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夜
何炬学
“你喜欢老房子?”她侧着头,看了看他。
“喜欢?啊,我也说不清楚。它们太老,太陈旧。住在里面霉味冲鼻。还有老鼠,它们唧唧唧唧的,半夜里四处追逐,搅乱你的梦。更有甚者,它们跑过你的床头,毫不客气的撒尿、拉屎。”
“你别吓唬我,我可是住过的。你别以为我没有乡村生活经验。我感觉不错的。陈旧、霉味那是时间的堆积。”她双手揣进红色风衣的荷包里,摇了摇头。
“不是吓唬你。真不是。你知道那样的老房子里死去了多少人?百多年的房子,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在里面死去了。你不要认为他们只是躺在坟墓里。是啊,他们的尸骨是在坟墓里。可他们的魂魄却还是经常回到老房子里来的。晚上你睡下的时候,他们就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煮饭啊,洗衣啊,说话啊,交际啊什么的。就像他们生前一样,热闹着呐。”
他一本正经的说。开始他只是要通过自己的说来确认一下自己的思路。不料说着说着,连自己也相信就是那么回事了。他的内心打了一个冷颤。而她则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呼吸也细弱了,仿佛老房子里的亡灵们就在打望着她,要把她拉过去,叫她坐下来,规规矩矩的,听他们说话。
“既然如此,那就拆了它们啊。”
“拆了它们。是的,明天就是期限。上面要求明天回话。”
“明天么?我们回来是见它最后一面的?”她猛吐了一口气,跑下山岗。红色的风衣飘起来,似一把飞扬而去的火把。
他点了点头,又那样站立了一会。他看着山岗下不远处那座孤立的老房子,正房三间,两边转角带一间厢房。过去,这房子在村寨的中央,显得很小,现在成了独门独户了,看去是大得多,却有被遗弃的沮丧感。那些他一度熟悉的房舍,自下而上,错落勾连,形成了一个百十人居住的村寨,从这个高处看下去,一派繁富与安详。如今,那一栋栋木柱瓦房不仅没了踪影,连屋基、院坝也没有了;这家与那家连接的路道也没有了;可以深藏其中,感觉像个隐秘的小天地的那份领地感更是荡然无存。代之而有的,是绿色的蔬菜和收割后还没有砍掉的苞谷杆。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一个村寨存在过。
他们在院坝入口站立了好一会。他指点着房子、房子周围的竹林、树木,他介绍这些,说它们有多老。他们交谈的声音空空的,仿佛静默的房子啊、竹林啊、树木啊都在听他们说。
他们看到了张贴在堂屋左侧大门上的通知。通知上说,出于自愿的原则,镇政府通知户主在某某期限内明确要不要拆除房子,过期则视为自动放弃。同时指出拆掉房子变宅基地为耕地,复耕验收合格后,即可获得政府相应的补偿。
“真就是明天啊?”
他回头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
“这里原来是个好好的寨子呢。”
“有多好?”
“全是敞亮的木柱瓦房,从这家走到那家,下雨天不会打湿鞋子。小时候藏猫猫,东家进西家出,找是找不到的。你要是参加,那你一定会感到爽死了。”他说时张开大口笑着,流露出的骄傲让她感动。
“人们就为这拆了搬走了?”她指着通知说。
“不。不全是为这个。他们都住到我们刚才进来的公路上了。你可能不知道,山里人对公路有一种崇拜。当年公路一通,人们就纷纷占地建房,特别是年轻人,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他们要把摩托开进家门,要把汽车开进坝子,怎么办?事到公路为止。大家聚集起来,沿着公路两侧建房,公路就成了一条小街。村寨的人觉得自己就变成了半拉子的城镇人了。”
“好像也无可厚非。”她若有所思的说。
“是啊,只有我们一家还坚守在这里。这几年,父母也觉得这房子没什么用了,也就动了拆掉的心。我们虽不去公路上建房,可是房子没人住,没有烟火,烂起来就像夏天的菜叶子。”他无奈的说。
他拿出相机拍照,从各个角度拍。房子的正面、侧面,房子周围的四面八方,都拍了,他的心情是凝重的复杂的。他要用这种方式保存。她带着好奇,观看着,审视着。拍完了房子,他就拍她。她高兴的跑来跑去,摆出各种姿势。红色的风衣以陈旧的老迈的房子为背景,真的就像在霍霍燃烧。
他们凑在一起观赏着图片,他说:
“回去编两个相册,一个叫永远的老房子,一个叫红衣女郎的乡村记忆。永远留存。”
她突然发现他们一直在屋子之外,还没有进到房子里面去。
“你不打算请我进屋去么?你想让我只是个绕屋而观的过客?”
