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梅
上 篇
小涵惊恐中睁开双眼,四周黑漆漆一片,她刚做了个噩梦。梦里,她好像大喊大叫着什么,恐惧令她惊醒。睡衣紧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她满头大汗。
她忽然感觉脸上发凉,有风吹来,冷飕飕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她悄悄伸出手想摸枕头下的手机,又想是否先打开灯,可是,胳膊竟无法挪动一丝。难道还在梦里么?
她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仍然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她集中意识扭动脖子向窗户望去,突然,一个黑影飘过来,“啊!”她大叫一声,赶紧拉起被子蒙在脸上。
小涵在被子中瑟瑟发抖,她清晰听见自己的牙齿哒哒响着,过了好久,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偷偷把被子掀开一条缝,一道灯光闪过,跟着一阵汽车的轰鸣声传来,亮光中窗户大开着,窗帘在疯狂地舞动。
虚惊一场,她松了口气,揭开捂在身上的被子,去关窗户。
小涵起身坐在床沿上,微眯了眼用两只脚在地上摸索着找拖鞋,忽然头皮一麻,感觉屋子里有人。她悄悄扭头朝角落瞄了一眼,果然看见墙角里站着一个人,白色长裙拖地,长发盖脸。
“妈呀”,她赶紧跳上床。墙角的白衣人移动了,朝着床头飘过来。她急忙跑到床尾,正准备跳下床,白衣人又转身向床尾飘来。小涵的一只脚还未落地又急忙缩回床上,不管她怎样快速跳上跳下,都逃不开白衣人,就在她快绝望时,忽听窗外一声汽车喇叭响,好像有人在喊“小涵”。
小涵赤脚蹦下床,扑到窗户前,探头向楼下喊“救命”。
可是,小涵的喊声还未出口,就听见一阵紧急刹车的声音,伴着刹车片和轮胎的摩擦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她身边一闪而过,向楼底飘落。同时,耳边传来一声沉闷的物体落地声。
小涵的呼喊冲口而出,竟然喊的不是救命,而是凄厉的一声“小琪”。随着这声“小琪”,小涵猛地睁开了眼睛,转动眼珠,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光线昏暗,四周安静,空气沉闷,没有风。她扭头望向窗户,窗户关得紧紧的,窗帘也纹丝不动。
原来又是做梦!这次竟然是梦中梦,小涵正喊着小琪名字的嘴巴尚未闭上,就从梦里醒来了。虽然知道是做梦,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仍然醒着喊完小琪的名字。
天色尚早,窗玻璃上还是浓浓的深灰,小涵惊魂未定,床头的电话铃猝然响起来。惊得她好半天不敢动,那猝然炸响的电话铃声,恍若午夜惊魂,会不会也有个女鬼从话筒里爬出来?
可是,电话铃声顽固地一直响着,迫使她不得不拿起话筒。
“喂……”小涵战战兢兢地开口。
“小涵,我又做梦,我梦到小琪了。昨天我开车走到牛头山的时候,车子突然熄火了,我检查半天都没找出毛病。……后来我念叨了几句,车子就莫名其妙好了。你说是不是小琪不甘心啊?她还那么小就走了。”
听着父亲絮絮叨叨的叙说着,小涵又想起自己刚做的梦,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父亲,她也正遭受着小琪的折磨。俗话说:人小鬼大。看来,父亲和小涵一样,被小琪给缠上了。
小琪是小涵的妹妹,不是亲的,是小涵小舅的女儿。小琪从小就跟着姑姑,也就是小涵母亲长大。这事说起来话长,小涵小舅已经有两个女儿了,想要个儿子。小琪生下来,小舅一看又是个丫头,就想把她送人。
小琪八个月时,小涵父亲去湖市接到南市,小舅本意是想让姐姐给小琪找个人家。可是看着小琪黑瘦得象个老鼠样,小涵母亲就心疼了。说是自己先养着,慢慢找个合适的人家再说。
这一养就是十五年。小涵兄妹三个,小涵是最小的,上面两个哥哥。小琪送来的时候小涵已经上中学,两个哥哥也参加了工作,对于家里多了一个这么小的妹妹都很欢喜。小琪在一家人的溺爱下快乐长大。
小琪比小涵小整整十三岁,在小琪来之前,小涵是家里的公主,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是小涵的。上中学了,放学的路上还要爸爸背,两个哥哥是不敢惹小涵的。
可是自从小琪来了以后,父母就顾不上小涵了。小琪身体不好,老是哭个不停。每天晚上,父母两个人轮换着抱小琪,抱在怀里哄,好不容易睡着了,一放到小床上就醒,一醒就开始哭。父母白天还要上班,晚上这样折腾。哪还有心思管小涵?
