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车
姚明祥
一
这是一趟从阳县开往涂市的长途大巴车,全程近千公里。正常情况,早出晚到;不正常呢?就难说。世事难料,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就像我的姐姐,本来好端端的,却在涂市突然重病住院,检查连胆囊都不见了!大有生离死别之忧。惟愿这趟长途平安,准时抵达,及早探望……进站测体温,上车戴口罩。司机是个光头胖子,上车验票,清点人数,就发了车。还没有行驶多远,前两排座位上的一对年轻女子就似乎熟了起来:“妹子,你去涂市办事还是走亲戚?”
“我去看我妈,我妈病了。”
“婆妈还是娘妈?”
“生妈。”答话女子毫不忌讳,爽直而又新颖。
“生妈?!”
戛然而止,不再问,也不再答。明白人心里都清楚,这答话女子一定有过敏感心酸的身世,都不去触痛它,但无意间的偷听,却触动了我的神经:难道这女子,是我姐姐当初凳出去的女儿?
龙池铺是个乡场,一溜的青石板,由南而北亮去两里远。老家的木屋就在这青石板边,而且房前的青石板比其它场段宽出两三倍。这里原先有个庙子,这坝坝就叫“庙坝坝”,可见其宽敞与居中。
小时我们在庙坝坝上玩“狼吃羊”的游戏。姐姐当羊头,身后的弟弟牵衣连着,当羊身与羊尾,我站在对立面,当大灰狼:“老板老板开门呀!”姐姐问:“开门做哪样?”“借刀刀!”“借刀刀做哪样?”“砍竹子。”“砍竹子做哪样?”“赶羊子。”“赶羊子做哪样?”“羊子吃麦子。”“吃好多?”“吃一坡,要赔不赔?”“不赔!”“不赔我就要吃羊子尾巴!”我扑拢去。姐姐伸臂一字排开挡护着,似一对羊角顶撞我。我左冲右扑,怎么也抓不住“羊子尾巴”。两个弟弟,在姐姐身后,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地躲藏……我们玩得哈哈大笑。
这时来了几个大崽崽,为首的高个,朝我腰间飞起一脚,把我踢倒在地:“滚!”
我歪躺在地上,向姐姐哭喊求助:“姐姐!”
姐姐一把拉起我:“不怕,有姐姐!”捏起小拳头,转身与那大崽崽论理:“你怎么打我毛毛?”
“这是我们的地盘,滚回你们阳县街上去!”
“我们在各人房子当门坝坝耍不得?”姐姐不解。
那大崽崽挥手下令:“一屋的娃娃崽崽,吃得做不得!又要分我们大家的口粮。滚!”
“我们不滚!”姐姐昂首抱胸,挺着不动。
“不滚就打!”他们抓扯我们,推搡我们。
人家个大人多,我们哪是对手?姐姐从抓着她头发的两只手下挣脱,扭脸指挥我们:“快!躲进屋去。”
我们退守木屋,踮脚闩门,只听外面石块石子击打木门板壁,“砰砰”似降冰雹:“打死你几爷子!”
小弟吓得列开了小嘴:“姐姐!”
姐姐揽弟入怀,以手抚肩:“有姐姐在,毛毛不怕!”
不一会,“冰雹”停了,坝子上有了短暂的宁静。莫非那几个大娃儿撤退了?
姐姐站在窗下,冒出半个脑袋,悄悄向外窥探侦察。
突然窗外飞来几坨烂泥一样的东西,击中了姐姐的头脸。姐姐缩身蹲地,额面一抹,原是稀牛屎,敷得她面目全非,恐怖异常,如美容贴的褐面膜,又像演戏戴的鬼脸壳。两个弟弟吓得哇哇大哭。我去搂着最小的弟弟,学着姐姐的口气:“毛毛不怕,有哥哥在!”
姐姐鼻子嘴巴都敷不见了,只剩一双眼珠子在嘀溜溜地转动,一边“呸呸”地吐着口里的稀牛粪,一边把脸上抹下的牛粪捏成弹丸往外扔:“我们也打死你几爷子!”
夕阳西下,娃崽散去,可我们仍龟缩屋角,不敢开门。最小的弟弟在我怀里睡着了,脏涎淌胸。姐姐洗浑了一盆水,不时抬头问我:“四,我脸上还有没?”我说眼角还有点,像雀屎那么一粒。她埋头又浇水:“难怪我这眼睛卡得很!”洗了几把,牵衣揩勒,睁着充满血丝的红眼问我:“你怕不怕那些坏崽崽?”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说:“怕一阵怎么开交?你越怕,人家越欺侮你!”有我姐姐在,我怕谁?
我们盼望母亲早点收工回来,可我又不想母亲马上回来,我怕姐姐要挨打……母亲回来了,在屋外沉沉叹息:“三,你们搞些啥名堂?一坝的岩头一板壁的牛屎?”