他也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的在外逗留,而迟迟不去打开房门,他在有意无意的放慢进去的脚步,他在犹豫拖拉。他舍不得马上就进门去,打破屋子里长久的宁静。这个心情,和过去大不相同。过去回来,是有一种亲切感,在坝子上站站,欣赏一番,立即就进了屋子里,小时候居家的感觉一下子就涌过来,把他包围。有时,自己还会像小时候放学归来的样子,疾步推开房门,揭开灶房铁锅上的锅盖,看看母亲是不是依然还放着一个两个冷红薯。
他拿出钥匙,她发现他开门的手哆嗦着。
“不会打不开的。你知道长久不用了,钥匙和锁都生涩着,就是很般配的钥匙和锁,都会生涩打不开的。”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抱歉似的样子。
“你是在隐射什么吧?”她咬了咬嘴唇,妩媚的挖了他一眼。
尽管他推门的动作很缓慢,门斗还是发出了尖厉的嘎嘎声,一阵灰尘也从上方飘落下来。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他把门全部打开,然后跨步进去,他进去了,却站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试探的在屋子里走了走,脚步踩在泥地上,每一步都用了用力,有些要试一试泥地是否坚实的样子。
她看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大圈。
“进来啊,到家了。”他口气热烈,夸张的伸开双臂,对着门口迎接她。他似乎还满意,一时间以为自己找回了那个老家感觉了。
她环视了这间灶房,有两个门分别连着另外的两间睡房,还有一个门通向屋后的柴草房兼厕所。灶头是两孔眼的,小巧规整,台面上贴着彩色瓷砖,属于改进型节能灶。灶头正后面是一朵高窗,光线投射下来,越过了灶台,落在那个烧火的灶膛前,照着他的侧面。灶房居中处,是一张八仙桌,靠近灶头左侧有一个石水缸,一根橡胶管带着水龙头挂在水缸上。
他从灶膛前走过来,一把拉起她。“看看,你得先看看。”他说。
他推开了正房的门,门斗也是生涩的,又是一阵灰尘,刺耳的嘎嘎声响了好几声,老大不情愿似的。正房有三朵雕花窗子,靠窗摆着一个书案,老旧的看不出颜色。上面放置了一面圆镜,两个玻璃罐,玻璃罐子里有些纸片之类的东西。顺着房子的中梁靠后放置一张古旧的架子床。没有被子。架子床黑黑的,也看不出原先的成色。床的右侧放置了一个高大的穿衣柜,有些暗红,还有松竹梅的画。床的左侧则是一个米柜,有半人高,可以陈放一千斤稻谷。
浓厚的陈年灰尘的味道、古老木料衰败的味道、屋顶瓦片破裂常年漏雨后沉积在杂物上的味道、暗处被丢弃的布片的霉烂味道,种种纷繁复杂的味道通通的打开来。直入人的肺腑,他和她都深感不适。
“你是说晚上就睡在这个床上?”她试着拍了拍架子床,生怕这一拍,那在时光中默默横着竖着的木条子,会像豆粉似的纷纷粉碎下来。
他的眼光亮如两盏小小的铜灯。这是屋子的陈旧灰暗衬托的结果。她想她自己的眼睛怕是也如此的吧。
“当然,就睡这床啊。你可别小瞧了这床。它是我的产床,也是我父亲的,还是我爷爷的,是我爷爷的爷爷的产床。或许……”
她的眼中陡然幻化出那些逝去的人。他们一个个坐在架子床边,好奇的看着她。
“你如此心急,就是要我看这个?”她眼中有幻影,但心中是明白的。她打趣说。
“据说这床比这房子还古老,是我们家一级文物之一种。”他说。
“之一种?”
