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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巢/陈见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0-10-26    


后巢


陈见



 我叫慲子,我老家的名字扁扁的,长长的,怪怪的,不规则地叫做后巢。

 后巢,酉阳某村,从其名可以猜出其地形如巢。四面环山,丛草间树,稀稀落落,若八旬老翁之顶,可印证童山这个说法。本是原始茂密森林,覆盖连绵,豺狗成群,猿啼四野。六十年代赶英超美,伐木炼铁,山秃岩现,白石斑痕间杂黄土台连,远望去象美国篮球明星罗德曼西瓜皮式发型,甚有特点。村口两棵柏香树,翘然耸立,径约米余,格外分明,似用作证明此地为原始森林之说明书被撕散落,余一二碎片。能苟立此地,幸得树边村中人供奉之土地保佑,为村里风水之树,坚挺地活,毫不松懈倦怠。

 山环中凹如巢如撮箕,无规则地座落二三十几户人家。每家房前屋后皆有竹丛,“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东坡先生若看见,必很欢喜。

 撮箕向前至底有一小河,原本欢快奔腾,大概与山土为同胞兄妹,在林尽树枯后也乳消汁竭,潜伏河岸壁底半夜啼哭不已的娃娃鱼也一同消失不见,使村妇用之作神化故事传听于绕膝孩童的根源荡然无存。

 撮箕背呈坡势及底为龙潭子,因一天然水潭命名,其水自地底上涌成潭,决口西去,常年不断,流去数里之外又沕入地下。前人不懂喀斯特地貌特征,不知为暗河外涌,见其来无踪,去无影,谓之神龙见首不见尾。并传得一神话:

 兄妹两小孩此地嬉戏玩耍,地中窜出一怪物衔妹入地。兄疾呼无人救助,遂持一叉跟随而进。于地下见得一两角蛇身怪物,并蟹精龟怪若干,作势欲噬其妹,兄大怒,持叉向前,与长角蛇身者大战三天,战时蟹精龟怪异啸乱嚎以乱兄志,不支之际,其父母与村中人赶来,敲锣打鼓,口唱土家战神曲。并一端公请神,一神婆请仙。兄勇力大增,长角蛇身怪物不敌,逃向洞外,被观世音菩萨收服,言其为东海犯天条之龙,锁于数里之外的降龙洞。并收得兄妹二人为座前金童玉女,翩然升天。



 除了子虚乌有的龙潭子之龙外,后巢正是蛮荒贫瘠之地,与所有的风水宝地都拉不上关系。所以七四年慲子降生于世时,没有任何征兆,天上既没打雷,地上也无红光。就是出生后啼哭也与其他孩子一般无二,不洪亮如钟,也非气息奄然。

 唯一不同的是,慲子的脐带是我母亲桂青自己用剪刀在煤油灯上烧烤后剪断的, 油烟熏熏的黑剪刀没有带给慲子一点不利,生命力倒也可叹。

 我父秋生,小时我喊他“爹”。爹是老三届,家里穷,读初中时穿三角裤上学,三角裤是他的四爷送的。秋生能上学,真心感谢伟大共产党,因此在学校积极倒尿罐。后来历经周折脱了泥巴皮,成为本家第一个吃皇粮的。说起来轻松,其实每一步都充满艰辛,个中滋味难以言表,唯其自知。

 我读小学,秋生就告诫我对任何人都要说自己是三代贫农,在阶级斗争中要拥护伟大的党拥护毛主席,其时已经很少提阶级斗争为纲,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和马克思两位老人家已结伴去了另一个地方当路线学博士导师,据此可看出秋生受惊吓的程度不轻,亦可推测出现在六七十岁左右和以上的或多或少有些心理疾病,在此取名“六七十年代综合症”!

 爹也教导我要五讲四美三热爱,要尊敬师长团结同学……,总之,思想品德课上的每个字都经过大喇叭在秋生脑里生根发芽后,将移栽进慲子的脑子中。只是土壤改变土质变化,移植并不成功,一腔期望付东流。

 七四年文革还未结束,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并家庭包产包干并办土地证是80年左右。我娘桂青每天跟着大喇叭节奏同频上坡下地,累得倒下铺就睡,睡得安稳。怀上慲子孕前生时生后也没做梦,长庚星和其它异兽都不曾到梦一游,更无飞燕投怀。我的爹那时正一棵红心向党,紧跟得很少回家。秋生与桂青住的木屋和老屋距离有几台土坎,生产时竟谁也不知,桂青剪断脐带,将慲子抱于身边疲软睡去,只能注定我的人生将坎坷!