姐姐抽脱门闩,“咯吱”一声,门开光进。夕阳下山,院坝暗淡。黄昏中,母亲“哗哗”锄勾碎石片。
这时,一个端着青花碗的大人向母亲告状:“齐淑娥,你家三好凶,用牛屎巴打我娃!”
姐姐跳前一步,双手叉腰,在那大人身前,据理反驳:“是他们先追打我们呀。你看!这些石头,这些牛屎……打得我们几兄弟连门都不敢出!”
姐姐还要说下去,身上早挨了母亲两巴掌:“不听话!”第三巴掌未落下,母亲的泪就落下了:“记住呀,我们现在是……人家打不还手,骂不还嘴呀!”
姐姐嘴硬:“凭哪样我们要遭他几爷子欺侮呢?”
母亲低头:“三,你犟嘴呀!”
姐姐伸出小手为母亲抹泪:“妈,我们不怕他们!”
我的姐姐大我近4岁。母亲一生怀了7个孩子,前两个先后流产夭折。姐姐出生时,父母按生育顺序简称“三”。母亲后来又添了两个弟弟。我们姐弟五人,奶名依次就叫“三、四、五、六、七”。
母亲坡上忙农活,姐姐家里忙家务。过去多子女家庭都这样,以大带小,哥哥带妹妹,姐姐带弟弟。姐姐在家负责管带我们几兄弟的吃喝拉撒睡,还用布带背着三弟上学。课堂上,三弟饿得嗷嗷叫,老师也烦:“姚明芝,把你毛毛背回去!”
“我家里没人照看!”
“那你背出教室外面去诓,莫影响大家上课!”
姐姐把大眼一鼓,小嘴一翘:“我不,外面冷得很!”
老师说:“不听话,不评你当红小兵!”
“不当就不当!”
“没得认识,思想落后!”
“落后就落后!我妈说,要我把毛毛们带好。”
“犟嘴!”
一说一个顶嘴,民办老师生气了:“你个不听话的狗崽仔!”
姐姐反唇相讥:“你个牛崽仔!”
老师吼:“你是啥子学生?滚出教室去!”
“我就不滚!”
老师气得咬牙切齿,扬起了满是白色粉笔灰的大巴掌,欲扇姐姐的耳光。忍忍终是未有打下,却扔下教案,摔门而出罢讲了。
“怎么到处都有人喊我们滚哟?!”回家后,姐姐油灯下问母亲。
母亲正在木盆里烫她手上的“冰口”,唉声叹气:“都是妈害了你们……”
母亲说的这些,我们不太懂,但隐约知道是件不好的事。
“好生管教你家三!”老师家访时说。
“不听话!”姐姐自然又挨了母亲一巴掌。
姐姐委屈地哭了:“是老师先骂我呀!”
二
长途车在跑水服务区停下休息吃午饭。如厕时,我借故洗手,侧脸打量去看“生妈”的这个女子。尽管口罩遮脸,但依然可见大圆眼,宽额头,30来岁,外貌年龄特征,与外甥女娜娜她两姊妹相像相近……该女子鼻腔一哼,狠甩水珠,满脸鄙夷,转身而出,让我自讨没趣。也许她认为自己碰见了老色狼,果决表明不容侵犯的高傲态度。不过,更让我好奇。这拿腔拿调的架式,真与姐姐如出一辙。
我没进餐厅吃饭,吃不下,姐姐的病情,把心填得实实的。我站在服务区,遥望远方。峰峦叠嶂,黑云压顶,一场暴风雨又要来了。庚子年不遂,灾情不断。年初的“新冠”,夏季的洪涝。南方连续落了两个月,几乎没有晴天。
人在旅途,行色匆匆。乘客们几下刨完走出餐厅,在坝等候。唯那光头司机,独坐餐桌,慢嚼细咽。那女子第二次跑去催:“师傅,快点吃嘛,我们要赶时间呀!”
司机淡笑:“催工不催食,急什么?”
没有灶高,姐姐用草墩地上垫着学煮饭。很少大米,主食玉米。玉米当地叫苞谷,石磨辗碎,叫“推苞谷面”。我们推磨,其实是“扳磨”。
我们都没有磨扁担高,使不上劲,推不动石磨,姐姐会想办法,用手扳。她磨柄孔取下磨搭勾,闲啄于地。爬上磨厢,站在栏板上,苞谷填满磨眼,然后弯腰握着磨柄扳磨。姐在那边伸手抓,我在这边用手推。上下石磨重合咬死,纹丝不动。我和姐姐合着约,喊着号子:“一二——三!”“一二——三!”反复同时使劲,才听那石磨“嘎嘎”闷响两声,挪动两步。每扇石磨有近百条牙齿,每寸扇幅面有两三齿。我们每鼓劲扳一下,那扇大石磨只愿转动三五齿,太沉了。大石磨懒洋洋地走一圈,我们要扳十下八下。细细粉末,从磨牙逢间,缓缓碾出,徐徐落下,显得那么无力又无奈。
几气扳完一磨眼的苞谷子,我跳地歇息,姐则添加。“哗!”倒得急了,苞谷子从石磨上闪光空翻,飞溅地上。姐赶忙去一颗一颗地捡起,团在手里,开掌一吹,尘灰扬掉,掌心黄亮。又在两掌间,颠来倒去,鼓嘴吹拂,颗粒干净,这才漏进磨眼……我累得“赫赫”直喘粗气,使了性子,发了脾气:“不扳了!”跳在一边揩汗生闷气。
姐姐也勒了把汗,过来拖我:“莫冒火,慢慢扳!”
