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希望走
郭大章
暑假回家,我无意中听到一个消息,拐叔遭摔坏了。
这个消息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因为在我们那儿,这个“坏”字有几层意思,其中一层意思是意味着死亡。
我一直在想,难道拐叔真的已经去了吗?
拐叔生于1946年,年近古稀,按常理来说,拐叔这个年龄是经不住摔的,遭摔“坏”了也很正常,但我实在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于是赶紧回到家里,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拐叔是在给自家水牛割草的时一脚踩空从高处翻滚下去摔坏的。
那拐叔他……
不碍事的,你拐叔命大,被一棵悬挂在半山腰的小树卡住,无甚大碍,只是伤了右腿,修养在家无法动弹。
得知这个消息,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我想,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如果拐叔真的遭遇不测的话,那他家里疯癫的三女儿和一群家畜怎么办啊。
拐叔今年67岁,一辈子命苦,靠着春种秋收买卖家畜过日子,和他相依为命的是他那早已疯癫的三女儿孝孝。
我去镇西头的商店买东西,路过拐叔家的时候,看见拐叔拄着拐杖斜躺在家门口的竹椅上,神色异常黯淡。看见我过来,拐叔大老远便热情的打着招呼。
娃,啥时候回来的啊,放假了吧。
嗯,拐叔可好啊,听说你的腿伤着了,不要紧吧。
说话间,我瞄了瞄拐叔肿胀的右腿,被厚厚的一层纱布包裹起来,里面渗出了泛黄的药膏。
不碍事,不碍事,歇个十来天就好了。
拐叔摆摆手,挣扎着起了起身子,似乎要证明他的腿真的没什么事,但整个人最终还是无力的嵌进了竹椅里面。
拐叔瘦削了许多,两颊深陷,颧骨高高突起,一只眼睛因为早前瞎了的缘故,眼眶严重萎缩,黑漆漆的形成了一个深坑,另一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见有熟人从门前路过,双手便撑起拐杖热情的打招呼,倒显得十分精神。
拐叔,你要保重身子,注意休息啊,孝孝姐在家吧,我进去看看她。
在家呢,在里屋睡午觉,你进去吧。
我跨过门槛,来到了里屋。拐叔家里空荡荡的,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唯一让人觉得还有那么点生气的无疑便是那雪白的墙壁了。
我朝着最里那间卧室走去,那是孝孝居住的地方。才进到门口,一股刺鼻的恶臭便铺天盖地的袭来,我不禁皱了皱眉头。推开房门,我看见孝孝正面朝墙壁躺着,一只手正往墙壁上抹着什么。抹过之处,那雪白的墙面便呈现出红一道黄一道的痕迹,显得极其醒目。
我掩鼻走了过去,说孝孝姐,我来看你来了。孝孝侧身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只一个劲的露出一口黄牙傻傻的笑。我本想再说点什么,但孝孝好像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继续在墙壁上涂抹着,抹完之后便把手伸到两腿间藏着。
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走到床脚看了孝孝一眼。正是这一眼,让我终身难忘,整个灵魂甚至已经出窍一般。
我看见孝孝没穿内裤,两腿间红红的一大片,正是月经期间。
我默默的离开了拐叔家,走在镇上的青石小路上,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
拐叔在家里排行老三,前面还有两个哥哥。拐叔娘是个半瞎,只有在光线很强的时候才能看到一点儿东西,其余时候则基本上什么都看不见。虽说是个半瞎,但拐叔娘做事却一点儿不含糊,平日里洗衣做饭等事样样在行,历经千辛万苦的把兄弟三个拉扯长大,累得像一头即将路毙的耕牛。
冬天冷得人彻骨,寒风吹得皮肤生疼,这个时候,一家人围着热炕头喝上一碗刚熬好的玉米糊糊,就着自家种的萝卜咸菜那是再美不过了。
