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有个寡妇群。
寡妇群是支不小的队伍。这队伍中的女人,或因死了男人,或因男人被别的女人偷去了心身,更或因男人违纪犯法进了囹圄。如此种种缘由,县城里就有了这样一支队伍。
素兰是这支队伍里最年轻的女人。
素兰从乡下来,男人曾是乡下派出所所长。因为追捕四川逃窜来的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在抓住了逃犯的那一刻,活活的累死了。男人生得平凡死得光荣,这便陡然一下提升了生前的人格魅力,成了县里的英雄。城里召开隆重的追悼会,各单位干部职工到公安局哀悼致敬。送葬火化那天,操场上热闹非凡,花篮花圈摆了一大片,爆竹的硝烟弥漫了半个县城。
说光荣那是真的光荣,男人奉命穷追流寇,用生命捍卫了共和国警察的尊严。市局给男人记了一等功,追认他为烈士。县领导高度重视,给烈士的妻子儿子三十万元一次性抚恤金。素兰因此进了县城,被破格安排在看守所里当工人。
素兰每天去监狱里煮牢饭。
素兰不仅年轻而且漂亮,三十出头的样子,无论穿什么衣服都遮掩不住少妇特有的气质。素兰有个儿子叫小虎,进城后在小学里上三年级。母子俩相依为命,不愁吃不愁穿,小日子算是对烈士眷属的一种慰藉。于是就有人羡慕素兰,说她因祸得福,得份好工作;说她一个乡下女子,到城里端了铁饭碗,死了男人也划算。
素兰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到所里上班半年没开过笑脸,她上班下班,下班回到用抚恤金买的房子里,做饭跟儿子吃了就睡觉。素兰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连星期天都不出门。素兰十分怀念已成为烈士的男人,常常夜深人静伤心抽泣。城里人喜欢多嘴多舌,不说话有人讲她是哑巴,不出门有人说她一个大活人为死人守活寡。素兰不爱理睬别人,更不去听那些闲话。素兰有自己的个性和人品。正因为长得漂亮,英雄的男人才娶她一个乡下姑娘做老婆。如今男人刚走,哪能像某些女人那样,丧夫半月就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上床。素兰除了到所里煮饭外,其余时间就是照顾儿子小虎。小虎是烈士的后代,更是素兰生命的希望。每天晚上,等儿子写完作业睡觉后,素兰便去翻那些相删,翻一次掉一次眼泪。素兰总觉得男人没有离去,只是到什么地方学习或出差了。素兰不认为男人是什么英雄,只是一个对工作负责的小小的所长。男人死了成英雄,她并没有为男人英雄称号而骄傲,只是为男人的死感到悲伤。
素兰在看守所做了半年哑巴。
素兰在自己家里哭了半年。
终于有一天素兰说话了。
素兰说话这天开口骂人,她骂了个犯人。那是一个晴暖的下午,
素兰穿一件薄亮的衬衫给号子里的犯人们打饭。看守所一长排监室有十多个号子,素兰挨一挨二打过去。几乎每次开饭,犯人们总把碗筷敲得当当响,像猪狗一样拥挤在铁门的瞭望孔边。素兰弯腰打饭时胸口上有条沟,沟两边有两团迷人的波。素兰用瓢把菜饭递进铁门时,有个犯人呆住了没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脯。流氓,不要脸,素兰骂起来。那犯人被后面的人捅了一捶才回过神。素兰把手里铁瓢哐当扔地上,嚎声大气地说,不打了,饿死你不要脸的。高墙上荷枪实弹的武警听到响动,赶紧问,啥子,出啥事了?流氓,不要脸,素兰又冲瞭望孔里骂一句。武警就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号子里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
