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院
白禹
院子坐东朝西,平日里很安静,院坝全部用青石板铺就,正屋地势比坝子高出一米四五,十余户住户出门便是一道阶檐。在院子前面,是一块长条形的空地,让人扎了一道篱笆,在上面种点蔬菜。在院子西南角,是一块正方形的空地,一方花台将院坝和空地分割开来。那时,夏米最喜欢院子里花开正盛时节的光景,可以看到秋娘不时在花台前侍弄那些花草。
在秋娘悉心照料下,院子里的花开得鲜艳别致,常使闯入者讶异:在这偏僻之地竟然遭遇这么漂亮的风景。在院子里,秋娘是带露的月季,腰枝袅娜,清新淡雅。放学回来,夏米喜欢搬一张方凳,到厢房吊脚数上写作业,有时打望院子里的花入神,心里溢起一种莫名情绪,仿佛在盼望发生点什么似的。越来越多的人跑到沿海省份打工去了,掐指算来十有七八,这让院子比从前冷清了不少。夏米写完了作业,便用铅笔在手掌上涂鸦,涂完再用橡皮擦拭,如此反复,便将手掌磨得绯红。
忽然,从南面的朝门走来了几个人,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小弟弟,秋娘家是住在这个院子里吗?探望院子里再没有别的人,一个年长的女人走到吊脚楼前向夏米打听。
秋娘姐姐不在家里。夏米愕然。你们是找秋娘姐姐吗?
找秋娘家里人。年长女人纠正说。
秋娘家里人都不在了。夏米说,都外出了。那个屋头就是。夏米指着秋娘家里说。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夏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一边拿铅笔塞在嘴里叼着摇晃。
年长女人知道再问也是无益,便不再问,走到院子中央和同伴滴咕了几句,望了望秋娘家紧闭的大门,默然站了一会,几个人便又从南面的朝门走了。
一段时间以来,夏米经常碰上这样的事情,一群陌生人突然闯进院子里来,找秋娘家里人,面对秋娘家紧闭的大门,又只得带着一些失落走了。也有人坐在院子中央等候的,直到天黑仍然不见秋娘家里人出现,才悻悻地离开。
夏米碰上这样的事情多了,心里不免生出一些疑窦,如何会有这么多不认识的人来找秋娘家里人?夏米百思不得其解。
傍晚,奶奶从外面忙完活回来,夏米忍不住好奇心。奶奶,今天又有几个人来找秋娘姐姐家里人。夏米对奶奶说。
那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奶奶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儿养长大了,家里就留不住人了。奶奶不无怅然地说。
这使夏米更加在心上狐疑,在夏米脑海中,不禁浮现起秋娘那张姣好的面孔,袅娜的身段。秋娘姐姐不能在家里住了吗?夏米想起上一年级时,便是秋娘每天拉着他的手一道去学校。在学校遭到别人欺侮了,遇到了委屈,就找秋娘为他抱不平。夏米心上好像有理不清的思绪,猛然搅扰了他一颗原来平静的心。
夏米的父母都到福建打工去了,一年难得回家一次,夏米平常在家里和奶奶相依为命生活。奶奶年事已大,只能管到夏米不会饿着肚子,至于其它则完全帮不上忙。此时,夏米刚刚进入四五里以外的一所中学念初一,进校住读以后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回来。秋娘则在几十里开外镇上的一所高中就读,马上面临着高考,也是每个月偶尔回来过一次。
上次回来时,秋娘还在关切询问夏米在学校里的生活和学习,帮助夏米温习功课。在帮夏米辅导功课时,夏米有时会出神地打望她,时间长了,秋娘稍微觉得有点儿发讪,便用手敲在夏米的额头上说,你认真点。
夏米觉得秋娘是他看到的女生当中最上眼的,比寨子上、学校里的那些女生都要好看,不自觉就想多看两眼。
我脸上又没长花,你看什么哩?