拐叔他爹在屋里盘了土炕,土炕的一侧墙壁连着厨房,他爹在墙壁上凿穿了一个长宽约六十厘米的窗口,砌上青色的石砖就成了一个四方形台子,台子的里侧是土炕,外侧下方紧挨着架起了一口锅,这样做饭烧水的时候,热烟热气顺势传过去就能把整个炕给烘热了。这样,在厨房里做好了热饭热菜,可以直接从四方形的台子上递给坐在炕上的人,关中平原一带盘过土炕的人家大多是这种造型,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不但暖和而且省事。
那是一个寒风肆虐的早上,时年三岁的拐叔睡觉醒来,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见他娘正在厨房做饭,于是一骨碌爬起来,踮起脚尖趴在四方形台子上,伸个脖子露出小脑袋,眼瞅着台子外面锅里翻滚的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
娘,我饿,我饿。
他娘眼神不好,还没等反应过来,拐叔便从四方形台子上一头栽进了锅里,连哭都没来得及哭一声。拐叔娘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只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爹当时正在灶台前烤火,眼疾手快的拽着拐叔一条腿及时给捞了出来。
拐叔的头上和脸上全都敷满了滚烫的玉米糊糊,整个小脑袋像一个黄色的泥球,伴随着拐叔那撕裂般的哭喊声,那些浓稠的玉米浆浆还在不停的往下滴,掉在地上发出呲呲的响声。
拐叔他爹疯了一般朝村里的医疗所跑去,像一头癫狂的野牛。拐叔那半瞎的娘跟在后面,一步一个趔趄,跑得跌跌撞撞,那哀嚎般的哭喊声响彻了整个小镇,箭一般刺破了早晨的宁静。
拐叔的命总算是保住了,但脸上和头上的皮肤被烫伤了一大片,皱巴巴的,像被揉碎了的水牛皮。更为不幸的是,拐叔的右眼在这次事故中被烫瞎了,形成了一个黑黑的小洞,什么都看不见。周围的小朋友还从此开玩笑给拐叔起了个非常难听的外号叫“独眼龙”,叫得拐叔那半瞎的娘经常一个人躲着流泪。
拐叔那会儿年龄小,被烫伤的皮肤恢复得还算可以,看着并不是那么的让人恐怖了,但那瞎了的右眼却随着年龄的长大越来越明显,黑洞洞的,看着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有一条小虫子在身上不断的钻来钻去,难受异常。
拐叔似乎对自己的一只眼睛并没有十分在意,也许他已经觉得用一只眼睛看身边的人和事早已成为常事,而且这一只眼睛似乎也并没有妨碍长大了的拐叔对于爱情的渴望。
拐叔的两个哥哥都娶了媳妇成了家,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拐叔也出落成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看着长大的拐叔,拐叔娘急得像急病投医的病员一样,逢人便拜托给拐叔说个媳妇儿。乡亲们都知根知底,知道拐叔家里穷弟兄多,而且娘还是个半瞎,自己也只有一只眼睛,嘀咕着他们家的瞎眼会不会遗传给后代,自然不愿意把自家闺女许给拐叔,说了几门亲事也都没成。
拐叔是个十分勤劳肯干的小伙子,谁家要是缺个劳力拉车牛粪填把土什么的,只要喊声老三,拐叔总是特别愿意帮助大伙儿,而且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似乎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一样。乡亲们打趣道,老三该找媳妇了吧。拐叔红着个脸不好意思的说,我这样子哪个愿意跟着我嘛。说得大伙儿直觉得这么个能干的小伙子真是可惜了,摇了摇头便走了开去。
到了晚间,小镇便变得异常的宁静,偶尔还会从窗外的草丛里传来一阵昆虫的鸣叫声,听着亲切不已。拐叔躺在床上,用一只眼盯着屋顶那破败不堪的墙面,呆了一般。夜,变得越来越深了,深得像一面平静的湖水,稍有一点响动便荡漾开来。
这个夜里,拐叔听到了一种这辈子都未曾听到过的声音,若有似无,仿佛来自那遥远的山巅。这个声音来自隔壁大哥的房间,声音穿透墙壁,撞击着拐叔那绷得紧紧的神经。
起初,声音很小,是床在摇晃,咯吱咯吱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很有规律。不一会儿,那声音变得复杂起来,咯吱声中偶尔还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忽而大忽而小,捉摸不定,有时还会回复到先前的宁静,像什么事都未曾有过一样。在片刻宁静过后,那声音再度响起,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可闻。