 集体社每天都要出工,桂青也不例外。吃的是苞谷稀饭与红苕洋芋等杂粮,最困难时要吃苕藤吃野菜,吃磨过的苞谷核。桂青奶水一直不足,饥饿时我拼命地哭嚎,抗议至声嘶力竭却于事无补,吮吸得桂青奶嘴发痛也不能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于是桂青有时就会在蛮儿吃饱后,将我交给兰香接济接济。

 兰香是我二爷的女边,蛮儿是其大女儿,比我早出生几月。

 后巢人称老婆是“我屋里”或“我女边”。女边是针对男边的说法,同样的,女人称自已男人是“我们那个”或是“我男边”。此称呼由来不见民俗家和语言学家考证,当地土语。受改革后外来文化洗白,现己渐无。

 二娘兰香是寡丁子出生,寡丁子就是孤儿,无父无母孤苦一人为寡丁,的确形象。兰香身世如此,小时为了活命,能吃的东西都吃,无口忌,捉蚼蚂抓麻雀,打蛇烧蛇,捕鼠烧鼠,在那个粮食匮乏的年代,蛮儿吃过以后,有时兰香的渼嘴还牵丝地下滴。幸得有此二娘,我半饥半饱撑到走路。

 蹒跚学步的慲子由丫头照看。丫头是我姐,大我三岁。“东方红,太阳升”,爹要做现代追日夸父,常不在家,妈要出工,所以照看弟弟的责任竟然落在了只长我三岁的丫头身上。丫头觉得委屈。桂青叮嘱再三把慲子交割于她,后上山下地。初时丫头会守在弟弟身边一眼不眨,若有其他细娃儿叫唤,玩耍的天性就会使她应声跑开,慲子在后面摇晃撵脚,总也撵赶不上。慲子扯声哭喊,丫头耍心大开,不管不顾。 长者见了给桂青学话,桂青听后只是无奈地看着两细娃儿,有什么法呢?

 过几年,蹒跚行步的慲子象闹海哪吒一样见风硬朗,跑得跳得,顽皮异常。好胜争强。大点的娃儿怂恿他从高坎上跳下,日弄他偷地里的黄瓜蕃茄,无不照办。一个路人在此歇脚喝茶,有抽烟的大细娃儿便支使这慲子偷得背篼里一包美人蕉,交上来后藏旮旮儿吞云吐雾,桂青知晓,撵着慲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够。时间一长,大点的娃儿做错同类事,只要有慲子参与,顺势赖在慲子身上,慲子总申辩不得。次数多了,被打时慲子就会瞪眼看着桂青,也不说话。长大后的慲子遇事都是这样,被一些人称耿直,说话者背地却有笑意。



 和大一些的娃儿玩耍带给我的更多是快乐。屁颠屁颠跟在他们身后,上山望牛。

 我们这地方称放牛是望牛,很有道理。除给牛吃饱外,我们最大任务就是要看住牛不要吃了别家麦子苞谷,要不人家一年无收,要找大人算帐,脾气不好就要干架。大人自然就要在孩子身上撒气,要饱尝一顿“荊子刷儿炒肉”。荊子刷儿是当地的一种竹子,干细结实,打在身上生痛,打得青一道紫一道也伤不及骨,其打小孩子的功能被各家大人通用。

 所以望牛之望,是隔三岔五都要用一下的,不管是在打牌、还是在打猪草、还是在弄柴,过一会儿都必须抬头找找牛的位置,如此说来,这个望,不但必须,更是大大有理!

 慲子年龄小,在和大点的孩子一起望牛时,桂青就没有附加给他别家孩子应做的事,——打猪草、弄柴。丫头要大些,打猪草是要做的,这时丫头又很委屈。

 委屈也只是出门瞬时,上得坡来心情豁然开朗,开心戏耍。

 这些农村游戏取材极为方便,精简适用,无需钱财,粗略介绍几种,宜推广应用,尤其是城里小孩儿,动辄上百元,买个破玩意儿用得三五天非坏即扔,浪费严重。

从坡上或河里捡来大小一致并外表光滑的石仔儿,或大石击小石砸成此样。四至七颗(不同颗数玩不同玩法)。将石仔儿倾倒在地,捡出一颗高抛,同手同时再捡其它,抛捡同步,一二三递增。一轮结束,将仔儿自手心抛至背后,先满一百者胜出。游戏为“捡仔儿”。

 “背签儿”则是从树上折取同等粗细长短木棍,枸技最佳,去皮后白白净净,尤为漂亮,只青硬丝茅棍可媲美。玩法是将签竖立,自然倒下,再一根根取出。规则是不能动摇其它。会玩者手法多变,单手持签轻挑,双手把签上抬,到关键时忍住痛,从头上猛然拔下一根细发,呲牙咧嘴中屏气静心,将头发自签中穿过套起,迅速上提,继而欣然换气,其效“于无声处见惊雷”,妙不可言!静若处子,动若矫兔。

 分组可“跳飞机”。在平地画格,锤子剪刀布划拳分对家分先后。将石块瓦片放入格内,单脚踢跳带到指定位置。有时是十数个废电池前的塑料盖,用线穿一起,不会踢坏鞋,比石块瓦片好。

 “五子棋”属于智力活动。下棋需静,少了嬉耍欢笑,慲子不喜,亦不擅长。取材简便,几脚将浮土抹平,细棍一画,棋盘即成。一方石子,一方木草。下法无外乎连、挑、夹,易懂好学,但现在人把它弄得繁杂,什么月什么星地取名大堆,把个简单的事弄得挺玄,使初学者生畏止步。现在学者通行此术,不弄得复杂就显不出自己能耐。一个简单事物,本可通俗易懂,偏要绕上八弯九拐,非此不成哲。这现象有点象现在的电视台里当主持那几个姑娘小子,明明请了来表演的佳宾不用,为了显摆自我,就他几个就在上面唱跳折腾半天,无非只是想说:哥们姐们也是个腕儿!