我一扭肩,挣脱她的手:“累死人!”
姐姐说:“来,我教你读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出万难,去争取胜利!” 学语录是那时大人们的时尚,小孩也跟得不走样,都要从精神上吸取力量。胡乱地跟着姐姐背了语录,并不很清楚是什么意思,但烦躁的心里就平静了许多,周身的力量也凭添了许多……我们终于揩干汗水与泪水,磨完了一小撮箕的苞谷子。
姐姐不仅煮饭洗衣带弟弟,很早就下起了苦力。
那时我读初一,姐姐读初三,没钱住校,将就住在父亲的工作单位——群力电站木板房工棚内,离当时酉二中的大操场坝相隔几块土,几丘田。电站每晚在午夜12时发电停止,关闸蓄水,下游河床裸露。我们跟随大人一道下河挑沙卖钱,勤工俭学找生活费。二三十担细沙,从浅水河里挑上二三十米高的河岸堆码着。常常是挑走后半夜,迎来黎明去上学。
每周六,放学回龙池铺,同寨同学直接走319线川湘大道。姐姐却带着我上酉兴路,翻鸟儿丫,下桂花村,出大田坝,另辟蹊径到龙池铺,路远难走。何故如此?
姐姐说:“顺道可捡捆枯枝回家。”
我和姐姐去县城读了书,家中差帮手,常缺柴火。每周我们回家,都去山上砍柴。
这样翻山越岭绕道而行,我们就可以为家里多弄一回柴,姐姐精明!
山道上,我们边走边拾,枯枝残丫扛了一捆,到桂花村已天黑。
这桂花村村口有棵千年老桂树,绿荫一大片。村里在此设关拦卡,凡扛柴而出,均遭抢刀夺柴,名为保护“封山育林”。幸好天黑,树下无人,扛柴快跑。刚到巨大树下,树后一声断喝:“站住!”
原来守卡人躲在树背后,一步跨出,肩上一把提去我们的柴捆:“刀呢?一并缴了!”
姐姐说:“我们没带刀。”
“回吧!”那大人道。
没了柴,白辛苦一趟,我俩甘心?我和姐姐站着不走,眼巴巴地望着那人哀求:“把柴给我们吧,我们下回不来了。”
“不行!封山育林,国家规定;不准砍柴,村里规定!”
我和姐姐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我鼻子一酸,有想哭的感觉。没走几步,姐姐忽然转回身:“我们去把柴要回来!”
“要?”
姐姐手一挥:“跟我走!”
我跟在姐姐身后,返回桂花树下。那守卡人正把我俩的枯柴,一手提一捆,要往家里去,被姐姐一把拖住:“把柴还我们!”
守卡人很感意外:“还?没听说过!”
姐姐拖着柴捆不放:“不还才没听说过!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我们柴刀都没带,怎砍封山育林的树木?过路捡把干柴,有何不可?你当守卡人,就可以不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吗?”
守卡人一时竟无言以答,愣在那里,只是不松手。
听见吵闹,来了几个村民。姐姐又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毛主席说……”
一个村民对那守卡人说:“懒蛇,不该你值守,你又在这里吃啥诈?连这个小姑娘都说不赢?把柴还人家!”
另一个说:“这小姑娘嘴巴厉害!”
又一个说:“不厉害人家在县城中学读书?”
我真佩服我姐姐了……
三
车内静静的,有的低头玩微信,有的偏头打磕睡,我则老是回想姐姐的往事。我的手机响了,是外甥三九打来的:“大舅舅,你到哪里了?”
我说已进武岩境内了。
他说:“我妈要不要做手术?医生要我们家属决定。胆囊胰腺炎,已癌变,不做手术,弄回家最多拖一个月;若做成功了,有可能活些年成,但手术风险也高,要八九个小时才能做完。由于我妈体重轻,体质差,弄不好会下不了手术台……二舅舅,三舅舅,幺舅舅,他们都拢了,就等你来商量确定。”
二弟在省直部门工作,已安家省会20多年。三弟,幺弟在彼打工,随后侄娃侄女一大帮,都落脚涂市发展。他们隔得近,当然要快些。
既然迟早都是一个字——死,何不死马当成活马医?我的意见是做手术,马上做!
