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三题/杨国胜

扶贫三题

杨国胜

村情不同，潜在资源不同；扶贫的路径不同，脱贫的经验不同。——题记

一、绿色茅坡

绿色是一种充满希望的颜色。

进入5月，位于铜仁市碧江区锦江河九龙洞码头下游约3公里南岸上的茅坡村寨，已经被一大片浓绿簇拥着。这绿，绿得刺人眼球，绿得引入遐思。

从河对岸眺望，碧波荡漾，倒映在水中的村庄影子被撕扯得丝丝柳柳，给人一种这里的一切都在绿色中舞蹈的感觉；绿树掩映，村庄像镶嵌在一大块翡翠中的白玉，把绿树衬托得抹过油一般光亮。村寨四周，稻田、旱地全部栽种葡萄，一块块暗绿色的葡萄园点缀在村寨周围，让这一片绿色有了层次、有了份量。山坡上，马尾松、杉、柏混杂的丛林，郁郁葱葱，连绵展开，让原本瘦骨嶙峋的山岭显得丰满而深沉。

这是茅坡给我的外在形象。但触动我灵魂的还是村寨内部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深入村寨内，你会看到绿色已经渗入庭院，渗入窗棂，渗入人心。庭院里的花草、盆景布置别致，让人赏心悦目。与村民交谈，他们开口闭口是葡萄种植、果树栽培，以及做大绿色产业的构想。村寨内引人注目的还有一条条水泥地面的巷道，它蜿蜒盘旋，曲径通幽；两侧围墙、房体因陋就简地配上了墙体画，俨然一道道色泽艳丽的画廊；造型别致的楼房、保留原貌的老式木屋，都经过一番精心修缮，无处散发着新的气息。

入夜，茅坡与现代城镇一样，一派灯火通明景象。进寨公路、寨内干道、巷道，相距十余步安装一盏太阳能路灯。夜幕降临，路灯齐放，加上农家门前、过道、室内的灯饰，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灯火之中。村民三五成群地坐在院坝拉家常、摆趣事、讲笑话，或数十人集中在哪家院坝跳起广场舞，把内心的情绪释放在欢笑和举手投足之间，尽情地分享村寨的静谧与繁华。

说实话，我走村寨也被这绿色渗透或渲染的环境感化了，一种在葡萄成熟之时来尝尝葡萄味、吃吃农家饭、听听村民们的“龙门阵”的冲动油然而生。

现年81岁的卢宗良老人对我说，茅坡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过去连做梦也梦不到。村监会主任黄建军讲了一件怪事，今年春节，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中年村民卢洪国回到村寨，连进他家大门的路也走错了。

他们这样表述村寨的变化毫不夸张。原来，茅坡村寨一段发展变迁的辛酸史。

茅坡地处锦江岸边，属六龙山东麓，隶属铜仁市碧江区漾头镇九龙村。祖祖辈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土法造纸是村民的主要谋生手段。村寨门前，七八家碾房一字排列在江边，收山竹，碾纸筋，舀草纸的造纸工艺流程左右着村民的生活，且一直延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人均一亩多的耕地仅能糊口，土法造纸仅补贴一点家用，日子过得十分艰辛。长期延续的艰辛铸就了村民勤劳的品格，这品格也自然而然转化为基因，一代代遗传，一代代承接，成为茅坡人战胜自然的不竭动力。

1989年，修建于茅坡下游十余公里处的漾头电站正式投入使用，茅坡成为淹没区，位于锦江河茅坡段两岸的大部分良田被淹，使用了千百年的碾房没了，端了千百年的饭碗被砸了，部分农房被迫向山坡搬移，村民人均耕地降到四分七厘。两三百米宽的库水，却像一道宽宽的海峡，将茅坡村寨推向另一个世界。村寨不通公路，村民出入都得耐着性子坐摇摇晃晃的渡船，搬运货物得通过唯一索道慢慢地滑运。村民仅靠传统种植，那点土地已养不活自己。虽然国家给了每户人家一笔补偿金，但钱不能生钱，用一笔少一笔，十年二十年后，村民还得依靠一双手养活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出路的村民集中上访，给地方政府施加压力，但对自身长远发展仍没有多大意义。淹没区的形成，改变了村民的生活，也改变着村民的命运。

