把眼,仰脸道:“娘不见了!”

“啥子哟?”他很惊疑,本能地扬头望望屋内楼扶梁。这几年生活拖不走,寨里常有妇人媳妇悬梁自尽或跳崖身亡。儿子哭诉道:“昨夜娘抹一夜的眼,今晨我起床,就不见了娘……”

莫非桃香跑去跳了崖?他心口发紧,扔了那叠先进材料,推开儿子,反身就要往屋后的大白崖跑。这时寨民们围了拢来:

“跳卵子崖,跟着人跑了!”

“跑了!?”毛子目瞪口呆。

“今早我在山垭口吆牛,碰见桃香与贵州那蜂客躲躲闪闪的。我问桃香哪去?她说去接你,怕上面发了奖,你一人背不起……”

“一定是跟着那蜂客跑了!”

他眼一黑,身子摇晃一下,差点倒地,幸被旁边人扶着,但他仍象抽了筋,折了骨,散了架一般,从那人手中慢慢滑落,身子朝地上矮下去,矮下去,然后堆成一团。他一屁股瘫坐在湿地里,用他满是茧巴老如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掌,伸手抱着他那颗沉重的头颅。他怎么也想不通,女人桃香会来这一手!平时俩口子连重话都没说过半句呀,更莫说吵架斗嘴了;虽然上顿白菜,下顿萝卜,但她从来未露出不满之色呀……女人猝然出走,使他不知所措,心乱如麻了。有寨民喊:

“还能追上!”

“追回来绑石磨沉潭!”

“砍死那狗日的蜂客!”

他娘的!他周身充满了血性,窜来了猛劲,拿出当年单枪战四敌的英勇“呼”的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旋风般地扫进屋去,血红着眼,手提一把开山利斧,“嗨”的一声跳出门来,将衣袖高撩,对寨汉们说:“麻烦各位跟着跑一趟!”

寨里的生活单调乏味,如一潭死水,少有新鲜刺激。此时见他一声吆喝,都如喝了半斤苞谷烧一样兴奋起来:“要得!”

都朝山垭口峰涌而去。

然而,未跑出房前院坝,他便蓦然钉在了那里,朝那半山腰凝神片刻,将手里的利斧“嗖”的一声往地上砍去。那斧头钻进了泥地里,只露出半截斧把在地面上颤动不已。

“怎么了?”寨汉惊问:“不追了?”

他低下头,滚落几滴泪,往回走:“算球了!”又顺手抱着如花猫般脏兮的小毛进了屋去:“算球了!”

寨民们却久久不肯散去,都担心他一时想不开寻短见……

可是,第二天,早早地,寨人依旧如往常一样,听见他们的巴队长在山嘴上催工,声音仍是那么洪亮:“上坡,上坡啦!”

后来有人问他为何不去追婆娘,他把草烟屁股在地上一吱,划出一道黑线:“这日子自己都难熬出来……让她跟人家去过向阳日子噻!”

儿子是个劣种!

毛子当人背后都这样评说小毛。他万没想到儿子会变成这种人。真是俗语说的那样:大人盘得了细娃的身,却盘不了细娃的心。面对着儿子的所作所为,毛子眼里看不惯,脸上挂不住,心里却无奈。

那时毛子没有娶二亲,不就是因为疼爱儿子过份了些吗?深怕儿子因后娘待不得而吃亏。俩爷子相依为命。那时的小毛多么听话,多么孝顺呀!偶有人送点好吃的,儿子都舍不得吃完,要给当爹的留着。一次儿子带回半颗硬糖,展示在他面前时,那硬糖已化完了,只留下一张粘粘的包糖花纸。儿子很失望,却又忙将那花纸贴上他的嘴唇,直催道:“爹,快舔嘛,快舔嘛!”他果真舔了几下。儿子说:“爹!等小毛二天长大后,一定要给你买好多好多的水果糖!”他内心好一阵激动,觉得儿子是他的纯种!儿子血管里淌着巴家家族的正宗血液,就夸:“小毛乖!”

儿子是后来变坏的。少年的小毛确实乖,读书十分刻苦用功,没钱在学校搭伙,便常挎熟红苕洋芋去校里充饥,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可不知为什么,却未升起学。但读书时就耍了朋友。一毕业,不用花花绿绿地送,不用吹吹打打的接,儿媳就从后寨自己走了来,讲的是什么婚事新办。倒是毛子自作主张筹办了几桌谢亲朋。他希望儿子能生十个八个的孙子,以使巴家的人丁强盛起来。可是,儿子在媳妇生了一个男孙后就立刻关了闸,动员媳妇去安了环,差点把他气昏死!他心里直骂儿子充正神!

更使他气得冒血的是那以后发生的事。小毛婚后,常抽农闲从寨民手中收购皮张药材等山货,挑到乡场上去赚几个。现在的儿子眼里似乎只认识钱,全不管它什么三亲六戚,就连他叔丈人的一张野山羊皮,也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压价。毛子看不下去了,就吼:

“那是你的叔丈人呀……你硬做得出来!”

小毛一点也不在意:“做生意嘛,就得赚钱!”

毛子气得用指姆直点小毛鼻子:“劣种!”

小毛躲开爹那竹节般的手指,嘻笑道:“十足的老古板!农货!”

不管毛子骂还是吼,小毛照样做自己的转转生意,日子便过得很向阳,时间自然就抓得紧。因此,当毛子要小毛去为秦山妹铧田犁土时,儿子就要开口讲价:

“给我多少工钱?我一天可要搞好几十块哟!”

毛子就来火,一草凳砸去:“开口闭口就是钱,日嘛没见你穿钱裤子呀!”

小毛不恼,只平和地说:“现在没钱是寸步难行。你出门去看看,什么不要钱呀?连屙屎屙尿也要钱……城里都兴这样哩!”

毛子说:“你别日弄我!老子淮海战役下来的人,哪座城市没见过……上厕所要钱?狗屁!”

小毛说:“时代变了……”

毛子说:“再变也不能动不动就要钱嘛,还是要分个好歹噻!过去你跛伯照顾你祖母如要算钱,怕利息堆起比你人还高!”

小毛说:“要是我,非算你几千万把不可!跛伯不算经济账,那是他蠢!”

“你狗日的狡猾?黑心烂肠!”