不久,小琪会说话了,会走路了。那张小嘴可甜了,叫得小涵父母更舍不得送人。小琪小学毕业该上初中的时候,小涵母亲已经办了内退,要帮助照顾小涵哥哥家的孩子。两个哥哥已成家单过,小涵那时候开始恋爱了,没有人再关心小琪。小涵母亲于是想起小琪的亲身父亲。经过一番商量,小舅把小琪接回湖市上中学。
小舅接走了小琪,小涵是暗自高兴的。曾经小涵是恨着小琪的,她一来就霸占了父母的爱,让小涵生气了很久,有两次借机把小琪推倒在地,看着小琪趴在地上大哭,心情莫名高兴。当然,最后逃不掉被母亲数落一顿。
没想到,小琪回家待了一年多就又跑了回来。小琪是一个人坐火车跑回来的,她说不上学了,也不想回那个家,这里才是她的亲爹亲妈。
小琪回来,胳膊上新添两道伤疤,虽然长出了新肉,但看上去像两条蜈蚣,触目惊心。小涵听说是她亲妈用火钳烙的。小舅和舅妈离了婚,小舅常年在广州做生意,没有人关心小琪。于是,小琪又留了下来。小涵父亲已经内退,自己做生意,小琪不愿意上学,天天就跟着父亲。
小琪五月满十五岁,六月从湖市跑回来。七月初的一天晚上,小涵接到家里的电话赶回去。小琪已经躺在火葬场的冻库里。具体的细节没人告诉小涵。她问过母亲,事故怎么发生的?肇事者是谁?赔偿事宜怎么解决的?可是小涵母亲一直哭,根本不回答。
小琪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色的床单下,她的身体那么瘦小、脆弱。那一刻,小涵对她的恨意荡然无存。其实,在她又一次回来,听到她被亲妈用火钳烫伤,小涵已经接纳她为自己的亲妹妹了。
小琪死了,家里却平静极了,至少表面上看去是这样的。可是,小涵又分明感觉到极大的不安和恐惧,笼罩在这个家的每个角落。
小琪头七的时候,小涵好像听见母亲嚎啕大哭中夹杂的几句话:“这孩子命苦啊!生下来就被亲身父母送了人,还未成年却又死于非命。你那个老不死的爹……这孩子是替他挡了灾啊……”
小涵心底吃了一惊,想问挡灾是怎么回事,抬头却看到父亲煞白的脸,哆嗦着手,捂上泪水横流的眼。母亲边哭边挥着手,让小涵离开。小涵满腹疑惑,不懂母亲话里是什么意思。小琪替父亲挡灾?父亲和小琪的死有什么关系?看母亲伤心的样子,小涵也不好问。
小琪到底是怎么死的?那个肇事司机是谁?怎么也该来死者家里看望,赔偿的事情怎么谈的?父亲在小琪去世后,就被母亲赶出了家。不管小涵怎么劝解,母亲都不答应叫他回家住。
其实,小涵看得出来,小琪的死对父亲打击最大。因为家里小涵父亲是对小琪最好的人。母亲虽然也喜欢小琪,但她身体不好,照顾小琪的事情都是父亲亲力亲为。小琪也和父亲更亲一些。父亲一夜间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
母亲赶他出去,他一声不吭拿了几件衣服走了。平时,他可不是这样的,讲道理比谁都能说。小涵小舅和舅妈虽然也赶来送小琪,却没有怎么悲伤,只掉了几滴眼泪,临走还劝解小涵父母不要太伤心,说也许小琪的命就是这么薄。
小琪的五七快到了,父亲会怎么给小琪做祭奠呢?会找人超度小琪吗?小涵心里的疑问太多,决定约他出来,当面问问他。听别人说,像这种未成年枉死的孩子,需要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内超度才能投个好胎,不然就成了孤魂野鬼,一直在家里人中间游荡。
看来,小琪是因为枉死,阴魂不散,才纠缠着家人。 中篇
小琪的坟墓在老城区的后山,那片山现在是公墓,密密麻麻全都是墓碑。虽然她年龄小,但每个墓碑都是一样大。只是她的坟墓在一个山沟里,有点偏僻。
小琪的邻居都是老头老太太,她一个人太孤单了,还有些害怕。她听说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后就应该去投胎,可是,因为她是枉死的,又未成年,如果没有人超度是投不了胎的。小琪不知道父母会不会超度她,让她下一世投生到一个什么人家。