夏米一下子就让震慑住了,他原本想说。你这脸分明就是比院子里开的那些花还好看。这时却什么也不敢再说了,赶紧埋头不语。
看到夏米让自己给震慑住的样子,秋娘又似有几分不忍心,却又怕他以后更加变本加厉起来,由不得寒面拿起做姐姐的威严来。
夏米忽然意识到,自己和秋娘好像有了一些距离感,这在秋娘到镇上就读高中以后慢慢变得突出。秋娘长得比以前更耐看了,却不允许夏米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睢,这使夏米多少有些失落的感觉,秋娘姐姐不再是他从前的那个秋娘姐姐。
每逢放假,奶奶到菜园子里忙活去了,夏米除了在厢房吊脚楼上写作业和温习功课,便觉得无事可做了。从前放假时,父母还在家里务农,家里养有一头水牛,在写作业之外,夏米常常帮家里放牛。两年前父母跑到福建打工以后,奶奶一个人种不了家中那些地,连那头水牛也甩卖给了牛贩子。秋娘到镇上去念书,走时再三叮嘱夏米,弟弟,你可看好了院子里的花,有空了帮忙姐姐打理,别总是那么懒散,回来的时候帮着除下野草。还有,别让寨子上的小孩子来采摘,我这些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唯你是问。
夏米知道院子里的花就是秋娘的心肝宝贝,比自己的什么都还要珍惜。姐,你可以放心吧,我回来了就帮忙照顾它们,我人在花在。夏米为了讨得秋娘喜欢,每次都是干脆地答应。
秋娘摸摸夏米的脑袋,你真的懂事了,姐就放心。奶奶年纪大了,你要学会对奶奶体贴,做奶奶的贴心小绵袄。秋娘语重心长。
我才没你说的小,你们女生才是贴心小绵袄,我们男生是一棵树。夏米有几分不服气。
秋娘拍拍夏米的脸颊,假装吃惊的样子。哦哟,这里长着好大的一棵树呢,以后你为姐姐摭风挡雨。秋娘用手指戳在夏米的脑门上,忍不住噗嗤一笑。
那也是一棵小树吧。夏米调皮地做个鬼脸回应。
在村庄前面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秋娘已经走得很远了,最后连身影也消失在山边,夏米仍然痴痴站在树下眺望,看着秋娘走去的方向。
上午的阳光很温和,夏米来到院子中的花台前,此时正是初夏时分,一些月季含苞待放,煞是可人。蜜蜂嗡嗡嗡地在花丛中间乱飞乱撞,不知道要拣那朵花落脚才好,一副迟疑不决的样子。蜜蜂们呆头呆脑的行径让夏米觉得有些好笑,夏米记起和秋娘去借指甲花种的那次,自己就像一只没有头脑的蜜蜂,不知道自己要挑那棵花种才好。
你为什么就不多要些花种呢?在回来的路上,夏米疑惑地问秋娘。
每一棵花对养花人来说都是挚爱,你向别人索要就是动了别人的最爱,我们不能去做夺人所爱的事情。再说了,别人能借给我们指甲花种就是很大的恩情,做人要懂得记住别人的恩情,不能贪得无厌。
阳光并不强烈,光线斜斜洒落在月季的枝上、花苞上,那些枝上、花苞上的露水没有完全散去,在阳光里一闪一闪,它们好像是要躲避着阳光,却又无处可遁。倏忽,一阵微风吹过,那些枝上、花苞上的露珠滑落到脚下的土地上,便再也无从寻得踪迹。夏米看得入神,不想让一只蜜蜂飞落在脸上,夏米轻轻地一甩头,蜜蜂又嗡嗡嗡地飞走了,仿佛是在责怪自己选错了落脚的地方。
夏米。奶奶从菜园子里回来了,站在檐下,让夏米回屋去。你无事可以帮忙奶奶打扫院子嘛。
来了,这就来。夏米一路小跑着往回走。
奶奶递给夏米一把扫帚,扫帚是用蓝竹枝条扎成,可能是使用得比较长了的缘故,扫帚前稍被磨损得很严重,就像上了年纪的人掉过了牙一般,扫帚末稍光秃秃的。看到手中的扫帚破损厉害,夏米嫌弃扫帚不好使用,问奶奶屋头有没有好扫帚。
