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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子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09-25    


独  子


陈庚发

 

 

   杨豪家住梵净山下太平镇,出生在共和国诞生那年那月的那一天。杨豪第一声哭就吓懵了接生婆,他呜啊一声嚎喊穿透篱墙小院,音量分贝超过腊月里宰年猪,木格子窗户都震落了一扇。接生婆长舒一口气,抹着胸口说,这娃娃嚎声大,给他起个奶名叫嚎嚎吧。杨豪爹妈认不得扁担放地上是啥字,立刻答应要得,就叫他嚎嚎,长大了看猪放牛听得见吆喝。

  本来嘛,嚎就是声音大吼得凶,符合杨豪出生时的情况。可杨豪发蒙读书时,老师却把嚎字写掉了半边,杨豪这名字便失去了本意。

  杨豪父辈的父辈,代代单传。

  杨豪的爹妈好不容易才有了他,又是单传。因此,爹妈把他当成熟透的柿子捧着,对儿子百依百顺,生怕有什么闪失,断了杨家香火。说出来不怕人笑话,杨豪吃奶吃到十五岁,上学放学都要站着吃口奶。当妈的说,嚎嚎,你怕丑不,都跟妈一样高了还吃奶。杨豪顿了两下脚说,我不怕,等我读书读到三年级,我才不吃。

  怎么回事,十五岁的杨豪读书不到三年级?

  杨豪读书很扯蛋,用庄稼人的粗话说叫差卵劲。杨豪九岁发蒙,读了三个一年级,考试成绩老是两根筷子扛个蛋。学校有规定,留级三年不能再留。杨豪免强上到二年级,考试成绩还是蛋上加蛋。同学们都喊他鸭客,意思是捡蛋的。杨豪学习成绩不长进,个头却不停往上窜。杨豪总是坐最后一张课桌,高高的像个大龄旁听生。老师家访时告诉杨豪爹妈,说他上课坐得标杆直,呆呆地望着黑板,不到五分钟就爬在桌子上睡觉,打都打不醒。爹妈听了只是唉声叹气陪苦笑,心想这娃娃不是读书的料,等混大点送他去学门手艺。什么手艺?石匠木匠篾匠都行,有手艺将来总不会睁眼穷。

  杨豪在学校呆不下去,同学们又悄悄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瓦梯。杨豪懂那个意思,是说他个子高,伸手能摸到屋檐了。杨豪感到同学们在取笑他,瞧不起他,心里生了闷气。终于有一天,杨豪赖在床上不起来。他妈以为他病了,摸头头不烫,摸脚脚不凉,便喊嚎嚎,该上学了。杨豪装着没听见,等妈喊到第三遍,他猛地掀开被子吼道,喊喊,喊个哪样嘛!我不读书了,也不吃奶了。声音之大,吓得他妈往后退。愣了一会,当妈的便靠在床枋上说,依你,不读算了,妈去学校跟老师说。

  杨豪辍学了,老师没来家里做工作,爹妈也没再劝他去上学。老俩口口吞亮火虫心里明白,杨豪读了六年书,三年级都没上得去,总是原地踏步,这书不如不读的好。杨豪说话算数,不但不再读书,而且不再吃奶。其实,杨豪他妈年近四十,喂奶是一种程序,一种形式,奶都喝痛了,也没见杨豪喝出几滴奶水来。

  离开校园的杨豪很自在,砍柴割草打猪菜之类的活,不动脑筋,杨豪一看就会,而且干得不错,放下活就一身轻松。那时节,太平镇还叫人民公社。公社之下有大队生产队,每个劳动力都是光荣的公社社员。杨豪给生产队放了两年牛。那时牛多,水牛黄牛一群一群的,犁田耙地少不了它们,有小孩的人家都有看牛义务。牛是劳动力,死头牛队长比死个人还心痛。

  杨豪当了两年耍牛崽,人又往上窜了半尺,个头超过一米七,干活有了一把力气。爹妈想让他学木匠,但想到他那点文化只好作罢。杨豪十七岁那年不再看牛,他作为二等劳动力,参加生产队干活。杨豪跟妇女们一起劳动,评妇女的工分。杨豪不服气,但拗不过队长,只能忍气吞声。杨豪心里想,等老子满了十八岁,叫你几爷崽服服贴贴。                      

 

  果然,杨豪十八岁那年,个子变得壮实起来,胸脯上有了疙瘩肉。 那时人们较劲比狠常常是比手劲,手劲大力气就大。公社周遭四五个生产队,比手劲没人是杨豪对手。杨豪出力早,出力早的杨豪形象上发生了变化,个头高而壮实,说话嗓音像公鸭叫。生产队评工分,杨豪公开要十分。队长调侃他说,嚎嚎,过几天窑上烧石灰,你能挑起二百斤,算你壮劳力。杨豪梗了梗脖颈问,挑多远?队长说,最远那个灰棚三里路,你挑得起就给你评十分。

  太平镇有句俗话,男人望烧灰,女人望垮堆。男人们烧石灰,几天几夜窑火通红,队里杀猪宰羊推豆腐,全队人上窑打牙祭,酒肉任人海。常言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人能吃肉,三斤五斤不腻。有人能喝酒,三碗两碗不醉。还有人能胀饭,一餐一脸盆,吃得刮嘴舔碗。那阵子,一个生产队一年烧一窑石灰,只打一次牙祭。那场面,那阵势,不是三般的热闹。男人女人都尽兴地展示自己,用小小的肚子,去享用大大的美餐。庄稼人嘛,口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还不就贪这点口福?

  出窑那天,窑上人头躜动。

  一窑烧好的石灰,少则五六万斤,生产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去挑。这是个拿工分的力气活,按斤两计算工分。杨豪这天跟队长铆上了,第一挑就称得二百零八斤。三里路,一口气奔下来,中途没歇气。队长服了,当场宣布,嚎嚎算壮劳力,评十分。从此,杨豪成了队里真正的男子汉,众人没有不服,个个刮目相看。

  杨豪有力气,身体又壮实,这就有点像牯牛,荷尔蒙多了听不得别的公牛叫。杨豪听不得人说哪个手劲大,哪个挑得很,听说了他就要找人比试。离公社十里路远的地方出了个手劲王,号称方圆十公里没人能敌。杨豪决心去会会他。杨豪读书不行,做事却有心计。比试前,杨豪在家里偷练了半年茶树桩,双腿还绑了沙袋。何谓茶树桩?就是在地上钉一棵锄把粗的油茶棒子,早晚采取半蹲式,用左右两手轮流搬压。茶树韧性极好,桩头能搬弯,手劲就能练好。此外,杨豪还练腰力臂力,两扇石磨二百斤,中间穿根青杠木把子,自制的杠铃。这种土家伙粗糙笨重,轴心不能转动,弄不好会闪腰折臂伤着人。

