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 生/明 月

庆 生

明 月

“我家世代居住在这坡顶，背靠层峦，前有溪流浇灌着绕屋田园30多亩，土地肥沃，四季蔬菜瓜果稻米红薯土豆吃都吃不完，我们为什么要搬？这里除了交通不便，别的都不比城里差。”

唐成和这个月第五次上门给张老五滕素仙夫妇做异地搬迁思想工作时，从屋里趿拉着皮鞋出来的张良便这么开口说道。仲夏的傍晚，四野的水田里，蛙声不断，晚风吹得院坝里的两棵野生荔枝树沙沙作响。

“这是我儿子张良，昨天晚上才回来，你还没见过。”张老五见唐局长疑惑地看着他儿子，便如此说。

“哦，这就是你那读大学的儿子？今年毕业了吗？”唐成和打量着张良，见他穿着背心和运动短裤，头发像疯长的春草，脸上胡子渣渣的，脚上趿拉的皮鞋异常突兀。

“毕业了。”张老五似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

张良也不管院子里几个驻村队员异样的眼光，径直走到厨房，不一会儿便端出一盆切成小块的冰西瓜，大家吃着西瓜，吹着晚风，享受着仲夏惬意的傍晚，都没有再提搬迁这个棘手的问题。

“小伙子不错，大学毕业生，有知识有文化，现在正是农村大发展时期，好好利用你所学的知识建设家乡，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们驻村队员讲，”唐成和想了想，接着说：“你现在在家待着也是待着，明天起，去村里帮忙吧，年纪轻轻的，要动起来，生命在于运动。现在脱贫攻坚工作已经到最后决胜阶段了，我们正缺人手。”

“谢谢你，”张良微微一笑，说“我没有兴趣。”唐成和并不为张良的拒绝而不快，相反，他觉得张良的举止言谈非常沉稳。他呵呵一笑，说：“你先不要拒绝，再好好想想，也听听你父母的意见。”张老五低垂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滕素仙坐在他旁边耷拉着脑袋，似被困在旱烟的烟雾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唐成和觉得再多说也无益，找不到突破口的话，这家的搬迁要变成他工作的冰山。

“老张，张良难得回来，你们一家人坐在一起谈谈心，交流交流，也想想我刚才的建议。我们就先回去了。有事随时电话联系。”唐成和说着站了起来。张老五也站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唐成和，欲言又止。唐成和从他眼神里看到深深的忧虑，但他忧虑什么呢？唐成和走访了这么多次都没有发现半点端倪，他自我反省：自己的工作做得还是不够细致，还不够深入人心。

唐成和一行三人打着手电筒在漆黑的山路上蛇行，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才走到停车的平坝，平坝上长满了艾草，有半人高，汽车像一个怪物匍匐在草丛里。回首张老五家，他家的灯光像一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嵌在漆黑的夜幕里，透着寂寞和荒凉。整个大山顶15户人家，就张老五一家不愿搬迁。

“安置区里现成的楼房不住，水费电费都不要，交通也方便，非要住这种地方，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刘国强抱怨的语气太明显，他已经闻到车子刹车片的焦糊味了。车子底盘时不时刮到坚硬的岩石上，砰砰作响，泥泞的山路狭窄而曲折，两旁的野草在车身擦得沙沙地响，风夹杂着雨点飘落在挡风玻璃上，车灯的能见度变得很低很低。他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后座上一言不发的唐成和，心有些不安。

突然，车子往右边一歪，刘国强下意识往左边打半圈方向，“嘭”，汽车还是撞到了右边路坎边的松树上。路边的泥土太松软，汽车碾压上去，那一块便塌陷了。右前轮悬空挂着，刘国强一点不敢乱动。

“你们没事吧？”唐成和的头撞到了右边车门上，撞得“嘣”地一声，他揉了揉撞到的地方，感觉慢慢地鼓起了一个大包。

“唐局，我没事。”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孟海滨说。

“我也没事。”刘国强说。

“你们不要乱动，右边有垮路的危险。汽车全靠这两棵松树撑着。你们轻轻地下车，动作不要太大。”等唐成和最后一个艰难地从车里爬出来后，大家才看到汽车呈四十五度角歪在路边的树上，如果不是这两棵树挡着，汽车就翻下山去了。唐成和心里打了个冷颤，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孟海滨的女朋友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她大老远来看他，他却晚上10点过还没有回去。孟海滨说在回去的路上了，声音有点哽咽。他没说出了事故。唐成和也接了几个电话，半句没提车子出事的事情。挂了电话，三个男人商量：车子只能明天来处理，打电话叫人来接，汽车来得了却没有地方掉头，只能走下山去，而走下去至少还得两个小时。