不知道为什么,拐叔被这莫名其妙的声音撩拨得热血上涌,变得烦躁不堪,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拐叔用脚蹬开被子,把自己暴露在黑暗里面,气息变得粗重起来。拐叔一直在等待,等待着大哥房里那种声音再度响起。说不清楚为什么,躺在床上的拐叔竟有着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期待,像一个士兵即将走上战场一样。
拐叔在黑暗中自己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不知不觉,自然而然。黑暗是一个容易产生欲望的恶魔,一切的欲望在黑暗中都将变得壮大起来,不可遏制。拐叔在抚摸中得到了一种巨大的享受,像飘在空中一样,轻柔而舒适。那一刻,拐叔突然想起来撒尿,但还没等拐叔从床上起来,一股液体便喷了出来,迅速而有力。
早晨起床的时候,拐叔看见外面的天色大好。
拐叔娘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干木匠不错,于是替拐叔找了一个师傅学做木匠活。拐叔娘想,学会一门技术,不但可以挣钱养家糊口,说不定还可以讨到个媳妇。
这是一个邻村的师傅,干木匠干了一辈子,走南闯北有些见识,打出的家具也很精致,深受乡亲们的喜欢。拐叔特别勤奋好学,东方才露鱼肚白便到师傅那去了,做事踏实得不得了,看得师傅眉开眼笑。
拐叔似乎命中注定是个木匠,别人都是眯着眼睛在那瞄半天,拐叔本来只有一只眼睛,随便拿起块木料一看,便呈现出一道道直直的线条,比墨线弹的还直还准,因此拐叔打出的家具总是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看着喜欢不已。
拐叔出师很早,才不到两年时间就出师了,出师的拐叔开始走村串户,到处去给别人家打些柜子椅子之类的家具,以此来补贴家用。拐叔的日子变得好起来,一些乡亲仍然帮着拐叔介绍对象,但还是没有哪家姑娘看上拐叔。拐叔常常形单影只的走在小镇的小路上,夕阳下的背影显得尤其落寞。
乡亲们刚从地里放工回来,拐叔领回一个乖媳妇的消息便在村子里传开了。大伙儿一时间全都挤进了拐叔家的小屋,想去看个究竟,窗户上贴满了人。大家好奇的打量着坐在屋里炕头上的一个姑娘,笑嘻嘻闹哄哄的一片。
那姑娘穿着红底蓝碎花棉袄,皮肤白白净净的,头发乌黑乌黑的被梳成了一个光滑的发髻,挽在后脑勺,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围过来的乡亲们,整个人瘦弱娇小,似乎男人的一只手都可以拎起来。
你是从哪儿来的啊?乡亲们问。
那姑娘不敢作答,把头埋得更低了,两只手紧紧攥着碎花棉袄的衣襟,不停地揉搓着。
从小和拐叔一起长大的门闩和大牛看着眼红,想,狗日的老三究竟是撞了什么狗屎大运,老子都还没尝过荤呢,不晓得他从哪里弄回来这么个漂亮媳妇,真是便宜这小子了。
拐叔娘看见围上来的乡亲,突然之间觉得一阵焦急,赶忙催促大伙儿别看了,赶紧散去。门闩和大牛几个小伙子这时一起故意往炕沿上一挤,吓得小媳妇儿朝后一躲。正在这时,不知道是谁大声喊了一句“新媳妇尿裤子了!新媳妇尿裤子了!”只见一股浅浅的尿液顺着炕沿流淌到了地上,像一朵迎风绽放的向日葵。
这么一喊叫,那姑娘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拐叔出去给大家倒茶水,水还没倒完,便听见哭声从屋外冲进来,连忙像哄小孩一样哄着惊慌失措的新媳妇。门闩和大牛相视一笑,刚才还在眼红老三,这会儿似乎已经心照不宣。
乡亲们到底还是知道了这么个事实,拐叔的新媳妇是他外出做木工的时候,从一个即将倒塌的土窑里带回来的。
拐叔娘起初并不愿意,觉得拐叔这么能干竟然娶了这么一个傻媳妇,单是委屈了不说,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拐叔不为所动,坚持要照顾花绒,任凭怎么说都无济于事。拐叔娘没有办法,即使再不舒坦也只得承认了这门亲事。
