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故乡
刘勇
我的老家在乌江边,鹦鹉溪与乌江交汇的渡口叫埋鞋溪,离埋鞋溪四五里远就是我老家的土家山寨。山寨顺着河流和山脉走向,择地而建,山腰是村子,山脚是河水,山顶是树林。每当在盘山公路和峡谷深沟的小路上,看到缕缕炊烟,那是十分美妙的意境;在峰回路转间,看到一个个村落掩映在苍松翠竹中,如临世外桃源,诗情画意,齐上心头。倘能在众多河村中,看到古建筑——花花桥,那才叫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在我家所属的那个大队,由四个自然村寨组成,花花桥就在第二个村寨的河上。
花花桥不是一座普通的桥。它的结构精美,外形美观,可赏,可憩,可玩,凝聚了古人设计智慧。就像侗族风雨楼一样,飞檐翘角,青瓦白线,黑白分明。桥身是全木结构,采用中国古建筑榫卯接头,而不靠铁钉钢爪钉固。回廊,栏杆,一律雕花镂空,古色古香。花纹精雕细刻,不嫌繁琐,花花绿绿,从每一面看,都像是一座牌坊,可以说是把四面牌坊连接起来,之间用楼板铺设,形成通道,给南来北往的村民带来了便捷。
一座过河的桥梁,如此用心,足见古人造物追求完美的心态,也自然流露出了古人的文化艺术水平,更透视了村子里先民们的创造力、鉴赏力和意志力。
离花花桥不远的拦河坝,原是龙登塘水电站的引水渠,从拦河坝冲下的水,如瀑布,捣珠崩玉;似惊涛,卷起千堆雪。乱石,急流,险滩,浪花,映衬了花花桥的古老,庄严,灵气,底蕴。拦河坝,花花桥,这两个装点温泉河的风景,也同时记载了温泉河的历史,为温泉村着上过富庶发达、文明厚积的色彩。
相传,花花桥上去不远有一洞名叫米神洞,洞内为米神居家之地,钟乳石生成的坛坛罐罐,梯田,笋壳,一应俱全。无独有偶,在洞的另一面有一洞叫恶男阡,因恶男一心想霸占米神为妻,米神不允,恶男便生歹意,先是放洪水将米神洞淹没,后又唤黄狗追咬。一天夜里,恶男唤着黄狗来到米神洞前,硬逼米神成亲,米神不从,黄狗便上前撕咬,米神无奈,便顺着河边一路奔跑,刚跑到乌江边,黄狗追上,咬住米神一只鞋,米神情急之下,纵身跳进了乌江,被江水冲走了。待恶男赶到,从黄狗嘴里取出鞋来,摩挲了很久,便将鞋埋在了米神跳河的地方,从此,便叫埋鞋溪。
许是历史久远的缘故,与米神凄美的爱情故事媲美,记忆中的花花桥,已是风烛残年。楼板有些破损,许多地方打着补丁;瓦被狂风吹落移位形成的漏点,湿漉漉的斑迹,给老桥造成沧桑的面容,让人总有些怜惜。但越是岁月的伤痕,越是引起过往行人的注意,越让人生发对先民的崇敬。
直至那几年连续发大水,洪水头年冲毁了桥头的碾坊,次年卷断了桥身的一根顶梁柱,花花桥悬在半空中,虽然风雨飘摇,但仍能起到过河的作用,便可见出花花桥牢固的骨架,颇能让人想见先民造桥的功力。
花花桥不是一座平凡的桥。它的位置十分考究,险要而稳固。传说中的花花桥,有风水的链接,有中庸的哲理。听老人讲,花花桥横跨东西流向的河流,连接南北两端,南面是名为大山的高大山脉,山腰住着几十户人家;北面是名为西坡岩的壁障一样的山系。就在两山的河谷,各长出一块岩嘴,隔河相望,在两岩嘴之间的河中间,还有一大石礅,天生成了架桥的最佳地理位置。
大山似人的脑袋,肥硕地矗立于山顶,一直延伸到河谷,站在大山之巅,晴朗天气,空中没有一丝雾气之时,可以隐约看到饭甑山系(梵净山)的大石礅(印江大圣礅),可见大山是多么的高,可谓“登大山而小天下”了。
花花桥连接了两山的龙脉。大山的肥硕给村落带来的是地主的富有,出了个刘朝堂,石院坝,长五间,抽鸦片,鼓噪一时;西坡岩的险峻给村落带来的是人气的旺盛,上百户的大寨子,是当时农村少见的,那里有大片竹林,村里的姑娘们都去捡笋壳来做鞋底,又因村小学堂在那里,故四个村落的人都去那里走动,出了个刘朝佐。那时,我家所在的村落在最上边,杨姓所在的村落在最下边,因没有地主和石院坝,被那两个村落挤压得有些相形见绌。