“我绝不会像爹你这样愚笨。为了一个所谓的孝道,为了本不值得的世俗之情,抛弃了舒适的环境和个人的前途划得来吗?要是你那时在省城安了家,你的儿子孙子世世代代都将在省城工作生活繁衍下去,永远告别这贫穷落后的山寨,那多好!”

毛子气得无话可说:“你!你你……”

虽然毛子那时曾诅咒发誓不后悔,但他确实也后悔过,尤其是在生活最困难的那些日月。然而,世上绝无后悔药。他也就在这后悔又不后悔中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今天。唉,现在的青年人真没名堂!要是老婆桃香不跑,他一定要找她出气解闷,说:“看你狗日的这个儿子哟!”唉!俩爷子几乎是吼了一架,还是没喊得动儿子,毛子摇头叹息一番,只好自怄自解,独自一人吆牛挎铧去了秦山妹的责任地。

毛子的老婆桃香气喘吁吁地走进寨子时,夕阳已西坠了。

寨子里没有多少闲人,正是春耕大忙时节,劳力们都上坡弄活路去了。一些娃崽自然认她不出,误把她当成乡里来的计生专干,听说是找毛子老伯的,就瞎吼:“噢!巴老汉要遭割卵蛋喽!”让她哭笑不得。她双手甩甩,慢步在寨子里的青石板道上,发觉巴家寨没什么大的变化,几乎与20多年前一样……

那时候,毛子正和秦山妹在责任地里劳作。毛子扔种,秦山妹挖坨。她挖坨的锄头刚离土,他手里的苞谷种就准确无误地投进了那热热的泥窝里;一锄一个坨,一坨一粒种,俩人配合得默契而又神速。把一长块的地打了坨,播了种,俩人这才回头来一道并排着执锄掩泥。

秦山妹转身背过毛子,把汗湿的胸衣低低撩撩,透透身上的热气,望山凹实在留不住太阳,又见身后还有一半坡的岩地摆在那里,便很着急:“拐啦!不知要几时才能搞完哟?”

毛子头也不抬,仍是那么勾着腰,用锄拍土掏泥:“急什么?有我哩,慢慢搞噻!”

秦山妹就平添了许多的自信,扭头见毛子背上湿了一圈,那圆圈直冒热气,那湿圈的外围闪着一层白白的汗渍,就心疼:“大叔,你也伸伸腰杆,歇口气吧!”

毛子把锄下的泥团掏得沙沙响:“不累不累。”

天擦黑了,才把那块地掩完。俩人就在一块石板上并排坐着倒出球鞋里的泥面,享受一下晚风的凉意,好舒坦!秦山妹又撩衣透气。不在意地,毛子斜眼瞟见了那两个白面团。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白面团哇!叫毛子春心大发,倦意顿消。毛子想起了和自己妻子的那许多缠绵销魂的夜晚。就忽然觉得裤裆里的家伙弹了起来。这一弹把他从神往中惊醒,狠劲把自己大腿一巴掌,心里骂:老没名堂!随即转过身,背着幺妹站起,一手伸进裤包里去强迫那东西就范,一手把锄头在石板上“咚”的杵响:“回回回!明天接着搞!”话语里躲着很大的火气,叫山妹半天想不通自己何处得罪了他。

毛子和山妹下到坡脚,刚进进寨子,儿媳早已在院坝等候多时了。见了毛子,儿媳笑嘻嘻地从他肩上接过锄头:“爹,快回家,娘来了!”

毛子问:“是亲家母吗?”

儿媳就跺脚:“不是我娘,是小毛他娘!”

哇?!毛子惊疑万分,待细看儿媳的表情不象开玩笑,又猛一拍脑门这才想起儿子曾说过此事:“她果真就来了吗?”

那一晚,儿子跑生意回来,在毛子的火铺上坐着海阔天空地神吹,末了问:“爹,我娘脸上有颗黑痣吗?”

“还问她做什么?那没良心的婆娘?”毛子气呼呼地吼道。

儿子说:“我已寻到了我的娘!”

“什么?你莫不是闯鬼喽?”毛子大惊。

……儿子在贵州沿河乌江镇做玉石生意。那时刚好在镇上街边一家小杂货店下躲雨。看见店里的女老板的脸上那颗黑痣,小毛猛然记起了娘的特征,就一问又问再问……俩娘母真是喜出望外,拥抱着好一场“倾盆大雨……”那蜂客前些年死了。娘一人在镇上无亲无戚,无儿无女,孤独得很!要来接毛子去共度晚年,如果他不记前嫌的话。

这事儿子说了很久,本是件大事,然而,毛子一心想着秦山妹家的责任地,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的了。

这时,毛子快步朝自家走去。一推开门,就见火铺上端坐一位中年妇女。她衣着简朴,肤色白润,不象庄稼人,却似个离岗的耍耍干部。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他却一眼就认出了她,曾给他伤害,曾给他恩爱的老婆,她变得富态了许多,不象以前那个瘦母猴。她见了他,脸“刷”的一下红了,眼也亮了,把他全身上下不眨眼地照了一番,就双手捧着发热的脸不自然地揉搓着:

“放活了?”

“放活了。”

“种苞谷?”

“种苞谷。”

这一问一答,明知故问的话是过场话,也是废话。但不问这些,一时又能说些什么呢?愣了片刻,桃香突然变了声调,带着无尽的内疚心情说:“我对不起你俩爷子哟!”

毛子的心里一抖。这些年来,他一直恨她也恨自己。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结婚那么几年,又有了一个娃崽,这恩应有千日万日吧!可她却不辞而别,而且是偷偷跟着一个陌生的汉子跑的,把他一个男人的自尊心伤透了,使他没了一点脸面,那时他真想追她回来撕掉她的皮肉!然而,细想也不能全怪她。常言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是女人嫁男人的基本要求。这点可怜的起码条件都达不到,还算什么男人呢?全怪错人家那是蛮横,只怪自己没本事养活不了一个女人。他说:

“都过去了好多年头,还提这些做哪样?球没名堂!”