在淹没区形成的头几年，茅坡人对未来一片茫然。年轻人拼命往外奔，或到沿海城市打工，或在附近城市做小本生意；年长的守在家里耕地糊口，或投亲靠友过日子。全组370多人，外出谋生的达200多。一栋栋曾经人声鼎沸的木屋上了一把大锁，没有炊烟灯火，没有鸡鸣犬吠，白天黑夜冷冷清清。本村甲洲组村民、致富能手黄建军，是茅坡组村民卢廷生的女婿，看到村寨日渐衰败的情形，真担心这个村寨最终消逝。但想帮助一把，又无从着手。

1998年初春的一天夜晚，卢廷生病重快不行了，不住地呼唤黄建军。守候在床前的黄建军说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尽管说，自己会尽力去办。卢廷生断断续续地说：“你若当上村干部，不能看着茅坡从地球上消逝……要把进寨的公路修好……要把山林、山塘保护好……想办法把外出的乡亲拉回来……”谁知这句话刚说完，没有等到黄建军表态老人就咽了气。黄建军哭喊道：“愚婿已记住您的遗嘱，一定会想方设法建好茅坡，了却您的心愿。您放心地走吧！”

一句誓言要完全兑现，得有足够的先决条件，也得自己有过硬的本领，否则就是一时冲动喊出的感人口号。黄建军牢记着岳父的遗嘱，瞄准市场做生意，争取早日致富回报乡亲。他长期在九龙洞码头开餐馆、包工程，加上妻子在行政机关工作，家庭经济状况较好。村民出现什么困难，村组有什么安排，他只要帮得着，总是鼎力相助；平时，热衷公益事业，为群众办好事实事，深得群众信赖。本世纪初，黄建军进入九龙村村委领导班子。

2010年底，黄建军当选村主任，首当其冲地抓起茅坡通组公路建设。2013年，他一边组织村民投工投劳修建龙江新村至茅坡长达3公里的公路，一边动员村民发展葡萄产业。经过一个冬季的奋战，公路毛坯拉通,点燃了村民心中新的希望。

此时，对于如何建设茅坡，黄建军心里有了谱。他选定发展绿色产业之路，至于先建什么、后建什么，都按既定的步骤进行。有的项目资金少、需要村民投劳或占用土地等，他亲自上阵带领群众施工，调动群众积极性，实现了用小钱办大事。村民把黄建军当成自己的亲人，村里有什么事，他组织村民开个院坝会，有时甚至招呼一声，村民就跟着他呼啦啦地干起来。看到村民如此信赖他、依靠他，他感到责任重大，默默下决心，不把茅坡村寨建成人见人爱的幸福乐园，决不罢休。

村支两委的干劲得到上级相关部门的肯定，赢得多个项目实施。2014年，国家投入近百万元，硬化龙江新村（九龙洞景区大门）至茅坡村寨的公路。投入扶贫资金20多万元，帮助村民发展葡萄100多亩。葡萄进入丰产期，每亩纯收入达7000元，为茅坡人展现了一条发展之路。政府的扶持力度加大，外出打工者纷纷返乡种植葡萄，并对自家房舍进行改造或修缮，使村寨面貌焕发生机。