于是,拐叔领着他的新媳妇,牵了牛和羊,背了一口锅,算是和哥哥们分了家,自立门户,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那年拐叔二十二岁,花绒十八岁。
一年以后,拐叔的大女儿翠翠出生了,拐叔非常高兴,拐叔娘在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显得比拐叔更加高兴,逢人便说我们家老三有后了,说完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翠翠的出生给拐叔一家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希望,使这个苦命的家庭有了欢声笑语。说来也奇怪,自从花绒生了翠翠以后,疯疯傻傻的病似乎好了许多,见了熟人还能主动的问候几声,谁要是能夸上翠翠几句,便高兴得手舞足蹈。
花绒托村里的老人帮翠翠做了双棉鞋,便把自家的鸡蛋送来几个,大伙儿起哄故意说鸡蛋太少了,花绒不识数,于是跑回家把罐子里的鸡蛋全给端来,引得大伙儿一阵哄笑。村里调皮的小孩子总是在花绒不注意的时候,跑去偷罐子里的鸡蛋,花绒平日里舍不得吃鸡蛋,见罐子里的鸡蛋怎么总是装不满,于是扣着个脑袋在那儿想究竟是怎么回事,逗得那些小孩子哈哈大笑。
随后的几年时间里,拐叔的二女儿霞霞和三女儿孝孝相继出生了。
虽说拐叔是个半瞎,可拐叔家的三个闺女一个个都长得跟花儿一样,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好看得不得了,在村子里真的可以算得上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但乡亲们似乎并不买账,总是在背后说着一些风凉话,不就是一个半瞎子生了一窝傻子吗,得瑟个啥!当然这些话拐叔是听不到的,乡亲们在拐叔面前还是装出一副羡慕的样子来,笑呵呵的说着一些赞美的话。
这一下子来了三个闺女,拐叔竟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一般,整天咧着他那满是黄牙的嘴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傻子呢。拐叔在这儿偷着笑,可拐叔他娘却在那儿犯了愁,一个劲的直嘀咕,这老三何时能生个儿子啊。
你媳妇那肚子怎么那么不争气,什么时候给生个儿子出来啊。拐叔娘找到拐叔说。
拐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茫然的看着他娘。
你自己也要努力啊,我们家可不能绝后啊。
拐叔拼了命的点着头,双拳攥得紧紧的,直想现在就去努力。
其实拐叔自己也特别想生个儿子,在我们那儿,延续香火的说法根深蒂固,已经刻进了乡亲们的骨子里,总觉得只有儿子才可以把家族延续下去,生生不息。拐叔也不例外,看着三个闺女一天天长大,生儿子便成了拐叔最大的愿望。
到了晚间,拐叔轻轻打开房门,朝四周看了看,一大片黑,一个鬼影子都看不见。拐叔掩上房门,走进厨房提出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拐叔早已准备好的祭品。拐叔走得轻手轻脚,做贼一般,一闪身便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
拐叔来到镇外的土地庙,虔诚的跪拜着各路神仙,嘴里念念有词,有时甚至全身都匍匐到了地上,像一只茫然无助的虫子。
拐叔回到家里,藏好了祭品,看见花绒正睡得香甜,一股子热血便涌了上来。拐叔像一只疯狂的狮子一样,呲牙咧嘴的扑向了睡梦中的花绒,嘴里嚯嚯有声。黑暗中,拐叔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这笑容里甚至透出了一股子得意。在这得意的笑容里,拐叔足足折腾了六次,累得大汗淋漓。
事实证明,拐叔的努力最终还是白费了,几个月过去了,花绒的肚子依然还是空空如也,像一只被钉破了的气球。
拐叔开始变得神经兮兮起来,有时做梦还会嘿嘿的笑着,偶尔也会说说梦话,但梦话的内容永远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嘿嘿嘿,生儿子,嘿嘿嘿,生儿子。
这世上的事有时还真是说不清楚,你越是想得到的东西,越是得不到,可当你不再去想时,却往往会在无意之中得偿所愿。拐叔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在三女儿孝孝四岁那年,自己的儿子小军竟奇迹般的出生了。