他原谅了自己的薄情寡义,原谅了自己抛夫弃子的罪孽,他的心好宽厚哟,他真是个大好男人哩!她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忙勒了一把,一步跳下火铺,端过脸盆,在三脚上的鼎罐里舀瓢热水,又去水缸里舀瓢冷水,熟练地在壁上扯下毛巾,送在毛子手里:

“你……洗把脸。”就扭头哽咽着甩鼻涕。

毛子接帕子的手有些不住地打颤。端盆、舀水、递脸帕,以前他忙活回家,她就如此迅捷地照顾他,让他感到妻子的柔情,让他感到一个家的实在。她走后,他也就再也没有享受到这份山寨男子汉在家中特有的待遇了,而此刻,又让他仿佛回到了那遥远的和睦恩爱的环境里。他将脸久久地浸在温暖的脸盆里……

老婆桃香说那蜂客为她留下一座两楼一底的小洋房,还有好几个临街的门面,每年光门面出租就有几千几万元的收入。小毛就眼放异彩,连连称叹:

“啧啧,好安逸哟!”随即把目光钉向毛子:“爹!和娘去吧?!”

毛子的眼珠都要鼓了出来:“胡说!”

这巴家寨虽然贫穷僻远,但有他的窝,他的根!当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回来,不就是因为这道不明、理不清的难舍乡情根结?而今,已是迟暮之年的人了却要离乡背井,魂落他乡?没那么老发疯哟……不搞!

小毛笑笑说:“爹,年代不同了,你也该变个脑筋了。你是见过大场合,打过大战的人,知道此仗该怎么打、彼仗又该怎么布局,全是根据地形地貌和敌我力量而定,全不能照搬一个打法,对不对?”

“对呀!”说到打战,毛子就亲切熟悉。

“那就好!”小毛知道爹已上了钩:“那时刚解放,你要回山寨,是想看祖母,见乡亲们,这情份是可以理解的;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了,你还以这种情感来对待现实生活,抱残守缺,这一仗你能打得赢吗?肯定要失败,对不对?”

毛子睁大了眼瞪着小毛,似懂非懂,默而不语。小毛知道自己的比喻打动了爹的心,又说:

“打不赢就要吃亏,可你这些年回乡后吃的亏还少了吗?以你现在的年纪,还能吃得起几个亏?年纪一大把,还能活几年?同娘去乌江镇享享现福吧!那镇上那安逸哟!喝的是自来水,照的是稳压电,走的是水泥路……”

“不去!”吃败战那个滋味毛子是尝过的,吃生活中的亏,他也未忘记,但跟着老婆去享别个男人创下的福气,不怕别人笑话吗?

“爹哟,人说少是夫妻,老是伴……”

毛子勉强挤出一丝笑。狗日的真会说,有个老伴冬天暖个脚,热天吵个嘴也是种享受呀!

人老了,怕的就是孤独和寂寞。但他嘴上却说:

“小毛,你说的什么球话哟?”

小毛说:“爹,你不为你自己作想,也该为你的儿孙作想吧!如搬到镇上去住,我做生意也方便,而你的孙子毛狗上学就更不用提心吊胆了。在这巴家寨,细娃读个书,要翻山越岭,逢上雨雾天,森林里豺狗豹子……你记得去年曾嫂那个幺女,死得好惨!如在镇上,毛狗全不受这场惊苦了;再说,今后的时代,是耍脑壳的时代,谁的知识多,谁就能多争到食……我想让毛狗到镇上去好好受教育哩!”

毛子心里那块陈冰开始溶化了。他总觉得自己欠儿孙的太多,假如自己不回故乡,兴许儿子凭着老子革命的政治资本,早已混个一官半职了,而孙子则被送去全省最好的学校就读……也许,真如儿子说的那样,是该换个脑壳了哩!他迟疑着。这时,孙子毛狗直扯他的手:“公!去吧,我们到镇上去住吧。我要好好读书……”

毛子的老眼滚出了泪滴。人老了就爱激动。不为别的,就为了这个孙子吧……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小毛说:

“爹!你明天与娘先去,我们过后就来……”

晚上,毛子和桃香扎实亲热了一回。桃香悄语:“你还老得硬扎哩!”后半夜,毛子又把大腿架上女人的腰身……女人轻轻推开,抚摸着他肩上的枪疤,小声怪道:“今后一起了,还不够你快活的吗?要累死你!”两人就会心地笑,就亲嘴。睡在隔壁的孙儿毛狗突然醒来,听见“啵啵”声,就问:“公,婆婆,你们在吃糖吗?我要!我要!”吓得两人再也不敢胡闹了。

清早,老俩口就起床了。桃香烧水煮饭,淘米洗菜,忙这忙那,竟像数十年前一样熟练麻利。而毛子却象丢了魂似的,手脚无措地这站站那望望。这么容易地就要离开了吗?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巴家寨,自己苦熬苦挣的巴家寨,当年魂牵梦绕的巴家寨哟!他突然感到难舍难分,寨子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家一户,他都感到格外亲切,哪怕昔日那些艰苦岁月,蓦然都变成美好的回忆。他在屋外呆立一阵,就习惯地去屋角提起那把锄头。锄面上沾了水,一夜功夫竟然生了锈。他先用手掌擦擦,擦不掉,就去屋后找来一块瓦片,将锄头上的陈泥刮去,又“叭叭”地吐上几泡口水,沙沙地打磨那浅浅的锈迹。一下又一下,直到那灰色的铁片磨为闪亮的银锄,他才扔掉那瓦片子,蹲下身,双手抱着锄把,目光暗淡,眼里蓄满依依惜别的泪水,仿佛一个勾着身的母亲在拥抱一个站立着的即将与之分离的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那光滑油亮的木把子……

老俩口出得门来,东方已是一片鱼肚银白。天空深蓝渺远,薄云轻飘。毛子愣头愣脑地说:

“嗨!今天又是好天色哟!”

桃香将他一扯:“天早好赶路,快走!”

他踱下阶沿,仰视苍宇,又说:“好天色呀!”

桃香催:“莫罗嗦了,快走吧!”

他最后扫了一眼老屋,扫了一眼山寨,猛然感慨千万。自己这辈子曾两次离开巴家寨,一次是被抓壮丁出去吃亏;另一次就是这回跟着老婆去享现成的福份。唉,人这一辈子哟!难说。

他举步跟着桃香朝寨中青石板路走去。

这时,迎面跑来一个10多岁的鼻涕娃。那是跛哥的长子山狗,跑到毛子的跟前站住了。他见毛子大叔脸挂不快,眉头紧锁,却衣着干净整洁,很感意外:“叔哇,要走人户吗?”

毛子嘴里“唔”了一声,脚却一个急刹车似地插在原地不动了,眼神定定的,象猛然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山狗却不明世故地说:“我娘叫我来请你去吃早饭,好帮忙将崖脚那一坡土种完哩!”