令黄建军出乎意料的是，2016年以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扶贫攻坚大行动在中国大地上演，过去农民盼望多年未办成的事，现在整合项目资金几个月就办好。在基础建设方面，来自不同层面、不同渠道的资金，一股脑儿地注入贫困乡村。茅坡村寨建设已经赢得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黄建军看到原计划多年实施的建设项目，现在可以在较短时间内完成，让他有恍然如梦的感觉，但看到扶贫工作队进驻村寨，接连不断地实施项目，才相信这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今年清明节扫墓时，他来到岳父的坟前跪下，说：“亲爷，愚婿已经捡了个便宜，快要实现您的遗嘱了，您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了！”

2015年以来，脱贫攻坚战全面铺开，且越战越激烈。村支两委利用这一时机，争取上级对茅坡村民组进行项目倾斜。2017年初，区扶贫工作组进驻茅坡，基础设施建设力度进一步加大。现任村监会主任黄建军干脆蹲在茅坡村民组，指挥实施一个又一个建设项目。看到岳父交给他的任务将要完成，心里乐开了花，不分白天黑夜地带领村民干。受过困苦的村民更是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全力支持项目建设，要投劳就主动投劳，要占用土地就自愿让地。低保户刘国友，过去以打鱼为生，现在重病在身。寨内干道要从他家门前修建，他主动拆除一栋茅房和一间住房，硬是让出一条五米多宽、十余米长的干道来，却不要一分钱补偿。他说：“我在世没有多长时间，只要大家今后过得好，我死了也心满意足。”在基础设施建设中，被占用土地、拆除房屋的，没有人提出任何补偿要求。

采访完毕，我意识到勤劳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也相信善有善报的说法。茅坡人主动配合实施扶贫项目，各级帮扶部门愿意支持。一个个基础设施建设项目落地茅坡，村民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近3年，国家投入135万元，修建长达3公里的产业路；投入75万元修通老渡口公路；投入50万元硬化进寨路、寨内干道、连户路；投入14万元修建2个智能垃圾站；投入115.5万元，对70户人家实施“五改一化一维”项目（指改厨、改厕、改圈、改水、改电和室内及房前屋后硬化、危旧房维修）；投入10万元，绘制巷道两侧文化墙……其中碧江经开区管委会投入各类项目资金达200多万元。由漾头集镇至茅坡至九龙洞景区的旅游公路正在建设之中，将茅坡村寨与国家级风景名胜区九龙洞连为一体。农旅实现有机结合，将产生更好的经济效益。

2017年秋季，茅坡人尝试性地举办葡萄品尝节，竟然引来数万名游客来村寨观光，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卢志伟进入丰产期的18亩葡萄被游客上门采摘一空，加上开办农家乐收入，真让他赚得盆满钵溢。卢志伟是建档立卡贫困户，2015年脱贫，现在一跃成为致富带头人。基础设施日益改善，绿色产业快速发展，发展潜力凸显出来。

走在茅坡村寨，我看到更多的是近年扶贫工作结下的累累硕果，为农民的荷包在近几年内迅速鼓胀、脱贫致富步伐加快而高兴自豪。在村务公开栏里，我亲眼看到，截至2017年底，茅坡葡萄种植面积达600多亩，村寨四周的田土全部成为葡萄园。此外在种植黄桃50亩，绿色产业收入成为村民的主要收入。农民人均纯收入从2014年的4076元增加到9413元。2014年，茅坡村民组有建档立卡贫困户25户101人，贫困发生率达20.8%，到2017年底，脱贫23户95人，贫困发生率下降到1.58%。葡萄种植户路其林是建档立卡贫困户，种植葡萄10亩，收入十分可观，2014年底提前脱贫，还修建了一栋楼房。他说，现在村寨环境舒适、产业前景看好，更爱自己的村寨，从内心感谢党和政府。

目前，全组仅有6户全家人还在外地发展，另有80多人在外地和周边城市务工。原来，大部分外出打工村民看到发展乡村旅游的前景，返乡发展。经过近几年建设，村寨基础设施全面改善，80%的人家具备开办农家乐的条件。经市相关部门、碧江经开区牵线搭桥，对口帮扶单位江苏省昆山市巴城镇计划投入2.6亿元，打造以茅坡村寨为主体的农旅一体化观光园。其建设详规已经编制完毕，正在报批之中。