  杨豪是在练得有此火喉的时候放话出去的。他说全公社只要有人胜了他,他就跪地磕头喊师傅。话出不久,有好事者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说杨豪没把手劲王放眼里,找他搬手劲等于自己刮自己的鼻子。手劲王当然很生气,带话给杨豪,说他毛头小子嫩苔苔,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话来话去,暗藏锋芒,杨豪跟手劲王扛上了。较量不可避免,比试终有一天。

  日子很快到了这一天。

  这天公社乡场上赶场。秋收后的庄稼人稍有清闲,踩着阳光懒懒散散往乡场上逛。手劲王来了,杨豪也不回避。双方约定在公社门口石墩上较量。公社武装部陈部长行武出生,听说有人比手劲,喜得自告奋勇当裁判。到了现场,杨豪这才真正认识手劲王。原来手劲王是一把手,三十多岁样子,个头墩实,麻布衬衣掩不住他三角形背肌。手劲王干活只用左手,右手是炸鱼飞掉的。引线太短,炸弹举在手里没来得及扔出去,人就倒在了血泊中。好在炸弹用塑料纸包的,人还在,丢只胳膊捡条命。手劲王力气是劳动练就的,砍柴割草,托物举重,都用一只手端着上肩。杨豪拿眼睛梭手劲王,见他牙巴紧咬,两边腮帮骨鼓起肉疙瘩,有些像巜红灯记》中李玉和。手劲王见杨豪是个娃娃,有些瞧不起他,就调皮地冲杨豪说,听说小老弟十多岁还吃奶,今天可要把吃奶的力气拿出来噢。杨豪想不到对方会这么溪落自己,大声回一句,我吃我妈的奶管你卵事。陈部长见气氛不对,赶紧做个制止的手势,跨前两步将两人的手牵起合拢,嚎声说,公平公正,听我口令,不准占先手。

  俩人将手握在一起时,暗暗较了一下劲,彼此感觉对方力道很大。俩人的手都粗壮毛糙,像松树皮一样硬涩。围观者很多,围了一圈又一圈,谁都想看清楚观明白。

  其实,真正的较量不到一分钟。

  杨豪练过树桩杠铃,会横向使力。手劲王只是力大,技巧谈不上。当手与手平衡,力量与力量碰撞时,手劲的肩背渐渐倾斜。三秒……五秒……手劲王扛不住,慌忙撒手说,后生可畏,佩服佩服。杨豪拱手还礼说,大哥承让,我吃奶的力气还没用上。

 

                             

  有了这次较量,杨豪在太平公社声名远扬,手劲王易主给他。

  人怕出名猪怕壮,杨豪成了方圆十公几里没人能敌的大力士。大凡自以为是的英雄好汉,只要敢下战书挑衅,杨豪一律不惧,统统拿翻。一时间,没人再挑战杨豪。生产队长更是得意洋洋,开群会宣布,凡是挑抬重活,杨豪比所有人多评两分。宣布后,队长怕别人说他搞一言堂,假巴二意地问,谁有意见没?其实生产队不乏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挖拆锄把,挑断扁担大有人在。但面对杨豪,众人默认,无屁可放。从此,杨豪干活格外卖力。那时生产队的活,一半是挑抬,一年下来杨豪比别人多几百分。九月三十分红,一个劳动日少说也有两毛三毛。杨豪比别人多了许多,何乐不为呢。

  杨豪干力气活,跟别人就是不一样。举两个例证说明一下,杨豪比别人多两分也吃亏。

  离公社不远有条河叫太平河,发源梵净山。这条河千年万年奔腾流淌,冲积出许许多多大大大小小的田坝。田坝上一年两季庄稼,夏秋水稻,冬春油菜。哒谷子,别人一挑百二十斤,杨豪选大箩筐,一挑至少百五六十斤。一日三挑,挑挑多斤两。管理油菜呢,妇女们掮锄头前面薅,男人们一家一家挑粪水泼。家家户户粪桶差不多大,七八十斤一挑,一天干到黑还真有点累。杨豪呢,肩膀皮痒,力气在体内胀得慌,两挑粪桶并在一起,\中间绑上牵牛,一根扁担挑两挑,让一田坝的人看稀奇看古怪。冬天太阳暖烘烘,田坝上男男女女有说有笑,都盼那日头早点落山,好放工回家煮夜饭。生产队有偏袒杨豪的嫂子叔娘说,嚎嚎,你吃亏了哩!杨豪朝心痛他的人笑笑说,吃不得亏,做不得堆。

  放工的时候,杨豪悄悄对人说,他不这样使力气过不了瘾。

  杨豪手劲大力气大,脾气却很好,从不以武欺人。

  公社互近有山没林,砍柴得去三五里远别的生产队,这在当时是不合情理的。可是,人不能吃生的,用柴烧水做饭,是每个家庭必须面对的问题。这就常常要与有山林的人们发生矛盾。砍别人山林里的柴,那阵子没人说偷,因为资源分配不公,边远地方的少数人,占居着广阔的山林。公社附近做多数人,却没有砍柴割草必需的去处。那年月点煤油灯,烧柴火是基本国情,你不让砍柴,莫非让人反祖归宗吃生食?没办法,砍别人山林明知不对而为之,这也是不得以的事。那时街上的人去乡下砍柴经常扯皮吵架。柴被抢了,刀子被没收了,这种不愉快的事时有发生。柴抢了还可以再砍,伤心的是刀子被没收了,对家庭却是一大损失。谁都知道柴刀要几块钱把,一个劳动日才值三毛五毛那会儿,丢把心爱的砍柴刀,确实让人伤心含恨。

  杨豪没被人抢过柴夺过刀。

  杨豪力气大,挑一挑柴前面走,后面两三个人拖不住。实在拖得杨豪走不了路,他嘭一声把担子搁地上,露一副豪横的样子说,拖拖,拖过哪样嘛!你们哪个把它挑得回去,我从此不来砍柴。拖的人见杨豪生了气,面面相觑甘瞪眼,用商量的口气说,嚎嚎,我们晓得你不讨嫌,只要莫到房前屋后砍,我们不为难你。杨豪呢,见人家说软话,自知亏理,赶紧摸包向阳花烟出来,一人发一支说,好好,我今后去大队山林里砍。

  大队山林更远,砍挑柴得包上午饭。

  大队山林成千上万亩,黑压压全是原始丛林。老百姓砍柴,只要你乐意有力气扛得动,要多少砍多少,绝对没人找麻烦。杨豪去大队山林砍过柴,那是春天小河涨水的时候,大家都去砍放水柴。放水柴有讲究,不能砍青杠麻栗,会沉水放不走。杨豪学着别人,专砍酸栆泡木水冬瓜。砍一次放水柴,一年半载烧不完,还可以挑到供销社去卖。那时供销社权利大,什么都归它买卖。供销社收柴过磅秤,无论多少都收,收五毛卖八角,用拖拉机运到县城去卖。杨豪力气大,随便挑一挑都有两百多斤,卖得的钱交给母亲买油盐酱醋糖。