“一种。还有呢,不知能否找到。”他有些气馁的说。
什么呀?她心中偷笑起来。据说城里某个藏家,收放着一把明代的夜壶,为了显示其尊贵,那人专门把这把夜壶放置在自家博物架的正中位置,与一个铜佛并列。在圈子里闹出了笑话。
她见她的情绪似乎好多了。也就没有说别的。
烧了水,泡了茶。他们坐在安静爽朗的院坝里,天色越来越暗淡。他似乎放心不下什么,总是不断的走来走去。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周,再走一周。他站在院坝入口,看着前面的土地,土地外是树林,树林外就是远山了。而房子的背后,是一个坡地,他们就是从坡地上下来的,坡地的顶端也是树林。树林下方,公路上传来汽车摩托车路过的声音。她想,他是要把这一切看个明白。
‘你把我叫上,是要把我当牺牲吧?”她猝不及防的问。
“牺牲?”
“对啊,做一个祭奠。我是被你选上的最好的祭奠品。你看,这古老的房子最后一夜抓获了一点人气。不是别个的,是我的呀。我还不算牺牲么?”
“我可没那么想。当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有个想法,把你带回来,在我出生的床上共度一晚。”
“三年前你就安排了今晚的日程?真有你的啦。我这个人不过是有那么一点冒险而已,并不真有多大胆。可是,你要是让我一个人睡,我的意思是说,要是你让我一个人来住在这里,以为我会很害怕,会落荒而逃,那可就错了。这可吓不倒我。”
“我没有那样想。我就是想带你来住一晚。就一晚。今天才成行,只是有个好机缘。”
“这真是个好机缘。”她有些戏谑的说。“明天它就完蛋了。”
“嗯。明天,我给他们回话说,拆吧。这百年老屋,也就光秃秃一片了。土崩瓦解,土崩瓦解,我现在才体会到这个成语的真正含义。”他无可奈何的说。
“那么,我跟你来是对的。”她悠悠的说。
“你来得很对。”他有些羞怯的说。“我以为我没用了。看来,我还不错。是不是?”
“你是指刚才?那是不错。我没以为你错了什么。”
他们沉默下来。夜已经完全到来,宁静包围了这个院坝。房子、竹林、树木也归于宁静。
“没有人住,连鸟儿也飞走了。你说说看,这房子真的该拆掉了?”他似乎还拿不准。
“我怎么知道?我说不好。”
她想到刚才,他们匆忙的铺好了床。衣柜里拿出来的被子、褥子还没有完全舒展开,他们就上了床。她很诧异床的结实。一点响声也没有。不仅没有响声,连摇动的幅度也很小。这毕竟是上百年的床,还如此结实。她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在陈旧木料气息混合被子霉味的床上,她有些不安,但又和他一样充满了渴望。陈旧的发霉的气息越是浓厚,渴望的程度就越是强大。仿佛你越惧怕什么,越生出与之战斗的强烈情绪。没有前戏,如此直接,如此强烈,连一点点缠绵也没有。至少在开始的时候没有缠绵。一开始就是强起,到了中途,才有了抒情。
你在想什么呢?他站起来,走到她背后,弯下身子,双手捧起她的头,用力嗅了嗅她的头发,吻了她的额头正中。
“我在想,你选择这样的方式不错。我觉得回到这个老屋子来,这个陈腐的陌生之地给了我许多想法。老屋子要拆掉,我们也要……我们就不说了。总之,我愿意我是一个牺牲,奉献给这百年老屋。”
她也不过是在理清她的思路。她这样说着,仿佛真就那么回事了。她的眼中饱含了润泽,抒情性让她更加柔顺下来。她站起来,猛烈的和他拥抱,继而深深的吻下去。
天已经黑透了,他们没有拉亮电灯,他们点了两支蜡烛。一支蜡烛在窗前的书案上,一支在米柜上。光源不是打一处来,光源来至垂直的两个方向,这样,屋子的光感就要强烈一些,但又很柔和,不像电灯那样刺眼。他开始只点了一支蜡烛,她又点了一支。她倒立点燃的蜡烛,让蜡油滴落下来,不料米柜上有薄薄的灰尘,蜡油凝结指甲一样大的混浊的斑块,粘不住米柜。
“你要吹一吹。用手把灰尘抹掉也可以。”他在一旁指导说。
她照着他说的做了。她把蜡烛牢牢的粘在米柜上。
他们来到床前宽衣解带。两个方向来的光源并没有完全消除他们的阴暗面。他高挑、有些骨感,他的双脚踩在木楼板上,坦然的、放松的接受她的目光。她看着书案方向,一一褪下衣裤。她反手要去解乳罩后背的扣子,忽然又罢了手。她理了理胸前的乳罩,让刚刚露出来的勒痕又回到乳罩的遮掩下。
他带着怜爱的眼神看着,她米色的乳罩和三角裤,都镶有淡金色的蕾丝花边,很小的花边,很精细的做工。三角裤很薄,他能看到那隐约的黑。
“在这古老的屋子里,人们是进了被窝才脱光衣服的。我们倒好。”他有些自嘲的看着她说。
“我没脱光啊。”
“是么?也是啊。”
“我要让这老屋在消失前看到我的本真。不知这样行不行?”
