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外七首)
石一鸣
我决定不再出走了
这里,已是人生的暮年
我在这里躺下,生活,工作
爱和恨。天空和大地
诗歌,茶庄,贫困和富有
象牙塔一样修筑我的一身
这静默的颜料,一张刀疤脸
反衬远处的高楼林立,灯红酒绿
嚣张跋扈的铜器,玩火的人
在摇滚,醉生梦死在雕琢
我已经走进了旧城
秋天的响马,在一壶茶水里
母亲做豆腐
每次过年都会吃到母亲做的豆腐
比镇上卖的那些还要好吃
做一桌,要花一天一夜的工夫
从量豆子开始,用清水洗两遍
再浸一夜,隔天早上挑到石磨上磨
转石磨需有力气的人,父亲一小时
能把豆子磨得粉身碎骨。洁白的豆浆
倒入灶上的大锅,温火十几分钟
用一个大缸降温。冷却了
倒入竹漏上的细帕。慢慢地揉
能成豆腐的全部下到锅里
不成豆腐的渣,倒掉或喂猪
豆浆在锅里吸入讲究的石膏
然后装入一个木匣子,沥干水
豆腐就成型了。这些工序
都会花去母亲过年时的一天一夜
她做的豆腐,我没有多少时日吃了
不是我的口福不好
而是母亲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
祀关神
我们苗寨的年关神,住在顶樑柱上
红布包裹着族人的千百年信仰
我们的神,平常都是沉眠
只有到了年关才会醒来
只有到了年三十的早晨
睁开眼,看着自家的主人
抬一个猪头,摆在堂屋六合门前
烧半斤香火,点一挂鞭炮
每到过年,我都会跟着父亲
祀关神,他烧纸点香
对着家先列祖列宗祈祷
他总念叨:神啊,你要带着他们
过得安稳。我们在人间活得艰苦
却始终对你膜拜有加
在父亲的虔诚里,我抛一个炮火
“嘣”的一声,太阳在树上抖两下
一束阳光漏下来,我看到一张
苍老而慈祥的脸。多少年来
我一直认为,神的形象
该是父亲带着泥土颜色的容貌
我读首诗给狗听
父母喂养的黄狗,几个月大
它不认识我。过年的时候
我刚回到家,父母对我打招呼
它也摇着头。我和它素未谋面
却像相交多年的朋友
在大年三十,我读着一首诗
我的父母只字都听不懂
而黄狗竖起耳朵,听着我的口音
不停地摇着尾巴,静目养神
僻静的小山村,只有
一丁点的灯光,狗的眼光
和我沧桑的诗沐浴夜晚的空洞
它突然的一声狗吠,打乱了
我读人间这首诗的节奏
腊肉
熊熊的柴火,日夜不停地烟熏
炕干油水,肥肉部分变黄
精肉部分变黑。在我们山村
杀年猪是在腊月上旬或中旬
选个好日子,叫上左邻右亲
在烧纸点香拜过年神之后
屠夫一声令下,大家七手八脚
把猪从猪圈拉出抬上四方桌
屠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猪在桌上挣扎,被众人按住
直到血流干了,动弹不得
众人放手,做下一步的活路
烫水脱毛,破膛开肚
分边后,按相应的尺寸
一绺一绺裁下,撒上分量的盐
置一晚,隔天挂到火塘上
农村的冬天冷,取暖来自柴火
腊肉在乡亲烤火闲谈中
慢慢地熏干。等到开春之后
拿下火塘,放于干燥处
一年之内腊味不会变化
我最喜欢的,是农历三四月份
挖一点野葱,和着腊肉炒
在津津有味里,想起我的父母
七十多岁的脸藏着腊肉的质色
车七姊妹
仙娘把头帕遮住眼睛的时候
一屋子的人,安静了下来
备好的七姊妹,坐成一排
手放在膝上,跟着仙娘的节奏
游天曲唱得优美,姑娘们
看到的北斗七星,高于明月
在紫虚孜然,从远处飞来的鸟
姑娘们相信,这是丽达的天鹅
捧在手中的钥匙,就是上帝
因为爱情,打开潘多拉盒子
那欢舞的蝴蝶,不会怀疑
是仙娘藏在记忆里的圣经
深夜两点,春节的火塘
有六个姑娘,乘着火星归来
但有一位不翼而飞了
仙娘打着灯盏,却再也打不开
游天曲的圣境。十年之后
有人看见在山上的村庄
不翼而飞的姑娘
已嫁为人妇,孩子即将九岁
燃烧的高原
普天之下,燃烧的高原
热情的稻作燃烧了五千年的秋天
我打谷的双手,苍劲有力
一个画家,在描绘一幅旋火的画
到处是金灿灿的象征。云朵奔向旷野
我燃烧的头颅,乘坐一千个太阳
在戽斗的擂鼓中,西风战马
三百勇士举起沉重的粮草
饥渴的高原部落,朝圣者的刀
赴汤蹈火。收割一季心血和汗水
我已烧尽整个八月的温度
我已祭献了春花,但磨刀霍霍的秋月
将不再呈现。在十万大山的高原
汹涌着我身体里金黄色的欢乐之海
月亮的咳嗽
一盏月亮,在天上叫我
叫声很圆,母亲叫着我的童年
月亮叫我时,我正在选词语
拼凑给背月饼回家的人
山村的夜很静很长,我不需要
背负沉重的情感,门前的椿树上
月亮的圆缺,在我们山村
八月中秋是打谷子最好的时节
月亮在天上叫我,但我只看到
落在山村里荒凉的月食
如父亲的病。我无法听见
月光的声音,塞进耳朵里的
是多少空巢老人,在深夜
咳嗽着人间空旷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