我一直在想,要不是那些年的那些意外事故,拐叔的晚年一定会很幸福,至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着自己的生命。我仰望苍穹,想为什么上天会如此残忍的对待一个本就苦难不堪的卑微的生命,不断给他以希望,然后再极其残忍的给他以绝望,绝望到极点,绝望到永无希望。
拐叔的四个孩子当中,翠翠没有上过学,不知道是不是遗传的缘故,翠翠也不喜欢说话,显得特别的老实,村里的乡亲都觉得翠翠完全是遗传了花绒的傻劲儿。
村里一些小孩子经常喜欢捉弄翠翠,总是在翠翠给牛割草的路上,突然一字儿排开截住翠翠的去路,吓得翠翠掉头便往后跑,一根黑乌乌的长辫子在空中飞呀飞的。拐叔娘见翠翠装草的笼子里总是空空的,便责怪这孩子太过软弱,老实巴交的任人欺负,也不是很喜欢她。
翠翠长大后出嫁到了离家三十公里以外的一个小村庄,丈夫是个弱智,没得什么言语,总爱笑,笑起来时露出一口大白牙。本来先前拐叔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觉得翠翠应该有个更好的归宿,但经不住软磨硬泡,再加上小伙子家里都是些厚道的庄稼人,对翠翠也很好,便同意了这门亲事。翠翠从此以后很难得回来一次,过去几年便生了三个孩子,跟着丈夫在家务农,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霞霞算是拐叔四个孩子里面脑袋稍微灵光点的一个,尽管在乡亲们眼中霞霞仍旧有点傻傻的样子。霞霞念过几年书,但小学都没读毕业,才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尽管这样,霞霞仍是拐叔家里识字最多的一个。
霞霞很勇敢,当看到翠翠被欺负时,总是挺身而出,捡起一块石头,顿时把那帮小子吓得屁滚尿流,嘴里不停的喊着,傻子打人了啊,傻子打人了啊。这也算是霞霞保护姐姐的一种特殊的方式吧。
霞霞在家里呆了不过几年便出门打工去了,在十六岁那年被一个也是外地来打工的中年男人给拐走了,听说是去了甘肃的一个偏僻的山区,从此以后便音信全无了。拐叔一直念叨着霞霞,想起霞霞的时候,便摸出一袋旱烟来抽,默不作声。
孝孝则是拐叔四个孩子中最为孝顺的,也许是拐叔在取名的时候预见了这个孩子的孝顺吧。当拐叔从外面做工回来,累得满头大汗,孝孝总是飞快的递给拐叔一条打湿的帕子,端来一杯热水,对拐叔那是体贴有加。
孝孝也在学校里念过两年书,但实在是念不动,于是拐叔便把孝孝从学校里接了回来,跟着翠翠帮牛割草和放羊。和两个姐姐相比,孝孝既有着花绒的老实善良,也有着拐叔的勤劳能干,最受拐叔老两口的喜欢。家里的家务活基本上都是孝孝在干,洗衣做饭扫地喂牛样样在行。
大姐翠翠没啥主见全是听孝孝的,屋里屋外的农活姐妹俩几乎全部包揽了下来。孝孝对弟弟小军也是疼爱有加,做饭的时候总是爱问弟弟喜欢吃什么,然后在做的时候便做给弟弟吃。村里的乡亲们都说拐叔家的老三孝孝最为勤劳最为知事,干起活来手脚麻利,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拐叔。
也许是因为太过善良的缘故,在拐叔外出做工时,村里有些人借了拐叔家的铁锨木耙等农具故意不还,孝孝也不敢吭声,怕被拐叔知道了数落,更怕被村里人说自己傻。久而久之,拐叔家的农具丢了一件又一件,越来越少了。幸亏拐叔木匠技术不错,总是能从一些废弃的木料之中打出几件像样的农具来。
儿子小军到底还是奇迹般的出生了。
小军的出生可把拐叔给高兴坏了,在家里摆了几大桌酒席,请附近的乡亲们过来热闹热闹,同时也是向大家宣布,我三拐也有儿子了。
对自己这个宝贝儿子,拐叔可谓是疼爱到了极点,巴不得时时刻刻都看着他,看着他笑,看着他砸吧着嘴。大部分时候,拐叔都是自己抱着小军,他舍不得让翠翠她们三个抱,说是会把小军给摔着了。拐叔还特意嘱咐翠翠她们三个要对弟弟好,什么事都要让着弟弟,不许欺负弟弟。
拐叔家后院有一棵梧桐树,长势极为茂盛,拐叔一直视若宝贝,说是这树可以保佑家里兴旺繁荣。小军出生以后,拐叔操起柴刀便把那棵梧桐树砍了,做了一个可以自由推拉的小木车,再用一些小块木料打造出几个类似于弹簧小木鼠和风车之类的玩具,逗得坐在车里的小军咯咯直笑。这个小木车和小玩具在当时可算是稀奇玩意儿,只要是拐叔用小木车把小军从院子里推出来,总能吸引不少小孩的目光,好奇的摸着那个能自由行走的小木车,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可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军在这个小木车里竟然一坐就是整整三年。