“就这样?”
“嗯,不行么?”
“哦,行的。我想这老屋是不会介意的。”
“那就好。”她转身提起米柜上的蜡烛,拉住他的手说:“我不是一个好的牺牲,但是,作为人祭,我希望我还能过得去。带我走走。”
他一时诧异非常,因为按照常规,这老屋有些地方人是不适宜赤身裸体的,即便明天就要回话拆掉的老屋,至少今晚它还是完整的老屋。比如堂屋,那里有神龛,神龛上的牌位既有列祖列宗,又有天地国亲师。这里是屋子里最神圣的地方,进来后连说话都要有忌口的,更何况躶体了。从前每年过年的时候,一家人会来到这个地方,陈上祭品,点上香烛,一一叩头跪拜。其它时节,会由父亲来点香。除此而外,堂屋的门从里用一根硕大的门杠闩着,这里就是由着它神秘而庄严。父母亲几年前进城了,特殊时候,由住在公路边洋房中的一个堂叔来打点照看。现在,虽说她不是完全的赤裸,但也是够……
他踌躇了一下,为她的真诚和善意所打动。
她举着蜡烛,他牵着她的手。烛光悠悠的,扯着他们的身影,夸张的、变形的投射得满屋满地。他们去了灶房左侧的厢房,那曾是另一间卧室,一度做过他结婚后回来短暂居住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客厅。父母亲当年把电视机、沙发都安置在这间屋子里,家里人的照片挂在南边的板壁上。
“我在哪里见过你妻子。”她看着其中一个相框说。
“是前妻。你不可能见过她。当然,现在,你在相框里见到了。”
“你经常带她回来?”
“经常?不,她只在结婚的当年回来过一次。”
“就一次?”
“就一次。”
“她是城里人,这个可以理解。”
“可能与这个有关。总之,那次过后,她发誓说再也不回到这个老鼠聚集的鬼地方。那天晚上,一只老鼠从我们的枕头边跑过,她猛的坐起来,摸着胸口狂叫。不仅狂叫,而且一直不停的叫,整个寨子的人都被她的叫喊声吵醒了。家人来到我们的门外问询,以为我在虐待她。好不容易睡下了,她又惊醒起来,哭喊着说她看见了鬼,许多数不清的鬼,他们带着奇怪的面相,聚集在院坝上开会。这次她闹的更凶了,脸色卡白,虚汗直冒,眼睛迷乱。整晚上如此闹腾,直到天亮。我只好带她马上去镇上赶头班客车回城。从此以后,我就不能向她提起回老家来的事情。每年只有我抽空回来一两次。”
“多可惜啊。”
“你指什么?这房子?”
“不。她要是多回来住住多好。”
“不会的。”
“难道说,你带我回来,是一个替代?”
“不是的。我那么下作么?”
“那么是一个象征?”