毛子垂下了头,心里涌起了无限的自责。硬是老昏了吗?昨晚怎么一点都未想到跛哥的临终嘱托呢?是因为重逢女人的激动?还是越老越糊涂和自私?自己这一去倒是清闲自在,可秦山妹今后依靠谁?谁帮她种地?谁帮她拖带一长串的小嘴?还有……在那一瞬间,他不容商量,没半点迟疑就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其它什么都是次要的,眼下顶重要的是帮她的春播搞完……去乌江镇以后再说!决心已定,他将山狗那瘦小的肩头一拍:

“去告诉你娘,大叔马上就来!”

桃香张嘴半晌合不拢:“你……?”

毛子歉意地笑笑:“我得帮秦山妹春种……”

桃香叹口气:“咳!你哟……”

毛子仿佛想起了什么,将桃香一扯:“你也去,我们一起去帮她搞,用不了几天就完了!”

桃香说:“山妹她眼下是需要劳力,我也想帮她一把,可我镇上那么大的家财呀,我又怎么放得下心哟?”

毛子眨眼一想,桃香说的也是实情,便说:

“那也是。你只好先走喽!”

“好吧!”桃香突然靠近毛子,面带惧色:“这么远的山路,你就不怕我遇上歹人?”

毛子一笑:“嘿!你又不是大姑娘,怕什么?”

桃香说:“怕遭抢劫,怕遭绑架呀!”

毛子惊疑:“有那么凶吗?叫小毛……”

桃香捂嘴微笑:“我可开不起他的工钱呀!”

毛子也笑:“那个狗日的呀!走,我送你……”

一路上,毛子的双脚总是不听使唤,深脚浅脚的,不是磕着山道边的树桩,就是一头撞上前面桃香的腰身。桃香就嗔道:“昨晚伤神了?”

毛子埋头道:“我在想秦山妹……”

“想她?!”

“嗯。”

他又一下碰着了桃香。这一次不是他跌撞的,而是桃香驻足不前而阻挡的。他抬起头,见她满脸凄怨之色。她警觉而又醋意十足地说:“她比我年轻?难怪哟……”

他仿佛从睡梦般惊醒,知道自己所答非所问给她造成了误会,忙解释道:“嘿!都老夫老妻了,还开这些玩笑……我是想,今后我到了乌江镇和你过日子,秦山妹家怎么办哟?”

桃香冷冷地:“怎么办?娃大了就好办了。”

“对呀!细娃大了就好了。”毛子也说。

可他心里又说,人家娃儿现在还小呀!关键是现在怎么办?一个新奇的念头突然冒出他的心间,他小心地试探问:

“桃香,你能不能把镇上那些家产卖了回寨上来住?一来我们好团聚,二来好照顾秦山妹家,岂不两全其美?”

桃香头也没回,坚决地:“不行!这寨上我可住不惯了!”毛子失望了。他不禁也有些悲哀:

“这寨上也确没什么座场,不方便……落伍了!”

两人爬了几道山坡,见太阳已升了起来,桃香就停步回首:“不送了吧!”

“不怕了?”

“我哪是怕哟?我是想你多陪我说会话。回吧,秦山妹还在等着你去种地哩!”

桃香也是通情达理的,有天良的人呀!毛子不禁颤声道:“要得!”

桃香深情地:“专心帮她种完地就来。”见他的衣领曲卷在颈里,就踮着脚跟,伸手理直,还将他的衣角扯平:“老了也不要邋遢。我等你!”

“要得!”毛子使劲点头。

待女人翻过了山凹,他再也望不见她矮小的身影,才跑回屋,脱去身上的净装,换上平时劳作的那一套旧衣服,提上那把雪亮的锄头往秦山妹的责任地里一路小跑而去。

毛子和秦山妹结婚那是以后的事。

眼看苞苗出土了,苞叶绿了又黄,还不见毛子到乌江镇来,女人桃香就三番五次地带口信去巴家寨直催,并威胁道:“再不来就莫怪我……”

毛子哪听这些,根本没放在心上,他一心一意惦念着的是秦山妹家的事。他觉得她家永远都有做不完的活,他感到自己仿佛成了她家“老长工”一样:挑了水,又帮着推磨,推了磨又去劈柴;猪把圈栏撬坏了,牛又打脱去害了庄稼……什么都离不了他。他也乐此不疲,不恼不烦,一件又一件有条不紊地忙着。倒是秦山妹有时看见一大摊子的烂事,心焦得很,平白吼打娃儿。毛子就平心静气地说:“冒哪样火噻?慢慢来……娃崽大了就好啦嘛!”她心中的无名火也便消散了。他的话,她就爱听!

是那晚入的正题。

那晚毛子帮着宰了一大堆的猪草,正洗手就下了大雨,一时回不了自家的屋,就坐在火铺上看秦山妹为自己缝补裤子。就又想起往日有女人的那些难忘的夜晚。灯下女人补衣,他则坐一边抽烟。破旧衣服很多,女人桃香催他先去睡。他“嘿嘿”地笑着不肯动身,那痴迷的眼神,只有自己的女人才能读懂。桃香就把红脸一扭,扬起的小巴掌轻轻落下:“不正经!”他摸着被她撩痒的脸颊,仍是嘻嘻憨笑……

这时秦山妹缝上最后一针,引颈将线咬断了,针别了,又把补好的裤子压进他的怀里,手却久久不松开,柔声道:“你身上那条也该换下来补补了。”

毛子从柔情蜜意中回到现实,仿佛还久久沉浸在那种不舍的恩爱之中,他没回答,只捧着那补得巴实的裤子愣神愣脑。山妹趁这当儿溜进房间去,出来时已换了个人似的,头发光鲜,还插上一朵白天娃儿采摘的小野花,倚在门边,眼闪异彩,脸喷朝霞,亮一眼毛子,见毛子还在欣赏那细细的针脚,便轻咳一声,他还是没抬头,就走出屋来,把门“砰”地带响,挥手吆喝:“几爷子还不快去睡?”象赶鸭子一般将细娃们撵进房间里去……

毛子回过神来,吃惊地抬起头,见她异常的打扮就更是诧异,盯着盯着眼光就有些发直了。秦山妹轻盈地走过来,紧挨着他身边坐下,动人地一笑:“补得不好!”毛子自知失态,慌里慌张地答道:“补得好……补得好!”就低头一遍又一遍地看那新鲜的补疤,手反复地抚摸着,仿佛轻抚着女人的柔腰。