天生小儿麻痹症。
为了筹钱给小军治病,拐叔便起早摸黑的出去做工。清晨出门时,摸摸孩子的脸蛋,晚上回来时,亲亲孩子的小脚。拐叔没日没夜的拼命做工,那几年,拐叔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打了多少个柜子,做了多少把椅子。
一个傍晚,拐叔正在屋檐脚歇凉,突然听到刚放学回家的霞霞那尖声尖气的叫喊声。
小军不见了,小军不见了。
这声叫喊把拐叔吓了一跳,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四处寻找小军。拐叔他们是在后院里找到小军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军居然坐到后院的墙角聚精会神的数着墙根的一排排蚂蚁。
霞霞诧异的问小军,你是怎么到后院来的啊。
小军露出一脸憨憨的笑容说,我是自己从车里钻出来,走到了后院。
听到小军这样说,一家子顿时笑开了花。拐叔看着小军,那唯一的一只眼里噙满了泪水,一把抱起小军,亲得小军不名所以。
这以后,小军便奇迹般的可以下地走路了,虽然走得不是那么稳当,但总算是可以走了。拐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干起活来格外起劲,整个人变得精神百倍,走起路来脚步也变得稳健了,时不时的还能吼上那么几嗓子秦腔,引得路人一阵阵驻足,纷纷打趣地说,是不是你家花绒有喜了啊,拐叔笑呵呵的摆了摆手,哼着小曲径直走了开去。
由于身体的原因,小军根本无法上学,而且智力也是四个孩子里面最低的。拐叔基本上不让小军干活,再加上平日里腿脚不灵便,小军很难得出去玩,其他的小孩子也不愿意跟小军玩。
小军经常一个人呆坐在自家屋檐脚的小木车里,眼睁睁的看着镇上其他小孩子们在那到处奔跑着打闹,眼里露出羡慕的神情,两只手紧紧的握住小木车的围栏,直想翻出去和大家一起奔跑。
有一回,小军实在是忍不住,便从小木车里翻了出来,晃晃悠悠的朝着路上走去。可能是由于过于激动的原因,才走了几步就摔了一个跟头,啃得满嘴都是尘土,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拐叔听到了哭声,一阵风一样从屋里刮了出来,抱着小军回到了小木车里。
拐叔想了个办法,他用帮别人打家具的钱给小军买回来了一个大红色的收音机,从此以后,这个红色的收音机便成了小军最好的朋友,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抱着,从不离身。
当拐叔他们从地里把豆子小麦等作物搬回家时,小军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木车里,剥着豆子,学着收音机里最新播放的流行歌曲。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流行的小虎队的歌曲,几乎首首歌小军都会唱,而且还唱得非常不错。
一时间,小军会唱流行歌曲这事倒成了整个家里最为骄傲的事,特别是霞霞,见到同学都显得特别的神气,说弟弟小军现在可是整个村里的小小名星,那歌唱得是可好听了。
那段时间,拐叔走路总是昂首挺胸的,觉得儿子小军会唱歌这件事,让自己很有面子。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上,朝阳放射出万道霞光,照耀得大地一片金碧辉煌。小军从睡梦中醒来,揉揉眼睛打算起床,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管自己怎么努力,总是无法起来,而且腿脚无力,有一种麻麻的感觉。小军无奈的瘫倒在床上,嘴里一个劲儿的哭喊着。
从此,小军孩子得了软骨病。
夜深了,一弯残月高悬在夜空,拐叔怎么都睡不着,一个人来到后院,轻轻地抚摸着小军小时候坐过的小木车和那些早已布满灰尘的玩具,随身摸出一锅烟叶子,拼命的吸了一口,竟然被呛得咳咳咳的咳个不停,火星子飞溅起来,映照出拐叔那早已深陷下去,而今已几近干涸的眼眶,蓝蓝的闪着幽光。