“尽管我们向我妈隐瞒了病情,但这么多亲人突然涌去看她,她感到有些不妙,说在手术前一定要与大舅你见一面,还有要事相托……”
托什么?两个外甥女已成家并有了孩子,就是三九未婚,托付他的婚事?还是帮忙寻找她当年遗弃的几个女儿?
我在说“做手术,马上做!”时,故意提高声调,特意注意了前两排那个青年女子。只见她猛然抬起头,偏头朝后望了我一眼。我已预感到了什么。
姐姐临近初中毕业,对我说:“我要读高中,将来还要上大学!妈虽成份不好,但咱爸是工人阶级,根正苗红,推荐上高中,没问题!”
我说今后我也要读高中上大学!我们读同一所大学吧。
“好!毛主席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咱们都专心读吧!”
我和姐姐相互鼓劲,憧憬着将来在大学校园相聚的那一天!
我们背着书包走进学校,觉得气氛异常。学校教学楼、大树上到处张挂崭新的大幅标语,不再是单一的白纸黑字:“狠批”“打倒”那样充满肃杀之气,而是彩旗飘飘,喜气洋洋。红黄绿纸都有,上书“教育要革命!”“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等字样。
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学生,也参加了哥哥姐姐们的毕业动员大会。记得那个戴眼镜的王校长,一个南下老干部,在会上说:“毛主席说,教育要革命!今后升大学读中专,不再考试录取,而是靠贫下中农推荐……你读两年高中,我已在农村锻炼了两年。若表现好,我已被推荐上了中专。你高中毕业,还得去农村锻炼两年;你在农村锻炼时,我已中专毕业分配了工作!是读高中好?还是早点去广阔天地锻炼成长好?同学们自己惦量吧!”
把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学生都听发热了,有大胆的当场站起来要求:“王校长,能不能让我们提前毕业呀?”
台下一阵笑,台上呼口号:“教育要革命!”“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
毕业班好几个大同学,纷纷登台表态:响应号召,不读高中,到农村去锻炼成长!
当场得到老校长及全体师生的热烈鼓掌。
姐姐说,当时她就热血沸腾,坐不住了,也想登上台去,可鼓了几次勇气,又不见有女生上去,也便作罢。但是,当班主任何老师在全班传达学校动员时,姐姐倒是第一个站了起来:“我报名!”
戴眼镜的何老师向上推推镜架,抬起头:“姚明芝,你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完全有资格升高中的。”
姐姐说:“毛主席语录:‘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不读高中!”
对姐姐响应学校号召,主动放弃升学机会,当群众先进分子,到广阔天地锻炼成长,何老师大加赞赏:“好!”
红着脸回家说与爸爸,爸爸反对:“我家几代人没读书了,现在新社会……三你莫犟!”
姐姐还在兴奋:“我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名字都改了!”
“什么?!”
姐姐说,她把自己的名字由“姚明芝”改为“姚群先”,意为当群众先进积极分子。何老师觉得这名字改得虽然时尚,合符潮流,却突出不了性别特征,便提笔改成“姚琼仙”。
“不懂事,这名字看不出辈份了,你个背时的!”爸爸脸如秋茄。
等爸爸去上班了,姐姐才抬起头,红着眼给我说:“其实我也想读高中,但现在什么都讲推荐,早点回农村锻炼,好早点获推荐上卫校、农校等中专的机会。”
我觉得,凭着家庭出身好,父亲在县城工作的因素,大队领导关系也融洽,回乡锻炼两年,姐姐被推荐上中专,从农村出来工作极有可能。摆在姐姐面前,应该是条金光大道。
姐姐又说:“家中兄弟多,负担重,我去农村帮忙挣工分,家里每年也少补点口粮款。”
理想与现实的结合,这倒是很好的事。家里多个帮衬,母亲也可喘口气,我们读书,也安心了许多。
记得在数千余人的师生大会上,王校长亲自为姐姐他们几百个自愿放弃读高中的大哥哥大姐姐戴上大红花,组织全校师生夹道欢送出校门,那是几多激动人心的场面呀!
姐姐回乡后,白天坡上学干农活挣工分,晚上在煤油灯下,积极参加“龙池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节目排练,与城里知青一道,《白毛女》《红灯记》《沙家滨》等革命现代京剧,什么都学演。演技一般,但很活跃,很投入,有时还能感动得在场的社员痛哭流涕。
初冬,县上召开大队以上三职干部“万人大会”,修水库筑堰塘,大兴水利建设,我们停课腾教室,让开会者打地铺。这晚,父亲的工棚来了三个人。他们分别是我们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大队长和大队文书。这文书我认识,是我们的邻居,我们喊他贵哥。他们开会住扎在我们学校,离群力电站不远。那年代,一个大队在外面工作的,没几人。他们来找父亲耍。
父亲极尽所能招待家乡的父母官。他抽盒里翻出几角钱和一张白酒票,叫我去街上打酒。打酒回来,又叫我帮他去电鱼。工棚外有个地坑,与外面河道相通,涨消相连,我们称之为“盐罐”,仿佛电站的鱼塘。草鱼、鲤鱼、娃娃鱼,里面什么鱼都有。父亲舀鱼蔸铁圈上缠上一截裸露的电线,合上闸,长竹竿往“盐罐”里一划。那些鱼就翻肚起来,像米籽一样浮在水面。未电昏的,还在水中侧身摆尾挣扎……有的红鲤,丢在铁锅里还在跳动。鲜味扑鼻。
“鸡吃叫,鱼吃跳。安逸!”他们围着电炉喝酒吃鱼摆龙门阵。
“你家姑娘表现不错,我们把她提拔为大队团支部副书记了。”
“娃不懂事,就靠你们了!”