三束光在漆黑的山路上缓缓前行，一路上虫鸣不断，夜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刚才事故的阴影在三人心里还没有挥去，他们此刻还心有戚戚焉。

“海滨，听说下个月你就要结婚了？”唐成和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是的，唐局。”孟海滨有点腼腆，做事却非常可靠实诚。农民的儿子，带着一股天然的憨劲。

“唐局，海滨为了我们江口县能早日脱贫，几个月没回去了。他的婚礼延迟2次了，女方家里人说，事不过三，这次婚礼要再不能如期举行，这婚就别结了。”刘国强和海滨在村里住一间房，对他的情况了解得多。孟海滨老家在500公里外的一个比江口县更贫穷的小县城，大学毕业后，通过省考来到江口县，而今已三年，她女朋友还在读研究生。

“海滨，我们常说不忘初心，不负人民期待和嘱托，不负时代召唤，可我们也不能负卿卿，有句话说得好：不负如来不负卿。工作重要，家庭也非常重要，”唐成和接着说：“下个月正是迎检时期，到时候我叫人开车送你回去，再忙，也给你两天假。”

“谢谢唐局，一天就够了。我早上去，晚上一定赶回来。”

“等迎检结束，我们单位全体同事一起去你老家，看看老人家。”

“好。”孟海滨答道。他走在唐成和的右边，手电筒照着唐成和前面。

“唐局，我和国强在网上下载了些资料，迎检的模拟视频和别的省份迎检的一些资料。”孟海滨说。

“这些资料很重要，可以给我们很多提示”唐成和说：“你们明天花点时间整理一下，先发给我看，我看完再组织我们驻村工作队和村支两委观看，让大家做到心里有数。”

“好，”刘国强说：“和网上流传的‘第三方评估进村入户调查内容’比对着看，我们的工作已经做得非常细致和完善了。”

“可不能这样说，前几天市里督察组下来暗访，发现我们很多细节上的问题。现阶段，发现问题不可怕，只要对照‘七个补’‘五个一致’‘四个好’‘二十个说得清’等要求进行查漏补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工作上你们还得多用心揣摩和思考。”

“像张老五家，为什么不肯搬迁？深层次的原因想过没有？现在他的儿子张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说起来应该是很好沟通的，而且搬到城里也能确保他就业，做到搬得出，稳得住，有收入，能致富。可他家为什么不愿意搬迁呢？现在主要是摸底，摸清底细，才能做到对症下药。”

“这些人家搬下去后，空下的田土，该退耕的退耕，适合搞经果林种植的搞经果林种植。我们常说要依托产业带动脱贫，村里合作社今年准备种植缬草200亩，铁皮石斛200亩，黄精200亩，食用菌50亩，依靠这天然的山泉水搞冷水养殖100亩，你们说，到时候还怕村民们富不起来吗？”

“现阶段，我们重中之重是要做好村民的政策宣传，政策落实，以对他们负责的态度抓好各项民生政策的落地落实。我们村的一达标两不愁三保障是否已全部实现？低保政策是否严格按照“应保尽保，应纳尽纳”的原则做到公平公开公正？是否有漏评错退等现象？前天，我听下面一个村民组组长说，他对村里低保的评选程序就非常有意见，这些意见大家是否都听见并认真思考改进了？我还听说别的村为争评低保在会场大打出手，有的村评低保时，还需要警察在会场外面站岗，这些现象反映出我们隐藏的问题，一是村民兜里没钱，才都盯着低保这块蛋糕；二是我们的思想教育工作不到位，我们要让村民不以吃低保为荣，要以努力脱贫致富为荣。”

“我们村的条件其实都不错，去年生猪养殖和肉牛养殖的分红就不少，养蜂基地的分红也很可观。”孟海滨说。

“分红的相关凭证有没有漏缺？海滨，你们资料组明天去银行把村里贫困户的银行流水账单一个不漏地打印出来，千万别有遗漏”唐成和说。

三人边说边走，不觉都加快了脚步。村委会大楼透着昏黄的灯，像睡在沉沉暗夜里的一个婴孩，给人安详和宁静的奇妙感觉。

“到家了。”刘国强喊道。三人一路走来，走得满身是汗。“是呀，到家了。”唐成和说。唐成和从2014年开始联系这个村，四年过去了，这里已然成为他的第二个家，特别是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回来，大难不死，此刻他更觉这个地方亲切。