小琪这一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两个家,一个在南市,一个在湖市,也知道她的小舅和小舅妈,其实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但是,她从来不叫他们爸爸妈妈,即使他们每次来看小琪的时候,许诺说喊了就带我回湖市。小琪知道他们是骗她的,他们把小琪给了现在的父母,就是为了生个儿子。
小琪每天无聊就到处游荡,但是,她只能晚上出去,白天太吵,她怕太阳。有一天夜里,小琪去找小涵姐姐,还特意穿着小涵送给她的白色长裙,头发梳得直直的,顺顺溜溜的。小琪小时候,小涵最喜欢给她梳头。
小琪趴在小涵姐姐的床前,看着她睡着流口水的样子,嘿嘿傻笑着,然后就想伸手给她擦一下。可是,小涵忽然醒了,看见小琪竟吃了一惊,然后还从床的另一边跳开。可是不管她从哪边跳,都没有小琪快。每次小琪都能很快飘到她面前,她可能有点害怕了,大声尖叫起来。小琪听到有人推门要进来了,估计是姐夫听到她的尖叫声,她连忙跑掉了。
还有一次,小琪跟在母亲身后,当然是把她养大的母亲。那天天快黑的时候,小琪一般出去游荡都是没有太阳的时候,或者阴雨天气。母亲领着两个小侄子去楼下买羊肉串,给他们一人买了五串,她就坐在街边的凳子上看他们吃。小琪也想吃,想叫她母亲买,可是,母亲站起来带着两个孩子要走,小琪就使劲拉着母亲不让她站起来。但是,母亲听不见她说话,后来,大哥来了,大哥身上的阳气太重,小琪不敢靠近,就赶紧闪开了。
不过,小琪听见母亲给小涵姐打电话,说等她五七的时候,给小琪买羊肉串和很多好吃的东西送来。还好母亲记得小琪喜欢吃什么,也没有忘记她,只是母亲退休以后,身体不太好,关节炎呀,高血压什么的,还要照看孙子,所以不能经常来看小琪。
小琪最喜欢跟着父亲,这世界上对小琪最好的人就是他。他一个人开着货车给许多商店送货,小琪就陪着他,可是,父亲不跟小琪说话,于是,小琪有时候喜欢逗他。
那天,父亲给一个商店送饮料的时候,小琪拉住一箱饮料,父亲怎么使劲都搬不动,看他急得满头大汗,小琪在一旁哈哈大笑。后来父亲知道是小琪在恶作剧,就低头求她:“小琪,你别闹,你不是想爸爸多赚钱的吗?你看你这样,老爸怎么挣钱啊?”看他那可怜样,小琪就把手拿开了,父亲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摔了个屁股蹲。看到父亲狼狈的样子,小琪笑得肚子疼,过了一会又很后悔。
本来小琪是跟父亲逗着玩的,可是,父亲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晚上回去后就病了。小琪站在床前看着父亲,他的头发似乎愈发少了,白发也更多了,靠近脑门的地方油噌发亮。其实父亲还不到六十岁,就显出了老态,眼袋浮肿着。
小琪知道,他一直对小琪的死耿耿于怀,不能原谅自己。但是,一切都是小琪自愿的。当小琪知道父亲有灾性的时候,她就希望自己能帮他挡。小琪是怎么知道父亲有灾性的呢?事情还要从那次回到湖市的家说起。
小舅把小琪带回湖市就自己去了广州,听舅妈说他带着一个狐狸精在广州做生意。小琪的大姐已经成家,二姐在工厂里上班,弟弟上的贵族小学,周末才回家。所以,平时舅妈上班后家里就小琪一个人,饿了就泡面吃,后来舅妈要小琪学着做饭。
二姐回到家什么都不做,就是打扮自己,然后出去约会。她从不正眼看小琪,每次跟小琪说话都望着别处,叫小琪不许碰她的东西,尤其是她的化妆品。舅妈在阳台上给小琪支了张小床,叫她睡在阳台上。