为这事,素兰去找所长,说犯人们色迷迷的让她恶心,要求换个工作。所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警察,笑笑的抠着满是白发的头,问素兰想换哪样工作。素兰呢,羞涩着脸答不出。看守所的人都是民警,素兰是工人,编制不一样,所长不可能发她根警棍去管监室。所长只好耐心的劝素兰,要她想开些,说犯人都是些坏家伙,正因为坏才被关进监狱受惩罚。要素兰放开点,莫跟犯人一般见识。接下来,所长问素兰是哪个犯人欺负她。素兰哪里知道是谁,一脸茫然,说都剃着光头分不出。所长苦笑一下,就从墙壁上取下根警棍,捏在手里对素兰说,你只管好好煮饭,等我去教训他们一顿。果然,所长边走边整理警服,朝监室那边慢慢地踱过去。所长一个监室一个监室骂花鸡公,狗日的些,死猪不怕开水烫,屙泡稀尿好好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是
所长骂了犯人们后,素兰心里像得了安慰,换工作的事没再提。
素兰依旧每天到所里为犯人们煮饭,但却不再穿艳丽单薄的衣服,甚至连领扣都好好的扣着。给犯人们打饭舀菜,她老远老远站着,侧着身子要犯人们把碗递出铁窗口外面来接。
这件事让素兰想到男人死于追捕逃犯。于是,素兰见到犯人就恶心反感。但是呢,监狱里犯人形形色色,打不痛骂不耻的人多,依然有脸皮厚的人隔着门缝,挤在窗口拿目光瞄素兰。面对那些流里流气,整天唱牢歌的犯人,素兰就在心里诅咒,讨厌讨厌,关死起,关他一辈子莫放……
不知不觉,素兰在看守所工作了一年。她开始习惯自己的工作,一日两餐,给犯人们打完饭分完菜就下班回家。素兰开始学城里人生活,她剪掉了原来的马尾巴头发,像城里的少妇姑娘们那样烫头描眉抹口红。或许由于心情渐渐变好,素兰变得更年轻漂亮,看上去就像个刚生过孩子的少妇。老所长看见素兰就笑,笑她跟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小女儿一样,把后颈窝刮得光光的不像女娃娃。素兰就害羞,常用手去摸自己的后颈窝。
不久,老所长小女儿与女婿扬镳离异,也加入了寡妇队伍。
老所长女儿叫玉兰,比素兰小三岁。玉兰没工作没小孩,无拘无束刚刚与男人离婚。玉兰一表人才,横看竖看都让人感觉舒服,唯一不足,是她眉梢处偶尔呈现一抹愁云,让人觉得她有看不懂摸不透的地方。玉兰常来监狱看老所长,只是老所长不怎么善待她,常常竖眉垮脸不理睬。时间一长,素兰跟玉兰认识熟悉交上了朋友。兰姐,你这么年轻漂亮应该再找个男朋友才对。玉兰跟素兰毫不遮掩地说,好像素兰不找男朋友她心里过意不去。素兰呢,慎怪地看一眼玉兰,低声说,我没心情,我心窝子还在痛。玉兰睁大眼睛,突然提高了嗓门嚷,人都死了一年多,你要守一辈子寡不是?见玉兰嚎声大气嚷,素兰只好闷头不作声,钻心做自己手里的活。
素兰是在连绵不断的日子里,跟玉兰变得形影不离的。兰姐,我送你瓶高级香水。兰姐,我带你去河边散步解闷。兰姐,我们去工会打麻将。开始,面对玉兰的好心好意,素兰总是面腆地回绝。素兰不喜欢要别人的东西,不喜欢有事没事到外面逛,更不喜欢白日夜晚哗啦哗啦搓麻将。但是呢,玉兰把姐字叫得那么亲热,加上玉兰又是所长女儿,俩人渐渐成了闺蜜。无论什么事,素兰总是被动的跟着做,她接受了玉兰的香水,也跟玉兰上桌学那一百三十六块牌的玩意。在跟玉兰交往过程中, 素兰学会了打扮自己,烫卷发描淡装,紧身得体的衣裤,总是那么合适的勾勒出她形体的轮廓。玉兰搀着素兰从大街上走过,男人的回头率丝毫不逊于影视明星上街做广告。
日子不知不觉到了秋天。
一个周未的傍晚,玉兰早早来到素兰家里,笑眯眯神兮兮地说:
兰姐,我们去夜总会跳舞。
我不去,我要守小虎做作业。素兰一本正经回绝。
去嘛,跳舞是:时尚,你才三十来岁,哪能整天呆在家里。玉兰撒娇似的嘟起嘴。
我不去,男人抱着女人摇,丑死了。