扫帚是你爸在家里的时候扎的。奶奶说,你爸出门两年了,扫帚就用了两年,奶奶找不到扎扫帚的蓝竹枝条,也就将就着用了吧。
夏米没有想到在父母外出以后,一些日常生活上的小事对于奶奶一样年纪的人来说都是很难做到的,生活里这样的不方便应该还有很多。奶奶,我帮您去弄一些蓝竹枝条,晒干了再扎扫帚。夏米在奶奶面前自告奋勇地说。
可不许你去找什么蓝竹枝竹,奶奶不稀罕这个,不许你去爬树,要是摔伤了可不得了。奶奶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让步的余地。你要像秋娘姐姐一样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你学习成绩好了,比做什么都让奶奶来得高兴。
奶奶带领夏米一起打扫院子。院子真是够宽的,平日里倒不觉得怎么样,这么打扫起来夏米才觉得院子实在太宽了。你们祖上修这座院子不容易。奶奶感叹说。堂屋里面那些高大的柱子是从几十里以外地方抬回来的。奶奶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自豪。
夏米知道奶奶说的堂屋里的中柱,那么粗壮又标致的柱子放在今天是很难找到的。
你们祖上修这座房子的时候,他们当时家中弟兄八人,其中两兄弟就在这里修了这座院子的正屋。奶奶说。
夏米先前也曾听说,修这座院子的祖上人,弟兄八人当中,有一个颇有豪侠之风,为人仗义疏财,有一次在酉水河上遇到一拨强人,以两根木棍击退对了方十余条汉子。
看着打扫过后干净整洁的院子,奶奶露出会心的微笑。院子就是应该保持清洁,它就是院子里人家的脸面,就像你洗脸或不洗脸给外人的印象一样的。奶奶对夏米说。
夏米赞成地点了点头。今天我们院子里的人家都是体面的,只是院子有点寂寞,半天没有人进来看过,这个体面给谁看来着。
奶奶把手按在胸前,给你自己看吧,奶奶含有深意地说。就给你自己的内心看就好了,又何必一定非得要别人来看你。
夏米似懂非懂,那就给我自己的内心看好了。夏米眨巴着眼,从院子里抬头仰望着天空,天空蔚蓝又深遂,阳光正在渐渐变得强烈起来,让夏米的眼睛几乎不敢直接看过去。
蝉声初唱,柳波荡漾。秋娘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那些月季花开得心花怒放,好像一个人遇上了一桩开心的事,前俯后仰笑得合不拢嘴似的。姐姐,你回来了,看你这些月季见到你一个比一个会撒娇,一个比一个想搏得你的欢心呐。夏米揶揄秋娘说。
人家才没有长了你这么一张贫嘴。秋娘答应。让你照料它们你可做得不周到,青草都和它们开始抢饭碗了,你也不闻不问,你看看。秋娘的口气带着一半埋怨一半嗔怪,给夏米指出月季底下的几棵青草。
夏米埋头顺着秋娘指引的地方去看时,又让秋娘在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些记性。夏米着急一抬头,刚刚就撞到了秋娘怀里,而秋娘不自觉地扶住了他,这让夏米立刻感觉被一种温润绵软的感觉所袭击和包围。在秋娘不自觉扶住夏米的同时,才立即惊觉这是将一个小伙子搂在怀里,而这个小伙子已经不再是以前那般不经事的邻家弟弟,不禁一片红霞飞上了脸,用力支撑起夏米的身体,并想让夏米和自己保持着适当距离。
夏米也忽然惊觉,赶紧站稳了身子,这才使两人脱离了紧急状况。刚才说你了,什么时候才能不鲁莽了。秋娘掠了掠脸上的发丝,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快去把放在屋头的铁锨拿过来,土得翻松一下。秋娘说。