看来，一个地方的发展，自身努力固然重要，但离不开外界的支持，外联内应才能进入发展的最佳状态。今天的茅坡人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采访茅坡村民组，我清晰地看到绿色的强大魅力，它不仅引领村民走出贫困，而且引领村民迈向具有现代特色的乡村文明。

绿色茅坡，我会经常为你的绿色而来！

二、崭新小江口

二十世纪80年代初、本世纪初，我多次接触小江口村，看到它历经几次特大洪灾后，由山清水秀到满目疮痍的变化。

今年6月中旬，我应邀采访小江口村扶贫攻坚工作。一踏进小江口地界，就被那遍布山坡、山沟的果树，河道两侧新建的公路、防洪堤、良田，以及一个个改造一新的村寨、新建的集中建房点，吸引住了。面对眼前活生生的亮色，我顿时神情恍惚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或者置身于梦境，不敢相信这就是名叫小江口的地方。

采访对象碧江区川硐街道人大工委主任、小江口村党支部书记石俊告诉我：“这是精准扶贫带来的变化，你没想到吧！”石俊的话语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再次认真地审视眼前的一切。这的的确确是小江口，已经与我印象中的小江口判若两人。

2014年以来，一场决战贫困的战役在中国大地上全面铺开。

此时，我不禁想起时下大报小报时兴的一句话：“人民创造历史，劳动成就梦想”。近年，各级党委、政府带领群众以战天斗地的气魄展开脱贫攻坚战，治理生存环境，培育支柱产业，迅速改写贫困村寨的历史。其变化之快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来比喻一点也不过分，这怎么不让头脑愚笨的我产生错觉呢？

看到眼前的一切，我十分欣喜，但印象中的小江口始终浮现在脑海。我的视线一会儿逆着时间的河流而上，投向二十世纪80年代，投向民国，投向清朝，看小江口历史沧桑；一会儿回到当下，魔幻般地升腾到海拔数千米的小江口上空,向下俯视，远眺山川概貌，近观村寨农家，审视小江口今天模样。

小江口位于锦江河支流小江的上游，境内的小江口河是小江的一条支流。小江口河由各个峡谷的溪流汇聚而成。著名的天生桥大峡谷溪流是组成小江口河的溪流之一，它从天生桥电站库区流出，行3公里左右，在村委会办公楼前与小江口河汇合。小江口河宽十米左右，水流平缓，沙滩处人可涉水而过。它从峡谷中走来，再在峡谷中七弯八拐五六公里，至两河口与和平河交汇，形成小江。

从高山上俯视小江口村，山高谷深，沟壑密布，类似于天生桥大峡谷的峡谷纵横交错。山体坡度在30度至38度之间，泥砂松散，容易滑坡。全村19个村寨或建于河道一侧的平地，或建于河边的陡峭斜坡,从高处往下看，这些村寨好像是隐藏在山谷里的，看不见一点村寨的影子。

近年，河道被厚厚的砂石填埋，已经提高数米;河道两侧全是洪水过后留下的乱石砂砾，良田被砂石深埋;山坡上泥石裸露，到处是水土流失后的伤痕。多次洪灾肆虐，生态环境恶劣，村民生存艰难,贫穷成为这里的标签。小江口村属省级一类贫困村，碧江区8个深度贫困村之一，是脱贫攻坚的重点村。

小江口的状况似乎诠释了一个道理，自然环境决定经济水平。其实，历史上的小江口并不贫穷，它是铜仁的油桐之乡，铜仁桐油的主要产地之一。

此时，我的脑海时浮现满载桐油油篓的乌篷船从中南门码头出发的情景。桐油、花生是铜仁的特产，它们下锦江，入沅水，进洞庭，换来布匹、食盐等日用商品，带动铜仁市场繁荣。小江口出产桐油，经济水平不比产粮区差。