一天晚上,舅妈加班没回,二姐出去看电影了。小琪写完作业才发现,家里没有泡面,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她饿得肚子疼,就到舅妈房间的抽屉里拿了五块钱,去楼下买了碗拉面吃。刚吃完拉面走出面馆,遇到舅妈下班回来,她问小琪哪来的钱买面吃。小琪犹豫了半饷,告诉她在家拿的。舅妈抬手给了小琪一耳光:“谁教你偷东西的?没家教的东西!”小琪默默低头忍受着。
当小琪跟着舅妈回到家里,舅妈进门就奔去厨房。小琪刚换好拖鞋,舅妈已经从厨房出来,她把一个东西伸到小琪面前,没等小琪看清,就闻到皮肉烤焦的味道,然后胳膊传来火辣辣地疼,小琪大叫一声,舅妈已经扔掉手里的火钳,冲她说:“看你以后长记性不?赔钱的货。”
小琪低头一看,胳膊上的肉皮已经翻裂开,空气中都是皮肉烤焦的味道。她不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不知道她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也没有人理她。小琪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床,躺在床上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小琪发烧了,直到中午,舅妈过来拉她起来叫去上学,才发现小琪的胳膊肿得厉害,她骂骂咧咧找了京万红过来小琪抹上。第二天,舅妈带了一个人回家,那个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和舅妈在房间里悄悄说了好一会儿话。小琪听见舅妈报了好几个人的出生年月,其中也有小琪的。小琪想那个人可能是个算命看风水的,临走的时候,算命的人望了小琪一眼,忽然又悄悄跟舅妈说了几句话。
送走算命的人没几天,舅妈突然决定去广州。那天早上小琪要上学的时候,才发现二姐和弟弟都在家。舅妈递给小琪五十块钱,叮嘱她每天放学不要乱跑,要看好家。原来二姐和弟弟也跟舅妈一起去广州,不仅是他们,还有大姐和大姐夫也要去广州。小琪从他们的话里听出,那个狐狸精卷走了小舅的钱跑了。他们去广州,是想帮小舅找狐狸精。
舅妈走出门忽然又转回来对小琪说,算命的说你今年有灾,不要出门,还说你爸爸今年十月前的灾性比较大,你最好给他打个电话提醒一下,让他开车要小心点。
爸爸?小琪想了半天不知道舅妈说的是哪个爸爸,但是,她忽然又想到,她一直叫亲生父亲为小舅,那就不是他,再说,他已经被狐狸精骗走了钱,也不算大灾。开车小心点,那就只有养大她的父亲。
小琪打了座机却没有人接电话,她突然想到,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回南市的家呢?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纠缠了一夜,舅妈他们去广州的第二天,小琪收拾了自己的衣服,搭上火车跑回了南市。在火车上,她一天一夜都没有吃过东西,五十元钱只够买张站票。
小琪一到家,父母都抱着她哭了,那一刻小琪发现,这里才是她的家。虽然他们曾把小琪送回湖市,但是,他们还是爱小琪的。母亲给小舅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小琪不回湖市了。还在电话哭着骂了小舅,为小琪胳膊上的伤口。
小琪跟父亲说了他有灾性的话,可是他一点都不信的样子。父亲本想叫小琪继续读书,可小琪实在读不进去,她想跟着父亲,给父亲帮忙。小琪虽然刚过完十五岁生日,但已经有一米六五的个子了,看上去就是个大姑娘。
父亲只好同意了,他有时候确实需要个帮手。每次给别人送货的时候,手总是脏兮兮的,别人给他钱的时候,他都要先去洗了手再过来接钱。还有他给人搬货的时候,车厢门开着,也需要个人帮忙照看货物。有时候路边不能随便停车,这些时候,小琪就派上用场了。小琪帮他收钱,下车去给他收货款,中午不回家的时候,也有人陪他吃饭了。他很开心,还说等小琪满十八岁,就教她学开车,让小琪接替他的生意。