那年,小军十四岁。
那年,拐叔他娘和他爹相继过世。
记得小时候,我只要经过拐叔家,总会在门缝里看见一双清澈无比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视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动不动的全是期待。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是多么渴望着和谁说说话,渴望着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耍,渴望着走出那扇窄窄的门,渴望着那些朦朦胧胧的爱情……
拐叔大概知道,小军这样子是不可能娶到媳妇了,便把心思放到了孝孝身上,拜托乡亲们给孝孝说门亲事,只要是勤劳肯干的小伙子,不嫌弃自己家里穷,还能对孝孝好,愿意做个上门女婿便成。
一个从陕北榆林来打工的小伙子被拐叔相中了。小伙子名叫莱莱,穷苦人家出生,非常能干,身体也很结实,只是有只眼睛有点歪斜。拐叔想到自己年龄大了,身体也不行,总得找个顶门柱吧,小伙子不嫌自己家里穷拖累重便不错了。拐叔去问了孝孝也没啥意见,于是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于是,院子里用来养牛的地方被隔开了一间小屋,拐叔自己亲自打了衣柜,刷白了墙壁,铺上了红被褥,挂起了红门帘,这便成了莱莱和孝孝的新房。从此,屋里屋外干活有了主要的劳力,拐叔变得轻松了不少。
拐叔坐在屋里想,要是孝孝来年再生个大胖小子,这日子便能过了,即使伺候着瘫痪在床的小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拐叔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这未来的日子真是充满着希望。
可是,好景不长,小军的状况在不断的恶化,而且求医不得,现在甚至连吃饭喝水都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了。拐叔看在眼里,急得跟丢了魂似的。
花绒看着儿子瘦得不成个样子,似乎变回了从前那痴痴呆呆的模样,日日夜夜的说着胡话,甚至连大小便也开始失禁。以前花绒串门子的时候,和邻居聊聊天还说得上几句话,现在只要坐了别个的板凳,一会儿凳子便会全部被尿液打湿了,整个裤子也是挂着水滴到处滴落,一股子尿臭味甚是刺鼻。于是,邻居们只要看见花绒走了过来,便纷纷关起了门,久而久之,花绒便也不再出门了。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天空微微飘着小雨,整个大地显得一片苍茫。莱莱和孝孝在地里干活,花绒在屋里剥着豆子,拐叔在厨房里做着饭,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和自然。可正是在这个时候,小军在床上熬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终于断气了,死时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拐叔做好了饭,亲切的叫着,小军,起来吃饭了,可是等了半天,竟然没有任何回音。走进屋里一看,发现小军蜷缩在床上的身子早已没有了温度,眼睛半睁着,手里还拿着拐叔替他买来的收音机。
拐叔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竟呆呆的站在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军,傻了一般一言不发。花绒从外屋疯了似的扑过来,抱着小军的尸体拼命摇晃,扯开嗓门便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那哭声利箭一般,划破重重雨幕,响彻了整个小镇。
拐叔连着几日几夜都未曾合眼了,他从山林里挑选出了最好的木材,照着小军的身子,亲自动手打了一口棺材。拐叔做得极其认真,甚至连整个棺材都拿砂布砂了一遍,砂得光光滑滑的,然后再在棺材上涂了一层黑漆,漆得整个棺材亮堂堂的,甚至都能照见影子。