大概是1983年春季，我第一次走进小江口村，它给我一个很好的印象。小河流水潺潺，两岸绿树掩映，小桥、流水、人家，相得益彰；山坡上全是油桐林，正值桐花绽放，整个村子如一片乳白色的花海，清香扑鼻，沁人心脾。村寨整洁，村民好客，一派祥和景象，看不到一点贫穷的影子。

小江口人祖祖辈辈依靠油桐，财源稳定，经济条件在全县属于较好的一类。上世纪80年代，土地、山林下放到户。村民有了桐山，加上管理到位，桐籽产量比大集体时期高得多，虽然桐油价格与前些年相比有所下降，但收入仍然可观，村民日子过得空前地好，打心里庆幸自己遇上一个好时代。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世事变化犹如沧海桑田。这是人们无法预知的，就像我们现在不可预知二十年、三十年后会发生什么重大事件一样。

随着科技社会的发展，桐油就像数码照相取代胶片照相一样，被其它化工油脂取代，销售不出去。过去的支柱产业没有了，桐林退出历史舞台，山坡光秃，砂石裸露。仅存的耕地难以养活自己，村民把发展的眼光投向山外，纷纷外出谋生。

1995年、2013年、2016年，铜仁先后遭遇特大洪灾，小江口是重灾区。桐林被毁，新的植被未形成，一遇大雨即成泥石流，高山上的泥石流像滔滔洪水一样向河道涌来，填埋河道、良田，冲毁道路、桥梁。经过3次洪灾，全村约九成耕地被水打砂压无法恢复耕种。每次洪灾过后，我作为新闻记者都到现场采访，真切地感到人在强大的自然灾害面前是那么渺小和孱弱，禁不住心里隐隐作痛。

小江口村满目疮痍。村民原本少得可怜的耕地被毁，这对于小江口来说无疑是一场雪上加霜般的灾难，让他们完全失去在原地生存的希望。

多年来，政府对治理小江口生态环境引起高度重视，试图修复良田，但成本太高，地方财力无法承担，只好等待时机。绝望的村民等不起修复良田，要吃饭穿衣，不得不举家外出，到铜仁等附近城市做小本生意，或到外地城市打工。河门口村民组耕地全部被冲毁，35户人家中有25户举家外出，另外10户青壮年劳力全部外出务工，家里留着老人和孩子。有的农户多年未回家居住，房前屋后杂草丛生，一派荒凉景象。家不再是家，只是一个废弃的、摇摇欲坠的“空巢”。

恶劣的生存环境，也让村干部迷惑。历任村支书万式勇说，“村民因无法生活下去而离开故土，我们无法挽留他们，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村支两委向上级争取治理项目，因投入资金过大而难以如愿；想带领群众治理，又没有多少村民在家。村干部在挣扎，在等待，在焦急，真担心长此下去，小江口村寨从这方土地上消失。

河门口村民组杨波的耕地全部冲毁，放弃家里的一切，一门心思在铜仁城里发展，已经学会弹棉絮的手艺，准备在城里安家。

小江口的出路在哪里，考问着干部、村民，最后得到的都是一个相同的答案：要么组织全体村民外出务工，要么实施移民整体搬迁。

2014年，碧江区脱贫攻坚战打响，一轮新的希望在村民中心冉冉升起。出于职业的缘故，我对此非常敏感，真担心那么多贫困人口要在四年内实现全面脱贫，政府哪来那么多的投入。

我在拭目以待小江口村的变化。

石俊说，扶贫工作经历了由盲目施策到主动进攻的转变。脱贫攻坚战初期，村里的努力方向停留在引导村民外出务工上。2017年，脱贫攻坚工作队进驻小江口村，脱贫攻坚战进入啃硬骨头阶段。