但小琪渐渐发现父亲一个秘密,偶尔接电话的时候,他就装着要上厕所,或者去找什么东西,其实是跑到车尾去接电话。小琪猜想那一定是个女人的电话,因为他每次接完电话回到车上,脸上还残留着没有消失的笑容,那是他在家里所不曾有过的笑容。有一天小琪无意扫过屏幕,是一个叫妍的女人。
但是,他们都渐渐忘记了灾性这件事。
那天的雨很大,瓢泼大雨下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有个客户打来电话,要去送货。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明天再去吧。可是,父亲说,都一天没开张了,也许人家等着要货,生意上门怎么能不做呢?小琪跟在爸爸身后出门的时候,母亲说,小琪,外面雨那么大,你就别跟着去了。可是,小琪挥挥手跟她说,没事,我跟着爸爸,你放心。
等他们上路的时候,雨越来越大,落在车上啪啪响,雨刮器在玻璃上拼命地来回刷,仍然看不清楚路面。他们赶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那个地方有点偏僻,平时很少去,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那个客户要了很多货,说是有一阵子没有去送货,很多货都卖空了。
雨太大,小琪站在后面车厢里,那个客户穿了雨衣,在车下接货。小琪把货一箱一箱递给客户,父亲在驾驶室里。遇到客户自己动手的时候,有小琪在上面递货,他都不用下车。
搬完货,小琪正准备跳下车,然后再上驾驶室。车子突然就开动了,她正站在车边,车身一晃就把她给甩了下去。那一瞬间,小琪失去了意识,整个身体摔在水泥地上,等她感觉到浑身疼,抬起头喊了一声爸爸,声音很小,只有自己能听见。就在这时,小琪感觉有车轮碾过她的身体,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琪发现父亲跪在地上,抱着她在哭,身边围了几个人。雨水顺着父亲的头和脸流着,小琪听见他声音都嘶哑了,还在哭喊着“小琪小琪”。旁边有人在打电话报警,小琪伸出手想帮父亲擦擦脸,小琪对父亲说,别哭了,我好好的呢。可是,小琪发现父亲听不见,也看不见。小琪想把父亲拉起来,父亲却感觉不到。
后来,小琪看见她的身体被人送到医院,又送到殡仪馆里。小舅和舅妈也来了,舅妈第一句就跟父亲说:你没白养这个孩子,她替你挡了灾性。
原来,小琪已经死了。原来,这就是小琪和父亲的灾性。
小琪不想去投胎,如果投了胎是不是就不能见到父亲了?可是,不投胎,小琪只能做孤魂野鬼,她很害怕。 下篇
这世上如果有卖后悔药的,荆山一定是最希望买到的那个人。
他看着一个幼小的生命,在自己呵护下成长起来的美好模样,也看见过一个美好生命,在自己摧毁下残忍的模样。荆山曾以为是自己拯救了一条生命,却原来也是自己亲手毁掉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他每天生活在后悔和绝望之中,浑浑噩噩,不知怎样来救赎自己坠落的灵魂。也夜夜都能梦见小琪,她在梦里对着荆山笑,喊着“爸爸、爸爸”,荆山却无言以对,羞愧难当。
荆山看着小琪从襁褓中,一寸寸长大,会说话,会走路,上学,放学,那些成长的一点一滴,都是他曾经最幸福的时光。可是,如果他知道,有一天,也是他亲手毁灭了她的生命,他宁愿从一开始,就不曾养育过她。
那天的雨很大,本来可以不出门,可是,妍给荆山发了好几条短信,他一直找不到出门给她打电话的借口。当要货的电话打来时,荆山迫不及待冲出了门。
荆山本想着忙完了事情再给妍回电话,谁知,她的电话突然打过来,叫荆山去接她下班。荆山接完电话,扭头看见那个客户已经搬完货,进了他的商店,马上就发动了车子。