听到秋娘让自己去取铁锨,夏米这才舒了一口气,就像野马被松缰了一般,放步向屋里跑去。望着夏米跑去的背影,秋娘在内心里也是小鹿乱撞,额际的一些碎发让她觉着有些不安分,她在无意识中撸了又撸,可怎么也没能让她们就安分下来。
秋娘在给花翻松土壤的时候,夏米在一边就觉着搭不上力,总是喜欢去翻翻这棵,看看那株。你别给弄坏了,秋娘担忧地说。它们的生命是很脆弱的,经不起你这样的主这般来折腾哟。秋娘小心翼翼翻松着那些板结的土壤,那些夹杂在花丛中的青草像妖怪碰上孙悟空一般被喝得变回了原形,一一被拔起来。一根,两根,三根,被拔出来的青草全部丢在花台前,青草堆积得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堆放了不小的一堆。
还真看不出来,花丛中间有这么多的青草了。夏米惊讶。这些青草真是无孔不入的。
你不清理出来你永远就不知道会有多少。秋娘说,如果我们就是这些花,青草就是我们身边的小人,那你就要分清他们是花或者是青草了。
我愿意做一棵青草。夏米说。
你说你是愿意做一个小人了。秋娘不屑地问。
青草与花相伴而生,我原意做花前的那棵青草,默默无闻,惬意生长,也是快事一桩。夏米说。姐姐是那株花,我在姐姐面前就是那棵草。
秋娘没有想到,从前那个幼小的夏米有这么多古怪的念头。在秋娘的心里,夏米一直是那个让自己牵起手走在路上的小男孩子。秋娘感激地望着夏米,而自己会是一株四季开不败的月季,是一丛清新淡雅的兰花,抑或还是那一棵入乡随俗的指甲花。秋娘和夏米沉默以对。
入夏,院子里篱笆围起的菜园子中一片葱郁,在南瓜开始攀爬上架的时候,丝瓜也不甘落伍,那些细藤缠绕着篱笆枝条一路上行,甚至将一些枝条伸展到院坝中来。有时候院子里的人坐在院坝边沿的青条石上小憩,一抬头便碰上那些瓜藤,有的开着黄色细碎的花,便是形成了院子里的又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之前,在院子里最热闹的光景,人们忙完了一天农事,晚餐开饭时间一到,院子里一些人便端着饭碗凑在篱笆前的青条石上,大家一边吃饭一边闲话,颇有播放院子晚间新闻的意思。小孩子总是爱凑热闹的,夏米就常常凑到跟前听大人们说事,有时候还可以和院子里的小孩子交流碗里的菜肴,当然也有遇到比较慷慨的叔伯,就把自己碗中的菜蔬夹给夏米。那时,夏米就喜欢和秋娘交流碗里的菜肴,在夏米,是嘴馋与分享,在秋娘,是爱护及谦让。今天,院子里已经不复往日那般热闹非凡了。
傍晚,院子里只有三两个老人家坐在一块儿抽烟,一股浓重的旱烟味道在他们周围弥漫,一群小孩子从他们身旁追逐打闹而过,不一会那些打闹的声音又从别的地方传来。夏米坐在距离老年人们不远的地方,用双手托着下巴听他们说话。要是秋娘在时,她是不会让夏米这般坐在篱笆前的青条石上。别坐在这里,小心有蛇出来误伤到你,天色好的时节它们可是无处不在,快回家自己拿条凳子出来。秋娘会严厉地警告夏米。
秋娘这女娃子高中快毕业了吧。一个老人问。
已经上到高三了,听说女娃子学习成绩不赖,就看这次考得上学不。另外一个老人说。这不最近邻村又有好几户人家前来打探,问这女娃子如果考不上学怎么打算的,问女娃子还要不要上学呢。
这个女娃子倒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又是知书晓礼的人,只怕附近还没得那家后生般配得上。先前说话的老人表示赞许。这女娃子回到这座院子里来可惜了,她就是不应该再回来,她应该飞到自己的那片天地。