面对眼前的荒凉景象，驻村工作队压力很大。他们在思考，过去桐油产业解决了小江口人世世代代的吃穿问题，难道现在就不能培育一种产业替代吗？驻村工作队一改过去扶贫扶标的做法，走标本兼扶之路，治理生态环境，培育新型产业，让村民重拾就地发展的信心。

驻村工作队深入走访村民、村干部，听取他们的意见和期盼；组织考察团外出考察，了解市场信息，寻找产业项目；请来外地专家对土质、气候进行测试，看适合种植什么；组织专家对拟实施项目进行论证。最后敲定：海拔400米以上的坡地栽培美国蜜李、黄桃，海拔400米以下的坡地、河道两侧栽培安江柚，用新的经济林取代油桐林。他们希望通过发展种植业、乡村旅游业，实现可持续发展。

这样的大手笔文章，考验着驻村工作队的胆略，没有担当风险的勇气，是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的。想到他们的担当精神，我由衷地敬佩他们。

小江口村经济发展规划一出台，就得到村民拥护和支持，部分村民回乡参与项目建设。河门口村民组29户外出户回乡自发集中建房，推掉原有的旧房，在规划的地块上新建一楼一底的住房。

治理生态环境的资金从何而来？帮扶小江口村的区发改局局长罗继平认为，可以通过争取小项目撬动大发展。要想把水打砂压的良田全部恢复原貌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在升高的河床上重新开辟河道，重造良田。基于此，驻村工作队争取的建设规模为7公里的防洪堤项目落地。2018年1月以来，每天20多台挖掘机不分白天黑夜地作业，一场“改河造田”的火热施工场面在小江口山沟里上演。

与此同时，争取土地整治项目，对原来的桐山进行改造，坡地改为梯土，减少水土流失。引进客商垫资施工，在新造良田和复垦梯土上建果园，做到整治一块，建设一块。到2018年6月下旬，整治土地3000亩，栽培安江柚、美国蜜李、黄桃2500多亩。

如此大动干戈搞建设，当地农民普遍受益。果园项目建设采取“合作社+基地+农户”的经营模式，实行股份制经营，具体做法是：把果园按100元每股计算，折成50000股，分成四类股，其中：管理股为生产管理、市场营销、仓储物流等环节成本，为生产经营者拥有，占40%；土地股为农户以田每亩500元、土每亩300元入股，为农户拥有，占30%；普惠股为全村村民拥有，按人均300元入股，占20%；优抚股为贫困人口拥有，集体经济股为村集体拥有，共占10%。村民加入村农业专业合作社，村农业专业合作社负责实施土地整治和果园建设项目，垫资企业负责施工建设果园。5年后，垫资企业将果园交付村农业专业合作，村农业专业合作社对果园建设进行验收，果园合格后再向垫资企业支付前期建设、管理费用。目前，综合果园股权已经覆盖全村村民，让贫困户和非贫困户受益。

随着河道治理和土地整治工程的进展，生态环境发生变化，果园雏形成型，河道上两侧纵横成行的安江柚一派油绿，当年抽出来的新枝随风摇曳，似一张张幼儿的笑脸，摇得快活，摇出村民的希望。光秃秃的山不见了，一个个山坡上披上浅绿色的波纹，似一幅巨大的版画，更似湖面荡起的一组组涟渏，让村民看到家乡山川的独特魅力。

若山乡的变化只能给村民带来视觉上的愉悦，不能产生经济效益，那么可以说主导这一变化的人是在做一种表面文章。万式勇告诉我，一年来，通过组织村民参加项目建设、在当地企业务工、实施“精扶贷”等项目，贫困户增收100多万元。全村221户建档立卡贫困户脱贫205户，贫困发生率由2014年的26%下降到1.37%。

