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保持了一生的秘密（组诗）

词语保持了一生的秘密（组诗）

阮雪芳

石头

如果垒叠起来，可以建成教堂

斗兽场

有的被拿来击向

低垂着头的可怜罪人

如果再锋利点

可以用来剖开猎物、带刺的果子

或者难产的孕妇

一块疼痛的石头

要不藏匿魔鬼

要不住着天使

在古董市场

卖石人告诉我

你要观看它的形状

细察内在纹理

这是一条火中腾飞的龙

这是汗血宝马

他拿起另一块石头

里面

有一个活得老道的渔翁

这一块住着国王，他的黄金王冠

在阳光下像阴影一样沉重

这里囚禁着舞妓

薄纱褪到了小腹

脖颈缠绕着白蛇

那消蚀的骨骼有云雨闪忽

卖石人粗糙的手指

指向石头的秩序

和上帝的道德

每一次远行，我都从当地带回

一块野生的石

它们坚硬、偏执

像我的心

也有不甘

世间可以信任的，仍是这两件东西：

古老的舌头

和未被打磨的石头

篝火

年轻的火

淹没了众人的脸

没有名字

瞬息的肉体

一群寂静的马

荒原

坠入河流的镜子

夜晚越来越亮

时间释放了树木的黄金

不断溶化的

鸣响

冷漠的舞郎

在飞

没有速度，停入

野花的体内

穿越而去

鱼

她漂浮在浅水区

海鸥从头顶落下

风浪充满饥饿

和欲望的腥味

她将手臂裸露出水面

阳光吸收了梦游者的盐粒

我喜欢在生活中走得更深

她对自己说话

翻过身子

整个儿浸入深水

如同一个垂死者

世界的羽毛逐渐消散

她看见时间白色的裙袍

鱼孤独的脸

出世记

出生在火的夏天

这黑色的火焰

如木马走进马群

你被召唤来到人间

在山顶某次聚会

充满朋克音乐和版画的客厅

鸡尾酒

像福尔马林浸泡不朽的胃

他们谈论国庆典礼、欧洲杯和贸易战

如何直视这语言的沼泽

巨大的反光镜，一只乌鸦

从梦里说出

新鲜的欲望

谁被摧毁，谁就被拯救

另一个夏天，猎物呼唤着枪口

扑克牌从那人手中甩出

红桃K

不是圣人，不是俗人

不是物，也不是念

离开疲惫的争论

你独自走上一条无人的小路

蓝色的薄雾围绕着我

天幕下

时间的翅膀向西飞去

古老的星系

在自身的引力中撕裂

万物盛开的肉体

在阳光下像盲人那样摸索

——尘世，这荒凉的盛宴

坐着你，坐着我

无

至今我没有习得一种细察黑暗的能力

光裸裎了万物在这个世界的所是

吸收的部分，沉积成

深处寒凉的淤泥。你需要影子

以及它漂移在水面和床前的乡愁

突如其来

夜雨响亮，热烈……

披衫而起

那看见和未被看见的

另一种显现，我们说：无

九月

九月，风暴跪著亲吻大地

在一颗树的底部

黑暗正向远处探索它的微光

夜晚在白昼睡去

河流穿过天宇的镜子

谁从日常领受虚无

风撕碎的

远比时间带走的更加完整

这是最好的时日

你先于身体从仪式中撤退

白云池塘人家，

化成一团色彩从眼前划过

落叶以解脱的方式谈论

“鱼龙寂寞秋江冷。”

时间的回声

月亮隐去

万物的提琴沉睡

星空披着

水波的柔滑影子

一颗，接一颗

析出的晶体闪着微光

从暗处掉落

你静静地坐着

不朝人间的深井望去

你静静地坐

听清凉的时间

叮——咚——

——咚

词语保持了一生的秘密

将一生都不会说出的话埋入树下

倾诉的欲望，在暗中浮现

又沉下去

一个凡人追求雨中的旅馆、闪亮的树叶

愉快的音乐

太多想法让人难堪

身体的渴望不是手的渴望

也不是眼睛的渴望

言语的自由不等于自由的语言

鸟巢不名自成秩序

领地不占而各得其所

大地接受雨水

月光说出透明的麦穗

而词语保持了一生的秘密

忽然舌尖卷起

你困在你的思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