 “打豆腐干”讲技法。以纸折叠,形似豆腐。山中少书,材料不易得,家里没有哥哥姐姐读高年级,原材料就供应不上。若有硬药盒或烟盒特殊制品,最受欢迎,拿在手里大大的花花绿绿得好看、打在地上清清脆脆得好听,山民抽地中自产毛烟,有病冇钱买药,物以稀为贵,家里有上大摞,冇事时是能拿出来炫耀一番的。所以就会专心研究怎么赢得更多。游戏规则却也简单:豆腐干有正反两面,击翻另面朝上。若是翻了N遍还是开始同面,空了吹。看似简单,打起来有学问,要分析从哪下手?怎么下手?如果两个大小都差不多,位置也都在平地,自然是力大者胜;如果对方出的是大将军,比你大得多厚得多,直接硬击无效,就得从边上找口子用力扇;幸运时,对方不幸悬空于某石台或土坎,只需轻撞边沿即可……,所以玩时不仅要分析各自实力,还讲究天时地利。这个游戏是力学启蒙,也将教会玩家审时度势。在慲子眼中,打豆腐干的高手无疑具备将军禀质,虽说我一直不见哪个当年赢了我若干的成为将军,甚至连乡长都没得一个,不过因势逢源,适值乱世,未必这些中间就不会成为一个将才!

 游戏当时,慲子颇受欢迎,——我玩得不好,爹经常把不用的报纸和红旗杂志带回家中。 

 “跳绳”和“跳皮筋”中间要穿插些儿歌:“小汽车,嘀嘀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新疆是个好地方,疆南疆北好风光,火红的太阳红又红,新疆是个好地方哟!”。这是女娃儿的专利,男娃儿偶尔也玩,但玩得不好。慲子玩得不多,经常看见女孩儿们喘着气,红着脸边跳边唱,头上的马尾巴随着节奏转着圈,颤抖着,跳动着,好看得不得了,好听得不得了!

 游戏在村里娃儿那儿就象穿在身上的衣服鞋子,只有那么两套一年四季都存在,实用而不改变。城里孩子的衣服鞋子多,所以他们的游戏也乱七八糟,成人后喜新厌旧的事儿也层出不穷,这是必然,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距乌江不远的丁家湾属于城乡结合部,从农村进入小镇的慲子就象被流感传染打了几个喷嚏,成年了虽然与妻子相谐,却也学会沾花惹草。

 游戏的快感慲子终生难忘,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慲子每升一级换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都会使他对儿时游戏怀想不已。待慲子婚后有了孩子,见到大点的娃儿每天叼着烟泡在网吧,或三五个坐在桌边发金花打麻将,见到某些望子成龙心切的家长把硕大书包挎在幼童肩膀,东老师家补课,西老师家学琴,慲子都有将上述种种游戏齐刷刷陈列在这些孩子面前的冲动!

 这些游戏从性别上可分为女游戏和男游戏;从性质上可分为文游戏和武游戏。通常女游戏就是文游戏,充满智慧、巧妙、空灵,如捡仔儿、背签儿、以及所有跳字辈的;男游戏就是武游戏,充满力度、刺激、强悍,如打豆腐干、打洋战。例外的只有那下五字棋,不男不女,鞭子落茅厮——文不得得武不得,象这种墙头风吹着的草,慲子是一生愤恨。幼稚的慲子不懂,今后那要能在万人大众中扬名立腕的,却正是这种货色,若要不信,就百度百度、搜狗搜狗,上述种种,除了五字棋,你能找得到哪样?且不说现在的五字棋衣着光鲜,那星呀月呀的内衣都是好几十件!不喜五字棋的慲子爱好那酣畅淋漓地打洋战,爱好那打下去清清脆脆、一目了然的打豆腐干,偶尔也客串跳字辈的表演。童年的慲子倒也是文武双全的!