  杨豪卖柴认识了供销社主任。主任夸他结实强壮,是个干农活的好坯子。

  供销社主任姓石,高高瘦瘦的个子,是苗族。石主任会客家话,更会一口流利的苗语。他把吃饭说成“龙里莽”,打人杀人叫"包了"。石主任面貌不瘦怎么样,小时候出水痘,几天几夜发烧不退火,留下一脸烂麻子。石主任自尊心极重,没人敢喊他石麻子。少数民族血与汉族血不一样。少数民族一激动,血就往脑顶上冲,当白麻子变成红麻子时,那就是战斗即将打响的信号。石主任受不得气,受了气就要抄家伙,砖头柴刀十字镐,有啥用啥,必须让人灰头土脸,否则不依不饶,死人都要占个上风。一次,公社办公室李秘书刚调任不久,不晓得石主任秉性。李秘书个子瘦小,人却很精明。他去供销社买墨水,石主任见他斯斯文文戴副眼镜,便友好的开个玩笑。石主任说,秘书同志不错嘛,一看就晓得是个鸡屎分子(知识分子)。这个玩笑其实含着褒义,夸人有文化。谁知李秘书听变了味,用一个指头把镜架往鼻梁上顶了顶说,石主任,我猜你个谜语,猜对了我请你下馆子。石主任说,啥谜语,你猜。李秘书接着说了一长串话。他说筛,格筛,盐筛,铜炉盖,雨打灰台,后园虫吃菜,白雪门前印钉鞋,吃完的苞谷棒甩出来……石主任正儿八经想了好一会,最后想到李秘书是猜他脸上的麻子。这下拐了,出大事了。石主任脸上的白点点突然通红,大吼一声老子把你“包了”,顺手抱起柜台上的糖罐,居高临下朝李秘书头上砸下去。糖罐粉碎,李秘书脑袋开了花。石主任还不依,又抄起一把铲子,要往李秘书头上砍。幸好陈部长来打酒,抬手把铲子接住,大声说,老石,要不得。

 

 

  杨豪是在一次打赌中与石主任交好的。

  石主任知道杨豪是大力士,自然不会跟他比手劲。石主任只想试试杨豪到底有多大力气,想跟他交朋友。这天,杨豪跟生产队长等人去供销社挑化肥。那时化肥都从日本进口,包装袋上印着尿素两个字,每包八十斤。按计划,生产队分得二十包,队里去了十个壮劳力,每人两包,数完数挑走就是。石主任对杨豪有好感,点完数就问杨豪多大年龄。杨豪回答二十岁。石主任又问,找对象没有?杨豪说没有,人笨家穷,没人看得起。石主任说,我有个小姨妹,今年十八岁,讲相貌可比貂蝉西施,就是调皮眼光高,看不上的不嫁。我喜欢你忠厚有力气,想跟你做姨夫佬。杨豪睁大眼盯着石主任问,主任,你撩拔我不是?石主任做一个制止的手势说,你莫打岔,听我说完。我要去提亲说媒,她不敢不答应。但我有个条件,你做得到我就去给你当红娘。杨豪问哪样条件?石主任说条件很简单,你挑四包尿素,在外面坝子上走半个小时不歇气,我就去给你当红娘。杨豪想不到条件这么简单,赶紧问,当真不是?石主任把手握成拳举过头顶说,当真。

  供销社门前有块空坝,足足有个篮球场那么大。

  这天,季节刚过小满,田坝上秧子刚刚栽完。南风熏顺,燕子啁啾,阳光暖暖的让人舒服。杨豪穿一件白布衬衫,袖子裤腿挽得高高的。坝子周围站满了人,仿佛要看河南人耍猴把戏。石主任手里拿着钟,喊声开始,杨豪立即挑起四包尿素开始转圈。四包尿素三百二十斤,一般人顶多挑起来走不了步。杨豪就是杨豪,他轻松地挑起来,然后开始在坝子上转圈。他时而疾走,时而慢步。疾走时好像是赶路,慢步时好像在歇气。人们看见杨豪身上的汗水从无到有,从有到湿,再从湿到汗如雨下。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杨豪好像体内藏着无穷的力量,那沉稳的脚步,坚定的信念,丝毫没有放下担子的迹象。有心眼好被感动的嫂子,见杨豪汗水湿透了衣背,就上前递条毛巾。杨豪接过毛巾,边揩边走说,谢谢嫂子,谢谢嫂子。眼看只差两三分钟,石主任抬手喊停,说,这个红娘我当定了。

  石主任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原以为杨豪即便挑得四包尿素,也未必扛得住半小时。现在既然赌输了,那就得去给人家提亲。君子坦荡荡,小人耍癞痞,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第二天,石主任打发老婆回娘家打前站。没想到老婆上午去,下午就回来了,看脸色就晓得碰了一鼻子灰。石主任问,咋啦,没成?老婆气鼓鼓地说,小妖精要配唐僧,挑剔得很,你自己去。石主任脸一阵红,梗了梗脖颈说,她要反了不是?过两天我去。

  果然,过了两天,石主任按照规矩,带了两斤白糖两斤酒,贴了红纸条去丈母娘家说媒。见过丈人丈母娘后,石主任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给姨妹凡凡说媒的。丈母娘笑脸相问,又是哪家后生?石主任说,前两天你大女来提那个人。丈母娘说,这事得问凡凡,提亲的都不上门了,她总是挑肥选瘦不答应。十七八岁的妹崽,挑过头了怕要成老姑娘。石主任说,我亲自来提,她敢不答应?她去哪里了?丈母娘努努嘴说,去河边洗菜了,等会回来你管管她。

  不一会,凡凡提一篮菜,唱着九九艳阳天进了院子,一眼瞧见院里的单车,知道是大姐夫来了,故意提高嗓音说,咦!大姐夫,好稀罕!你怎么也来啦?石主任斜睨着眼睛说,我是万年宽,吃一家人的饭,耽两家人的心。你大姐被你呛回去了,我看你敢呛我不。凡凡不吱声,提着菜往厨房里钻。石主任大声说,凡凡,你躲我?厨房里传来回声,姐夫,没躲你,我放菜篮子。石主任应道,那好,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凡凡来到石主任面前,竖一对柳眉侧着身问石主任,是不是前天大姐说那个事?

  对,就是那个事。石主任说,脸上白点点有些泛红。

  听说他小学读了六年,还是个文盲。

  你不就是上过几天中学吗,也算不上鸡屎分子。石主任脸色红起来。

  你才是鸡屎分子。凡凡嘟起嘴,两道柳眉有些上翘。

  我问你,文化拿来当饭吃?石主任盯着凡凡说,农村人,识得秤认得钱就行了。人家为人忠厚,力气又大,养不起你?

  姐夫,力大不养家哩!