就怕是凤凰飞回了这座院子,也只好找只乌鸦来匹配了。另一个又说。几个老年人抽烟使院子里的烟味变得越来越重,坐在几米开外的夏米感觉到了有烟味呛鼻,夏米挪了挪位置,让自己离几个老年人坐得更远一些。
夜色渐浓,在篱笆前,几个老人家还在说些院子里细碎的事情,夏米却再没有心思去仔细听了。夏米隐隐约约懂得了,为什么前段日子来会有那么多陌生人到院子里来,并且指定是找秋娘家里人,这应该就是关系到秋娘的事。夏日的气息粗犷又浓烈,夏米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时,不知不觉就靠在青条石上睡着了,在梦中看到秋娘娉婷向他走来,当他想去抓住秋娘的手时,梦里一个翻身掉落在院坝的青石板上,夏米的头碰在青石板上,痛疼使他醒来。夜空中月色溶溶,繁星点点,恰似顽皮的小孩眨巴着眼,又好像在嘲笑自己的愚笨,这使夏米有些微微作恼。夏米记起多年以前捉迷藏的情景,便是在这样的夜色下,一次秋娘和自己拥挤着躲在柴草堆背后,秋娘的发稍扫在他的脸上,给人舒舒的感受。
以前在院子里,月色升起老高了,还听得见大人们在低声细语,孩子们在嘻戏玩耍,老人家们则以身体不适推托早睡去了。有时秋娘和几个女孩在院子中央跳绳,一边跳时还要一边唱出《马兰花》曲目,夏米和男孩子们想要加入时,那些女孩子就一起挤兑他们,认为跳绳只是女孩子们的游戏,男孩子们不应该来捣蛋。秋娘和女伴们还玩沙包、捡瓦子。夏米和男孩子们也有自己的玩法,打包或者扇烟盒,夏米便四处张罗着收集别人抽烟留下来的烟盒,有时还让秋娘帮忙收集。而男生、女生混和玩耍的游戏也是有的,比如老鹰捉小鸡、抬轿子等。夏米发现,今天的孩子们已经不再玩这类游戏了,或许是没有人教给他们,夏米想。
院子里夜色寂静,偶尔传来村庄里的几声犬吠,在夜空中寂寞回荡。
端午将近,下了一场大雨,夏米站在院子里就闻到了榴花送来的香味,院子一角那棵杨柳带雨犹新,而院子里的花被雨点打得零落散乱。山洪冲去了村庄前面的几截木桥,人们过河不得不绕路而行。在院子里的人们忙着上坡插秧薅苞谷的时候,村庄前面一处悬岩峭壁上,一块粽叶树林每天都抽出新叶来,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
我到山前去采摘粽叶回来包粽子。夏米对奶奶说,下次秋娘姐姐回来了就让她捎带些到学校。
那块粽叶树林的路不好走,采摘粽叶时小心点哟。
往年,常常是秋娘来喊夏米一块儿去采粽叶的。夏米很早就起床,匆匆洗过脸,便去催促秋娘简单收拾,以便早些出发。你先将牛赶到那里去等我,看夏米催促得紧,还在忙着梳洗的秋娘嗾使夏米。夏米知道秋娘让他在那里去等,于是飞跑着出门放牛去了。在村庄前的悬岩上,在一个陡坡处生长着一块粽叶树林,夏米刚把牛赶到那里时,秋娘也已经赶了上来。
你将牛赶到宽阔地带去放了,秋娘吩咐夏米。夏米家养的是一头水牛,水牛本性温顺,气力却大,不能走陡峭的山路。夏米看着秋娘率先向那块粽叶树林方向走去,便恨不得即刻赶到那里。
等夏米把牛放到宽阔地带以后,赶到粽叶树林时,顺着陡坡梭下去,只见秋娘将背篼放在一个平台上。夏米呼唤秋娘,但是没有听到回声,她一定是走得很远了。夏米顺着山坡往下走,粽叶树生长得越来越茂盛,夏米一头钻进一条小路。粽叶树上的新叶并不多,最近,村庄里的人都来采摘粽叶了。夏米不分新叶旧叶胡乱采摘,这才采到了三两叠。突然有人在夏米背上拍了一下,让夏米吃了一惊,回头看时,便见一个同伴满面含笑。看到同伴怀里抱着一大堆新鲜粽叶,夏米有些惊讶,问他粽叶在哪里采到的。天刚蒙蒙亮就来了,村庄里采摘粽叶的人都来得很早,他得意地说。夏米开始懊悔自己来晚了。你可以找偏僻一点的地方碰碰运气,这地方多数人都来过,那里还留得下新叶,小伙伴提醒夏米说。于是夏米决定专门挑选别人不常走的路线走。