按理说，贫困户脱贫达标了，驻村工作队的任务完成了。石俊认为扶贫的重点在于扶本。这样才能让贫困户脱贫而不返贫。小江口村扶贫项目与乡村振兴战略进行链接，围绕农旅一体化目标，实施好每一个项目。在实施“五改一化一维”时，把老式木房保留较好的半沟组作为乡村旅游示范点进行打造，统一建筑施工，统一民房风格，统一庭院格调，全面改善巷道，兴建公共活动场所，为发展农家乐打好基础。只要安江柚进入盛果期，半沟组村民就可以利用现有住房开办农家乐。河门口、金竹园集中建房点按照乡村旅游示范点要求进行建设。两个集中建房点全面完工后，就是功能齐全的乡村旅游景区。争取相关部门支持，与毗邻的松桃县协商，立项修建小江口至牛郎镇的跨县公路，打通两县长达10多公里的阻隔，改变交通闭塞的格局。这些重大项目建设，都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做好基础性工作。

采访结束，小江口给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我不仅看到小江口扶贫扶出的绝美风景，而且感受到驻村工作队誓死攻战的雄才和气魄。这是上苍赐予小江口人的无价财富。

过去，小江口人发展油桐产业，有效运用了当地土地资源；今天，小江口人盯住土地等资源做文章，以安江柚为主体的果园将托起新的梦想。

三、书香孟溪

如今，在铜仁市碧江区和平乡孟溪村的孟溪文宇中学校牌格外显眼。这是一所由当地农民主办的民办中学，已有25年的办学历史。25年来，它历经艰难，在边远山村强力营造一块书香“圣地”。

常言道：“只有鼎罐煮白饭，哪有鼎罐煮文章”。近年来，孟溪人真用“文章”实施扶贫攻坚，开辟了一条书香脱贫之路。

不是有教育致贫的说法吗？“书香”怎么推进“脱贫”呢？这与孟溪村的历史渊源有关。

中国改革开放40年，打破原有城乡格局，农村教育资源也像农村人口一样，呼啦啦地向城镇集中。随着城镇化进程推进，多数农村中小学人数锐减，不得不合并，或撤销。距铜仁城区25公里、距和平乡政府中心学校11公里的孟溪村也与其它地方一样，中学被撤除，保留了一所小学。向来崇尚办学的孟溪人感到好像失去一件宝贝一样，很不适应。

1991年，孟溪籍教师杨政凤在该村创办孟溪民族中学。由于农村经济贫困，难以收取学杂费用，办学步履维艰。该校坚持了8年之久，实在难以维持下去，准备撤销停办。当地村民杨昌友知道后心想，孟溪历史上从来没能断过私塾，现在更不能少学校，必须想方设法把这所中学保留下来。2000年，杨昌友毅然从杨政凤手中接办学校，将校名更为孟溪文宇中学。

在偏僻山村办私立学校收费艰难，连维持教学正常运转都难，更不用说办学赢利了。杨昌友把目光投向上级教育主管部门，争取运用相关政策给予支持。他的功夫没有白费，该校在多个方面享有与公立学校一样的待遇，摆脱了生存困境。这所拥有二百多名学生的学校几经磨难生存下来。它能够办到今天，真出乎一般人的预想。

孟溪为原孟溪乡政府所在地，有24个自然村寨，3300多人，杨姓村民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为杨再思第八世孙杨再西的后裔，全为侗族，而今保留着侗族的多种风俗习惯，如吊脚楼、风雨桥、送春牛、舞龙灯等。尚学一直是孟溪人的传统，自迁入孟溪境内后一直办有“学堂”。

据史料记载，宋熙八年（公元1181年）杨再西奉朝庭之命率子杨政疆、杨政迁，带领军民到省溪司（今江口县）宇逻、铜仁大小两江开辟、驻守，其子孙落籍这些区域。明洪武年间，明朝政府初建，西南地区统治者与少数民族之间矛盾尖锐，朱元璋出于“靖边安民”考虑设置清浪卫指挥司（今镇远县清溪镇），小江上游的孟溪、坝黄部分地区为清浪卫指挥司的辖地。杨再西近万名军人都是拖家带口、子承父业、世袭为兵的，被分散到各个地方屯田戌守，成为屯民。这些由军人慢慢变成以半农半武为生的统治者的义兵。现在的孟溪村民绝大多数是杨再西的后裔。