村长田军坐在村委会前的大坝上看见从对面山上下来的唐成和一行三人，连忙迎上去问：“你们怎么走路下来，车呢？电话也打不通，坡上信号不好，真够让人担心。”

“车坏在路上了，明天你安排人上去弄下来，至少要去三个人才行。”唐成和说。

“人没事吧？”田村长问。他知道去大顶山的路险恶得很。“小刘，小孟，你们怎样？”

“我们没事，就是唐局的头碰到了，我们听到碰得砰地一声。”

“没事，不碍事。”唐成和走进办公室见村委做饭的刘大姐和一个女生趴在炉子上睡着。他退了出来，说：“小孟，你未婚妻大老远来看你，等了一个下午还没见到面。明天早上给你放半天假，带她到村里到处逛逛。”

“谢谢唐局，不用了，她明天一早便要赶车回学校。”

唐成和的心里有些沉重，平时喜欢看书也喜欢吟诗作赋的他，生活中有些感性，此时，他觉得有点感伤。30多人的工作队驻扎在这里，不止孟海滨，许多工作人员都已经几个月未回家了，包括他自己。他想，端午节快到了，不管怎样都应该给这些可爱的人放假，哪怕一天，也好。

大家都陆续回去睡了，刘国强今晚睡田村长家。大家走后，孟海滨叫醒了未婚妻小夏。小夏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孟海滨，一下子就哭了。她坐了一整天的车，从早上6点出门，在公交车，高铁，大巴车，的士之间不停转换，到村里时，已经下午7点。那时，孟海滨和唐局刚出去。刘大姐给她做了吃的。吃过晚饭，她就坐在办公室里等，累极了的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对不起。”孟海滨坐在沙发上，他只说得出这一句。他怕自己再多说一句便要流泪。

“傻瓜，谁要你说对不起。你这么晚还在工作，辛苦。我只是心疼。当初要是和我一起读研，也不至于受这样的苦。”

“可不准你这样说，我并不觉得苦。”

“我知道，你是为人民服务嘛。”

“哈哈——”两人都笑了。在轻快的笑声中，一切不愉快都消散了，留下的是两个热血青年对大地的满腔热爱之情。

小夏走到小孟旁躺下，把头枕在小孟的腿上，问：“你最近有没有看书？”

“每天都忙到很晚，有两个月没碰书了。”

“孟海滨，你怎么就堕落到这地步了？以前的你，定要抱着书才睡得着呢。”

“现在是特殊时期，我还有更重要的时期要做。”

“为人民的幸福生活燃烧自己的青春，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添砖加瓦——是吗？”

“这是我热爱的。”

“好一个热血青年，祖国的大地上，要都是你这样的青年，那我们国家就所向无敌了。”

“还有六个小时，你睡吧。”孟海滨摸着小夏的头发说。

“不准备睡了，反正难得和你见一面，我们说说话。下次见面是在婚礼现场吧，哦，对了，婚礼现场能见到你吧，这次可别再延期了，我爹妈都生气了。”小夏笑嘻嘻地说。

“唐局说叫人送我回去，一定赶得到。”

“你们这里的人真好。”

“当然了。下次你来多住段时间，你也会喜欢这里，等你毕业了就来这边。”

“那看你的表现了，你要是再对我好点，我就来。”

“给我读段书吧，想听你的声音。”

小夏从包里掏出几本书，“给你读首苏轼的词，”她说：“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

“换一本。”孟海滨说。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柔和的眼神——”

“你还那么迷恋叶芝吗？”小夏问。见孟海滨半天没有回答，她抬头一看，他已睡着了。

小夏看着孟海滨那消瘦的脸颊，看着他睡着后那略带忧伤的表情，她放下书本，就这样枕在他的腿上，也慢慢进入了梦乡。她知道，他们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雀鸟叫醒了黎明，也叫醒了沉睡的年轻人。孟海滨醒来看见睡在沙发上的小夏，不忍心叫醒她。他拿过桌子上叶芝的诗集，慢慢地看：

多少人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他发现自己已经读不下去，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想起艾青的诗：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你醒多久了？”小夏的声音。

孟海滨不讲话，只微笑看着她。小夏起来，把头发往后拨弄成一个马尾，把书放进书包，收拾停当，她也看着他。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世上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离别，”小夏笑着说：“我要走了，还要去赶车，又得一整天。孟海滨同志，带我去洗脸刷牙吧。”