“下一步,我们培养她入党……到时推荐多个硬条件!”
“拜托!拜托!”
“二伯伯!二伯伯!”父亲在他兄弟中排行老二。贵哥不停地叫。
“贵,有屁就放!疙疙巴巴的干啥?”大队长说。
“二伯伯!我、我敬你!”
一饱二醉,深夜方休。
姐姐面前一片金黄,紫阳高照。我为姐姐激动着,一夜合不上眼。天明,模糊做了个梦,梦见姐姐被推荐上了中专,读涪陵卫校。噫嘻!
四
外甥三九又说:
“我妈说,有个包要亲手交给大舅你保管。”
什么包?包里藏着什么秘密?存折?遗书?仰或抱出去女儿的契约?
“我妈说,是当年嘎老祖交她保管的。现如今她该交给大舅你保管了。”
三九的“嘎老祖”,就是我的祖母。记忆中,老祖母曾经有个这个包,经常揣在她土家人老蓝布右侧开口的衣包里,是个皮囊,圆圆的,掌心大,四周缝合封闭。小时我们扑在老祖母怀里,摩娑着那玩意儿:“装的啥?是水果糖吗?”
老祖母说:“我也不晓得里面是啥?是老前辈传给我的,不能折开,只能一代代的往下传。不是糖果,不是地契,更不是金块银条。摸着像一节骨头,或者一段树根。”
这是我姚家的传家宝,理当交我们保存,但我和二弟早年都离家外出,脚下的三弟,幺弟那时年纪尚幼,不懂事,不能重托,老祖母临终时,便只能将那小玩物,交给时常在她身边照料的姐姐手中临时保管。不想,这“临时”就成了半个世纪。姐姐不说,我倒忘了。若到了我手中,一定要违背祖训,当场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掩藏着什么东西?
我真想这趟长途大巴车,插翅飞去涂市,让自己快速赶到西华医院,及早看望术前的姐姐。老天呀,惟求一路顺畅平安,然而……
上中专的推荐机会来了。大队也曾考虑过姐姐,但因姐姐锻炼没到规定的两年时间,同时也有一个够条件的陈姓女青年排队在前待荐。大队没推荐姐姐,姐姐并不气馁,反倒很通泰:“毛主席说,要斗私批修。依着轮子来,明年就一定是我了!”
“我梦见你是上的涪陵卫校。”我笑说。
“那敢情好!读出来分在医院当护士,也总比这农村强!到时姐姐出来工作了,你若考不上学,也会得工作的——接爸爸的班,那咱家不就出来两个人工作啦?在山寨盖帽!”姐姐信心满满,人生光明前途就在眼前;改变家境贫困处境,指日可待!
然而计划没得变化快。次年,国家废除了推荐,恢复了高考中考制度。时代变得这么快,姐姐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大失所望:“天呀!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大队宣传队解散了,姐姐戏也不演了,赶快复习,备战中考。然而,读书时本来就没学到什么,伧促复习,伧促应考,结果可想而知。
“后悔死了!”没读高中,对自己当初冲动的选择,姐姐哭干了眼泪,人后肠子都悔青了:“背时死了!”
在强大的社会变革面前,个人只有适从,一时适从不了还是只有适从,我也只能陪着姐姐落泪。
父母也很生气:“三,喊你莫犟,你偏不听哟!”
名落孙山,再也没有勇气与信心去复习考学了,姐姐垂头丧气,一边在龙池小学为老师们煮饭,一边把跳出“农门”的希望寄托在父亲顶班这事上。
父亲在40岁上生了我,本来还有两年才满60岁办退休,可是社会上风传国家今后将取消子女顶班制度。老父亲急了,生怕“衣钵”不得继承,回家商量子女顶替之事。我们一姐四弟,三个弟弟还小,不符年龄要求。这事就在我和姐姐之间确定。我当时已在龙池小学戴帽初中作民办代课老师,也算有个轻松活路。接班这好事自然而然就要落到姐姐头上,母亲也赞成。一家人正在堂屋商议,这时贵哥路过:
“二伯伯,你欠深思。常言道,百姓爱幺儿,皇帝爱长子。历朝历代,皇帝都让长子接班,哪有让位给女儿的?传儿不传女,中国都是这样的老传统。”
接班进城工作,这辈子永远告别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苦日子,哪个不想?我气嘟嘟地给父母施压:“你们让姐姐接班,莫怪我今后不管你们两个老的,还有几个小的!我那‘代课老师’也不牢靠……”
“是呀,是呀!”贵哥说。
“唔,唔。”父亲拿不定主意了。
“该你屁事!”姐姐准备进园子打菜,在贵哥面前把筲箕狠狠一摔进屋哭去了。
贵哥“嘿嘿”笑着,悻悻上坡扯黄豆。
父亲犹豫再三,最后拿定主意让我去顶了他的班,姐姐跳出“农门”的期望再一次落空。姐姐哭红了眼,哑了嗓:“爸呀,你封建思想,重男轻女!”