  谁说的?人家薛仁贵力大无穷,仁义忠厚,柳小姐才看上他。

  那是书上瞎编的,信不得。

  你莫跟我耍嘴皮子,这事,我亲自来了,还不给面子?石主任停了停接着说,听我的没错,人家是独子,房屋一大幢,家底殷实,你只会享福不会受罪。

  姐夫,让我再想想。凡凡怕石主任,感到有压力。

  还想哪样,这几年媒人都把门槛踩矮了,你一个看不上。石主任见凡凡有些犹豫,加紧说,这事就这么定了,过几天,我安排杨家来装香放炮下梳子。你要哪样,尽管开派,无非酒肉皮鞋衣服,要灯心绒的,我开个后门就是。

  石主任说话像下命令,凡凡嗫嚅了几下嘴插不上话。她晓得姐夫是苗子,想做的事做不成一红脸就来气。真要红了脸,天王老子都不认,以后想去供销社打酒买糖扯花布没戏了。

  凡凡低着头没再说话。

  丈母娘见状,知道女婿起了作用。喜上眉梢,赶紧开仓去谷堆里刨腊肉。

  晚饭很温馨,一大盘五花腊肉,白里夹着红,红里夹着白,油油亮亮,吊人胃口。丈人丈母娘都能喝两口,石主任先给两位长辈斟了酒,然后给凡凡倒一杯说,来,小姨妹也喝杯。

凡凡面腆推脱说,姐夫,我真服了你了,这个你莫为难我。丈人见小女为难,就端起杯子说,女婿,凡凡免了,今天高兴,我陪你喝。于是,这暮春中的农家小院,饭菜可口,气氛融合,很有几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韵味。三杯两盏下肚,岳婿二人竟然猜起拳来。一开始,石主任还拿捏得住分寸,喊着丈人好啊,醉不倒啊!到后来,人喝麻了,口喊滑了,直呼哥俩好啊,好得很啊!虽然,形式上有点乱套,小违伦理,但不伤大雅。

  装香放炮这天,天气晴和,杨豪穿了崭新的的确凉衣服,理发刮脸,神采昂扬。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包装出来的杨豪,也有几分武俊。凡凡另外两个姐姐姐夫,早早的到了娘家,都想看看小姨妹精选出来的郎君。石主任两口子主持仪式,安排人挑了箩筐茶盘,衣鞋酒肉红蜡烛,礼物都用红纸做了腰带。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凡凡呢,这才隔了门缝认真的看了看杨豪,见他宽肩熊腰,壮壮实实,一副山塌下来也能撑住的样子。凡凡心里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失望。订婚礼都收了,认命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搓衣板背着走。

 

                                      

  订婚不久,杨豪父母张罗着去凡家讨年庚,说年前要把俩人的喜酒办了。凡凡父母先是推卸,说凡凡还小,过两年再说。杨家呢,隔三差五递个信封过去,凡凡父母没再推脱,反正女儿家迟早是人家的,早晚都得嫁,答应叫杨家看日子。

  太平镇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春不嫁,夏不娶,秋收过后家家喜。婚酒,寿酒,月子酒,财门酒,几乎天天喜酒,天天过年。杨凡两家查年庚对生辰,请先生看了黄道吉日,把婚礼订在腊月初八。杨家只等吉日到,抬着花轿去抢人。两家都在准备,男方忙着收拾屋子,筹备婚前礼物。女方更忙,择木选料备嫁妆,高柜矮柜箱子书桌马桶板凳,样样都得陪送。一切都按应有的节律在进行,只等日子一天天走向终点。

  突然,在一个晴朗的上午,公社陈部长走进了杨豪家,要动员杨豪去当兵。杨豪父母先是一愣,继而放宽心说,部长,我家杨豪是独子,国家有政策,独子不征哩。陈部长把脸一沉说,独子不征,独子是不能强征,但是如果杨豪他要去,你们做父母的不反对,我就敢征。杨豪父母回不过神来,面面相觑。陈部长接着说,今年是征工程兵,杨豪这坯子,要是能去部队锻炼几年,提个幺排长什么的,转业回地方端起铁饭碗,坐机关下命令,几多的舒服安逸。杨豪母亲说,我杨豪没得文化。部长说,工程兵只要力气不要文化。杨豪母亲哑口无言,就拿眼睛瞪儿子,要他说声不愿去。杨豪呢,眼睛睁得大大的,耳朵巴不得伸长点听部长讲下去。是呀,当兵回来再结婚不迟啊。要是提了干,转业回来像部长一样雄棒,肩上跨杆长家伙,屁股后面别把两斤半,几多的威风豪迈。杨豪动心了,动了心的杨豪对爹妈说,部长看得起我,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杨豪爹顿脚大骂,你狗日的,日子都看好了,咋个去推迟?杨豪见爹妈急得要命,赶紧说,凡凡家我去讲,又不是退婚,是去当兵奔前程。父母说,你去,你去讲得通,我们贺喜你。陈部长旁边接过话,我陪杨豪去,我们一起去做工作。

  到了凡凡家,老俩口看见杨豪领着部长进院门,枪棒棒背在背上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诧异得手足无措,赶忙烧水泡茶看座。凡凡呢,刚从地里回来,跟部长打个招呼,就去舀盆水洗脚。部长把来意向凡凡和凡凡父母叙述一遍。凡凡听了鞋都没穿,几步冲进房间,呯一声把门关了。凡凡母亲见女儿生了气,就双手摊开呼天抢地嚎喊,部长嘞,你莫伤天理嘛,我家凡凡青头姑娘红缎子,你叫嚎嚎去当兵,是要撤散他们嘞!我家姑娘今后咋个做人啊……

  凡凡妈如此一嚎喊,真有几分民妇跪地见官喊冤的阵势,把个陈部长吓得将茶碗碰翻在地。陈部长急忙起身,上前说,大娘,你听我讲,我让杨豪去当兵,是看重他的身坯子。保家卫国搞建设就要他这样的人。他去当兵提干回来,到公社当个武装干事,铁饭碗端起,也是你家凡凡的福气。当兵要考试,考得起,你们两家思想通,我才敢送他去。考不起,又不会耽误他们的婚事。陈部长见凡凡妈认真听,又接着说,我今天是来做你们的工作,你们不同意,我不让杨豪报名考试就行了。你老人家莫急,先想想,想通了我才让他报名。陈部长一席话,讲得合情合理,打消了凡凡妈许多疑虑。

  凡凡妈听明白后,便觉得刚才那一通嚎喊有些过分,便放低了声音说,部长同志,你是好心,只要凡凡没意见,她想通了我们就通了。杨豪呢,见丈母娘脸色阴转晴,就赶紧去将凡凡那盆洗脚水倒了,去屋后抱柴要帮丈母娘煮饭给部长吃。部长说他不吃饭,还要去另一个大队做工作。征兵任务重,以后有空来吃。临走,部长给杨豪使个眼色,用嘴努了努凡凡那间屋子,要杨豪自己使把劲。杨豪懂部长的暗示,说声晓得,部长你慢走。