洗漱完，刘大姐已煮好早餐，一大碗粉上面全是香喷喷的猪脚。小夏连声道谢，她说她吃得很幸福。

“我以后一定要来这边工作，刘大姐，你太好了。”小夏笑着说。这话是夸刘大姐，也是说给孟海滨听的。

赶场车载走了小夏，转过弯便看不见车影，海滨站在路边朝车子远去的方向望着。

七点半不到，村委已热闹起来。大家吃过早餐，便去村委的会议室等着唐局作安排。

“海滨，你未婚妻走了吗？”

“走了。她要转一天的车，所以出发得早。”

“哎，辛苦了。都不容易呀，来开会吧。”

唐成和是县住建局局长，这里驻村的工作队员除了市里、乡里派驻的，其余的全是县住建局的工作人员，由唐局长任驻村工作队队长。

“离检查组进驻江口县只有20天了，我们前期最艰难的工作已经全部做完，现在的任务是巩固成果，完善效果。我们工作队的五个小组：基础设施完善组，信息资料核实组，矛盾纠纷排解组，环境卫生整治组，漏评错退补短组，五个小组的组长要各司其职当然也要相互配合，带领队员向扫雷一样对我们的工作成果再扫视一遍，现在发现问题还来得及整改和补救。我们不怕发现问题，发现问题我们共同想解决办法。我现在就怕一点问题都发现不了，”唐成和喝了口水继续说：“昨天的交叉检查，我们村暂排全乡第一，这是你们的功劳，你们辛苦付出的回报。根据反馈的情况，也还有很多问题，据统计，有十三个村民说不满意，具体问哪里不满意，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个非贫困户说她从来没有得过政府的一点好处。是真没有吗？教育，医疗，出行等这些最基本的她享受了没有？这暴露了我们政策宣传感恩教育工作还没做好。在这方面，还需要下大力气。”

“咋们工作上分工都很明确，各个组的组长安排好你们本组的工作。” 唐成和的电话响了，他说了声散会，便离开了。各个小组的组长又召集本组的人做了安排，几分钟后，大家陆陆续续的离开了村委去干自己的事情去了。电话是黎棠打来的。

“唐先生，生日快乐！”黎棠的祝福和笑声穿过无线电飞到唐成和的耳朵里。只听这笑声，他便觉得幸福非常。

“谢谢老婆！ ”唐成和问：“你的工作干得怎样？”黎棠也在驻村，在全县条件最差的一个乡。

“我们乡的自然条件是差点，可工作干得肯定不比你们乡差，大家都在撸起袖子加油干呢。”黎棠是乐天派，说话总是乐呵呵地笑，工作上不服输不认输，常和唐成和暗地里较劲。

“那就好，检查结束后带你和女儿出去逛逛。”唐成和说。

“那我先谢谢你，可不准再食言，再食言你就要胖成猪了。”

“此话怎讲？”

“食言而肥！！哈哈——你女儿说要给你惊喜，我想只要不是惊吓都好，她可能要来看你，给你带个蛋糕什么的。好了，我要忙了，有事电话联系。”唐成和还想再说两句，黎棠那边已经挂断，只听见电话里“嘟——嘟——嘟——”的声音。

此时，唐一正开车来官和乡的路上，大学刚毕业的一伙同学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后备箱里装着一个大大的双层抹茶蛋糕，唐一这是来给她爸爸——唐成和祝寿。她没有打他电话，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唐局，乡政府办公室打来电话，通知你到乡里开会，工作人员说你电话打不通。会议是早上十点，”田村长迎面走来，脸上氲着一层细汗，他做事雷厉风行，走到哪儿都像是去打仗一样。“现在已9点，离开会只有一个小时了。”

“老田，你和我一起去，有些事情我想和你沟通沟通。”

两人上了车往乡里赶，唐成和开车。

“老田，你清楚张老五家的情况吗？”

“清楚得很，腾素仙和我爱人是亲老表，”田村长略微停顿接着说：“为了低保的事情，我们两家关系疏远了。”

唐成和的电话响了，他一看，是张老五打来的。

“官和人讲不得”他和田村长都笑了。

“唐队，我看到你们的车歪到路边，我就问一下你。”张老五说。他和他儿子张良一大早就下山，准备进城办点事情。唐成和单位的车，这个村的村民都认识，这四年来，特别是最近这半年，几乎天天都在这个村的地盘上跑动。

“老张，没事。谢谢你关心。一会就有人来处理，等他们搞好，路上碰到你，你就搭车下来。”唐成和说。

“我和张良都下来了。”

“哦，我现在去乡里开会的路上，你们进城回来路过村委会时，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等我一会，我有事情要和你们商量。”