荆山忘了小琪还在后面的车厢,等他从倒车镜看见有人在疯狂追着车子,才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荆山停下车,听见他们喊叫着“压着人了。”他才发现小琪不在驾驶室里。路边的人告诉荆山,小琪被摔倒在车下,后轮碾过她的身体,竟是荆山亲手杀死了女儿小琪。
荆山连滚带爬着扑到小琪面前,抱着她幼小的身体,他呼喊着小琪,他痛哭着呼喊,他咒骂着自己,但是,小琪却紧紧闭着眼睛,再也不能看他一眼。
有人报警,警察来了,他们问谁是孩子的监护人,荆山羞愧着回答不出。他们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瞅着荆山,像瞅着一个恶魔。妻弟说,人死不能复生,这孩子是替你挡了灾,报答了你的恩情。
可是,荆山觉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善事?需要这个孩子拿命来报答?自己不值得她这么做呀!
荆山给小琪买了最贵的骨灰盒,请风水先生看了墓地,选了小琪生前笑得最美丽的照片刻在墓碑上,每次去看她,好像她并没有离开,不过是在那片山上睡着了。
荆山离开了家,只带了换洗衣服,租住在一所简陋的房子里。他换了手机号码,妍再也联系不上他。荆山将背着沉重的包袱,拖着一副空皮囊活在这世上,闲时去和小琪作伴。他知道,小琪并没有离开,她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他能感觉到小琪的存在。
小涵又打来电话,荆山知道她想问什么,她心底有太多疑惑,也有太多恐惧。因为小涵时常梦见小琪,只是,她还想劝荆山,尽早找人超度小琪,不然,小琪的魂魄一直在亲人们身边游荡。
荆山答应和小涵见面,他们相约在一个茶馆里。荆山租住的地方条件太差,他怕小涵担心他。荆山没有隐瞒,把所有事情告诉小涵,他实在憋闷太久,需要找一个人倾诉,即便小涵不再认他这个混蛋父亲,荆山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讲述完小琪去世的经过,荆山默默低着头,他知道小涵很吃惊,她也许有些不相信,是的。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这个父亲怎么可能亲自开车杀害了自己的孩子?是鬼迷了心窍吗?是的,也许就是那样,荆山在那一刻已经失去了心窍,变成了恶魔,才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
荆山一次又一次在心底诅咒自己,该死的人是我,不是小琪。
“爸,那你更应该要超度小琪,让她重新去投胎,投到一个好人家,重新活一次。”
荆山抬起头,小涵已经恢复了正常神情,她很平静地望着荆山。
荆山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在小涵凝视荆山的眼神里,荆山好像看见小琪的影子。
荆山辗转反侧了一夜,决定去找一位道士。他希望小琪可以重新投一次胎,投到一个好人家,父母不会把她送人,也不会有兄弟姐妹的人家里。
道士告诉荆山,不用请人超度,亲人念经超度更好。只要他每日为她念《地藏王菩萨经》和《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一百零八遍,小琪就能往生净土,离苦得乐。在念经期间,要吃素,家里不能见荤腥。
有赎罪的机会,荆山是多么迫不及待想为小琪念经超度。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他就念经。即使送货的时候,偶有一点空闲,他就在心里为小琪念经。老天知道,荆山是多么希望能赎回自己所犯的罪孽啊!