  接下来,杨豪连着几天住在丈母娘家。

  凡凡根本不理杨豪,杨豪不敢也不知怎样对她开口。杨豪在丈母娘家砍了几天柴,把当头那块菜地翻了一遍,该薅的薅了,该栽的栽了,样样都打整得干干净净。那年月男女之间,尤其未婚期间,心中有团烈火,表面却冷若冰霜。怎样跟凡凡开口呢,部长暗示他做凡凡工作,他什么都没做,连看都不敢多看凡凡一眼。日子就这么耗着,终于耗到杨豪要回家去那天中午。丈人丈母娘和凡凡都在,大家坐在一个火铺上吃中饭。杨豪吃完第三碗终于开腔了,他怔怔地看着火说,火,你听着,我要是考起了去当兵,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不变心。我一定回来,提不提干都回到这火铺上来。火好像听见了,噼叭噼叭响两声算是回应。丈人丈母娘跟凡凡都听见了,但谁都不作声。俩个老人拿眼睛瞅凡凡,好像要听她表个态。凡凡沉默了一会,起身去自己的房间,拿来一套折洗干净的衣服。那是杨豪砍柴换下的。凡凡把衣服放在杨豪坐的板凳头上,咬了咬嘴唇说,姓杨的,你要记住自己的话。

  杨豪辞别丈母娘回家。

  征兵目测那天,陈部长把一百多号人,集中在小学的操场上,让接兵军官亲自挑选。所有报名青年都站得笔直,严肃得像要马上开赴前线。目测第一道程序,由军官喊稍息立正,向左向右向后转。这道程序刷下来几个人。第二道程序是跑步,军官命令所有人脱鞋赤脚跑步。杨豪个子高块头大,站在队伍最前面,接兵军官看好他。可是才跑了三圈,军官就喊声立定。所有人紧急刹车,操场上尘土飞扬。那个军官照直走向杨豪,刷地行个军礼说,排头兵,请抬起你的双脚。杨豪依照指令,一左一右抬起两脚。接兵军官皱了皱眉头,大声说,出列。杨豪愣住了,迟疑片刻走出队伍。陈部长慌了,赶紧跟过去问,什么情况?军官对陈部长低声说,鸭脚,刷掉。

 

 

                                   

  杨豪当兵成了泡影,陈部长白忙一阵,杨凡两家枉自耽心一场。

  接下来的日子,杨家张罗彩礼娶媳妇,凡家准备嫁妆嫁女儿。眼看婚期临近,石主任把杨豪和凡凡叫到供销社,分咐俩人说,登记手续你俩自己去办。

  杨豪凡凡一前一后往公社去,依然不说话。

  从供销社到公社,直线距离不足一百米。但这一百米,仿佛一百公里那么长。杨豪前面走,凡凡后面跟。杨豪快,凡凡慢,磨磨蹭蹭,慢慢吞吞,好容易进了公社礼堂。俩人又拖拖延廷半天才走秘书办公室去。

  所谓公社,其实只有两幢木屋,前一幢后一幢,中间搭建一段遮风避雨的走廊,用作开会议事的礼堂。书记社长各设一个办公室,所有干部职员都住楼上,早晚楼板踩得呯呯响。秘书办公室设在里面半间木房里,一个文柜两张办公桌占了一半面积。办公桌很老旧,上面有一部手摇电话,靠门处摆一条长木椅,用来接待去公社问事办事的群众。

  李秘书坐在一把木椅上,正趴在桌上写文字。听见脚步声响,便本能的抬起头来。李秘书年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瘦瘦的留个斜分头,鼻梁上架一副玻璃圈圈。见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一个五大三粗,壮实如牛。一个纤纤细腰,柳眉红唇。李秘书把目光停留在凡凡脸上,心想这女人好像哪里见过?愣了瞬间,突然想起《红楼梦》中有个林黛玉,山乡辟野怎么会有如此美貌的女人?李秘书分神了一会儿,急忙招呼两人坐下,问,你们办哪样事?凡凡红着脸不支声。杨豪急忙说,我们来登记。李秘书又看一眼凡凡,起身从文柜里取出两个红本本,开始寻问两人姓名,住址,年龄和文化。问到凡凡是初中文化时,李秘书摘下眼镜,看了看两个不般配的年轻人,心想是谁伤天害理,撮合文化人嫁给一个文盲。但李秘书很快就镇静下来,他戴上眼镜问凡凡,在哪里读的初中?凡凡说在县城读的。李秘书说,好好,有文化好找事做。李秘一边说,眼睛却从镜片后面不停地瞟人,巴不得把眼睛贴到凡凡脸上去。

  办完结婚登记,杨豪和凡凡各自拿了红本本离开公社。

  回家路上,俩人依旧无语。杨豪家近,凡凡家远,分手时杨豪终于鼓起勇气问一句,凡凡,我送你回去。凡凡梭一眼杨豪,不冷不热回答,大白天,五六里路,我自己回去。

  领证后的日子,像收网一样很快收拢来,终于到了结婚进洞房这一天。

  一大早,杨家大门外摆上了四方桌,桌上茶盘酒杯红烛香纸俱全。接亲婆一身崭新颠进颠出,脸上喜气洋洋。院坝里,厨子们在屋檐下准备着各种菜肴,菜刀不停地剁响。杨豪穿了件的卡新衣,身上斜挂着红绸子大花。当远远的田坝上传来唢呐声时,一寨子的人都踮脚跷首张望。响声越来越近,人影渐渐清晰。抬嫁妆的闪悠着步子最先进寨,尽管寒冬腊月,柜子里放了陈实货,轿夫们个个脸冒热气。押轿先生和媒人带着轿子进院一刹那,三棱炮震得地皮子抖,鞭炮声,喷呐声,锣鼓声混响一片。杨豪呆呆地站着,石主任把嘴巴对准他的耳朵喊,快拿绸花牵新娘进屋。杨豪被场面搅懵了,手里捏着绸缎不知所措。见新娘出了花轿,被扮娘们簇拥着跨过火盒,直奔堂屋而去。杨豪大步上前,朝着新娘就要作揖。石主任眼尖手快,赶忙制止,将杨豪手中绸带递到凡凡手里。杨豪这才回过神,牵着新娘去到家仙跟前。杨豪父母端坐堂前,笑迎新郎新娘拜堂认祖。堂屋里拥挤不堪,嘈杂吵闹,杨豪出尽了洋相。杨豪手忙脚乱,见人就拱手弯腰,四面八方作揖。弄得众人哄堂大笑。入了洞房,一群男孩跳上床去乱滚乱翻,摸红蛋抢糖果,新房水泄不通。新娘长啥模样,要等酒席尽了,客人散去,新郎揭开头帕才能看见。

  谁知酒席尽了,客人散去的时候,杨豪已酩酊大醉。堂中长辈,族里亲人,儿时放牛看猪哥,砍柴割草娃,你劝一杯他敬一口,早把杨豪灌成稀泥。杨豪是怎样进的洞房,他自己都不知道。凡凡坐在床前火盆边,听见杨豪进屋关门,就想象着他上前揭头帕。凡凡左等右等不见动静,到后来听见门口有猪的呼噜声,就自己掀开头帕,这才看见杨豪歪在门角早已睡着。凡凡等到半夜不见杨豪醒来,感觉腹中饥饿,就去柜子里找东西吃。妈对她说,柜子里有吃的,晚上饿了自己找了吃。凡凡在柜子里找到葵花板栗,糖果蛋糕,还有面肉扣肉。凡凡想起娘家爹妈良苦用心,心里酸楚,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这一夜,凡凡是坐过来的。