“是么?你这样看?”他心中醒豁开来。他含混的说。
他们从厢房出来,走在屋檐下,宽大的过厅联通正房的三间房子,包括中间的堂屋。她站在那张通知前,又浏览了一遍通知。明天是最后期限了。她推了推紧闭的大门,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真想进去?那里面可没什么好看的。先人们大多就聚集在里面呢,你不怕?”他想以这种方式阻止她。
“你怕不?”她反问道。
“我怕。但是,我是他们的后代,我出生在这里,我得和他们相处。很多次,我一个人回来,我会独自坐在里面,仰看神龛,静听他们的唠叨。他们指责我、吩咐我,也抬举我,拉拢我,讨好我。总之,他们很难侍候的。”
“我们如何能进去?没有锁呀。如何进去?”
“我不想让你进去。你就门缝里瞧一瞧吧。他们不认识你,他们会如何对待你,我可没有底儿。”
“他们会如何对待我?比如说?”
“比如说,他们要是看不惯你,要是认为你得罪了他们,那么,他们可能让你生病,让你眼睛进沙子,让你头昏,让你舌头变硬说话不顺,让你闹肚子痛,让你做噩梦等等等等。多着呢。当然,他们也可能原谅你,宽大你,甚至对你很喜欢,给你好运。”
“那么就试试看吧。不进去,哪知道他们怎么对待我呢?”她挑战说。
“你确定?”
“确定。”
他们从堂屋右侧那间正房的侧门进到堂屋里去了。他走在前面,被她的勇气所鼓舞,心情也安定下来,也肃穆下来。整个堂屋空荡荡的,除了正北面上的神龛,其它三面没有多余的东西,板壁上没挂农具,地上没堆放杂物,地面是平整干净的三合土。神龛很大,占据了北边板壁四分之一左右,上部雕着二龙戏珠,两侧是双龙绕柱,底部是一个供桌,供桌上有个石香炉。香炉里还有残香。堂屋里就充盈着这神龛历久以来香火熏烤的气息,这气息有些硬,闻着并不舒服。这神龛怕也是他家的一级文物吧。她这样猜想到。
他正对神龛,先是默默的凝视了一会,然后找到跪拜的点,站定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虔诚的跪下去。他这动作带动了堂屋的风,她手中蜡烛的火苗受惊似的,晃动了好几下才站定了。他伏在地上,缓慢的叩了三个头。
他缓慢的站起来,正对神龛,又默祷了一会,这才转过身来,一副伤感的面容。她还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态。她此时理解他的行为,这即将拆除的老屋让他百感丛生。她走过去,靠在他身上,把蜡烛举得更高些,仿佛那样就能把堂屋照得更亮。
“舍不得?”她轻轻的问。
他揺了揺头,没有回答。
她把蜡烛递给他,他接过她手中的蜡烛,不知她要干什么。他还沉浸在复杂的情绪里。她学着他的样子,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正对神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跪下去,双膝双手着地,也缓慢的叩了三个头。
她匍匐于地的样子让他动容。看去是那样的自然、真诚和充满了敬重。她的背脊细长优雅,整个身子温和柔顺仿佛一只羔羊。他想,祖先们该是喜欢她的。
“你没有这个必要啊。”他说。
“有的。”
“我是情不自禁的。就像一个人走到了别的人家去,见到了人家的长辈们,你的恭敬是自然的。”她补充说。
他把蜡烛举在前面,留意不能让他们两个站立的身影投射到神龛上去。她半裸的身子整个朦胧着一层柔和的微光。她却感觉到他的僵硬和严肃仍然没有减弱多少。他们两个的呼吸在寂静的堂屋里如此明显,如同屋外吹起了大风。
过了好一阵,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喉咙咕噜噜的。他们从某种魅幻里回转来,气氛依然静穆如初。
他走向堂屋左侧,推了推板壁,一个侧门艰难的打开了,卧室里书案上的蜡烛在跳跃。她很奇怪,在刚才她看不见门的地方,他竟然推开了一扇门。门的响声很大,说明很久没有人开开过了。
她坐在床沿上,举头看着他躬身书案的背影。这个男人,他们认识两年多了,当时在一个朋友的读书会上,她见他独坐一隅,就去搭话。他们第二天就约会了,在一个酒吧里说了很久的话。他说他乡下有个老房子,上百年了,连地上的石头都成精了。她哈哈大笑,说见过喜欢旧东西的人,没见过你这么喜欢旧东西的人。她记得她这无意的玩笑,让他感到受到了伤害。他还算礼貌,并没有显得十分沮丧。他想就此说点什么,只是诧异的看了看她,也就挥挥手,放弃了这个话题。他们开始说别的事。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交往似乎出现了轻微的变化。本来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都要说到结婚的事了。他却突然冷了下来。也不是好冷,就是没有原来热了。她想这可能是必然的波动吧,过了就好了。哪知,前几天他的热突然猛增上来了,他说要带她回来看看他的老房子。
他在书案上的两个玻璃罐中找来找去的。
“找什么呢?难道还有小时的糖果?”她说。
“等着吧。”他说。
等着?好像他会找个什么东西来让我惊喜?她想。
“找到了。我找到了。”他激动的说。
“找到什么了?”她端坐不动。难道是有一件一级文物?