怎么叫丑,你太不懂生活,那叫释放压力,快乐自己。
妈妈,你跟阿姨去嘛,写完作业我自己洗脚睡觉。儿子小虎出面劝素兰。
虎真乖。玉兰用手摸小虎脸蛋。
素兰缠不过玉兰,只好跟着玉兰走。
上了街,俩人打的到夜总会。
夜总会是县总工会开的,初心是丰富职工文化生活。夜总会好大一栋楼,门口红红绿绿挂着许多招牌,写些咖啡屋、歌舞厅、冰上的士高字样。素兰从没到过这种地方,只能影子一样跟在玉兰身后走,一切听从玉兰摆布。玉兰跟许多人熟,没买门票就拉着素兰上到三楼。俩人走过一段通道,越过门边吧台便进了歌舞厅。歌舞厅很大,圆型的舞池上空,垂吊着球一样不停转动的射灯,灯光红红绿绿变换闪烁。舞池两边有许多敞包,像房间那样一间一间挨着。有穿着马夹的服务生举着盘子,在座席间往来穿梭。歌舞厅最里面有个铺着红地毯的台子,吹鼓手正在灯光下调试音乐,歌手在哦啊哦啊润喉。玉兰拉着素兰找了间敞包坐下,立即就有白衣黑马夹的服务生,彬彬有礼上前来献茶。玉兰告诉素兰,歌舞厅茶水免费,红酒啤酒鸡尾酒要钱,贵,不能乱点。素兰默默地听着,她从不喝酒,只是新奇地打量眼前这个小小的世界,感觉看守所和家离这儿很遥远。玉兰见素兰那神情,就开始给她介绍歌舞厅里的趣事。玉兰说歌舞厅是大杂烩,成功与失败,得意与失落,好色男人,出轨女人,一个个都到这里来消遣。她说歌舞厅的中场最疯狂,高分贝鼓点能把整座楼震垮,能让女人跳出矿泉水,男人避跳出三只脚。末了,玉兰告诉素兰,有先生请跳舞不要拒绝,因为拒绝别人邀请不礼貌。还说女士忌讳请先生跳舞,那样显得轻佻不庄重。素兰呢,到了这种陌生环境,应接不暇只能认真听着,心想你个小妖精什么都懂,我不会唱不会跳是来出洋相。素兰正思忖着,舞厅灯光突然暗下,小号大鼓吉他电子琴陡然响起,闪电般炸耳的打击器,统统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素兰感到浑身紧张,身体仿佛跟着灵魂一起颤抖。演凑的什么曲子,素兰不知道,只觉得那曲子激越高亢,仿佛能把人从席位抬起来。玉兰很兴奋,趴在素兰耳边大声说,姐,这是开场曲,演凑的是世界著名音乐家,约翰斯特劳斯的卡门序曲。素兰更不懂,一脸茫然任凭玉兰在耳边嚎叫。开场曲过后,舞池里开始有男人搂着女人翩翩起舞。咚嚓,咚咚嚓……鼓点敲击着人们的心扉,无数的先生女士鱼贯而入,你搂着我,我搀着你,像洪水形成的旋涡,顺着舞池不停转动。
玉兰抑制不住自己,从席位站起来说,兰姐,我们跳舞。
素兰说,我不会。
玉兰说,我教你。
素兰说,我笨得很,学不会。
玉兰生气大声说,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能唱歌。来,我带你,带你慢慢走,先学小四步。
玉兰猛地将素兰拖进舞池。
玉兰跳男步,搭肩搂腰强行带素兰在舞池里转。一开始,素兰总踩脚,膝盖碰膝盖闹别扭。玉兰大声说,姐,不怕,莫慌,踩点子,数一二三四……玉兰就这么一边带一边不停地说。连着带了几支曲子,素兰掌握了脚不错就不会跳错的要领。渐渐的素兰跟玉兰形体自如了,脚步和着鼓点,身子摇晃灯光,俩人都跳出了一身香汗。
中场休息,舞厅里灯光更暗,只有顶上那个球形彩灯在飞快旋转,在一明一灭地闪射着红红绿绿的光。音乐停了,鼓点仍旧呯呯地敲打着人的耳膜,让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素兰不会跳迪斯科,便坐在敞包里看玉兰跳。玉兰灵巧,紧身黄裙罩住她苗条柔软的身缎,仿佛一条金蛇在狂舞,仿佛要拼命地抖落做赛妇的苦闷与忧伤。跳中场的人很多,全都如痴如醉,如鬼似魔,整个舞池灯影晃晃鬼影丛丛。素兰激动了,她羡慕玉兰,羡慕玉兰生在城里长在城里,什么都比自己这个乡下女人懂。素兰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跳舞,像玉兰那样把闷在心里的孤独与忧伤跳出来。