那段时间,姐姐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她把毛泽东的《七律.冬云》这首诗词:“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恭整地抄在板壁上贴着,默默地看着,默默地背颂着。她真的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了自己的头脑,生活中用它作指导,精神上靠它增添战胜困境的力量。
1978年底全国开始落实政策,我们也为母亲的事奔波起来。母亲早年因父亲的关系,作为家属,正式安排在县群力电站当炊事员。因是地主子女,1964年深秋被赶回老家龙池铺务农。那时姐姐7岁,我3岁,大弟1岁……
我们写好申诉材料,向中央省地县及主管部门落实政策办公室一摞摞地投递。有的石沉大海,有的收到回复:“已转当地调查处理。”
姐姐去主管局询问,那个叫缦的年轻女子:“现在没得政策。”
“什么?!”
“现在是落实老干部政策。你妈是老干部吗?”
姐姐哑口无言地回去了。半年后又来问,人家答:“还是没得政策。现在是落实定性定案的政策。当时给你妈定的是什么性质?右派,还是反革命?”
“地主子女……”
“没得这个定论!”
姐姐又哑口无言地回去了。半年后再来问,人家答:“调查了,你妈不属于落实范畴。”
“什么?!”姐姐一双鼓突的大眼睛显得更大,只觉得天旋地转。
“查了单位的人事档案,没你母亲的名字。别老是来缠,烦得很!”
姐姐涌出了眼泪:“缦姐,你干到这份工作了,烦不烦都请听我说。我母亲在群力电站工作了8年,曾经与她一道的同事和领导至今都还健在,他们可以为我妈作证,比如站长陈德武……你们可以去调查了解。至于说没‘人事档案’鬼才信!正是因为当年乱搞,国家才要‘拨乱反正’嘛……这些年,我们随着母亲被整回农村,吃尽了苦头,真的很冤很造孽呀……”姐姐如祥林嫂,声泪俱下地一回又回地去哭诉,终于感动了主管局的张局长,这才成立专案组调查解决。母亲政策的落实,全得力姐姐的软缠硬磨。
1981年底,母亲终于落实了政策。马崽随娘走,我们三个原先在城里出生的孩子户口也应恢复。其时,我顶班,大弟考上中专,户口早已解决,就剩姐姐的户口问题了。姐姐随之“农转非”,吃上了商品供应粮,退还了集体耕地。要知道,在那个年代,有了城镇户口,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不仅国家按月供应油米,辈子不愁饭吃,而且离“工作”只差一步之遥了,可享受招工的机会,走出农村到城里工作。
“嗨!老天有眼,托邓伯伯的福,我又当居民了!”姐姐乐了。
可是后来国家不再在城镇居民中招工了。彼时大招工,大顶替已过,所有工作岗位,都需大中专毕业直接分配。姐姐再次失望,流泪哀叹自己命运不济:
“我这辈子怎么这么倒霉背时哟?!”
挣扎了几次,始终跳不出“农门”,岁数也大了,只好与一直追求她的大龄青年贵哥结婚。闲来姐姐也数落贵哥:“就是你当年多嘴!”
贵哥“嘿嘿”一笑:“我不多嘴打破锣,你接了你爸的班,你会成为我的老婆?!”
五
沿江路,乘车有乘船的感觉。路基几米下就是汹涌的江水。乌江水位暴涨凶猛,已咬住峡谷两岸低端屋脚。江水浑黄,一片烟波浩渺,高峡围平湖。
长途车快出武岩地界,突然被交警拦下。坐在后端的乘客,不明就理:查车抓逃?还是前方遇到了险情?
坐前端的早已看得分明:前方塌方,严禁通行!
高速路政人员,正在布置警戒线,拉线搁路牌提示来车。
司机光头亮出车窗,与路政人员简短交谈,缩回头,自言自语:“早到两分钟就遭了!碰上大滑坡了……”
乘客们都听见了,不禁一阵骇然:幸好师傅“慢嚼细咽”迟走两分钟,才避免了一次意外险情!
光头司机一盘子调转车头,停在道边给客运公司请示,又回头征询大家意见:原途返回?还是绕道前行?