再往下行,坡势越来越陡,行走需要借助一些枝桠才行。这一路走来果然有了收获,夏米便采摘到了不少新鲜的叶子。这时,夏米隐约听到秋娘在岩上喊他,夏米高声答应,秋娘还在上面呼喊。夏米沿着来时的路线匆匆返回。因为走得匆忙,有时脚下打滑险些摔倒,幸而夏米手快,在仓促间抓住了旁边的树枝,这才避免了一路滚下山去。当夏米出现在秋娘面前时,看着夏米满身泥土,秋娘先是欣慰,继而埋怨夏米不应该跑得太远了,让人担惊。接过夏米采摘的粽叶一掂量,摘得不少嘛,来年一定比姐姐采得还多了,秋娘赞许地说。
回到院子里,秋娘将一扎扎粽叶放进一个大木盆里,再向木盆里舀入清水。以后采摘粽叶不能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那么高的悬岩摔下去可怎么得了!对在回来路上夏米称自己如何勇敢地克服种种困难才采摘到新鲜的粽叶,秋娘一再叮嘱夏米。夏米虽然顺从地答应,但是在心里犯着嘀咕,别人就是没胆量去那些地方嘛。粽叶在经过一个上午浸泡以后,显得更加青翠逼人了。下午,秋娘坐在一张矮凳上清洗叶子。秋娘细心地清洗每一张粽叶,一张张粽叶在筲箕中显得清洁光亮起来,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味道。
修剪叶稍是包扎粽子前的一道工序。在粽叶从水中捞出来沥干水以后,秋娘用剪刀修剪叶稍,之后整齐地堆放成一码,方便包粽子的时候取用。秋娘找来一条长凳,将其倒立了固定好,拿出前两天夏米从一根棕叶子树上割下来放在锅中蒸煮过的一匹棕叶,就那么系在长凳离地一端的腿上,秋娘又搬来上午泡好的一桶糯米,这样包粽子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秋娘包扎一种三角粽。秋娘用勺子将糯米舀进由两张粽叶折叠形成的叶盒中,再用竹筷反复插紧,将粽盒窝出四个棱角来,才用棕树叶系紧,包扎出来的粽子青袍黄带,模样甚是精巧可爱。
即便在村庄里,包扎粽子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的,不会包粽子的人家做好了前期准备工作,则要好言好语请隔壁邻居的人来帮忙包扎。要是这样,男人到也罢了,女人就常常被别人说三道四。看这户人好懒不学,连包个粽子都不会。这样的指责对于村庄中的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村庄里差不多每个女人都会包粽子,秋稂也是这样学会了这门手艺。一提粽子包扎完了,秋娘要反复检查包扎好的粽子,确保粽子下锅以后不会被煮散。秋娘打量这些粽子时,就像艺术家端详一件自己满意的作品。秋娘把一提粽子放进一口大锅子里,这让夏米更加期待。粽子开始在蒸煮中慢慢溢出清香的味道,是糯米混合了粽叶以后的香气,夏米强忍住一种渴望和焦急,但是往往不争气的是口水就滴下来了。
夏米在山前采摘粽叶时摔着了,一起去采摘粽叶的同伴跑回院子里告诉奶奶。奶奶正在厨房里煮饭,听说夏米摔着了,着急得立刻放下手里的事,忙忙地往村前粽叶树林方向赶去。幸而夏米受伤并不重,只是崴了脚脖,在行动上不太方便,得在家里休养一段时日才行。
