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
赵朝龙
张彩文终于决定,把那个难以启齿的心事告诉丈夫慕长风。
昨天上午,院长找她谈话,说从武汉“前线”传来消息,慕长风可能感染了新冠肺炎病毒,目前正在接受观察,要她有所心理准备。
夜里,张彩文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在告诉与不告诉之间来回折腾。后来,她索性捂在被子里伤心痛哭起来。
今天早晨,张彩文感觉身子脱了水似的,头昏脑胀,四肢无力,一照镜子,发现自己一双眼睛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布满了血丝。
张彩文是林城医院内科临床医生,今天是轮休日,但想到还有二十多位疑似新冠肺炎病毒患者要接受检测,张彩文只好取消轮休,拖着空壳般的身体去医院加班。
下午两点四十分检测结束,张彩文在更衣室脱下防护服和护目镜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办公室,掩上门,推开窗户,风与阳光走进来,洗涤了室内的沉闷。张彩文脱下口罩和手套,坐在沙发上,趁休息的空档,拿出手机,给丈夫慕长风发微信:
老公,有件事,这些年一直捂在我心里,今天我要告诉你,请求你原谅我。
张彩文颤抖着手点击发送,信息从手机里飞了出去。
然而,就在信息刚离开的时候,张彩文的手机铃声响了,一条信息飞了进来。
信息是慕长风发来的:老婆,我要请求你原谅,我今个儿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就像刀子一样,这些年一直在剜我的心。
我先说。
不,我先说嘛!
我先说!
张彩文在心里想,慕长风可能已经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可能是要揭穿她。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慕长风先揭穿,那样一来,在慕长风面前,她只会越来越被动,永远都抬不起头。本来就是自己的错,不如自己先坦白,也许还能留住些脸面。
好,你先说。
嗯。
张彩文早己以泪洗面,颤抖着手,每写一个字都心如刀绞。
张彩文、慕长风是林城医学院的同班同学,两人学的都是临床。
那时候,张彩文是学院的校花,不仅成绩优秀,人长得漂亮,性格又活泼大方开朗,成天就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阳雀。张彩文的老家在洄龙镇,一个江边小镇,一色的吊脚楼和石院落,爷爷当年留下的四合院至今还在,每年清明节,一家人都要回老家扫墓祭祖,顺便走访看望一些远房亲戚。张彩文的新家在林城,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大学教授,家庭条件优越得让人嫉妒。
慕长风是阡县人,家住九龙古镇一个偏僻村寨,家境贫寒,从进大一,慕长风就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尽管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但在学校就是出不了头,这让慕长风心里很是窝火。
张彩文身后每天都有很多追求者,跟屁虫似的,慕长风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从大一到大五上学期,张彩文一次也没有正眼瞧过慕长风。张彩文心中的白马王子是李存孝,李存孝的父亲是厅长,与张家可说是门当户对。对于慕长风,张彩文既没好感,也没厌恶,不冷不热,不寒不暑。直到大五下学期,张彩文才开始重视慕长风,并且快速发展成恋人,毕业一个月,两人就结了婚。
大五那年清明节,母亲带着张彩文回洄龙镇老家祭祖,就在清明节那天晚上,一场灾难无情地降临在了的张彩文头上。
扫完墓,太阳就偏西了,张彩文和母亲打算回四合院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回林城。就在与众亲戚道别时,家住罗霞湾的表姐说起了自己生病的女儿,想请学医的表妹张彩文给女儿看病。待母亲点头后,张彩文兴高采烈地和表姐走了。
罗霞湾隔洄龙镇有二十来里路,一色的山路和松林,把张彩文走得汗流夹背,气喘吁吁。
表姐女儿的病在喉咙里,里面长了一个血泡,越长越大,几乎堵塞了喉咙,呼吸困难,说不出话。
张彩文用针刺破血泡,放了血水,表姐女儿的病自然就解除了。
离开表姐家时,太阳已经搁在了西山顶上,把天空染得赤红似血。
张彩文脚尖点地,踩着夕阳余光,在山路上快步走着。
山路两边是密匝匝的松林,林间凉幽幽的,窸窸窣窣的,让人毛骨悚然。小时候听过的那些牛鬼神蛇的故事,一下子全都爬进了张彩文的大脑,在张彩文的脑子里翻江倒海地奔腾起来,打着漩儿,一浪高过一浪。走着走着,血红的彩霞从天边悄悄地开溜了,夜悄然而至。月亮刚爬上东边山头,还没愣过神来,就被四周飘来的乌云包裹了个严实,黑古隆冬,一片寂然。