49年天安门城楼上,主席和众英豪们站着向欢呼的人潮挥手,带着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成功的喜悦,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人站起来了!中国人太多了,地太少了,老人家不住想方儿,大战钢铁,赶英超美,伐木烧山开荒,兴修水利。后巢人对党是忠诚的,对主席是热爱的。“主席的话儿象钟响,敲得咱心里亮堂堂”!不等大喇叭开叫,太阳刚一东升吐红,看毛主席字字句句闪金光的书有了方向的后巢人就扛了挖锄紧跟“大跃进”的步伐在山腰开工干起来,边干边想着年迈的主席向着自己挥着手,一脸和蔼。“主席对咱微微笑,劳动的热情高万丈”。挖锄舞得呼呼生风,累了往手心吐口唾液两手各自换个向拿把继续,关于女边男边腰带以下的话题在劳动时都没多说,以“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热情,以“干一天等于二十年”的进度,倏地一个袖珍水库大功告成。其时慲子三岁。

 水库之袖珍有理有据。横向不足三十米,纵向二十余米,并坝堤高三米出,堤宽不出三米。库边一天然水源,出水只一小儿饭碗大小,长年不干,积春水夏雨,现底之时不多。筑成后时不长即青草连连,过些年月也有了泥鳅,也有了小鱼,无人养殖,这苗子来得蹊跷,竟似天降一般,或为好事者从河里捉放于此?来去之间,无人在意,无人考证。

 三岁多的我自然未形成如此逻辑,只是看鱼儿吐泡,积水绿中泛黄如淤,鱼背黑白偶现,弹跳在下雨前隙。我手持三角木板频频瞄准,以不见为击中,中则狂喜,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吖吖大叫。得意忘形,三角板落入水中,慲子跃身抓板,敏捷如燕,身手了得。

 落水甚响,惊得坡上放牛娃儿大喊。放水入秧田的桂青听得失色,张惶疾奔,扑入水中。幸好天干时常放水,潭水深只米余,不然这一扑连桂青不保。桂青不高,水及胸,抱得慲子上岸,泪汗相淌。仆面放下,慲子吐了水,哭出了声,桂青涕泣转喜,又转怒,掌击慲子屁股。桂青耳听得我哭有音乐之美!

 大难不死,还有一劫。

 住落在山坡,后巢田不多,集体分得有田在喧桩坝,相距数里之外,每年收割完毕,如有精细人算计,或有四成劳力徒耗于往来行走。慲子落水次年,桂青与社人出工至此,各家小孩儿跟随。大人下田栽秧,小孩儿入溪耍事,各自分流。慲子看大孩子水里逐捧得小鱼,从石块下翻搬捉得螃蟹,羡效随仿。捉鱼不得,专心搬螃蟹,搬一块前行一步,埋首行进,到了深水区,一滑,沉了下去,张口叫喊便进水,竟喊不得。下了去又上了来,上来了又下去。沉浮之间,幸好众人歇气,国公坐田坎正欲裹杆毛草烟,不意见得水面闪烁的脑壳,慌忙扔了烟杆,抱将起来。一阵摆弄,居然醒转。

 两劫有幸,慲子成年后落拓潦倒,由此可见大难不死必有厚禄或后福的都是谬言。适值正在乡上做代课老师的秋生路过,骇得失魂的桂青急忙将儿子一抱交于他。此后半年我就在公社院内给孃孃伯伯们操着正步,博众人一笑。慲子每见姣美女子把孃孃喊得亲甜,又把伯伯喊得怪熟,平白就得了许多水果糖。



 大跃进以前,后巢是深山老林,多有豺狼野兽,故鲜见独户单村。村寨建房环围,圆木结构,青瓦覆顶,窗镂花格,司檐悬空,木栏扶手,走马转角。正屋三间,中堂边厢。以右到左,长幼有序。人多无力建新房的,则厢房前加偏檐,隔堂屋称后道。堂屋前两扇大门,侧面各取小门,间间相通。外青石板铺街沿。

 正屋门边竖牛角灶,灶面三锅,大中小,大锅煮猪食,中锅煮菜,小锅做饭。土灶后有水缸,边有背水夵桶,木制,上大下小。前壁取窗,窗下置火铺,火铺高约二三尺,内外八桩支撑,六尺见方,中空径三尺,或圆或方,以土石垒平,中架三角铁,鼎罐煮饭,铁锅炒菜,故也四季常用。置木质小板凳,以应人客往来,也有草墩,大谷草揪成,用竹条扎实,或铁丝绑缚,以防谷草散乱。

 正屋前后以板相隔,后面卧室,即小屋。离地五尺搸板叫地楼,防潮。悬空处放农具。地挖窔洞子,冬贮洋芋红苕。小屋上封阁楼,旧时姑娘未出嫁,在阁楼上寝起或是绣花。有了来说亲事的,从上面看下来,男方长相谈吐一览无遗。

 碗橱直接打在隔板上,讲究的就雕上花草鱼龙。

 老屋是我老祖即你们说的曾祖父修的。两边石头起坎,附加偏檐悬空,正是土家吊脚楼。我的老祖在大清时卖豆腐、打麻糖,曾经杀过一头一百五十多斤的大肥猪。在我这辈人上百斤的猪已不能成为肥的定义,但那个年代却是件了不得的大成就,因而宴饯乡邻,同村一孤儿名三毛者飨后念念不忘。同时买得许多地,生三子名龙虎凤,我喊公,有两女各嫁邻村。三子两女未将祖业光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解放后只四公一人划为富农,余者皆免成份之祸,三公一度混成了生产队队长。

 同胞弟兄,为何独有四公是富农?