“张良说一定要来看看你。我们办完事情就到村委会来。”

唐成和的心里突然觉得很温暖，昨晚车子一歪，闭着眼睛想工作的他，来不及避险，头就撞到了门上。当时就肿了一个包，他不想他的队员内疚和担心，才假装没事。

“张良读大学时，享受低保，每个月有300多元钱。后来他主动申请退出，他说他每年的奖学金有8000元，加上寒暑假期打工挣的，一年有13000多元，够他学费和生活费了。他还说，把这个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 。”唐成和打完电话，田村长说道。

“后来乡里取消了他的低保，可张老五和滕素仙说村里别的大学生都还在享受低保，有些享受低保的人家比他家条件还好，他们想不明白。张良和他们讲过是自愿放弃，可二老就是转不过这个弯。”

“从那时候起，我就不被他家待见了，怪我不为亲戚攒劲。张良毕竟是大学生，知明理事，见到我喊得亲热。这个娃娃本领不小，还没毕业便考到外地，想把父母接过去，可他这样的家庭在那边根本买不起房。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方家里嫌我们这边穷，也吹了。张良索性辞职回来陪伴父母，那边也断了。这娃娃像灰了心。”田村长无不惋惜地说：“可惜了。村里这么多年轻人，我认为只有他最懂孝道。”

“我就觉得这个娃娃还不错，果然有出息。”唐成和说：“农村难得出一个人才，要好好引导。不想悲剧再次上演，就要拔除贫穷这个根源，让家家都富起来。我们村1086人，有75个光棍（35岁以上还未结婚的单身汉叫光棍），有些村更老火。找个女朋友带回来，人家才进门就打了退堂鼓，住不了两天人就跑了。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有些就算生了孩子，跑出去的也多。我们要怎样才能留住人？这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工作——精准扶贫的全部内容。这个问题解决了，留守孩子留守老人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田村长看着马路两边一幢幢漂亮的砖房，看着周边干干净净的环境，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国家政策好，农村的条件也得到很大改善，精准扶贫后，衣食住行教育医疗这些和城里的条件没有两样，像教育和医疗这些方面，国家对农村的扶持力度还大得多。活到现在50多岁，我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这些巨变，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时代。可能以后会更好，可到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

“老田，说到这里，晚上给村里60岁以上老人搞感恩教育活动，你们安排好了没有？我就觉得你讲的很好，这种变化，我相信他们肯定也能感同身受。偏远的地方要叫村里的队员开车接送，晚饭安排好，要合他们的胃口。现在是暑假，你觉得有没有必要把假期回来的大学生，高中生，初中生集中起来，搞一次感恩党的教育活动？等我回来，我们再商量商量。特别是张建和老人，下午一定要去把他接来，他儿子在外省打工，一两年都没有回来了，张建和有85岁了吧，这种情况，我们要想想办法，怎么安顿他才是最好的安排。”

“全都安排好了。你放心。张建和我们准备送到老人院去，可他不愿意去，他说舍不得他种的几担秧田，等秋收了再去。那最多产300斤粮食，我们想着把那300斤粮食折合成钱给他，还是送他去养老院好些。我知道，没有一个老人愿意去养老院，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等送他去了养老院，我们就把他田里的秧苗拔了。”

“没有必要拔，钱补给他就是了。”

“刘国芬昨天打我电话反映她家不通自来水。说下雨天井里的水是浑的，不能吃。”

“我了解她家的情况，那井就在她家院子里，以前全村人都去那里挑水饮用，虽说下雨天有点浑，经过化验评估不影响饮用。我们要牢牢把握原则，五改一化一维，不能改的坚决不改。还有些人家，有两处住房的，改常住的，不常住的废弃的不能改就一定不要改。虽说有宽有严，可是我们要把握底线。把政策讲清楚，老百姓才不会相互比较和扯皮。”

“我知道。”田村长说。

迎面驶来一辆白色大众，唐成和一眼便认出是自家的车。他急忙缓速按喇叭，对方车子慢慢停了下来。

“亲爱的老爸，”对面车窗里歪出唐一那可爱的脸：“老爸，惊喜不惊喜？”她笑嘻嘻地问。车子里坐了四个人，一群女生全都趴在车窗边喊叔叔，也向田村长问好。

唐成和心里乐开了花，笑着说：“谢谢你们和唐一来看我。我还要去开会，你们先去村里等着。山路不好走，开车一定要慢点。”

“知道了，老爸。一会见。我们要去爬山，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山路让你两个月走坏四双运动鞋。哈哈——”唐一和她的同学笑成一团。