中场结束,玉兰到吧台上要了两瓶椰奶回敞包。玉兰红光满面大汗淋漓,脸上飞扬着幸福的光彩。接下来,这一对兰姐兰妹静静的喝饮料,份佛工人师傅干活累了,要享受一下这短暂而宁静的时光。突然,玉兰用肘拐碰了碰素兰耳语说,姐,你看,侧面有人在偷偷看你。素兰转头看过去,果然侧面敞包里端坐着一个男人。那人高高瘦瘦穿一身黑色西装,茶几上有瓶啤酒有个杯子。那人发觉素兰看他时,赶紧把目光挪开去,同时下意识地端起杯子抿口酒。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不唱不跳,只静静的坐着品啤酒。玉兰又耳语说,姐,他是个伪君子,色鬼,别理他。素兰就把脸别过一边,不再去瞧那个男人。玉兰接着找些新话题,说来歌舞厅玩的女人,很多是单身是寡妇,说社会上流传一种谣言,说寡妇群是个"三搞"公司,能把任何男人家庭搞散,经济搞光,身体搞垮。还说歌舞厅里的男人,十之八九是嫖客和鳏夫,来歌舞厅是为了寻找刺激。
中场后,玉兰没再带素兰跳舞。玉兰好像很疲倦,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玉兰一个人去上厕所,回来后精神就好了许多。这一对兰姐兰妹,接下来只听县城里的歌手唱歌,听人摹仿刘德华唱忘情水,听阎维文唱小白杨。素兰呢,在喉咙里跟着哼,她爱听女声用粤语唱爱拼才会赢。那歌词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人生,何常不是这样呢。侧面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依然正襟危坐,依然不紧不慢品着啤酒。那样子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在等什么人。没等歌舞厅散场,玉兰就拉着素兰退出,经过侧面那男人跟前时,素兰故意昂头挺胸吐一口唾沫。
出得歌舞厅,玉兰邀素兰去小吃一条街吃夜宵,满街灯红酒绿,满街热腾腾的麻辣烫。玉兰要了两瓶啤酒,劝素兰喝。素兰不喝,说啤酒像猪潲水,喝了刮喉管。喝了啤酒的玉兰说了许多话。开钱时,素兰玉兰争执不休,玉兰喝了酒一副豪横样子,喊声姐,你看外我不是?我爸有钱,他不可能不管我。素兰让步,俩人各自打的回家。
连着两个星期,素兰玉兰都进出歌舞厅,自然是跳那一二三四的四步舞。渐渐的,素兰学会了快三慢三,能在舞池里旋转自如。再后来,素兰开始学伦巴探戈迪斯科。那个被玉兰吐唾沫的男人,依然如期而至,依然不唱不跳品他的啤酒。那男人让素兰读不懂看不透,他总是那样冷俊地朝素兰玉兰方向看。素兰不懂,这样一副文质彬彬绅士模样的人,为什么总是不离不弃在那儿品啤酒呢?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
素兰白天在所里上班煮饭,晚上把儿子小虎安顿好,依然跟玉兰去夜总会跳舞洒香汗,听那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的哀叹。玉兰到所里来过几次,素兰弄不清什么原因,老所长总一副冷冰冰样子对待玉兰。
日子很快过去两个月,素兰跟玉兰像人跟影子一样离不开。
终于有一天,玉兰没去邀素兰。
素兰在家里等了好久,打电话,玉兰手机呼叫转移。
素兰这天没去歌舞厅。
