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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在石板街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1-02-21    

等在石板街

孟学祥

 

父亲告诉我,他找到了哥哥,就在石板街的苗结银坊店楼上。

父亲说:“我要去那里守着,这次不能让他再跑了。”

父亲的话我并不在意,我知道父亲又出现癔症了,老年痴呆的父亲经常出现癔症。自从进城后,父亲就把哥哥“找到”了若干次,每次都是我赶过去,向人家陪礼道歉,说了一通好话,再好说歹说,才把父亲哄回家。

父亲是在母亲去世,老年痴呆后才来到城里的。之前父亲和母亲一直住在纳料,纳料山好水好空气也好。父亲和母亲住着老屋,守着门前一块不大的桔园,守着桔园边两棵大杉树。我成家后想把两位老人接到城里,他们死活不肯来。我又想把老屋重新翻修一遍,让父母住得舒心。父母不让我动,他们说:

“房子了,你哥就找不到家了。有老屋在,你哥来了才找到家。

桔园的桔树都老了,结出的果实都不能吃了,父母还舍不得换掉,更不准人动那些桔树。父亲说:

“桔园在,杉树在,老屋在,你哥一准就会找到回家的路。”

哥哥是快五岁时丢失的,是被拐卖,还是自己走失,到现在我都弄不清楚。哥哥丢失时我刚出生没多久。家里没有哥哥的照片,我不知道哥哥长啥样。哥哥丢失那天,父母带他和满一百天的我到城里去照全家福。到了城里的相馆,父母找不见哥哥,哥哥就这样不见了。

从哥哥丢失到母亲去世、父亲患老年痴呆,四十八年了。我想,哥哥如果还在世上,也应该陌生了,陌生得不知父母,更不知道故乡长啥样子了。

哥哥丢失,父亲就只有我一个儿子了。父亲一百个不愿意住到城里来,不住到城里来,他又能住到什么地方呢?

母亲走了,七十八岁,应该是长寿的年龄了。但母亲还不想死,她还想活着,她活着的信念就是找到哥哥,看到哥哥回家。母亲走之前拉着父亲的手,久久不放。父亲答应一定要把哥哥找回来,母亲才恋恋不舍闭上眼睛。

安葬了母亲,我就想把父亲接进城。父亲不干,要留在家等哥哥,怎么劝说都不行。再劝,父亲就说:

“我出去找你哥,找到了你哥,把家交给他,我就和你到城里住去。”

哥哥不在了四十八年,父亲也找了他四十八年。父亲都七十九岁了,都快到走不动的日子了。年轻时,父亲几乎都行走在寻找哥哥的路上,他去了福建、广东、河南、甘肃、新疆等很多地方,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一直到七十多岁,力不从心了,再加上母亲生病,父亲才消停下来,才不再往外跑。曾经,长大的我也跟随父亲跑过很多次,跑过很多地方,都没有打听到哥哥的任何信息。

我不能由着父亲一个人折腾了,我得让父亲的脚步停下来,好好地过完最后剩下的日子。父亲又不肯进城,我只好找了一个想出门去打工的堂叔,给了一笔不菲的钱,让他留下来,在老家帮着照顾父亲。半年不到,堂叔不干了。电话让我回家把父亲接进城,堂叔说:

“大侄子,你快来把你老子接走吧,我受不了啦。”

赶到纳料,我才发现,原来父亲老年痴呆了。一段时间以来,父亲不分白天黑夜地出去,一出去就找不到回家的路。父亲的记忆被岁月一点一点地磨蚀,记不住东西,也记不住时间了。父亲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出门去找哥哥。堂叔稍一疏忽,父亲就不见了,就踏上了出村的路。村人多次在距村子一公里多的三岔路口见到父亲。父亲拄着拐杖,在路口不停地转悠。人们问他在找什么,他说他在找哥哥,把哥哥找回家吃饭。

最关键的是,走出家门,父亲就不认识回家的路了。父亲到三岔路口转悠,每次都是堂叔去把他领回家。回家的路,父亲也不好好走,他不走大路,走小路。自从有了大路,那条小路就没有人走,被荆棘淹没,看不到路的痕迹了。父亲不听堂叔的话,绕开大路,固执地行走在小路上。堂叔只好跟在父亲身后,从小路上走回家。

父亲在小路上也不好好走路,一会钻荆棘蓬,一会钻茅草丛。父亲对堂叔说,他看到哥哥了,哥哥就藏在小路的那些荆棘蓬和茅草丛中。小路上的荆棘撕破了父亲的衣服,挂伤了父亲的身体,也撕破了堂叔的耐性,撕破了堂叔的好心情。堂叔要把父亲从小路上拉回来,父亲不干,父亲就和堂叔在小路上撕扯起来。

见到我,父亲说:“我就快找到你哥了,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藏在那个地方,要不是肖庄(我堂叔)拉我,我就把你哥找回来了。”