 四公六岁娶亲,大喜之日,新娘一行到得院坝,礼炮大作,新郎竟跑出来与玩伴儿抢哑炮,成为笑谈。新娘长新郎若干,常抱在怀中,背在背上,在当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至今日必引人众围观。多年后方得一子,命薄夭折,不久其母也陨。三人分家时三一三十一,平均不少。至土改评成分,一人家业,自然就多,故为富农。

 鳏居数年,后有人说来一女子,邻省贵州某县人,其父原保安团属职,解放后被革命。如此缘故,倒也心甘情愿嫁了过来。县城女人毕竟多见了些世面,把家操持得井然有条。四公原有铁匠手艺,得此内助,渐而顺坦。

 常说“撑船打铁磨豆腐,人生三大苦”,可四公有此手艺作补贴,日子却比别人过得滋润。农活儿一忙完,与城里来的女人在铁铺里轮锤拉炉火打镰刀打砂刀打挖锄打薅锄,打好了就赶场,卖完了就割上半斤肉,买上一块豆腐,再跑到杂货铺里打斤酱油打斤醋,买味精买花椒买海椒。回了家,城里女人把这些东西在锅里一综合,香飘得坡顶坎脚到处都是。慲子清口水直流,小时常在心底感慨,如长大后听得的赵丽蓉老先生的“怎么那么香?怎么那么脆”?其实也只白菜大萝卜,偶尔吃上一回,恰似老残游记中白妞王小玉的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四公铁匠日子过得舒坦,可见生活有时对于农家人来说无所谓苦与不苦,是一分劳力一分代价。

 公一生憨厚,他女边我喊妭妭,和爸爸同音,这个称呼有点打理扯。我和丫头随秋生去了邻乡,满口的后巢口音被人嘲笑叽讽,自此就不喊爹了,叫爸爸,跟场上的街娃儿街妞儿一样,和语文书一样。文明的歌声在后巢唱响,慲子随爹进了丁家湾,与丫头在后巢率先引进了“爸爸”这词儿。我和丫头在坎后喊爹吃饭,妭妭就在下面哎哎哎,妭妭不知道这一声声爸爸是哪门子经,一声声不断应答。我和丫头又大声解释,“我是在喊爸爸,不是在喊你!”妭妭还是不明白,这时又听见爸爸俩字儿,大声应道:“喊我做哪样子?”纠缠反复,象祖孙间在说相声。

 妭妭是地主子女,三公是生产队长,三公大义灭亲不待见哥嫂,公和妭妭一度打算举家外迁。古训“疏不间亲,新不间旧”,但“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现在毛主席一张口同时眨了下眼就把两兄弟弄得红眉绿眼的,足可见以后出书的写这句话还要加个旁释!



 爹初中毕业后从学校回到后巢,是响应领袖号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秋生穿着他四爷送他的裤衩上学,不免要遭受女同学的白眼,男同学的嘲弄,老师的冷漠自无例外。心里无比屈辱,半夜里蜷在疮痍满目的薄被中默默淌泪,想自己那老实被人欺凌的父亲,想不甘受欺却只能以大骂出气的母亲,想着挨饿受冻的弟弟妹妹,咬着牙第二天早上继续倒尿罐!

 然而,这些努力都化为乌有,随着一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只能哪里来哪里去。回到家的秋生茫然站在门口,不知去向。蔫如霜打的茄子。白天随众人出工,晚上在心中仿写领袖的字,等待时机。其间也有人给他说姑孃,家贫地劣,总也不成。

 秋生一手好字,聪明会说,那个年代自愿非自愿也得入派争斗,见得许多人物呼风唤雨如昙花一现,便乖巧起来,既不冲往最前,也不掉后。见得对方有人落难,偶也通通风,报报信,人缘极好。

 秋生的舅娘有个干女,父母是地主子女,舅婆一撮合,俩地主子女老鸹笑不得猪黑,此事便成了。桂青成了爹的女边,就成了我的妈。

 爹婚后夸父追日,也不常住家。中间也到过贵州作过泥水匠,也从贵州买过竹子回来编竹器补贴家用。勤快上进,后也管理村务,代课教学,能力突出,经工作组推荐,去了异乡,进了信用社。真成了脱产干部,在乡里一时成了老母鸡脱毛变凤凰。秋生携子前往异地,脱产工作来之不易,加倍珍惜,一双儿女无暇顾及,饿得丫头慲子在院中常大哭。丫头学着做饭,半生不熟,姐弟二人饥一餐饱一顿,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三中全会后见了一些人开始在做买卖,无人干涉,秋生买了本裁缝书自学,教会桂青后找了个简陋铺子,桂青做开了裁缝。顾客都是农村人,做衣讲究适用,也不花哨,穿得就好。自此,一双儿女终不曾受饿,学习不差,夫妻二人高兴!