有雨飘进屋来,山妹起身去关窗门板,一转身,那盏煤油灯就被扇熄了……她坐在被窝里,缝补着毛子身上脱下的那条旧裤子。毛子醒来,一见身边的山妹,大惊失色,一跃而起:“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东西哟!”就抽打自己的耳光。山妹扔了针活,死死拖着他的手:“都是我不好……我这一家人拖累了 你。你一拖再拖没去乌江镇,桃香大娘她……她一气之下和一个退休教师结了婚……我离不开你呀!”泪就牵线样淌。两人就又搂抱着相互揩眼。

事后,毛子很后悔自己那晚没有理智地坚决地拒绝秦山妹。他在心里不停地责怪自己:成个什么角色喽?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他那样做,分明不是欺侮跛哥了吗?他对不起死去的跛哥!再说,万一寨人知晓后会怎么看呢?巴老汉几十年的鳏夫生活都熬了过来,从未多看过妇人一眼,正派是公认的。现在好了!打着帮助的幌子,暗地里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老不要脸的!他好象听见了人们如此点戮他的背梁骨指骂。一连几天,他连门都不敢出。

与他的胆小怕事,自责自疚的心情相比,秦山妹却变得坦然起来,仿佛毫无惧怕人们的俗议一样,无拘无束地来找他。她认为毛子躲着不见是看不起她,是因曾经有过一个与毛子有不共戴天的仇人祖父。她拍开他房门,硬将身子挤进去,倒在他怀里哭诉: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和跛哥过日子时,你就曾经反对过。我祖父对不起你,不是我的错……”

“不是!不是为这些……”毛子心烦意乱。

“其实,你该感谢我祖父……”

“球哟?感谢他没把我整死?”他眼红了。

“不是他拖你的丁,你能当老革命?每月能领那些残废金?”

“你跟老子滚!球没名堂!”一掌将她推出了门外。他觉得世上蠢不过女人。她此时怎能说出这些毫无边际的而又惹他愤怒的话呢?

他很少去她家了,尤其是夜间。也许是做贼心虚,他怕遭人说长道短,更恨秦山妹的可怜而又糊涂样。但是,当从门隙间窥见她一人挥汗如雨地推着那扇沉重古老的大石磨时,他再也忍受不住了。管球人家说什么哟!记恨她个球吗?她其实也是一个细娃呀!一把拉开房门冲了进去……

“你不恨我了?”

“恨球吗?”

“那天我说错了?”

“是的。”

“打痛了吗?”

“没有。”

“不怕人家说吗?”

“不怕!”

毛子要和秦山妹结婚!

他怎么也没想到,桃香那时的一句猜忌玩笑话竟得以应验。想山妹?以前是全身心地想帮助她,现在不仅如此,还爱恋着她。他知道自己与秦山妹已变成一个难以分割的整体,如两股青麻搓成的一条绳,越搓越紧,谁也离不开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见了面却又无话可说,默默对视着,让爱的蜜河在彼此心中流淌。这莫非就是青年人说的恋情吗?

两人要结婚,这真是新鲜而又稀奇,在古老的山寨无异于扔下颗原子弹!让寨人惊骇疑惑不已。这一老一少是吃了豹子胆吗?

儿子小毛愣怔了半天才沉脸讥讽道:“娘那现成的清福不去享,难怪是老马想吃嫩草哟?”

毛子为儿子的不理解而气愤非常,脸如秋茄子一样瞬间变得乌紫了,以手点戮道:“你!”

小毛避开毛子的颤抖手指和横飞的唾液:“老得没有章道啦!”

毛子将头扭一边:“我不是人吗?人都有七情六欲嘛……”

小毛说:“人人!你可是黄土埋到颈的人了!”

毛子说:“就不允许老年人有个相好?相对象,说媳妇,全是你们青年人的事?儿哇,你不是要爹换脑壳吗?你不是说不换脑壳就不能打胜仗吗?”

小毛一时语塞,低头反手踱了两圈,出门去了,跨出门槛外,却又丢下一句硬梆梆的话:“你硬要不顾我的脸面,就莫怪我不认你为爹。老不正经的!”

毛子将桌子猛击一掌:“球嘛!我就要和她……我看哪个狗日的敢吃我?!”

一切正面侧面、善意恶意的劝阻都是徒劳无效的,就如当初硬要从省荣校返回山寨一样,任何人也阻止不了他和秦山妹的结合。

然而,没有婚礼,没有宾客,甚至连喜期也未选择一下,毛子就把山妹一家接了过来。将跛哥的老房卖了,所得钱还了跛哥生病时所欠的借债。年纪的差异在两人之间似乎并不存在,有的是感情的真实和朴质。日子如闪电。巴毛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愉快。

但是,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切都出乎毛子的意料之外。

乡民政来了!象个记者似的胸前挎着个小皮盒子,到处拍风情风景照,惹得山狗、毛狗等一帮山里娃围追着看稀罕。末了,乡民政将毛子上半年的残废金送上门来,这叫他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巴毛子象个司令官一样频频地向秦山妹发出命令:

“快取鸡蛋!”

“要得!”

“快去打苞谷酒!”

“要……”

秦山妹答不上来了,她以手捂胸,嘴里发出轻轻的“吱吱”声,好象在尽力忍受伤痛一样。毛子知道她又是老病复发了……便跳下火铺,扶着山妹低声说:“又痛了吗?屋里歇着去吧!我来弄……”

吃了午饭,那乡民政与巴毛子扯闲谈。从人头税、赞助费谈到收成和牲畜,乡民政突然话锋一转:“巴大伯,你伤在哪里的?”

莫非还怀疑我是冒充革命假负伤?毛子当即脱下上衣,露出右肩上那卡把长的暗红色的伤疤,左手指点道:“你看看!还有钢片在里面哩,逢天晴落雨时痛得很!那次我带领一排人坚守高地,打得太惨了!几十个战友都倒下了,一排人只剩下我和连科。连科也是打红了眼,一发炮弹飞来他竟没听见。我听见呼呼声连忙喊一声卧倒!便扑了过去把他压在我的身下,结果,我受了伤,他却寒毛也没刮落一根……”

“硬象电影里看到的镜头!”乡民政感叹。

“电影里算球吗?赶不上实际场面一半!”

巴毛子不屑于某些影视片的虚假场景,以一个老战士的资格愤而评价道。

乡民政又问:“听说你们巴家寨曾来过一个重庆女知青?”