又是一阵不小的骚动。有人主张原途返回,有人要求绕道前行,尤以那女子为代表,大声武气,口气坚决:“我有急事!我要求绕道继续前走。”说着竟然声泪俱下:“我还没有见过我生妈的面,现在生妈遭了疾病……呜呜!”
凡是坐上这趟长途车的人,谁没有急事?或公干或私事,少有乐哉悠哉的出行旅游。经她动情的诉求,大多数人倾向于绕道前行。
光头司机说:“少数服从多数:咱们绕道前行,翻白马山,下涪陵再上高速经山城达涂市。但要先说清楚哈,绕道老公路,要多费时间,到达目的地可能会推迟时间哟……”
“迟到总比不到好!”我大声说。
“听师傅的没错!”有人附和。
长途大巴车,在返回武岩县城4公里地段,从高速路下道,往东折向老公路319线川湘公路。
这老公路,作为当地区乡公路,还在使用。虽也硬化了水泥,但弯道多,管护也没高速路好。一般车辆只能跑几十码,而这长途大巴车,由于车身长,车身高等因素,跑得更慢,还不时放慢车速或停让路边,让后面鸣笛追叫不已的小轿车超车上前。真是虎落平阳受犬欺。
盛夏草繁叶茂,刺藤疯长,藤巅枝头,哗哗扫车刮窗,幸好关窗开着空调,不然定会抓伤乘客们的眼脸。
瓢泼大雨,雨雾蒙胧,几米开外,视而不见。司机打开了夜行大灯,车前玻璃,雨刮器艰难摆动。地面上积水盈尺。光头司机说:“这鬼天气!”话音刚落,一声闷响,感到车身向一边偏去,车内一阵惊叫……
姐姐享受民族地区政策生了两个女儿,可她还想生个儿子。彼时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异常严格,上面要求“严防死守”,出台了一系列钢性措施:“一安二扎三房塌,无计划生育要重罚。”我们也劝,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她却说:
“男女都一样?当初爸爸怎么不让我这个当女儿的去接班呢?”
我一时语塞。
她又说:“农村就不像你们单位上,粗背重担的,没个男的能行?再说,有的人嘴巴像刀子,动不动说话气死你:你做事过余,才得报应——啄木瓜(猫头鹰)断嘴(绝后)了!兄弟,你听得这些话?尿包不打人,气胀人!我下定决心,死活都要生个带把的,让他几爷子看看!”
我想起父母亲的口头禅:“姐,你又犟呀!”
首先这“一安二扎”就难过关。组上有线人,乡村有打手:“搞结扎!”一向藏于心计的贵哥,鬼名堂多。上手术台前,给那医生塞红包,哀求医生刀下留根!医生动了恻隐之心,大笔一挥,红章一盖:已结扎!叫贵哥勾腰捧腹佯痛而出。
把根留住,并不一定就能生儿。几年间,姐姐东藏西躲又生了几胎女孩,背地里都抹泪送了人。都是贵哥背凳出去的。他们最后抛弃那一个女儿,贵哥说,他老早天不亮就用竹篼背去鸟儿丫,等到中午都还没人路过观顾一眼,正要不忍丢弃,准备背回,突然从赶子溪方向走上来一个打柴的村民:“造孽呀!”叹息一声,四顾无人,怀抱而去。贵哥躲在草丛,一目了然,抹泪而回。
我们心下鄙视她的迂腐,却暗暗佩服她的固执。一次又一次拜观音,讨秘方,喝圣水,都不见转胎,人也变得憔悴衰老了。一次次希望落空,姐姐形容枯槁,红眼黑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勒在鞋后跟上:“再不生儿,贵就要同我‘打脱离’(离婚)!我这肚皮怎么不争气哟?”
渴求儿子,不仅仅是传宗接代,还是她婚姻垂危的安全网保护神。姐姐思想上多了双重压力,可见她精神负担之沉重!我们既同情,又无奈,然而生儿育女,绝非仅仅是女人肚皮的事,很大基因在于男方。若贵哥他真是薄情寡义,作为娘家兄弟,其它事情爱莫能助,这动锭子出鸟气是举手之劳。我给她撑腰打气:“贵哥敢离婚,我们几兄弟不捶死他?!”
姐姐缓过气来,仍旧态度坚决:“我要学青松:泰山压顶不弯腰!这辈子我好多愿望都没达到……这一次,我一定要凑起这个‘好’字才罢休!”有女有子即是“好”。
“姐呀,你硬是犟呀!”