“去吧，晚上回去不要喊脚疼，不要走得太远。”唐成和的叮咛像风，追着唐一的车子跑了两步，便卷到唐一的车轮下了。

“车开这么快，真不让人省心。”唐成和发动车子后自言自语，脸上满是笑容。

“当父母的都一样，对子女的爱深得像海洋。”

“看不出田村长平时这么粗糙的汉子，讲话还这么有诗意。”两人哈哈一笑，不觉已到乡政府，调度会开了三个多小时，唐成和越听越紧张，脑袋里盘算着回去还得对照相关指示作一些安排。

“徐县王县杨部长和乡党委杨书记刘乡长整天在各个村民组里交叉走访，他们比我们压力更大，我们只管一个村，他们全乡几十个村的工作都要兼顾，越往上，领导的压力越大。”唐成和说。他和田村长开车往村里走，2点过了两人还没有吃午饭，肚子饿得咕咕叫。

“现阶段主要是感恩教育会要开好，开出效果，要一个组一个组的开。环境卫生整治要长期落实，要保持，要让村民养成讲卫生的习惯。”唐成和说。

“端午快到了，村委准备组织各组包粽子比赛。”田村长说。

“这样的活动很好，要多搞点，丰富村民的业余生活，也算搞精神文明建设。”

唐成和远远看到路边有人招手搭车。

“有点像罗胜友。”他说。

“就是他，”田村长说：“看那佝偻的背就知道。”

车开到了罗胜友面前，唐成和停下车笑着问：

“老罗，在张家湾住得还习惯吗？今天怎么想着回来看看我们？”

罗胜友以前居住的地方在地质灾害隐患点范围内，现已经搬迁到政府修建的安置房里。他和他老伴在县里学校旁租了一间小门面，卖学生用品和零食小吃，守着上小学的孙子。他的儿子前些年出车祸死了，儿媳去年又改嫁了。

“我回来看看你们。”罗胜友上了车，手里提着一大袋水果，有香蕉、苹果和一个大西瓜。

“老罗，你看你还买什么东西，你能常来看我们，我们就非常高兴。孩子上学怎样？去城里跟得上课不？”

“跟得上，期中考了全班第一呢。”

“真不错。要好好培养，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我能帮忙的一定尽力。”

“你们已经帮我太多了，我们现在条件也好些了，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没问题，听说你出车祸了，我一早就赶来了，坐亲戚的车到外面，进来这一段路，我边走边搭车，没料想碰到你们。”

“是谁说我出车祸了？哈哈，没事。你费心了。”唐成和说，心里满满的暖意。

村委会门口停满了车，唐成和一下车，他的队员们便围过来问长问短。

“我没事，就是撞了一个包。你们都吃饭了没？去忙吧，我和田村长还没吃饭呢。”

“你们别这样围着，让唐局先吃饭，现在都快三点了。”单位老大姐刘淑芬说。

唐成和给罗胜友盛了满满一大碗饭，他知道他肯定也还没有吃午饭。

“唐一和她的几个同学来了没？”唐成和问刘大姐。

“来了，几个女生吃了早饭便去爬山去了。”刘大姐说道。

“下午吃饭的人多，要辛苦你。”

“不辛苦，一会有几个村妇要来帮忙。几十个人的饭菜，我们做得出来。看到冰箱里的蛋糕，大家都猜今天是哪个过生，小刘查了档案，说是张建和今天过生。大家都说一定是你给他买的蛋糕，你心最好。”刘大姐笑着说。

唐成和笑了笑不讲话。他心里算了一下，1975年，今天自己满43岁了。

“晚上吃饭时，一定要煮一盆面条，多煎几个荷包蛋。特别是张建和老人，要给他单独煮一碗，放两个鸡蛋在上面”唐成华交代道。刘大姐说好。

各个小组长简单汇报了今天的工作。由于前期工作做得扎实，后期就是细节上的完善。资料组银行流水已收集完，所有的佐证印证材料都归类整理得仅仅有条。唐成和想起最后一户未搬迁的张老五家，不知道他们是否回来了。环境卫生整治组讲去坡坎的路上有塌方，泥土堵到沟里，黄泥浆顺着马路往下流，一路上脏兮兮的，车子开在那样的路上也容易打滑。唐成和让环境卫生整治组带上人员立刻去疏通，打扫干净，人手不够，由田村长召集就近的村民一起参与。

“一会我们的队员还要开车从那里上下接送老人，必须在那之前把塌方的地方整治好。不要留下安全隐患。”唐成和说。队员们又忙起来了，往各自的工作场地驶去，做饭的几个村妇也开始洗菜切肉，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地干着各自的工作。