杨再西后裔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培养。据铜仁史料记载，明永乐初年，铜仁境内始设“黄学”，即学堂。永乐十一年（公元1413年）铜仁府成立，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铜仁始创府学宫。此后，府、县境内除宫学、书院外，还设义学、社学、私塾等教育形式。明清时期，孟溪有十多名秀才、举人在自己家里办起私塾学馆。一直到解放初，孟溪私塾学馆被杨润文创办的私立完全小学所代替。办学不断，人才辈出。清末到民国年间，孟溪村第中文、武举人、拔贡、贡生23人。解放后，全村有310人在各种工作岗位工作，有大学生180多人，其中专家教授达30多人。

孟溪尽管历代人才辈出，但一直未改变村民的生存条件。地理位置偏远，人均耕地窄，工程性缺水严重，缺乏支柱产业，导致经济水平低下，村民十分贫困。孟溪村是省级一类贫困村，碧江区8个深度贫困村之一。2014年，孟溪村脱贫攻坚战打响。近两年，区委下派的驻村扶贫工作队把发挥孟溪籍人才优势作为扶贫的重要措施之一。在深入调查的基础上，组织孟溪籍成功人士成立孟溪乡贤会，并向“乡贤”发出支持家乡建设倡议书，希望他们为家乡群众脱贫致富出一份力。倡议书一发出，就得到“乡贤”的积极响应，或与贫困家庭结对，资助其子女读书，或捐资捐物，解决贫困户生产生活困难，或回乡创业，带动村民就业。由外出成功人士回乡创办的孟溪藤编加工场，打出了响亮的藤编品牌，带动数十名村民在家门口实现就业。其实，一户农户培养出一个子女成才，虽然前期经济困难，但最后能够摆脱贫困。近年来，全村每年都有十余名农家子弟考上大学。

“书香也能驱逐贫困”。驻村扶贫工作队形成这样的共识。在加强与“乡贤”联络的同时，驻村扶贫工作队加大对教育的扶持，争取上级相关部门对贫困家庭子女入学的扶持，不让一个学生因家庭贫困而辍学；为孟溪文宇中学办学呼吁，争取上级教育部门加大对该校的扶持。近年，该校摆脱生存困难，能够维持正常运转，教育教学质量稳步提高。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观念已经植入尝到兴学甜头的孟溪人脑海。过去，政府撤销学校，孟溪人站出来自己办，并且克服办学困难。杨昌友不求盈利、只求把学办下去，多方争取赢得上级支持，硬把碧江区唯一的一所农民私立中学办起来，且越办越红火。今天，无论家庭经济水平怎样，村民都以送子女读书为荣，加上得到各级的扶持，一批批农家子弟走出孟溪，也将带领其家庭走出贫困，走向富裕。2017年底，孟溪村建档立卡贫困户脱贫人数、贫困发生率均达到上级规定指标，摘掉贫困帽。这与该村“乡贤”的多途径扶持分不开。看来，知识就是力量，它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像一把万能钥匙可以开启一道道阻碍前进的“门”。

采访之际，我被孟溪的书香陶醉了，即兴赋诗一首：碧水青山幽静寨，/书香阵阵伴风来；/孩童起步书铺路，/寒舍富家出栋材。

目前，孟溪村有一所公办小学、一所私立中学，不仅满足当地农家子弟就近入学的要求，还吸引周边乡镇的农家子弟入学。可见，在脱贫攻坚战役中，孟溪书香味越来越浓。这前所未有的浓郁书香正以压倒一切之势驱逐着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