张彩文拿出手机,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借着手电筒光,一边哼歌壮胆,一边加快了脚步。
心里越是着急,脚下越不利索,扑嗵一声,张彩文被绊了个狗吃屎,就在张彩文要爬起来的时候,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脚,把她拖进了路边的松林。
啊——!一声尖叫,划破了沉闷的夜空。
张彩文拼命逃出林间,一路踉踉跄跄,疯了似地向着洄龙镇老屋奔跑……
月亮终于挤出云层,挪上了院里的树梢,从密密的枝叶间漏下一片片斑驳,把四合院涂抹得朦朦胧胧。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吹散着屋里的热气。月光也泻进了窗户,在木楼板上静静地流淌。
房间里热气腾腾,从大浴桶里冒出来的热气,把整个房间都弄得迷雾缭绕。张彩文坐在大浴桶内,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凝望着地上流淌的月光,一张秀丽的脸上挂着一道道泪痕。
张彩文在这流淌的月光里突然想要仔细看看自己,明亮的月光使她的胴体更加修长更加洁白无瑕,胸部和小腿充满柔韧的弹性。她一会用手在光洁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胸脯上揉搓,一会又用毛巾使劲擦自己的腿部,皎洁的月光和着洗澡水湿润润的气息向她的全身渗透,她的血液渐渐奔放起来,一种酥软和飘飘欲仙的感觉将她整个神志托起来,像坐在如絮的云朵里升腾漂浮。此时她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充满了一种渴望和一种柔情。这乳峰,这胸脯,这处女,原都是给李存孝留着的。记得有一次,李存孝想要,都着她婉言拒绝了。早迟都是你的,还是等到洞房花烛夜吧!我想有个完整的恋爱过程!可是,现在,张彩文挂着泪水,用浴巾在双肩在胸脯在双腿使劲地擦洗,细嫩的肌肤不一会儿就被擦得绯红,泛起了一道道血红。张彩文擦累了,擦疼了,她瘫坐在木桶里,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李存孝和她已经说好了,大学毕业就来提亲。可是,现在,她该怎么面对李存孝呢?想到李存孝,张彩文连死的心都有了。
回到林城的当天下午,张彩文就微信约李存孝见面,她思前想后,决定把发生的事告诉李存孝。林城医学院后山那片松树林,是她和李存孝约会的据点。那块老鹰石旁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松树,和林城医学院同岁,一百多年了,人们都叫歪脖老人松。每次约会,张彩文都喜欢背靠在歪脖松的树干上,斜着双眼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故意不拿眼睛看李存孝。李存孝总是喜欢叫她文文,一遍叠着一遍,声音软软的,滑滑的,入口像母亲做的鸡蛋羹。
张彩文到的时候李存孝还没来。这怪不着李存孝,之前都是李存孝主动找她,尽管李存孝是官二代,纨绔弟子,在别人跟前趾高气扬油腔滑调,但在张彩文面前却是乖巧听话的小羔羊,每次都是李存孝主动约她、等她。张彩文主动约李存孝,这还是头一次。
张彩文背靠在歪脖子松树干上,眼巴巴地望着上山的石阶口,等着李存孝。
等了半个小时,李存孝才出现在上山的石阶口,迈着潇洒而坚挺的步伐,帅气十足地向着张彩文走来。看着李存孝,张彩文脸上溢着幸福,又流露着惶恐不安。
李存孝站在张彩文面前,痴痴地看着张彩文,眼睛里的柔光仿佛要把张彩文淹没似的。
在李存孝的柔情蜜意里,张彩文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快要窒息似的。看着看着,张彩文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越流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揍死他!李存孝着急地问道。
李存孝的话无疑是在张彩文的伤口上撒盐,张彩文疼得直咧嘴。
你快说呀!李存孝急得抓耳挠腮。
张彩文抽泣着,把那晚的事告诉了李存孝。
李存孝眼里的柔光瞬间退下去,紧接着是痛苦、压抑和厌恶。
身子都脏了,还来找我干吗?还不如去死!一直碰都不让我碰!
……
张彩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后山歪脖子老人松的,就像那天晚上,记忆被打劫一空。
回家后,张彩文换了一身新衣,吃下了一瓶安眠药。
张彩文没想到自己还会再醒来,是母亲发现的早,救了她。
连阎王爷也嫌我张彩文的身子脏吗?