“老罗，一会就在这里吃饭，我们晚上开感恩教育大会，你听听。”唐成和对罗胜友说。

“我要回去了，家里老婆子一定要我亲眼看到你没事，她才放心。看到你没事，我们也放心了。我回去晚了他们也要担心。”罗胜友说着站了起来。唐成和好不感动，他忙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包磨砂烟塞到罗胜友裤兜里，公文包里还有半包没抽完的他也一并塞给他。

罗胜友一阵推辞，但耐不住唐成和的诚意。

“好好抚养孩子，有困难背后有政府，再说也有我呢。”

罗胜友的眼里闪着光，刚好来了一辆公交车，他埋头上了车，唐成和跟在后面悄悄把车费给了司机。

车子远去了，唐成和看到罗胜友从窗户伸出了半截身子。他知道，罗胜友是想给他一个感激的目光，这份感激确切地说是给唐成和背后的中国共产党和政府的，唐成和作为公仆只是沾了中国共产党和国家的光。

唐成和刚进办公室，孟海滨走来说，张老五父子抱着两个大西瓜在村委前面的路边等他。

唐成和从窗户看出去，见张老五父子一人提着一个大西瓜站在路边，张良穿着一套白色运动短衣裤，脚上穿着运动鞋，头发已剪短，脸上也干干净净的。

“老张，进屋来坐。”唐成和喊道。

父子俩转头看见唐成和，露出了笑容。

“这两父子不仅长得像，连笑起来的表情都一样。”唐成和笑着说。

“怎么还买东西？让你们破费了，谢谢。你们今天进城干什么去了？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唐成和笑着说，接过他们手里的西瓜。村民来村里，会时常给驻村干部带点东西，自家种的辣椒，茄子，豇豆，土豆，或者腊肉，养蜂的时不时送一小瓶蜂蜜…

“老张，看来你心情很好啊。”唐成和也不记得自己这几年去张老五家多少次了，为搬迁这个月就去了五次，从来没有见他笑得这样开心。

张老五不讲话，只顾笑。

“我今天是去县里报名事业单位招考，报完名我和我爸又去张家湾看了异地搬迁安置点。”张良说。

唐成和的心里一阵激动，他知道搬迁的事情有了转机。

“报名了就好好复习，凭你的知识文化一定考得上。我还准备叫你来村里帮忙呢，看来得等你考完。考完来村里实习，为你今后参加工作积累基层工作经验。”

“嗯。谢谢唐队长。我和我爸商量了，我们决定搬下来。你们的苦心，我们现在都明白了。我们今天去安置点看了，也问了搬进去的住户，大家都说好。我父母是怕搬下去后挣不到钱连生活都没有着落，在老家至少吃的不用愁，我们父子俩商量了，凭着我们的努力，不至于在城里找不到出路，”张良接着说：“我们还有一个请求，搬下去后大顶山那么多田土，我和我爸准备承包过来搞种植，大顶山的自然条件很适合种缬草。当然，这只是我们初步的想法，如果搞得起来，我们还可以带动全村的就业，为村民创收，我大学学的农林，搞这个是我的强项。”

“你小子有这样的远见，我很欣慰。官和乡的地理条件是非常适合搞缬草种植，有些村已经搞得风生水起。我们村也有缬草种植，可规模不大。去年就是这规模不大的缬草种植，给我们村民带来了收益。今年我们准备扩大规模，不止缬草扩大规模，黄精，铁皮石斛，冷水养鱼，茶树菇等这些产业，我们都要扩大规模。你有这样的想法，在缬草种植方面你刚好可以放手去做。”

“谢谢唐局。”张良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不愉快都会过去。你还年轻，在农村这片热土，只要有抱负，定大有作为。”唐成和这话是安慰，更像开导。他喜欢这些有闯劲有干劲的年轻人，因他曾经也是这样的人。

外面陆续有车进进出出，不时传来老人咳嗽的声音，他们都是来参加晚上的感恩教育大会的。厨房的大锅里，刘大姐正用大勺翻炒着猪肉，整个村委会都飘溢着浓郁的肉香。大坝子上，八个大圆桌和板凳已摆放齐整，大木桶里，堆尖的米饭正冒着热气，老人们已陆续入座。

“吃饭了，大家都找凳子坐下，不要光站着说话，坐着说话不腰疼。”田村长知道和这些老百姓打交道，这种场合不能一本正经，需要点幽默感，才能让大家放松。

“站着说话也不腰疼，我们身体还好得很。”老人们起哄。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老，人人都想有颗年轻的心和一副年轻的身体。