在做完这一切后,沉默了这么些天的拐叔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抱着小军喃喃自语,说得极其轻柔,春风化雨一般。说完话,拐叔替小军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崭新的白布衣服,然后抱着小军放进了棺材。
外面的天色还没有亮,拐叔便用麻绳背着棺木来到了一个山坡上,连着小军小时候坐过的小木车和玩具,还有那个收音机一并埋了。盼儿生儿养儿,直到现在亲自为儿送终,拐叔对儿子的那份浓浓的爱便就此被尘封进了那个小小的坟墓里。
以后时逢过年过节,乡亲们总能看见拐叔那瘦削不堪的背影,久久的守候在小军的坟前,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
一年以后,花绒也一病不起了,生活全由拐叔和孝孝照顾,不久便撒手人寰,走时嘴里还一直念叨着,我去找儿子了,高兴啊,我去找儿子了,高兴啊……
几年以后,我到外地读大学,直至参加工作。期间听说孝孝在家生了两个女儿,而且还是自己接的生,就在自家后院,斜倚着门槛,看着孩子露出来往下掉,血水流了一地,拿着个烂布一裹便了事。
不知道是不是重复花绒的命运,孝孝总是生不出儿子,当时正逢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管得紧,莱莱和孝孝为了生儿子,躲避计划生育,便带着小女儿一起回到了陕北榆林老家,留下拐叔和大孙女相依为命。
后来,听说孝孝在陕北又生了两个女儿,莱莱很是生气,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埋怨孝孝生不出儿子,对孝孝是连打带骂。
孝孝在陕北人生地不熟,除了有着干不完的农活以外,还得拉扯三个女儿,辛苦得不得了。莱莱管孝孝管得很紧,不准她和其他男人说话,只要他看见孝孝和其他男人说话的话,回家便是一顿暴打,长期这样,孝孝也就变得跟个白痴一样,不敢再和外人说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孝孝终于帮莱莱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盼盼。远在几百里之外的拐叔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当时就去买了些香烛,来到花绒和小军的坟前祭拜,让他们娘儿俩别牵挂,我们老拐家续上香火了。
莱莱终得贵子,喜出望外,孝孝却疯了。长期的精神压抑和暴力虐待,孝孝看见陌生人便吓得直往后躲,甚至看到儿子也不怎么搭理。儿子断奶一年后,莱莱便把孝孝送回了拐叔家,自己独自抚养他的四个孩子。这样,拐叔便和孝孝以及大孙女三个人相依为命。
孝孝回来时,已经被折磨得骨瘦如柴,小脸煞白,样子傻傻的,像极了当年拐叔在窑洞里看见的花绒,两个嘴皮子颤巍巍的一直嘟嚷着,不要再打我,不要再打我,生儿子,生儿子。
一晃暑假便结束了,我打算离家返校。拐叔的腿终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歇个十来天就好起来,走路时依然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的,两条裤管在风中飘荡着,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
那年中秋夜,月亮特别的圆,拐叔早早的买了一盒月饼,一手牵着孝孝,一手牵着大孙女,来到花绒和小军的坟前,点起了香烛。
烟雾中,拐叔突然想起了翠翠,想起了霞霞,想起了莱莱和他所有的亲人们。
这个月圆夜,不知道他们都还好吗?
作者简介:郭大章(1982-),土家族,重庆酉阳人,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届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现为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著有文学评论集《暗夜里的沉思》,散文集《那些逝去的背影》,小说集《苏家坳纪事》等,曾获重庆市“巴蜀青年文学奖”,首届中国“文学月刊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