连着三天,素兰没见到玉兰的影子。第四天晚上,素兰踟躇着脚步朝夜总会走去。一路上素兰想,玉兰一定是结识了新朋友,应酬去了暂时忘了自己。素兰刚走到夜总会门外,老远就看见那个不唱不舞的男人伫在门口。素兰想起玉兰说的那些话,转身就往回走。那男人急步朝素兰赶过来,很友好地问,素兰,你找玉兰不是?那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素兰的名字。素兰横眉竖眼,她停下脚步转身说,我找玉兰管你哪样事?那人见素兰怀有敌意,就微笑着说,别再找了,她不会来了。素兰睨一眼那人,紧张的地问,你怎么知道她不来?那人又走几步靠近素兰说,告诉你吧,她吸毒被关进拘留所了。素兰突然瞪大眼睛盯着那人,你胡说,玉兰不是这种人。那人见素兰不信,换一副严肃的表情说,素兰,我知道你俩是好朋友。她没有告诉你吧,我叫孙超,是她前不久离婚的老公。她吸毒七八年,我居然在两年前才知道。那人停顿了片刻,长长地叹口气接着说,我其实很爱她,爱她年轻美貌,爱她不嫌弃我是农村娃娃嫁给我。可是素兰,你不知道,无论什么人,只要沾上毒品,就会一日吸毒终身戒毒。我劝过她无数次,千方百计帮她戒毒,可是,你猜她怎么回答我……那人打住话,又长叹一口气说,她瘾发时朝我嚎喊,毒品戒得脱,死人能救活。我伤心透了,不得不选择与她分手。素兰,她带你跳舞,我总在旁喝啤酒,其实我连半瓶啤酒都喝不完。我是在观察她,看她会不会痛攺前非。哪知道她,她……那人有些哽咽,仿佛要哭出声来。素兰听了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她站在那人面前呆若木鸡,怔怔地仿佛灵魂已不在自己身上。
那人悻悻地离开了素兰,一个人消失在夜总会昏黄的灯光下。
素兰是怎样回的家她自己不知道。
素兰这晚整夜无眠,满脑袋全是玉兰的样子。冥冥中玉兰一忽儿美若天仙,笑脸盈盈;一忽儿又狰狞恐怖,披头散发张牙舞爪。
第二天,素兰像往常一样去所里上班,看见所长时就觉得所长矮小了许多。那一头灰白的头发,即便是戴了帽子也遮不住苍老。素兰不敢向所长打听玉兰的事,看得出所长心里有伤,紧紧咬着腮帮不说话。所长提了警棍去监室门口踱步,武警在高墻上笔挺的立着,这种时候犯人们都识趣,一声不响蒙头睡觉。
第三天,素兰买些水果饮料去拘留所看玉兰。拘留所在县城的另一边,大门上多挂了块牌子一一戒毒所。拘留所关的人不能叫犯人,他们的案子还在待查沒有定论。拘留所干警认得素兰,就叫她在接见室等一会。不久,玉兰被一个干警带出来。素兰见到玉兰时,觉得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用手抓梳的头发蓬乱松垮,黄黄的脸上没有血气,没睛打睬。
姐……玉兰见到素兰,嚎喊一声就哭起来。素兰无语,猛然觉得心里有股酸水往上冒,这完全不是她先前认识的那个妹妹。素兰与玉兰默默地坐着,所有的话都堵在肚子里说不出。说什么呢,眼前的光景与先前的行为,落差太大,有什么好说的呢。玉兰在素兰面前久久地勾着头,就像不学好的女人偷汉被捉那样难堪。有干警立在门口抽烟,时不时走过去转一圈又回来。素兰把带去的东西交给玉兰,吩咐她想吃什么,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尽管说。玉兰嗯嗯地应着表示感谢。末了,临别的时候,玉兰对素兰说,姐,我想我爸来看看我。
素兰从拘留所出来脚步很沉重。
在后来的日子里,素兰三两天去一次拘留所看玉兰,听到许多关于玉兰吸毒戒毒的事。玉兰毒瘾发作时,揪头发撞铁门,撕自己的衣服,抓自已的乳房,像狗一样在地上打滚。每当此时,管教干部便给她打一针。于是,素兰就常看见玉兰脸上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又一个星期天中午,玉兰向素兰倾诉了肚子里的话。玉兰说,姐,我对不起你,我先前瞒着你是怕你瞧不起我。我对你说过假话,我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年轻无知染上白粉,毁了家庭毁了人生。玉兰告诉素兰,那个在歌舞厅里喝啤酒的男人叫孙超,不是什么伪君子色鬼,是她离婚前的老公。他是个研究生工程师,县里许多项目都由他规划设计,然后报批实施。她说他是个好人,不抽烟不沾酒,不贪财贪色从不为难找他办事的人。她说自己千方百计,躲着亲人朋友抽白粉,实实在在是个坏女人。玉兰恳求素兰原谅,要素兰去接触孙超,组建一个新家庭。她说孙超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谁嫁给他谁幸福。素兰感动得哭了,素兰一哭玉兰跟着哭。这一对窈窕闺蜜,像同一个母亲生下的俩个女儿,大白天里,在拘留所的长凳上不停揩脸抹泪。