巴毛子穿好衣服:“来过……跛哥没得艳福。”

乡民政以无比羡慕的口气说:“如今那女知青可不简单了,当了作家。她写了篇小说名叫《跛哥》,获了全国奖。她把那跛哥写得多好!”随即象背诵课文一样背出了下面这段话:

“我们同住一屋,对面铺床,跛哥象长兄慈父一般随时关照着我。我们同屋几月,他从没有强迫我做不愿做的事。这在今天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不明真相的人,还认为我已扎了根,和贫下中农实行了‘三同’真滑稽!那些山寨人真是纯朴厚道得很!我随便使了个小计就骗过了那个巴队长……”

“是让我盖章!”巴毛子将大腿一拍。

“我那跛哥鬼还有这等好事呀?”秦山妹不知什么时候出屋来讪笑道。也许她又不痛了,径直去灶边洗碗。

毛子也笑:“跛哥是猪吗?连摸都没有摸一把,嘿嘿!”

都笑了一阵。临走,乡民政取下相机,说要为巴毛子照张像作个留念……

秦山妹得了乳腺癌!

巴毛子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的不幸事总与不幸的人为伍。他和山妹刚刚才享受到人间的几丝乐趣,却又要跌入深深的苦难之中。莫非自己这一生与欢乐幸福无缘?唉,这命运也太不公了!

那晚他和山妹干那事时,只知道她是乳房痛,却不晓得又是什么狗日的癌!他一扑上去山妹就“咝咝”地呻吟着。他怨怪道:“你又不是第一回,叫球吗?”她一手撑起他干瘦的胸膛一手护着自己的痛乳:“是这上面痛。”他触摸到乳房里面有如汤元那么大的几个硬核,便惊讶得一点欲望也没有了……她说隐约痛得有些年头了,原先只是来月经时疼,现在不来例假时也痛。去检查!他说。她却说,等粮食收进屋有空后再说吧,忍忍就过去了。

秋收后,毛子陪着秦山妹去了区医院……这次和前些年送跛哥来检查相比,他有截然不同的感受。跛哥毕竟是朋友是兄弟,而山妹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亲亲的人!仿佛那怪病生长在自己的肉里,他一下子木然了!那拥挤窄乱的医院过道里,不时有许多的鞋急匆匆地踩过,他的老解放鞋面被那些尖尖的高跟鞋剌扎了好几个小洞,把他足掌面的皮肉都踏得血浸浸的,他全然不觉!

然而,那医生说及时动手术秦山妹还能有救,他从呆疑中回转神来,仿佛落水者抢到了救命棍,他扑过去一把拦腰抱住那医生:“莫哄我哟?!”医生点头,不哄人!趁癌细胞还未扩散……快去凑钱来!

他走出医院,好象走出了地狱之门,竟有重获新生的感觉。只要能保命就好!跛哥和山妹不同,山妹有救哩!

然而,秦山妹却象变了个人似的,去医院时,还能背上几十百把斤苞谷“咚咚”而行,回来时,腿却如拴石磨,怎么也拖不动。人活的是精神,精神垮了,肉也散了架。毛子搀扶着她,安慰道:“怕球嘛,我马上找钱来动手术,动了手术不就没事了!”她以泪洗面,有气无力地说“你说得轻松……那手术要那么大一坨钱,在哪去找嘛?”

毛子愣住了。莫说几千元,就是几十块钱,家里一时也拿不出呀!钱呀钱,命相连。他此时才真正体会了这句俗话的份量,也才在心里暗怨自己不该那么鄙夷地错怪把钱看得过重的儿子小毛。当今这社会,是金钱的社会,不是自己当初打天下的社会,那时走到一地,当地老姓就会送饭送茶,不要分文,现在身无分文,谁能闯天下?生病更是医不起。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刚走出医院时快活的心情是多么的盲目无知。

但是,他是条硬汉,是钢铸铁打的硬汉,而且知道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的精神面貌是何等的重要,何况他是她的依靠,更何况她在重病之中,不能再给她思想上增添负担。男人因此活得比女人累。他强作颜笑,故着轻松:“那几个钱算球嘛?放心吧,我去想法筹借……”

他去找儿子,这世上,除了那个不听话的儿子,谁还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呢?桃香吗?早已是他人之妻了,她虽然有钱,谁好意思向她开口?还有……没有了!这世上的亲人唯有儿子了。

儿子小毛正在听收音机,斜眼见了毛子,连眼皮也没有抬动一下,不理不睬的冷漠样,仍旧那样将耳朵死死贴在那家伙身上。

毛子心里一怔,莫非儿子硬是不认自己为爹了?自从秦山妹一过门来,他就疏于和儿子的来往,儿子更是连门槛都未进过。但是,为了救山妹,他还是将随身带来的半瓶白酒和一把顶好的草烟摆放在桌上。儿子仍无反应。他就提过瓶子,双手递给儿子:“陈酒哩!”儿子仍不语。他又小心翼翼地将那草烟捧过去:“这烟好得很,冲头足哩,你不抽一杆吗?”还是不接。他忽觉悲凉。这世道变了,老子求儿子,比求外人还难!

少顷,儿子放下那家伙,不耐烦地嚷道:“咿咿哇哇地吼啥子!你没见我正在听信息吗?咳,米辣子跌价了……”

来得不是时候,儿子遇上不顺心的事了。毛子知趣地坐一边,不敢再发话了,规规矩矩地坐着,眼巴巴地望着儿子,仿佛准备挨训一般。小毛随手关掉收音机,冷冷地:“有事?”

毛子赶忙堆笑:“找你想个法噻……”

小毛粗气地说:“借钱?没得!”

毛子如鱼梗喉,把嘴扩张为一个O”形。小毛仿佛余怒未息:“你早听我的,哪会摊上这等烂事?”

毛子说:“我不和她结婚,难道就不管她吗?你想想,我还是照样得管呀!”

小毛想想,觉得爹说得不无道理。爹是那种人!

停一会,儿子便迁恨起秦山妹来:“就是她缠着你!害得我也没有搬离这背时的巴家寨……”

毛子说:“桃香是你的亲娘,我不去,你们可以搬去嘛。”

小毛说:“我这一家人走了,这巴家寒谁还是你的亲人,谁来照顾你?你那时一人盘养我也盘得苦哇……”

毛子的老泪一下子奔涌了出来。讲起钱,儿子冷漠生疏;说起情,儿子又孝心炽热,父子情呀,人间的情!一时间,他心潮难平,不知儿子是好还是坏?真是一语难清!他抖着手揩着纵横交流的老泪,颤声说:

“毛儿哇,你有这份孝心,就借点钱给我救救你的山妹娘吧!”