  这一夜,杨豪是醉过来的。

  这一夜,听床的说没动静,观窗的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第二天麻麻亮,杨豪终于醒来,发觉自己在门角落蜷了一宿,觉得出丑败姓,无地自容。杨豪不敢看凡凡,拉开房门去到外面。外面很冷,寒风刮脸,杨豪连打几个寒噤,浑身软绵绵的头晕。院子里,设席的桌子板凳被厨倌们洗得干干净净,一派酒席散尽人去楼空的气氛。老爹老妈还在睡,只有鸡埘里公鸡在嘲笑似的啼鸣,丑丑丑……

  按风俗,婚酒第二天是复席酒。

  复席这天客不多,留下的都是老亲老戚和送亲客。席面跟头天一模一样,八盘十碗,鸡鸭鱼肉一样不少。但是热闹场面远不如头一天,气氛显然减半。平辈中有人跟杨豪开玩笑,杨豪,昨晚见红没?杨豪,放了几炮?杨豪不理答,自知无趣,像做了亏心事,遮遮掩掩不敢正面视人。凡凡呢,连门都出,杨豪说话问话,她一律不吭声,像有深仇大恨。晚上,杨豪上床去睡,凡凡扯被子蒙了头,两脚乱蹬。

  第三天,新郎新娘回门。凡凡的几个姐姐姐夫,都在娘家侯着。姐姐们自然要问些男女间俏皮话。凡凡不理答,做姐的就耽心妹妹不幸福,越发问得急。实在问多了,凡凡冒一句,他是栗木疙瘩。于是,姐把话传给姐夫,石主任满脸白麻子气成红麻子,把杨豪拖到茅厕边,用手指着他鼻梁骂,猪,你是猪,猪都晓得做的事,你不会做。杨豪无语,有口难言,两眼愣愣地盯着石主任,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天晚饭早,凡凡跟杨豪回新家。杨豪背了背篼前面走,凡凡老远老远跟着,好像有许多许多的不情愿。

  这天天刚黑,杨豪早早把门闩了。杨豪先向凡凡陪不是,说前天晚上他不对,不该喝那么多酒,冷落了凡凡。他说他从今往后不再喝酒,从今往后一切都听凡凡的绝不失言。陪完不是,杨豪就去搂凡凡。凡凡先是推攘,后来推攘不过,甘脆任杨豪搂抱亲热。俩个妙龄夫妻,干柴遇见烈火,仿佛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于是俩人钻进被窝,你抱紧我,我抱紧你。杨豪在被窝里摸爬滚转,一口气折腾到下半夜。鸡叫时分,杨豪终于歇下来,他想女人原来这么美妙,这么销魂,怪不得男人都要找老婆。杨豪把凡凡搂在怀里轻轻说,亲亲,我没文化配不上你。你嫁给我吃了亏,我发誓不让你受半点累。凡凡呢,就抛弃了先前所有的委屈,把脸贴紧了杨豪胸膛,感觉自己靠在一座大山上,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踏实。

 

                                  

  杨豪凡凡婚后的日子很温馨。

  正如杨豪所说,婚后凡凡没受半点累,一切粗活重活杨豪都不让她干。生活上杨豪百依百顺,要啥给啥。大冷天凡凡想吃酸汤角角鱼,杨豪立即下河去抓。太平河石头多,角角鱼都藏在石孔里。杨豪抱起石头砸石头,然后使蛮力把石头掀开,角角鱼就翻着肚子浮起来。凡凡要洗脚,杨豪马上打来热水帮她洗。杨豪爹妈见小两口如此恩爱,就把媳妇当女儿待。老两口做了脆嫩的酸菜泡萝卜泡大蒜,买了红腊柚,盼望凡凡早一天害喜,好抱孙崽孙女。杨家独苗独怕了,老俩口期待着儿媳多生。凡凡嫁到杨家后不几天,就开始下地干活。大集体时期,女人们都干轻活,不挑不抬不累人。队里薅油菜,田坝上妇女们排成排往前薅,男人们跟在后面挑粪泼。凡凡不让杨豪挑两挑,她当着队长面对杨豪说,杨豪你犯傻,别人怎么挑你怎么挑。你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多两分不划算。杨豪听凡凡话不再挑两挑。队长心想,狗日的肚子有几滴墨水真是不一样,于是立马宣布,取消杨豪多加的两分,还嘲笑杨豪耳朵没安钢筋,怕婆娘是软耳朵。杨豪撇撇嘴,不以为然说,我婆娘值得我怕,谁有意见去茅厕边提。是啊,生产队老老少少上百号人,年轻媳妇几十个,谁比得上凡凡呢。人家有文化,长得标致俊俏,做老公的捧着点,别人不懂自己懂。

  冬天昼短夜长,日子像翻书一样过得快。

  立春不久,田里小麦开始拔节,油菜花开得遍地金黄,太阳升高起来,照得大地暖暖和和。阳雀在远山上鸣叫,燕子回来了,剪着尾巴在蓝天上穿梭。一天,邮电所通信员给凡凡送来一封信。信没有封口,像是公函。凡凡拿着信好一阵纳闷,迟迟疑疑抽出信纸,原来是张通知。通知是公社交递的,说小学里需要代课教师,叫凡凡去公社面试。杨豪听说公社要凡凡去小学代课,高兴得直拍屁股,连声说,好事好事,天大的好事。只有凡凡心存疑虑,是谁想到了自己?是不是姐夫石主任?不对,姐夫在供销社,公社的事他说不上话。那么,到底谁这样看好自已?凡凡感到很意外,心里找不出答案。

  第二天上午,凡凡拿了通知去公社。刚跨进公社办公室门,凡凡就从李秘书嘴角上的笑容,知道是谁举荐了自己。李秘书诡异的眼睛藏在玻璃镜后面,让人看不清眼神,猜不透用意。凡凡笑着喊声李秘书,自个儿坐在上次办证那张木椅上。李秘书赶紧站起身,很激动的样子,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是李秘书马上镇定下来,又缓缓坐下。

   推荐你去小学代课,你愿不愿意?李秘书亲切地问。

   我只读过初中,怕不合适。凡凡谦虚的回答。

   合适,合适,小学生都能教小学,有什么不合适的?李秘书激动得站起身。

   李秘书,你这样帮我,我不知道怎样报答你哩!凡凡不好意思的说。

   先不要说报答……李秘书用食指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身子又不由自主坐下,后面的话被他收回肚里。