在这个节骨眼上,慕长风走进了张彩文的眼帘,慕长风说爱她,要娶她。
张彩文第一次将慕长风带到家里的时候,遭到母亲的反对,母亲嫌弃慕长风是山里娃、乡巴佬。
不久,张彩文又第二次将慕长风带到了家里。这次母亲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说过几天看。
张彩文第三次带慕长风去的时候,母亲才同意他们交往。
慕长风说,这一辈子,非她张彩文不娶。
张彩文的心揪紧了,面对非她不娶的慕长风,她心里有了一缕歉疚。
思想了一夜,张彩文决定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永远烂在肚子里。
嫁吗?慕长风忐忑地看着张彩文。
嫁!张彩文毫不犹豫地回答。
关系确定后,自然是张罗慕长风的工作,不能让慕长风再回到阡县。
后来,张彩文、慕长风和李存孝都进了林城医院,张彩文在内科,慕长风在外科,李存孝在体检中心。
再后来,就是张罗婚事。
母亲亲自为女儿张彩文布置的新房,满屋子的红。
红被子,红床单,红窗帘,红喜字,红木家具,红灯笼……
张彩文穿的也是一身的红,红头绳,红发夹,红盖头,红裙子,红袜子,红皮鞋,红钱包……
陪嫁是一辆红色的奥迪……
父母的良苦用心只有张彩文才清楚,只是他们没有顾及张彩文的感受而已。这红,对张彩文来说,是多大的嘲讽和羞辱。
洞房花烛夜,慕长风两次骑上张彩文肚子,都被张彩文用脚踹了下去。当慕长风第三次骑上去用蛮力压住张彩文时,张彩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几个月,夜夜都是如此。
张彩文好多次梦见那晚的红霞,那片松林,还有那双粗暴的手。每次被吓醒,张彩文都不敢伸张。幸好,睡梦里,张彩文能足够克制,竟从来没有吵醒过睡在身边的慕长风。听着慕长风一起一伏的打鼾声,张彩文心里反倒平静了不少。在那一刻,张彩文是感激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的。
日子就这样如水地淌过,不惊不乍,不寒不暑,静谧安稳。
张彩文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天隆突起来,当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张彩文面如死灰,带着惊悚,本能地望向慕长风,等待着晴天霹雳。
慕长风却像被施了法一样,傻笑着一把把张彩文搂进了怀里。
此后,慕长风对张彩文更加热乎了,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张彩文。
有好几次,张彩文都想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慕长风,每次慕长风都用一个善意的笑容堵了她的下一步行动。
孩子早生了一个月,是个带把儿的,慕长风取名慕晓阳。慕晓阳样子随张彩文,眉青目秀,惹人喜爱。看着看着,眉眼里竟有几分慕长风的样子。张彩文笑笑,自己真是迷糊了,怎么可能呢?
有了老婆和孩子,慕长风在学习和工作上格外卖力,这让张彩文刮目相看,结婚的当年,慕长风不仅考上在职研究生函授,还被医院评为了先进医务工作者。
接下来,先进医务工作者的头衔就像铆钉似的,年年都钉在了慕长风的头上。三年后,慕长风被破格提拔为外科主任。
这让张彩文感到欣慰。
日子久了,自然就看顺了。
慕长风不问,张彩文就缄口,只字不提那桩事。
就在慕长风带队支援武汉的第二天中午,李存孝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张彩文办公室,掩上门就煽自己耳光。李存孝痛诉自己之前不是人,想和张彩文重修旧好。去年五一节,李存孝娶了一位姑娘,大学城的,没等到开花结果,姑娘就与李存孝拜拜了,据说是受不了李存孝的家庭和李存孝的纨绔之气。离婚之后,李存孝就动了和张彩文重修旧好的心思,总是苦于没有机会。武汉封城,各地组织医务人员支援武汉,慕长风自告奋勇,报名支援武汉。医院党委决定组建林城医疗队,抽出六十二名医务人员,由慕长风带队,支援武汉。李存孝心中窃喜,心想机会来了,就打起了张彩文的主意。几个耳光煽后,李存孝就动手动脚,欲亲吻张彩文。
张彩文一把推开了李存孝,双目怒视着李存孝。
张彩文的态度很坚决,已经嫁了慕长风,她张彩文就和他李存孝没关系了,她的心已经死在校园后山那棵歪脖子老人松树干上了。
你不从,我就把你当年的那桩事抖出来,到时候看慕长风那个乡巴佬还要不要你!?李存孝横眉竖眼威胁着说。
自己向慕长风坦白吧!就说儿子不是他慕长风的亲骨肉。慕长风知道后,即使提出离婚,她也接受。她张彩文不能让李存孝威胁,更不能让慕长风当冤大头,含冤离开人世。
慕长风,慕晓阳不姓慕,他不是你的亲儿子,是野种!那年,我随母亲回老家祭祖,从表姐家回来的路上,我被人强奸了!