“你们都年轻，好好好，现在国家政策这样好，你们要多吃几碗饭，再多活几十年。”

“哈哈，再多活几十年，个个都成人精了。”

见外面这么热闹，唐成和与张老五父子走了出来。老人们看到唐成和，都围过来询问他身体撞到了没有。唐成和一个劲说没事没事，谢谢各位老大哥关心。老人们又看到张老五父子，一个老人指着张老五说：“全都搬了，就你老张家不搬，害唐局差点滚下山去。真要有点什么事情，就是你老张家的罪过。”唐成和赶忙接过话头说：“不怪老张，是我们的车子打滑了。这几年少说也上去了几十次，从没有出过事。这次也一点事情都没有，我们运气好，我还要陪你们几十年呢。”

“你们单位搬到我们村里来就好了。”不知哪个妇女接了一句，引得下面一阵哄笑。

几个大盆从厨房鱼贯而出，鸡鸭鱼肉应有具有。上菜的上菜，添饭的添饭，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其乐融融。

唐成华这才想起唐一和她同学还没有下山，他忙得把她们忘了。顿时，一阵内疚之情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他拿出电话，正准备拨打女儿电话，看见她们几个女生嬉笑着从车上下来，原来是孟海滨开车去半路接她们来，不然，真不知道她们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走得下山。唐成和对孟海滨投去赞赏的眼光。

唐一在远处对唐成和做鬼脸，逗得唐成和哈哈大笑。大家都入座了，没有座位的就围在旁边，好不热闹。

有些老喝酒的，喊着要酒喝，被另外一些不喝酒的吼道：“一会开会还有正事呢，今天个个都不准喝，我们要好好回忆一下过去的苦日子，再看看我们现在，看看桌子上的饭菜，最该感谢党和国家的就是我们这样年龄段的人。”

大家七嘴八舌，说：“最该感谢的就是中国共产党。没有中国共产党就没有现在的美好生活。像现在这样的好日子，我们以前想都不敢想。”村委会大院里一片祥和，由近及远，唐成和觉得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中国的每一个村落，都会成为一座祥和的美丽居所。

唐成和端着一碗寿面走到张建和面前，“老张，祝你生日快乐。”张建和脸憋得通红，眼里一下子就涌出两行热泪。刚才还吵吵嚷嚷的村委会，竟一下安静了下来。张建和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人为他庆生，他心里的苦楚似乎找了一个缺口，潺潺地从眼里往外流。他用粗糙而干枯的双手接过碗，用筷子分出一半面条，又夹了一个煎鸡蛋，端给唐成和。唐成和强忍着内心的感动才没有流泪，但也红了眼眶。

“里面还有面条，也有煎的荷包蛋，大家一起吃。”唐成和喊道。唐一走到唐成和旁边，悄声说“老爸，生日快乐。”唐成和微微一笑，说：谢谢！唐一从厨房冰箱里取出蛋糕，拿到张建和坐的那桌。“爷爷，祝你生日快乐。”唐一甜甜地笑着说。张建和用干枯的手抹干眼泪，连声道谢。父女俩心有灵犀，相视微微一笑，为彼此的善良和美丽心灵。

村委会里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周边人家把自己做好的饭菜都抬到村委会来吃。十多个小孩已等不及要吃蛋糕了，唐一说要等过生日的人许愿了才可以切蛋糕。她边说边看着唐成和笑。

张建和老人腼腆地说他不知道许什么愿，家里什么都不缺。老人们连声说：“我们帮你说，祝我们的国家繁荣富强，祝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祝我们再多活几年，有盼头。”

唐成和觉得“有盼头”三个字很有深意。他也在心里许了愿：祝老百姓的愿望都实现——祝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盼头都真真切切地实现。

他觉得今晚的感恩教育没有必要多说，对中国共产党和国家的感恩赞颂之词，如涓涓泉水都深藏在村民的心底。他突然发现县里和乡里的领导坐在角落的小桌子上吃饭，正微笑看着他。他看到远处自己的队员和女儿一行人那年轻的面庞，她们眼里那赞赏的目光，看到围着蛋糕的小孩子那期盼的目光，他今晚想讲“希望”，百姓的“希望”。 他觉得感恩教育，既要让百姓忆苦思甜，感恩党和政府，又要予村民以信心和希望，这样才能为乡村的继续振兴和持续发展夯实基础，让百姓朝着他们的“盼头”加足马力，奋力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