小毛说:“爹呀!我一钱如命,但绝非冷血动物。我确实没钱了。近日做生意又连连亏本,仅有的一点活钱也全押在了那批米辣子药材上……”

还能说什么呢?毛子好半天才扶着板壁回到自己的家里。秦山妹见他脸色不好:“没借得吧?”

毛子意识到了自己低落的情绪感染了山妹,忙换了脸色,挤出笑来:“一时没得。小毛答应将他那批药材尽快变成钱后全借给我。 那可是一两万喽!再怎么也用不完哩。不要急!安心休息……吹灯!”有始以来,他第一次扯了谎。

黑暗之中,听着躺在身边的秦山妹不时难忍的呻吟声,巴毛子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营长,就是在省荣校被称之为老首长的那个令人十分敬佩的英雄……营长的手因枪伤感染,再不切肢就有生命危险,而医疗条件所限,又没有麻醉药。营长操刀在手,将患肢搁于桌上,脸一侧,嘴里一声骂:“他娘的!”如砍敌人的头颅,把那病肢一马刀斩掉在地……山妹停了呻唤,仿佛得了什么启迪,直摇毛子的肩:“你给我做手术吧!”毛子说:“你胡说什么?我又不是医生。”山妹说:“你那营长好凶哟……”

毛子讲营长挥刀自砍患肢的故事,本是想分散山妹的心事,以减轻她的疼痛,不想她却受了启发。她又说:“你像营长那样凶,一刀就将我的乳房刨掉了吧!”

毛子一怔,仿佛似有所悟。提刀杀人,在过去那战争年代,他一点也不眨眼,毫无惧色。然而……山妹又推他:“做吧!还能节约钱。”

是呀,如果一刀刨去了她的病乳,不仅可以减少花费,还免去许多烦琐之事。但是能不能出事呢?也许不会吧,昔日营长斩肢,他是亲眼看见的。而山妹是个妇道人家,能受得住吗?山妹说:“不怕!我宁愿死在你的刀下。

毛子披衣起床,点燃油灯,找来菜刀,去磨刀石上“喳喳”磨起来。他用手指试刀刃,觉得划皮挂肉,又刮胡须,“沙沙”两下,须根不痛,须毛尽脱。锋利了!便端来一碗水,又去抱着酒壶仰脖而灌,不想滴酒全无,又不死心地摇摇,还是未听见“叮咚”声……女人山妹已躺好,四仰八叉,白晃晃的一块,而那对乳房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而不停地颤动着。他瞟了一眼那个可恶的病乳,怒从心中腾升:狗日的,你害得我的山妹好苦!捧起水碗猛喝一口,朝那病乳喷去,如村中扇匠一般,站了马步,双手握着雪亮的菜刀,喊一声:“值住起!”便朝她胸间刨去……那个病乳被刨掉了,滚在地上,如砍下的人头,血淋淋的一团,那胸上一口红眼,不停地往外冒鲜血,她不忍剧痛,在床上扳来翻去,撕声惨叫,最后眼一闭,足一硬,去了……在握刀往她胸脯刨去的刹那间,他蓦然惊醒了,仿佛已看见她惨烈地死在自己的菜刀下。这样莽撞搞不得哟!他将菜刀“咣”的一声甩在了地上,扑上去抱着山妹泣嚎:

“谁叫你是我的老婆,你是敌人就好了!”

一时筹借不到钱去为山妹作切乳手术,毛子就去四村八寨讨草药单方,自己也学会了去山上扯止痛的草根来煎熬。这日路过屋后山上那个岩洞,他落脚歇息,不禁感慨良多。

他坐在洞口的一块石板上,面对着血色夕阳,心潮澎湃,往昔岁月如电影镜头样一个又一个地闪现眼前:抓丁。当兵。打战。掩护战友。连科还在人世吗?省荣校。老首长哇!返乡。跛哥和亲娘。还有那活泼可爱的重庆女娃,可好?女人桃香呢?女人山妹哟!数十年前从这洞口下走出巴家寨,而今又坐在这洞口,好一个大圈圈啊!这个圈圈划得圆满了吗?恐怕如身后这个很不规则的硕大洞口。沿着这洞口如锯齿般的周边,围绕一个“情”字,曲曲折折,颤颤抖抖地转了一圈,圈心里全填满了厚实朴炽的友情、亲情和感情,是否太庸俗了些?在当今这个市场经济、商品世界的社会里,是否还值得人们提及崇尚?是否会被人们遗忘和抛弃?不晓得……望着洞口下寨中一片瓦房上飘摇着淡蓝色的炊烟,他想起自己该回家了,为山妹煎药去!

乡民政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直接走进巴毛子的屋,而是先去了小毛的火铺上小坐一会。小毛几乎是欢呼雀跃地跑过来,仿佛喜从天降,对毛子说:

“爹呀!你有盼头啦!”

毛子正在擦铧口等农具,头也没抬:

“有球的盼头吗?莫不是加了残废金?”

“你要发财了!山妹娘也有救了!”

一听说秦山妹有救了,巴毛子赶忙惊异地扬起脸:“你到底说的哪样哟?”儿子小毛就将那乡民政的话简单地复述一遍:那重庆女知青在首都一家大学读作家班。一日去同学家耍。那同学的父亲是高干,已离休在家,正写回忆录。见了女作家,便请斧正斧正,当女作家看到“血染高地”那一节时,便对老将军说:这事与她当年当知青时听那巴队长讲的一模一样……乡民政头次来照像,就是奉旨来取毛子的近照,把一些详情汇报了上去……那老将军在有生之年,一定要面见一回掩护自己,救自己命的战友巴毛子。现在,不惧千里迢迢,不辞遥途劳苦,已驱车到了乡里……

巴毛子一下子从地上,从一堆农具中弹跳了起来,眼睛瞪如核桃大:“连科吗?连科还活着?连科……”

“是的!那老将军还硬要亲自到巴家寨来登门拜访你……乡长要叫绑滑杆抬,书记却让我连夜来通知你去乡里,免得那老将军受爬山之苦。”乡民政很认真地解释着。

“爹呀!我没吹牛吧?你是那老将军的救命恩人,如今你……他不有所‘表示’吗?搞头一定大呀!”