 偶尔回后巢,翻山越岭要走一整天。那时没有公路,后有了公路也见不着几辆车。往来无车代步,清早起来,天黑到达。山路高低不平,或田土,或山坡,或树林。有泥泞,包包坎坎有土,有石,有岩。丫头七岁,慲子不足五岁,走在路上要手足并用。秋生心痛娃儿,将大点的丫头骑放在肩上,为“打马马驾儿”,将小点的慲子抱在怀里,抱得手酸了,放下孩子,让他们走一小段,缓过气来继续。手酸得不行了,让大点的丫头下来走走,再把慲子放到肩上“打马马驾儿”。边走边逗孩子,让孩子给自己说老师教了些什么?会什么?再不然就让他们唱老师教的歌儿。唱生产队养了一群小鸭子,唱我是一个小木匠,唱剪羊毛,唱我也扛着小锄头跟着爸爸学种田,唱桥下轮船嘟嘟叫,桥上火车呜呜跑,……,秋生给孩子说火车好大啊,有好几间房子大,轮船好大啊,比你们学校操场坝儿都大。

 爹只是给自己一个想象,他没见过火车轮船飞机。

 秋生问两个细娃儿想看火车不?想看轮船不?回答说想。就又问想那要怎么办呢?慲子想起了课本上的话,就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爹问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再怎么样呢?慲子冲口大声地说,考大学。出乎秋生意料,也就欣慰起来,手也不酸了,脚也不软了,健步如飞。

 满心欢喜的秋生从此认定了慲子将来是有出息的,若干年后他意外身亡,慲子每念及于此,愧对先人,越发不振。

 


 次年,秋生工作调动到了丁家湾,丫头和慲子就随桂青回了后巢。

 村小学老师教拼音不准,教着教着就用了方言。“……国,国家的国,队,生产队的队……”那个国字在老师的口里,喔音成了梅花音,其读音用现在的汉语拼音是无法标识的,要借助国际音标。那个“的”字,方言中的是里音。

 教书的是个老头,教时头有时要摇,象古书先生,音拉得象胶圈儿一样的长,听起来象唱歌。真正教歌却好听不起来,象村中办事务时的吹鼓梆子中的锣响,那锣中间裂了条缝,常要跑音。慲子也不去计较他,总觉上课时间太长,等到叮叮当当响起,就箭离弓弦般冲出了门,金鸡独立在种着白菜的操场上。盘脚斗鸡,也打架。分派。搞不赢的总有大点的娃儿上去帮忙,后巢细娃儿多,这时就要占起首,赢多输少。

 放了学有两条路回家,要打豆腐干儿背签儿捡松菌打茶泡儿打刺泡儿打八月瓜打羊渼打牛渼摘月季摘映山红就走坡上的路;要下河洗澡下河摸鱼摸螃蟹捉黄蟮捉泥鳅就走谷底溪边的路。

 无论哪条路,放完学就要开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慢慢走。只十几二十人也浩浩荡荡,花红柳绿散布在坎上岩下的乡间小路,吼老头裂了缝的锣响。吼着吼着就成了读歌,一字一顿,响彻山谷,应声不绝。

 回家早了是要被安排做事的,就在半路停了下来,打豆腐干儿,背签儿。窜到灌木丛捡松菌,到茶树上打茶泡儿。果实成熟了圆圆滚滚,后巢人形象地称做“泡儿”,成熟了不叫红了,是黄了。刺泡儿草泡儿黄了亮晶晶,剔透诱人,放嘴里清甜。有两种果子象“渼崽”(奶嘴)。羊渼小,牛渼大,酸中有甜,甜中有酸,健脾开胃,很得当地人喜欢,常有农妇摘了背到场上去卖钱,一杯三角一杯五毛。又打得些猕猴桃,打得些刺李子。吸映山红中间的甜花汁,把花嚼了吞下去。

 走溪边路天热是要下河洗澡的,姑娘崽崽就走在前面,转到山坳那边摘花打刺梨子,儿子崽崽脱得赤条条,霆霆通通跳将下水,个个浪里白条,把个小东西在前面甩来甩去,也不知羞。撩起了水,打起水战,嘻哈间水进了嘴,忙背过身,耳里又进了水,上得岸来侧着身子跳,跳得耳里嗡地一声响,水出来了,又下水加入战团,直到嘴皮发乌作罢,穿了衣服搬螃蟹捉鱼捉泥鳅。捉得下细了,裤子湿了水,怕回家着骂,忙脱了下来,死命拎干,放在晒热的石块上,挂在灌木枝头。

 天色渐晚,有人户家里升起了炊烟。在山坡的,在河里的,都收拾好玩耍的东西,挎好书包,回家,一溜小跑。

 饭后藏猫猫儿。

 先锤子剪刀布。

 有时点卯:

 点子点,胡豆眼

 逗棉花,除开他

 ……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在家

 除开就是他

 ……

 点中的人蒙上眼,或指令到某一旮旯,喊:开始。

 找者从火铺底找到吊脚楼下,从牛栏中找到猪圈旁,没有就跑到屋后,屋后有树林,有坟头,不是大胆的也不去那儿藏,不是大胆的也不去那儿找。更大胆的从屋前土里越过几个垄梗,跳下几个土坎,趖过几个草坡,最后直达谷底。这里没人找得到,也没人来找,过得一阵反方向自个儿回来,带着使人找不着的自豪!