记忆中,花花桥被村民们传得神乎其神。花花桥两头的桥墩都安有斩龙刀,相传河神中有龙,随洪水而来,随洪水而去,若不安斩龙刀,龙就要将花花桥卷走,正因安了斩龙刀,才保住了花花桥上百年的历史。花花桥和斩龙刀还有一个用处,就是拦住桥下面那个沙洲,当地人视之为鲤鱼,传言鲤鱼走到哪里,哪里就会随之而富裕,通过长期观察,鲤鱼正在慢慢往上走,若不用花花桥和斩龙刀拦住,鲤鱼就会走脱,村落就会失去富饶。
后经洪水的无数次冲刷、剥蚀,斩龙刀渐渐失去了威力,终于在一次特大洪水中,河中间大石礅上的两根大木柱被卷走了一根,有人说斩龙刀也被卷走,有人说村里的土霸王偷走了斩龙刀,但不管谁说的对,总就是花花桥没有了斩龙刀,露出了险情,在又一次的洪水卷走碾坊时,卷走了河中间大石礅上的另一根顶梁柱,花花桥成了空中楼阁,不久就在洪水的巨浪冲击下轰然垮塌,随洪水而去,整条河上都漂浮着花花桥的主框架,花花桥就像一条龙一样漂在水上,沿岸的人们站在岸边眼巴巴看着花花桥的毁灭。
花花桥化成了龙,随洪水冲向了远方。的确,不知是传说的真实度,还是人为的虚无心,花花桥没有了,斩龙刀流失了,沙洲鲤鱼已跃过拦河坝,往上游走了,耳后在我们村子的对面停了下来,越堆越大,形成了这条河上最大的沙洲。先前两个威风的村落却也日渐没落,被压抑的两个村落反而浮出水面,面子鲜活起来,出了个副县长刘登云和遵义火车站调度主任杨通书。此之谓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啊!
花花桥是一座文化底蕴厚积的桥。它的桥身充满了浓厚的文化色彩,从它身上穿行的除了村民劳作的步履,还有学生老师肩挎书包一路小跑的身影。
我在村小读完二年级,便去公社所在的中心小学读三年级。那时,花花桥是涨水时唯一可通过的桥梁,我们每天午出暮归,都要在花花桥上往来穿梭两次,倍感了花花桥的亲切。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在花花桥上驻足停留,每当看到从拦河坝冲下来的水在乱石中形成急流,掀起巨浪拍打着支撑桥身的大石礅,心就在狂跳中激越,情就在动魄中焦急。
在花花桥被洪水冲走后的好多年里,我们都不习惯。遇到洪水,我们河这边的学生便都辍学,教书的代课老师刘金庸和知青老师刘刚,也不能过河教课,就把本村的学生全部拢在自己家里授课。没有了花花桥,村民们曾用两根大木柱横架在桥墩上,临时过河,但一连几次架了被洪水冲走,被洪水冲走了又架,最终还是经不起洪水的折磨,桥终于没了,读书总是要读的,小学生们求知的态度是真诚的,都尝试在河中乱石块间跳跃,或由老师背着过拦河坝,很是苦恼了好些年。
花花桥不仅自身积淀了厚重的文化底蕴,更重要的是带给我们这些学子对文化的追求和渴望文明的态度。
直到村村通公路政策落实,几个村之间的往来确实需要一座桥了,加之温泉开发,村小学堂搬到了我们村子对面,离温泉很近,政府才晚之又晚地重新测量公路桥的位置,把石拱桥移到了我们村子东边山梁子与对门坡的硬山处。其时,我家已离开村子二十年了,可以想见,村民和读书的学生苦于没有花花桥后,过河的苦恼与无奈。
花花桥带着它沧桑而又光彩的一生去了,石拱桥迈着它古朴而又沉稳的步履而来,在时代的进程中,四个村落合并成的温泉村,越来越显示出了时代的气息。柏油路已拉近了浸泡温泉的距离,新农村建设也在改变着村庄面貌。我想,若能在石拱桥上附着些花花桥的色彩,装点些土家族文化元素,做点当代文明对古典文化的传承和贡献,让人能在石拱桥上找到当年花花桥的影子,回味花花桥的文化风气,那也是一种来自欣赏风景中的美感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