巴毛子斜一眼儿子,又看看那一脸公事公办的乡民政,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连科硬还活着?活着就活着吧,他会专程来看望我?没球那么点小事,值得吗?毛子想。

乡民政从包里掏出一张彩照递给毛子:“你看看!就是他。”

照片上是一个身材高大,肚子微腆的老军人。巴毛子远处眯眼瞧,近处亮光照,看着看着,捧着彩照的双手有些不住地左右摆动,上下颤抖起来……他将那照片还给乡民政,苦笑一下:“吹球牛!这哪是连科哟?”

儿子说:“这不奇怪嘛。爹你认识的是战争年代的连科,照片上是现在的连科,人家现在富态了嘛,爹当然就认不得喽!”乡民政也说:

“那老将军可还认得你哟……”

毛子说:“那他一定是认错了。”

儿子一声叫:“爹!”

乡民政问:“大伯,你真的不认识他?”

毛子说:“哄你个球吗?硬是认他不出。”

儿子又喊:“爹!”

巴毛子的态度仍是那么明朗:“真的认他不出!”

乡民政大叫一声,扭头就跑:

“天呀!差点误了大事。我得把这情况立即告诉上级……天呀!”

儿子望着那飞闪在山道上的逐渐远去的身影,在院坝上连连捶胸顿足:“爹呀爹呀!你好蠢!”

巴毛子哭了。他等乡民政跑远去了,儿子也出门之后,才快快走进屋去,把门关牢窗遮好,从床下拖出那口老旧得变了形的皮箱,轻抹去面上的灰尘,打开锈迹斑斑的锁扣,揭去箱盖,把箱里上面一层的破旧衣物理出,在最底层,找出那件褪了色的至今唯一留存的没有领章的老军服,老式的人民解放军服,胸前挂满了大大小小、闪烁异彩的功章。他一颗一颗地抚摸着,眼前也便一幕一幕地出现往日的战争风云,决战沙场的情景。这些难忘的战斗情形,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他一把捧着那颗大的勋章不禁失声嚎了起来。那是他最难忘的一颗啊!那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元帅亲手颁发给他的。那是在驻守高地战以后……

躺在病床上的秦山妹,此时被他的哭声从昏睡中惊醒,挣扎着爬起来:

“怎么了?要卖功章吗?我宁愿就这样死去,也不能让你去变卖这些宝呀……”

巴毛子“嗡嗡”地无拘束地畅哭了几声,他又破涕为笑:“连科还活着呀!”边笑又边哭。

痛痛快快的哭声破窗飞出,撞上屋后那口岩洞。那岩洞在莽莽群山间象个巨形口袋。把巴毛子的辛酸苦辣,思念愁闷,等等等等收藏殆尽。

晚上儿子小毛来了。巴毛子喜形于色,为儿子倒了杯苞谷烧,将酒杯朝他面前一推:“搞一杯!”

儿子问:“爹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呀!莫非山妹娘的病情好些了?”

毛子说:“连科还活着哩……”

儿子突然起身离桌,走出门外又返回身:

“爹!今晚我就是为这事而来。你明明认识曾被自己掩护过的战友,为何不敢去见面?”

毛子为儿子的骤然生气而感到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只呆望着小毛。

小毛说:“我知道你不愿去相认战友,是不愿给那老将军和组织上增添麻烦……”

狗日的儿子硬象自己肚内的蛔虫,爹想什么,他便知道什么:“那是嘛……屁那大点事,哪值得人家记恩哟?”

小毛说:“你不向上伸手,不向老战友摆谈自己的困难。这也许会被传为美谈。但人家大老远的跑来,你却躲着不见,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你的战友之情好淡薄……真不懂礼貌!”

毛子一时语塞。儿子的指责真是无可厚非。自己也算见过大地方,出过远门的角色,怎会变成一个孤陋寡闻的山野毛夫,连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呢?何况是一个战壕里生死与共,一道滚爬出来的老战友相见,那该有几多的思念、几多的叙旧要相互倾吐呀……

小毛还在说:“你身处厄境了还不向可以援助的人求救,你是穷骨气!旧面子!你不是经常都在替别人着想吗?你不是很关心秦山妹娘一家吗?你若真关心他们、爱护他们,就应替他们思虑:你已是离土很近的人了,而山妹娘又身患怪病,如有个闪失,这些小弟们依靠谁?幺妹娘还年轻,小弟们离不开她,你要尽快设法将她的病治好呀!钱吗?那老将军开个口打个招呼,何值几千几万呀……”

儿子的话使巴毛子猛然惊醒。小毛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说理在行,既入情入理,又真情实意。自己是老朽之人了,随时都有可能撒手西归,而照料娃崽们的任务自然该山妹承担,这个家今后还需要她的支撑,娃崽们更需要她拉扯成人……现在最关键的是要将她的病医好,其它一切的一切,都是极为次要的。他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你说怎么办?”

“去乡里见你的老战友……我替你开口!”

俩爷子连夜抄近道朝乡政府奔去。

急急赶到乡政府大院,已是第二天上午,院里空落寂寞。院坝上也没见想象中的豪华小轿车的停留。办公楼也无人声。好冷清!

巴毛子和儿子的心里就“格噔”一下。如此静寂的迹象表明,乡政府恐怕未发生过任何引人注目的热闹事。莫非老将军没来?乡民政扯谎?

小毛跑去文书室打听。文书室只一个挽毛线的女子,头不抬, 眼不斜,仍旧那么坐着,不停地在双膝间绞着红毛线:

“走了。”

俩爷子如雷击一样,木然半晌无语。太失望了!那老将军怎么就走了呢?莫非他也认错了巴毛子?小毛低头说:

“早来就好了。”

巴毛子说:“回吧,毛儿!”

小毛说:“回。”

俩爷子走出了乡政府大门。那挽毛线的女子追出来问:“你们找那老将军是反映情况,还是……?”

小毛说:“我们是……”

那妇女就把手板在半空一拍:“嗨!你们一定是走小路错过了!那老将军清早就由书记乡长乡民政乡武装部长乡派出所长等人陪着去了你们巴家寨……”

 

 

作者简介:姚明祥 重庆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作品集《永恒的歌》,短篇小说《神树》曾获首届重庆少数民族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