玉兰在拘留所呆了两个月,素兰把玉兰的话转告了老所长,可老所长装着没听见,一次都没去看过玉兰。缉毒大队在侦训另一个吸毒人员时,拔出萝卜带出泥,说玉兰卖了五个白粉包子。吸毒与贩毒,性质完全不同。玉兰成了贩毒嫌疑人,刑侦科作手立案侦查。不久,玉兰从拘留所转到了看守所。素兰每天都能看见玉兰,开饭经过女号子时,素兰玉兰可以从瞭望口看上几眼。玉兰转到看守所没几天,公安局宣布老所长离岗待退。所里来了新领导,老所长离开看守所那天,分管领导组织了欢送会,老所长喝了几杯酒,新所长派车送他回家。老所长铁石心肠,直到离开看守所,也没去看过他的小女儿玉兰。
玉兰出事后,素兰一直没去夜总会。歌舞厅的音乐歌声与鼓点,常常令她幻影浮现余音绕耳。素兰想起玉兰对她哭诉时说过的话,决定去夜总会找找那个叫孙超的男人。
日子转眼到了春天,万物萌动复苏。人们剥掉冬衣,尽情享受温暖的阳光。素兰选择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去夜总会。素兰认真打扮了自己。不知为什么,那个曾令她讨厌的男人,近来常常占据着她的心室。素兰准备了好多话,她想在歌舞厅里遇见他,把玉兰的忏悔和景况告诉他。
到了夜总会,素兰买票上到三楼。
歌舞厅似乎永无休止喧哗,电子琴亲切悦耳,小号激越昂扬,萨克斯的声音如溪水贴着石板缓缓流淌。素兰找个位子坐下,用目光去寻找那个她想见到的男人。舞池中央,彩色球灯迷乱闪烁,人们和着节拍绕圈旋转。咚嚓,咚咚嚓……咚嚓,咚咚嚓……鼓点撞击着耳膜。男人搂着女人,寡妇缠着鳏夫,如痴如醉忘我疯狂。有个先生过来请素兰跳舞,素兰紧缩着身子表示拒绝。素兰没心情,她很失望,她要寻找的那个男人,没有出现在原来的地方。素兰心里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物品,第一次感到空虚与惆帐。素兰不相信找不着那个男人,她一下子大胆起来。素兰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包间一个包间地寻过去,希望在某个地方寻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到后来,素兰干脆去吧台那儿打听,一个服务生告诉她,那个只品酒不唱歌不跳舞的男人,已经好久没来歌舞厅了。素兰从头到脚凉了半截,仿佛夏天被人从上往下泼了一盆冰水。
素兰在失望中悄悄离开歌舞厅。
这之后,素兰感到生活索然无味,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单无援。她想自己跟其它单身女人一样,只是表面上鲜亮光华,心里,灵魂深处,有一片空荡荡的地方。这地方没有阳光雨露,没有星星月亮。
日子永无休止地重复着,看守所每天都有人进出。先来的走了,后来的跟着先来的整天嚎唱十三不亲,朋友们要听清,忘了父母养育恩 ……素兰每天进出看守所,每天都能两次看见玉兰。她默默地上班下班,一如既往烧水煮饭,一日两餐给犯人们打菜盛饭。不知道为什么,素兰有了些许变化,在给号子里犯人们开饭时,身子不在侧着,人也不再站得老远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