荆山念经吃素,希望在念经中度过自己的余生。可是,他没想到念经也会遇到许多阻碍。开始念经的时候,他总是念不下去,很多字读不通顺,而且一念经就犯困,感觉身体疲乏,有一次念着念着浑身难受,头晕。荆山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罪孽太深,业障爆发,所以仍然坚持着,为了小琪他也要坚持念下去。
有一天,开车走在路上,荆山忽然感觉眼睛一片模糊,看不清路面,慌忙中他赶紧踩了刹车,但车子还是撞在一棵树上,他的额头撞在玻璃上,不过只是受了轻伤。
小涵来看荆山,她劝荆山回家去住,说她妈原谅他了。临走的时候,小涵迟疑了一下对荆山说:“爸,别人都说念经会越来越顺利,可是你却这么不顺。是不是小琪不愿意去投胎,故意阻止你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荆山怎么一直没想到这点呢?有一天夜里他梦见小琪泪流满面,可是,他没有在意,他一心一意想要好好念经,超度她的亡魂。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他都要坚持。因为道士曾告诫过荆山,念经初期,会遇到各种状况,业障爆发,或者冤亲债主阻碍,那是考验必经之过程。
荆山去墓地看望小琪,买了她最喜欢的裙子和食物,还买了花。荆山打来水,仔细把小琪的墓碑擦洗干净,然后坐在地上,边喝酒边和她聊天:
小琪,我第一看见你的时候,你只有八个月,在襁褓里,像一只小老鼠一样瘦小,又黑。你睁着一对小眼珠,望着我的时候,我心底就产生了一种想保护你的愿望。我一路小心翼翼地抱着你,坐火车转汽车,一路上都不曾放下。我是那样小心呵护着你,把你一口一口喂养大,长成一个大姑娘,我还想看着你成年,结婚生子,听到你的孩子喊我姥爷。
可是,我没想到我们父女的缘分这么短暂;我也从没想到过,让你用生命来报答我!现在我才意识到,其实,孩子,你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灵魂的天使。
小琪,爸爸感激你,可是,爸爸良心不安呀。你生而为人,却没能走完一生,感受做人的乐趣,就为了救我而夭折。如果你泉下有知,请离开爸爸吧,去投一个好人家,不,你是天使,应该离苦得乐,去往西方净土,那里没有病痛苦难。
烧完带来的纸钱和祭品,荆山擦掉脸上的泪水,凝视着墓碑上小琪的照片,泪眼模糊中,他好像看见小琪脸上的笑容消失,她的眼睛里滚出两颗泪珠。
荆山从地上站起来,抬头看到一棵大树上停着一只麻雀,心底一动:“小琪,此生终是爸爸对不起你,如果你在这里,能听到我的忏悔,原谅爸爸,就让那只麻雀落在墓碑上吧……”
荆山注视着那只麻雀,麻雀却一动不动停在那里。荆山转身下山,大概走了十几步,忽听身后一阵树叶沙沙作响,一声“喳喳喳”响起,荆山回头,那只麻雀从高高的树上俯冲而下,落在墓碑之上……
作者简介:李冬梅,湖北郧阳人,湖北省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二届高研班学员,郧阳区作协副主席。出版有文集《一个人的风景》,作品散见《小说界》《花溪》《贵州文学》《芳草小说月刊》《长江丛刊》《散文选刊》《湖北日报》《教师报》《自考报》等各类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