 慲子人小,心眼儿也实诚,游戏有始有终,经常有其他孩子都回家在自家火铺的草墩上坐着,或已上床睡觉,他还在火铺底下猪圈旁认真搜寻;也经常胆大地躲到房后坟边不出来,对方找而不得怏怏回了家,慲子还在坟侧屏住呼吸不出声响,在那儿自得,他忘了妭妭在火铺上摆的龙门阵,龙门阵中鬼嫁婆把细娃手指嚼得象萝卜一样脆!

 别家都吹灯入睡了,桂青站门枋上扯着嗓子大喊,最后在冒出来的慲子屁股上象征地扬一巴掌,慲子的游戏才告结束,洗脚溜进铺盖,仍兴趣盎然!

 不藏猫儿就“打洋战”。

 打洋战尽显男儿气概,慲子最爱。

 之所以叫打洋战而非直接了当称打战,是因除了传统的大刀长矛外,游戏中有洋枪洋炮。

 其时慲子不知洋战背负着沉重历史,四大发明的故乡是中国,火药在大宋就被应用在雏形的各类枪械中,大明时朱棣在军事上成立了专门的火铳队,可是真正发扬光大的却是欧洲人。八国联军和小日本提起洋枪洋炮回来几下就把大清天朝上国瓜分成了几大块,各自霸占,直到慲子上学,部分尚未回归。可笑的是,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后,在京城某仓库发现了一批封存二百多年的明末制火器,有的比八国联军的装备还先进。

 少年慲子学习历史,提起澳门香港,慲子都想拿葡萄牙英美等帝国主义的妈妈出气,非要强奸她还过不可!当然这里只能归纳为遐想,就象有人说给他一根足大的杆杠他能翘起地球一样,我没有那么伟岸的阳具!

 其时洋枪洋炮使慲子倍感历史耻辱,幼时却是无尽的欢乐。

 大人们农活忙,没有枪没有炮,亲人敌人都不给造。洋战开打,顺手拿上一根四季豆杖杖儿,一根包谷梗儿,视战场需要,或作刀、或作枪、或作炮,灵活机动,威力无比。将来科技发达了,可以把孙猴儿的如意棒参照此模式制造,分发给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没事做了,哪年甲午咱们跑到华盛顿白宫跑到伦敦白金汉宫跑到葡萄牙里斯本贝伦宫咆到法国巴黎爱丽舍宫跑到日本东京皇宫跑到德国柏林贝勒维宫跑到俄罗斯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咱们整还过!哪怕咱们脚杆跑弯,哪怕咱们脚杆跑伤!

 手枪方便,臂一抬,拇指食指一伸,后三指微屈:“……叭勾,打死个翻译官。”

 洋战中,指挥官由大孩子担任,只大孩子才有体能优势,进行冲锋陷阵。远距离可用手枪“嘙嘙”单个击倒,也可“哒哒哒”机枪遍扫,也可“轰轰轰轰”大炮开火。近距离却只能展开肉搏战。没有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指挥官身先士卒,一盘散沙遽轻易溃败。指挥官神气,慲子不免羡慕。

 两指挥官锤子剪刀布先挑精壮好兵。慲子不起眼,最后眼睛才在慲子和二三小不点头顶掠过,慲子眼巴巴候着,听召归队,安排的敌人自然也是挑剩的老弱病残。各自占领高地要塞,以现代化武器开火。口干舌渴,唾沫弹药耗尽,指挥官挥刀一指:冲啊!展开肉搏。慲子纵身跃出战壕,猛虎下山扑向那个同年孱弱。

 大家都很具敬业精神难免有人带伤挂彩,慲子一直是有人以坚强勇敢鼓励他跳高坎偷黄瓜的,鼻子出了血,膝盖破了皮,只`竖大拇指一夸:凶!本沮丧的脸色瞬即转作无事。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具有优秀团队合作精神、良好的素质、以及坚强的性格,被殴挂彩的那个孱弱,体格不好,意志不坚,但头脑相当发达思辩过人。以高分贝的哭声作提醒跑回家,以红淋淋的挂彩作展示告父母,其父母面色忿然,领着他寻找秋生桂青,指着哭者脸部,挽起哭者裤脚,以示铁案如山。这时我必猛品一顿“荊子刷儿炒肉”。

 恶性循环由此开始。晚上慲子摸着青痛炒痕,咬牙切齿,第二日找到告状的体格懦夫思想巨人,一番拳脚。却又将上一幕重演,周而复始,至慲子再无勇气去面对荊子刷儿,方暂时告终。

 慲子常一根筋走到黑!