他额头上冒着汗,惊喜的笑容让他的脸、特别是他的嘴显得无比的宽大。
“你看,我找到了。”他摊着手,走到她跟前来。
他的手中摊着的,是一把怪异的金光闪亮的钥匙,钥匙很小,只有一根火柴的三分之一长。
她不解的看着他,却伸开了她小巧玲珑的手掌,那把钥匙掉落下来,她随即握住,仿佛是一粒长长的葵花籽。
“是你小时候百宝箱的钥匙?”她故意玩笑着问。
“是神龛盒子上的钥匙,祖传的。”他兴奋的说。
“你把什么重要的东西锁在那里了?”
“家谱。锁的是家谱。我们家很多年前遗失了这把钥匙。父母都不知放置何处。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只有强行打开。可是,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们是不能强行打开神龛的。”
“不能强行打开?”
“不能。毁坏堂屋里的神龛,就如同毁坏宗祠一样。”
她似乎明白了。
“房子要拆了,正愁要得罪祖先要强拆这神龛。谢谢你,是你的到来给我带来了好运。你看,我们在这节骨眼上,找到了这把钥匙。”
她举着蜡烛站在刚才从堂屋进来的侧门边,为他照亮。他来到堂屋,如前跪下,重重的叩了三个头,然后走到神龛下,举着小巧的钥匙,打开神龛左侧那把几乎看不见的锁。
他坚定、沉静,一点也不哆嗦。咔嗒一声,锁开了。多么灵敏啊。她叹息了一声。
他开了锁,却站在那里搓着他的双手,对要不要马上打开那扇门拿不定主意似的。他回头看了看她,她笑着,于是他拉开了那个隐蔽的门,伸手进去,拿出一本薄薄的线装书籍来。
他锁好了那个小门,摩挲着手中的书卷。慢慢退下来,退到堂屋的正中来。他在刚才他们站立的地方,双手举着手中的书卷,又跪下,向神龛三拜。
好像终于完成了一桩大事,他的脸充满了欣喜之色。
他把书卷放在书案上,她这才看清,封面上是隶书的几个大字:
三贵堂家谱。
“你带来了好运。你让我找到了钥匙,保全了神龛。”
他抱着她,在她耳边嘤嘤的说,他的眼泪弄湿了她的鬓发。
“是么?”
“是呢,这是又一个我们家的一级文物。”他面有得色。
“它只能放在神龛里?”她是真不懂。
“当然啊。”
“那房子拆了怎么办?神龛弄去城里?”
“我有办法了。”他口吻坚定的说。
“好吧,作为牺牲,我是奉献了我的灵魂的。”她有些伤感的说。
“你不是牺牲。”他吻着她说。
“那我算什么?”
“你知道的。”
“我真不知道。”她有些生气的说。
“你不是牺牲,你是这老房子的一员。”
说完,他们两个在床上扭住了一团。
整个晚上,老屋子里多次传来她的叫喊。这叫喊与他当年的妻子的叫喊大不相同。她也没说有耗子,也没说看到了鬼。
第二天一早,他和她一同撕掉了那则通知,他给上面打电话回复说,他们的老房子不拆了,他们要留着,下半年就要回来住。
作者简介:何炬学,重庆彭水人,苗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短篇小说集《摩围寨》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