  迟疑了几秒钟,李秘书轻声说,小凡,你是女人,事成了,怎样报答我,你自己看着办。

  凡凡一听这话,顿时满面通红,羞得无地自容,起身要往外走。

  慢!李秘书不让凡凡走,他摘下眼镜,两眼盯着凡凡说,跟你讲,先代课,后当民办教师,今后有机会再民转公。李秘书在给凡凡规划前景,神秘莫测的说。将来,端着铁饭碗,打不破,摔不烂,你看好不好?李秘书的话,轻轻缓缓,极具诱惑力,仿佛能把人的心思穿透。

  凡凡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两脚挪不开步,只好原地站着不说话。

  李秘书朝凡凡走拢去,轻言细语说,你先回去,后天下午我给你送介绍信来。

  凡凡从李秘书办公室出来时,感觉后背有只手轻轻地抚了一下。

  大后天,金阳灿烂。

  生产队安排上坡地种苞谷。坡地离寨子一里远,男女老少牵猪拉牛都往坡地上去。上了工,耕的耕,锄的锄,女人们刨坑下种,男人们在后面点灰下油枯。凡凡上午出工,下午说肚子不舒服没去。李秘书眼观四方口问路,大大方方来到杨豪家。凡凡脸红心跳,紧张得胸口快要裂开。李秘书把介绍信递给凡凡,两手一个劲搓好像也找不到话说。凡凡急忙倒杯水递给李秘书,用一个妩媚动人的笑容看着李秘书说,感谢感谢,太感谢你了。李秘书左手接住水杯,右手顺式握住凡凡的手。凡凡没有缩,任李秘书把手握着,那一脸的红晕就像早晨天空的彩霞。李秘书一下子冲动起来,他把凡凡一把抱住,喘着粗气往凡凡脸上亲。凡凡用手推李秘书的脸说,不要这样,让人知道了我一辈子没脸做人。李秘书急切地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都不晓得我们做了哪样。凡凡低声说不行,我对不住杨豪。李秘书说,你说了不知道怎样报答我,现在……凡凡无语,无语的凡凡被李秘书轻轻地抱进房间闩了门。接下来发生的事没人看见。没人看见本来不会出事,既成全了凡凡,又挽救了李秘书后半生的命运。

  偏偏这个时侯杨豪回来了。

  杨豪耽心凡凡肚子不舒服,趁队长喊吃烟休息跑回家来看凡凡。结婚几个月了,凡凡肚子不舒服,莫非有喜了?杨豪抱着这样的念头回家来。人还在院门外,杨豪就开始喊凡凡。凡凡此时正被李秘书脱了衣服要做那事。听见杨豪回来,凡凡用力推开李秘书,张开嘴巴要叫。李秘书拿手捂住凡凡的嘴轻声说,叫不得,叫了都完蛋。凡凡不敢叫,李秘书没再动作。美事没做成,俩人都悄无声息赶紧穿衣扎裤。杨豪走到院里又喊声凡凡,屋里还是没有动静。杨豪往茅厕边走去,凡凡不在茅厕边。杨豪车身转来,正好看见李秘书拉开房门往外蹿。李秘书仓惶的样子,让杨豪大吃一惊。继而,杨豪嚎叫起来,杂种,你好大的胆子。杨豪咆哮着冲进厨房,拿把菜刀抬腿就追。凡凡从房间里蹿出来,抱住杨豪双腿喊,你砍我,都是我不好……杨豪不忍心砍凡凡,就老远朝李秘书放一飞刀。没砍中,李秘书三跳两跳消失在转角处,那逃命的样子比野狗还跑得快。杨豪用一只手把凡凡从脚下提起,另一只手开始扇耳光,烂婆娘,我叫你偷人。才扇了两三下,凡凡已满脸是血。杨豪拖着凡凡往李秘书逃的方向追,凡凡看见地上的菜刀,扑过去捡起来就往脖子上抹。杨豪慌忙一脚把菜刀踢飞,凡凡揺摇晃晃站不住,就顺势要往石墙上撞。杨豪又跨前一步把她抱住,仰天大嚎,天啦,我对你哪点不好,你要做这种事。凡凡张开血盆大口,嘶声力竭地哭,我不活了,你让我死……

 

                        

  这天晚上,杨家院子静悄悄。

  杨豪父母放工回家,听说此事捶胸顿足,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凡凡虽然停止寻短见,但嘴巴肿起老高,拿床被子把自己捂了,埋在床上呜呜的哭。杨豪没了主意,一个人坐着发愣。杨豪怎么也想不通,越想越窄,想来想去,心里堵得慌,又去厨房拿菜刀。狗日的,老子要把你杀了。杨豪把菜刀别在腰上,出门朝公社奔去。

  经过供销社门口,杨豪想起姐夫石主任。心想纸包不住火,这事得让姐夫知道。

  呯呯呯,杨豪用力敲石主任的门。

  是哪个?石主任气汹汹地问。

  是我,姐夫。杨豪又捶门。

  石主任开灯披衣,呼地把门拉开,冲着杨豪就要起高腔。见杨豪满脸杀气,手里拿着菜刀,知道出了事。石主任赶紧把杨豪拉进屋,夺了莱刀说,做哪样,你要杀人不是?

  姐夫,我气得很。杨豪胸口一起一伏像在拉风箱。

  气哪样,出了哪门子事?石主任感觉问题严重。

  公社,那个四眼狗,把凡凡睡了……

  咹,有这种事……石主任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

  我要杀了他,心头才解恨。杨豪拿眼睛盯着石主任。

  石主任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好像潮血在体内奔湧。过了好一会,石主任终于缓过神来,两眼盯着杨豪问,你去哪里找他?这种事人家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去县城找他,杨豪接着说。

  你把他杀了,自己打算去坐牢?

  坐就坐,我不怕。杨豪昂着脑袋说。

  笨蛋,憨包,你回去对凡凡说,告他。判他狗日的十年八年。

  ……杨豪没想到姐夫会出这种主意。

  这个哪样,怕丑不是?石主任老婆早听明白,此时也披了衣服出来插话。这种事,天一亮全公社都晓得,丑都丢尽了,还怕丢丑是不?

  姐,我打凡凡了。杨豪对大姐说。

  打成哪样了?

  嘴巴肿得像气球。

  该打,你是她男人,气头上打了她,她不会恨你。走,回去,国家有法律,我和你姐夫陪你去劝凡凡,告那个背时挨刀砍脑壳的。石主任夫人嘴里有刀子,说话快而锋利。

  第二天,全公社的人都晓得,李秘书奸了杨豪的老婆。

  第三天下午,区里公安特派员,在县城李秘书家里把他给逮了。

  半年后,县城里召开宣判大会,四乡八寨上万人,潮水般涌向县城看热闹。有人看见李秘书跪在台子上,脸色如土,脖颈上挂一块大纸牌,上面写着强奸犯三个字。宣判会那天毙了两个人,布告上打了两根红杠杠。一个杀人犯,一个反革命。李秘书被判有期徒刑七年。宣判结束,犯人们被反捆了双手,由一根长索子拴着游街。街道两边的人义愤填膺,朝着犯人指指擢擢吐唾沫。

  从此以后,杨豪显然不如先前挺拔雄壮,人前人后仿佛矮了半截抬不起头。人们发觉,凡凡美丽的脸庞没了先前的光鲜,一层抹不去的晦气笼罩在眉宇间。凡凡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心扉好像已锁屏,一种无形的东西压抑着她,一生一世难得解脱。更微妙的是,凡凡与杨豪的天妻关系发生了逆转。先前杨豪宠着凡凡,百依百顺,唯命是从。那件事后,杨豪成了大老爷,高高在上爱理不理,洗衣做饭倒洗脚水,凡凡任劳任怨。家里一切事情她都做,公公婆婆冷脸冷语,只能心甘情愿领受。受罪,赎罪?谁叫自已出了这种有口难言,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呢?