 四季都玩的游戏,在夏日和早秋里最有味道,惟一的瑕疵是那嗡嗡不已的蚊子。天气炎热,大人在屋里也着不住,就会串门,主人就会拿着蒲扇搬了板凳、草墩、茶壶,女边张罗着倒茶水,坐在街沿上,坐到晒坝里,男的抽毛烟,女的纳鞋底。口里说着庄稼的长势,今年的收成;孩子的成绩;昨天坡下面牛三家女边和婆婆妈吵了嘴;乡干部某在丝茅坪摸红牛家女边被红牛看到了拿起棒棒追了好几里……

 有孩子玩耍回来,母亲就会吼他把刚换的衣服又弄脏了,于是话题就转了向,其他的大人就会说这崽崽长高了,长胖了、长瘦了,读书读得读不得,读得要考大学要脱产要做官,读不得就说大了找不到姑娘,或说只能找盖上的麻子妇人。就逗孩子,问他要不要?孩子脸就红了,不言,却在心底里有了一个朦胧的意向,不是麻子,是最好看的,就象学校年青漂亮的某女老师。

 这时大人们却又将孩子身上的话题似吆牛铧土到了边样迅速将铧口一提,起了另一个邑头。

 一直说到凉风不是一丝一丝,是一阵一阵时,串门儿的才把茶碗放在街沿,起身告别。

 于是沉寂下来。蚊子嗡嗡地飞,桂青搬了草墩坐到孩子边,用蒲扇在孩子身边挥舞,慲子将头靠在她胸前,感觉温暖。

蒲扇轻轻地拍打在孩子身上,月光投影,扇子在慲子身上一收一折,节奏舒缓而齐整,桂青搂着孩子,哼起了儿谣: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嫂嫂起来纳鞋底

 妹妹起来舂糯米

 舂的舂,簸的簸

 团团鸡娃捡两颗

 ……

 儿谣在月光中跳跃,滴落下来,在晒坝上滚动。

 晒坝就是晒粮食的坝子。生产队里的晒坝用层石凿成一致,块块连成。白天里晒得火热,光脚踩上去如烫烙,晚上退热了,踩着冰凉清爽,是打洋战的好战场。

 慲子自家的院坝没有石块,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是土,平,草铲了,打扫得干干净净,白天用来晒粮食,夜间就是娱乐场。晚上要是晒天没卷起来收起,可以在上面打滚,躺着翘二郎腿。

 晒天晒粮食,是用竹子编织的。后巢竹子多,人人都是篾匠,会编晒天,编背篓,编斗篷,编斗篷剩的脚料细娃儿拿来编狗崽,编叫鸡崽,属于精品小游戏。

 秋生和我二爷同住一间大瓦房,各居一头,共用晒坝。晚上丫头、慲子、蛮儿、蛮儿的弟弟红波,光着脚踩在晒天里,跳着唱着:

 月亮光光,要吃馒馒

 馒馒还冇熟,要吃腊肉

 腊肉还冇汃,要吃糍粑

 糍粑还冇打,要下河去耍

 河下有驾船,坐起到酉阳

 酉阳有驾车,坐起到北京

 北京在开会,毛主席万万岁!

 ……

 一二三四五六七

 解放台湾多安逸

 毛主席,坐飞机

 蒋介石,坐簸箕

 美国龟儿坐茅厮

 ……

 累了躺在晒天里,望黑夜里静谧的山轮廓圆弧的影子,听风吹过沙沙响,听叫鸡崽咀咀叫,山谷回荡着田头蚼蚂呱呱气鼓了震,一阵一阵。夜就抽象起来,变得越来越大,弥漫开去,衬托得月亮分明,星星分明,银河如绸如锻,远远得飘渺。星星在银河里闪烁,象桠桠柴在火铺里窜起的火星子,死盯住了一颗看它要往哪走?禁不住眨下眼却再也找不着了,看哪颗都是它,眼前就虚幻起来,漂亮的女老师脸蛋身子成了几截,呈波浪状地扭动,又化烟而散。再堆砌起来却成了毛主席,比画报上的大,比画报上的英武,却没有画报上清晰,同时晃动着呜呜响的不知道本是什么样的火车、轮船。

 ……

 山那边什么样呢?……眼皮开始下耷,又睁开,山那边什么样呢?……强撑着把不住往下掉的眼皮往上抬,却难以抗拒地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靠拢!

 山那边什么样呢?山那边什么样呢?



   作者简介:陈见:男,土家族,生于山林,长于街衢,浪迹江湖,寓居仄榻。垂钓于溪,漫步于垄,醉于夜月,醒于柳风。观天蓝,偕云白,持茗坐风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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