张彩文流着泪水,横下心,颤抖着手,点了发送。
信息发出后,张彩文的心反而松弛了下来,多年来悬在心里的磐石一下子落了地。现在,她坦然地等待着慕长风的痛骂和离婚。
然而,信息发出去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张彩文也没有收到慕长风的回复。
张彩文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她下意地拨起了慕长风的手机号码。
你拨的号码不再服务区内,请稍后再拨。
再拨,仍然不再服务区内。
慕长风,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我等你离婚!
张彩文把手机蓦地扔在沙发里,起身望向窗外的天空,流着泪喊道。
喊过后,张彩文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又伤心地痛哭了起来。
哭过之后,张彩文四肢乏力,躺在沙发里,迷迷糊糊,昏昏欲睡。
就在张彩文迷糊欲睡的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了,张彩文条件反射似地一下坐起来,一把抓过手机,迫不急待地打开了微信,信息是慕长风发来的。
对不起,老婆!刚才在抢救一位男患者,七十八岁,抢救了三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没有能抢救回来。老人临死时请求我为他保密,不要把他的死讯告诉他老伴。望着老人,我答应了他的请求。刚刚,他老伴打来电话。我只好跟她撒谎说,老爷子在三天前就转诊了,现在另一家医院的重症病房,我是从林城支援来的医生,暂时没有那家医院的联系方式。我还安慰她别着急,等待消息。电话的另一端,他老伴不停地说着谢谢。挂了电话,我心中的感伤难以释怀。他老伴一定从我的话中受到鼓舞,更加期待与老伴儿相见了。可我知道,这个期望注定落空。眼下,只能配合死去的患者,编造一个善意的谎言,让这个打击来得晚一点。这是我作为医生唯一能做的了。
你不是……
阎王不收……再说,我也舍不得你们母子,就转阴性了。
你既然没事了,我等你回来离婚。
谁说我要离婚?即使你张彩文提出离,我慕长风也不离!读大一时,我就看上了你,可你不拿正眼看我,其他同学也看不起我,老师也赚我是山里来的,无论我怎么努力,你也视而不见。每次我看到你与李存孝在一起,我心里就窝火,我发誓一定要得到你!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你,我是坚决不离的,我慕长风这辈子就是要缠着你张彩文!
慕长风,慕晓阳不姓慕,他不是你的亲儿子,是野种!
慕晓阳不是野种,他是我的亲儿子!那天晚上在松树林强奸你的人,是我!这些年,这件事就像一把刀子,每天都在剜我的心,让我忐忑不安。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我考研究生,考博士,争当先进医务工作者,全都是为了让你能看得起我!今天上午,我从鬼门关回来,什么都想通了。本来,我打算先向你坦白,请求你饶恕我,你要抢着先说,我只有让你先说。现在,真相你知道了,你若告我强奸,我也认罪!
慕长风,你就是一个挨刀的!
读完慕长风的信息,张彩文像遭五雷轰顶似的,顿觉天昏地暗,她的心在滴血。望着窗外红得滴血的夕阳,张彩文流着眼泪,骂道。
作者简介:赵朝龙,男,苗族,贵州省作协副主席、省管专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著有小说集《蓝色乌江》《赵朝龙小说选》《乌江上的太阳》《百姓歌谣》;诗集《梵天净土》《家园深处》;长篇小说《风雨梵净山》《而立之年》《大乌江》;43集电视剧本《勇敢者之密战乌江》;20集电视连续剧《雄关漫道》(编剧)、38集电视连续剧《风雨梵净山》(原编剧)、36电视连续剧《勇敢者》(编剧);电影《旷继勋蓬遂起义》(原编剧)。其作品曾先后获过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全国宝石文学奖、群星奖、金星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省五个一工程奖、省政府文艺奖、省少数民族文学金贵奖、省文学专项奖特等奖、乌江文学奖、省高端平台展示奖、“多彩贵州”歌曲创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