姐姐又怀上了。那时尚无B超违法鉴别男女性别之说,去找了乡间有名的老中医拿脉:“是个好的!”有孕在身,脉搏跳动,女弱男强。姐姐自己怀娃也怀出了经验:“女娃在肚内滚包包,男娃在肚内踢脚脚!这胎感觉不同……”
在家里躲不下去了,来县城租房隐藏。白天不敢上街,怕碰见熟人,只有晚上才出来放风。她腆着大肚子,移着企鹅步自嘲:“硬像坐死牢!”姐姐满怀希望,咬牙煎熬那份艰难与寂寞。昼伏夜出,我这里自然成了她的“地下”联络点……
临近产期,房东忌讳。月黑风高,我“突突”骑着黄色老式“嘉陵”摩托,奔跑在黑夜之中。泥砂公路,坑洼颠簸。姐姐坐后面,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抓紧我的肩头:“慢点,抖得很!”而我则想插翅快飞,一下子飞到她家里。
然而……再让她失望,我真的觉得老天不公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姐姐终于达到了目的。真是8年抗战,10年生儿。其间辛酸,只有自知。
见上了“带把”的,一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但是乡政府的找上门来了。三胎是重罚,要交数万元的超生款,还要注销姐姐的“城镇户口”。姐姐耍起了蛮横:“这‘城镇户口’啥球没得,不如当农民强,有块地种菜卖。罚款呀?要钱没得,要命有一条!”
话是这么说,还是赶快凑钱。贵哥贱卖了自己正红火的方解石厂,又东求西借,也只凑起3900元。
姓黄的乡长数过钱,笑着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放不出‘血’了!算了,扯清单!三千九就三千九。三九三九,天长地久!你的儿子就叫‘三九’吧,易长成人,长命百岁!”人家当领导的就是会说,逗得大家都笑了。
这次姐姐终于犟嬴了,然而从此家道中落,一贫如洗。多少个寒月升起的深夜,姐姐独自一人,背着大筐蔬菜,划动短矮双腿,步行30里,“降雪喽,泰山顶上一青松一——青——松——哦喔……”哼着她熟悉的京剧为自己壮胆,扑进县城赶早市……
时光飞逝,转眼20载。姐姐的子女都在涂市工作安了家,两个女儿先后成家立业,儿子三九也大学毕业,在一家国企上班,按揭了新房。姐姐终于走出了人生的阴霾泞泥,崎岖坷坎,眼前艳阳高照,一派祥和。她大着嗓门,乐嗬嗬地感叹不已:“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呵嘻!”儿大女成人那种功成名就的幸福感,难以言状。
有惊无险。长途大巴车左后外轮被铁钉刺穿,一下子泄了气,独轮支撑,重量下压,车身倾斜明显。司机缓缓停车农家房前,大家下车,房前避雨,更换轮胎。这山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找不到修理铺子,师傅只好戴着手套,自己动手。有伞的乘客在雨地为师傅支伞,搭手帮忙。
房主人是位热心老大娘,她搬出家中的草墩,长条木凳让大家坐,并说白马山上的公路还要烂。这些年高山移民,山上已无村民居住了。那公路有名无实,来往车辆很少,没有专人养护,有的地段,村民沿旧公路建起羊圈牛栏搞养殖,占去半边公路,大车勉强能通过;近日屡发山洪,有的地段被冲得坑坑洼洼……前途未卜,听得我们悬心吊胆。
而我更担心姐姐的病情。刚刚爬出人生的沼泽,却又被疾病困扰,这命运也太不公了!姐姐有生命危险吗?弟兄同屋长,衣饭各自求,但几十年来的手足情,怎能割舍分离?况且姐姐大半辈子都过得不顺遂,常遭命运捉弄,屡受打击,却坚如磐石,如她嘴里常哼唱的“泰山顶上一青松、一青松喔哦!”恍惚间,我觉得姐姐的人生,有点像这辆长途客车,高速路上本来驶得好好的,却又被迫走上老公路,道路艰险,困难重重,仍要负重前行……凭着姐姐坚强好胜的个性,她一定能战胜这场病魔的!
那个女子有意靠近我:“叔叔,听你起先车上打电话,你也好像去涂市看望病人?”
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说我是她的大舅舅吗?可我从未听姐姐他们一家人说过,有个当年丢弃的女儿而今已联系上了这件事。只是我的猜疑而已,也许她本不是姐姐当年遗弃的女儿,她去涂市看望的不是我姐姐而是另一个“生妈”,也许会从她的交谈中获得许多意想不到的故事……这是一次深入了解的好机会。然而,猛然间,我对这女子在厕所洗手间的那幅作派特别反感,“唔”一声,扭头一边,不再搭理。
大雨滂沱。这时车师傅换好轮胎,勒了把额上的雨水与汗水:“车修好了,走了,走了!”
乘客们依序上了车。长途大巴车,驶出山寨,朝寨后大山——白马山驶去。
作者简介:姚明祥,男,笔名姚汉子,土家族,重庆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等全国报刊。出版有散文小说合集《永恒的歌》风情散文集《酉州风情》中短篇小说集《神树》(重庆市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十三五”重点文化项目)等集子。小说“神树”获重庆市首届少数民族文学奖。重庆酉阳水利水电实业开发有限公司供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