                               

                                 

  一年以后,凡凡给杨家生了第一胎。公公婆婆见是个弄瓦夹棒的,喜得合不拢嘴,老俩口颤颤颠颠捉只大公鸡,叫杨豪去丈母娘家报喜。白米粉,甜酒蛋,猪脚鸡腿,统统弄给凡凡吃。小生命给沉闷的杨家带来了欢乐。公公亲,婆婆抱,全家乐不可支,似乎忘了先前的不愉快。

  母以子为荣,凡凡在杨家地位有了转机。

  小男孩不到一岁,凡凡肚子又大了。

  异年临盆下来,凡凡又生了个弄瓦夹棒的。公公婆婆欣喜若狂,直接跪在家仙跟前磕头作揖。公公双手合十,口中念道,杨家世代单传,渴望人丁兴旺,列祖列宗显灵保佑,让我儿媳再生多生……说来也怪,凡凡生下第二个男孩后,公公婆婆就把媳妇当观音菩萨供着了。一切重活粗活都不让凡凡干,只求她一心一意养好两个孙子。杨豪更是得意,索性把谷仓钥匙,木箱里的钱袋,统统从老妈手里拿过来交给凡凡。凡凡在杨家地位彻底翻身,要啥有啥,说啥都有人听。

  到了第五年,凡凡又生下一个男孩。公公婆婆还赚不够,跪叩家仙叨唸说,生生生,生它个五子登科。果然,人世间还真有事随心愿的,凡凡接着又生了两个男孩。公公婆婆放低嗓音说,孙子够了,还少孙女。女儿家痛人,再生两个孙女。凡凡从第六胎起开始生女儿,这一生好像黄河长江缺了堤,哗啦啦接连生了七个,对应着天上的七仙女。公公婆婆到后来厌烦凡凡太能生,把家都生穷了。每年生产队分红,杨家成了欠社户。俩个老人没等到七个孙女全部出生,就撒手西归。

  杨豪和凡凡养育十二个儿女,日子过得异常艰难。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缝缝补补再让老三穿。吃饭呢,五谷杂粮,有盐无油一大锅,儿女们比赛似的吃得刮锅舔碗,碗筷敲得当当响。杨豪凡凡早早显老,大儿子已娶媳妇到家,凡凡还在生后面两胎。结果是婆婆媳妇一起坐月子。儿女们烦透了,远远的吐口水翻白眼,明里暗里骂老爹老妈死不要脸。咋办呢,那年日国家没出政策,能生要不让生还真没办法。

  杨豪凡凡终于老了,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婆,身体已被儿女们掏空。等到最小的女儿幺妹二十岁时,老头老太婆的牙齿加起来不上十五颗。年轻时牛高马大的杨豪,脊梁早已弯曲,整个形体缩小了几十公分。那张阡陌交通,皱纹密布的脸,让人想起汉语中一个词一一沧桑。凡凡呢,更老,十二儿女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躯体里的血液乳汁早已耗干,剩下一副空壳已是风烛残年。不过,好在穷日子总算到了头,大儿子二儿子的小孩都大学毕业考了工作。五个儿子各自分家立户,七个女儿嫁出去六个,只有幺妹还在外面打工。说女儿们是嫁出去的并不准确,嫁女要吹吹打打置办酒席送嫁妆。老头老太婆绷不起面子为不了人,女儿们喜欢谁,把女婿带家里来见个面,在岳父岳母面前认个主,什么礼物都不用,让人家领了去就是。其实穷人的孩子懂得体贴,不指望父母送多送少。每年春节或者老头老太婆寿辰时,儿女儿孙都会四面八方聚拢来,带来的礼物一大堆,几十人欢聚一堂,就像从前生产队里开会一样热闹。

  这年冬天,打工的小女幺妹带回个后生,高高的个子,白净净的脸。小伙子长得阳光帅气,比幺妹大两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一家物业公司做高管。俩人因地方口音相同认识,然后互存电话玩微信相爱。现代人恋爱观让人诧异,早上认识晚上可以做夫妻。小伙子跟幺妹粘粘糊糊,动不动就抱,动不动就亲,丝毫不顾及老头老太婆的感受。老头看不惯就拿话打岔问,后生,你姓哪样,哪里人,家里怎样?小伙子赶紧正襟危坐,恭敬地说,叔,我姓李,家在县城,有哥哥姐姐五姊妹,我最小。老头问的时候,老太婆在旁边静静的听。见小伙子还算懂礼貌,就咳嗽着插嘴问,小李,你爹妈是做哪样的,也老了吧?小伙子转换个方向回答说,叔娘,我爸以前做小生意赶转转场,辛辛苦苦养我们,十多年前出车祸去世了。小伙子停了停接着说,我妈是个家庭妇女,在自家门口卖油粑粑,供我读完高中。小时候我听妈说,我爸年轻时有文化有工作,当过公社秘书。他后来蒙冤受屈坐了牢……没等小伙子说完,老头和老太婆同时张大了嘴。你看我,我看你,陡然想起了一件早已忘却的往事。

  晴天霹雳,老头老太婆突然不高兴起来。

  小伙子察觉两个老人脸上的变化,把沒说完的话咽了回去。见俩个老人不高兴,小伙子只好继续与幺妹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追逐着往院子外面跑去。

  幺妹,你回来。老太婆凶狠地喊。

  幺妹回到老太婆身边,睁大眼睛问,妈,你好凶,你要做哪样?

  不准你跟他好。老太婆口气坚定,说得斩钉截铁。

  妈, 为哪样……幺妹疑惑不解。

  莫问,不准就是不准。老太婆起身,佝偻着背往里屋踱去。

  幺妹不懂啥意思,茫然地朝老太婆背影做个鬼脸,立即把她的话丢进了垃圾篼,三跳两跳朝院子外面跑去。

  接下来好几天,老头老太婆互不高兴,互不理睬,你避着我,我躲着你,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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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陈庚发,男,土家族,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曾在《贵州民族报》、《贵州日报“娄山关"》、《山花》、《民族作家》、《现代作家》、《贵州文学》、《黔东文艺》、《梵净山》、巜铜仁日报》等报刋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多篇。代表作有巜旱船》、《古渡》丶《我生命中的太平河》,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