秋娘从镇上回到院子里,看到夏米崴了脚,才知道是去山前采摘粽叶时被摔的。以前就不听姐姐的话,让你不要去危险的地方采摘粽叶,这下可好,你得耽误多久的学习了,以后回去还跟得上大家的学习吗?秋娘轻抚着夏米的背,对夏米既是痛心又是愧疚。
这么多年去采摘粽叶都没有让摔过,只能怪当时自己粗心大意了。夏米庆幸地说,还好脚上受伤不算严重,没有伤及骨头,对以后的生活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要是摔伤了骨头,摔成了个瘸子或是跛子,夏米,你一辈子可让毁了。秋娘口无摭拦地说。那你以后只能娶个没人要的丑媳妇,嗯,漂亮的媳妇谁愿意找个瘸子或者是跛子。
夏米乐了。我呀,希望找个姐姐这个模样的做媳妇就满足了。夏米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秋娘,看得秋娘不好意思别过脸去。
我是你姐姐,小孩子不能没大没小的,让外人听到了你羞是不羞。秋娘假装生气的样子。是呀,虽然夏米的姓氏与自己的姓氏并不相同,但是自己从来是把夏米当作了弟弟,一直以来爱护他呵护他,夏米也一直认自己是姐姐。只是从前那个小孩子如今长大了,是自己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长大的夏米,秋娘一阵茫然失措。但是,秋娘立刻满脸不悦地寒脸说。夏米,以后不准你胡思乱想,你要再这样说呢,姐姐可要生气了,以后都不理你了,你以后要一门心思扑在念书上才好。
院子里每个人都要向姐姐那么好学,我们院子还不成了书院了。夏米嘴上不服气,到底不知道秋娘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在唬他,便又恢复到了先前那个温顺的夏米。夏米的莽撞,秋娘显然也并不以为忤,对待夏米如同以前。
夏米摔伤以后,远在福建打工的父母已经听说了,原本打算专程回来看望夏米。但是,后来又听说夏米伤得并不严重,便又取消了专程回来的打算。秋娘到镇上的学校念书去了,奶奶仍旧像往常一样到菜园子里忙碌,夏米便独自坐在院子里打发光阴,日子慢慢过去,夏米的脚伤正在逐渐恢复过来。数周以后,夏米才得以回到了学校,继续他那还有很长路要走的学业。
这个夏天,蝉鸣悠悠。从镇上的中学传来了喜讯,秋娘被外省一所大学录取了。
在院子里,从前那些经常来访的人消失了,再没有人来打探秋娘家里的事情。安静的院子里,一场风雨刚刚洗礼过那些花草,使它们看起来比较零乱,但是每一棵花草都在为迎接新的生活而默默积蓄着力量。在院子西南一角,秋娘亲手栽培的月季花长得娉婷袅娜,而那些不起眼的兰草、指甲花也长势喜人,生长得十分茂盛,使院子里顿时呈现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阳光洒落在院子里,洒落在青石板上、吊脚楼上、板壁上,洒落在篱笆上、花草上,似乎还洒落在院子里人们的心上,温暖着院子里人们的心。
回到院子里的日子,夏米忙着侍弄院子里的那些花草。冬去春来,那些以前一直是由秋娘侍弄的花草,在夏米的精心照顾下,居然便也生长葳蕤,迎春绽放。每当清风吹来,那些花便翩跹起舞,摇曳生姿,仿佛秋娘腰枝一般柔弱。
作者简介:白禹,土家族,重庆酉阳人,1982年9月出生,毕业于宁夏大学新闻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短篇散见《朔方》《四川文学》《短篇小说》《辽河》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