父亲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了。以前是两至三天出现一次癔症,现在是一天要出现一次。不发癔症的时候,父亲只是呆呆地坐着,坐在老屋门前,痴痴地盯着出村的路口,到吃饭时间了,就乖乖地跟着堂叔去吃饭,在堂叔的安排下睡觉休息。发癔症时,父亲就会满世界找哥哥,房屋的角落,村子的小巷,出村的小路。我回家接父亲那天,父亲的癔症还没有清醒。看到我,父亲一把拉住我的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杂物间对我说:

“你哥就藏在那里,我们去把他找出来。你哥最会躲猫猫了,每次他都把自己藏得好好的,除了我,你妈根本找不到他。”

无论我怎么劝说,父亲都不肯跟我进城,父亲害怕他一走,哥哥回来就找不到家了。见我劝不走父亲,堂叔走近我,在我耳边悄悄说:“你跟他讲,要带他去找你哥。”

我把父亲哄上车,说我知道哥哥在什么地方,带他出去找哥哥。父亲高兴地和我走了,走之前父亲嘱咐堂叔,叫堂叔帮他看好家,他找到哥哥就回家来住。车都开动了,父亲还在对堂叔喊道:

“肖庄,帮我看好那两棵杉树,我把老大找回来,给他成家打家具用。”

进了城的父亲不好好呆在家中,父亲要往外,白天跑,晚上也跑。我和妻子只好轮流向单位请假,疲于奔命地跟着父亲,出没在城里的大街小巷。

父亲不去公园,不去商场,专往背街的小巷钻,专往那些九曲回肠的巷道钻。父亲说:

“你哥太会躲猫猫了,他肯定躲在哪一个角落里,等着我去把他找回来。”

跟了父亲两天,妻子就不愿跟了,我自己跟了五天,也累了,走不动了。天天跟着父亲钻小巷,去窥视那些隐秘的角落,路人的目光也让我受不了。第六天,我把父亲关在家里,妻子去上班,我则在家陪着父亲。

不让父亲出门,以为父亲会大吵大闹,没想到父亲却很安静。在家中坐一天,也没看到父亲出现癔症。我开了电视,父亲不看电视,父亲默默地坐着。父亲坐了一个上午,坐了一个下午。晚上,父亲对我说:

“老二,你明天去上班吧,不要陪我了,明天我自己去逛。”

我叫了一声“爸”。父亲说: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走丢的。你们陪我逛的这几天,我把回家的路都摸熟了。”

没有癔症,父亲的头脑还是清醒的,说话办事都条理清晰,仿佛他之前就一直没有模糊失忆过。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父亲是真老年痴呆还是假老年痴呆?

 

我守着父亲过了一段紧张的日子,又过了一段清静的日子。清静的日子里,父亲似乎忘记了哥哥,闲言碎语中,也不再把哥哥挂在嘴上,也不再像刚进城那段时间,满大街盲目搜寻哥哥的身影了。为此,我和妻子还以为父亲的老年痴呆好了,不会再给我们增添麻烦了。

安静下来的父亲,仿佛也喜欢上城里的日子,在城里的生活也渐变规律了。早上吃好早餐,我和妻子出门,父亲也跟着出门。我们去上班,父亲就到小区的广场上,看退休的大妈们跳广场舞,看退休的大爷们舞剑,打太极拳。大妈大爷们散场回家,父亲也相跟着回家。下午父亲是很少出门的,我和妻子去上班,父亲就在家中看电视。有时,我不放心父亲,在单位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就会告诉我:

“我在家看电视,电视好看着呢。”

父亲的行为让我相信,父亲不再老年痴呆,而且还走出了母亲去世的阴影,走出了寻找哥哥的臆想,变成了行为正常的人。

没想到父亲会去石板街,那个老城区中的石板街,那个距我居住的小区有十五公里远的石板街。

刚刚我打电话时父亲说自己在家看电视,和我通话还不到一个小时,父亲就给我来电话了。

父亲在石板街迷路了。父亲给我打来电话,我接电话时,听到的却不是父亲的声音,是一个陌生女人用父亲的电话打过来的。女人在电话中问我:

“你是肖国宝先生吗?”

我说“是”以后,女人说:“你父亲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在我的店门口。我的店在哪里?在石板街,你赶快过来。”

我连忙跟顶头上司请假,提前下班去接父亲。在开车往老城区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十五公里的距离,父亲是怎么走到石板街上去的呢?而且,刚刚我还和父亲通过电话,父亲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在家中看电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是怎么跑到石板街上去的呢?

石板街是条步行街,我把车停在附近停车场,步行走进石板街。

石板街南门附近,一家名为“时间印象”专卖民族服饰的店门前,我看到了父亲。父亲坐在店门前的一颗石磴上,拐杖紧紧抱在怀里。年轻的女店主看到我,对我说:

“老人在这里坐了两个多小时,一直不走,问他住哪里他也说不清楚。再问,他就说找不到家了,要给你打电话。”

我把父亲领走时,女店主还不忘嘱咐我:

“老人年纪大了,要看管好,不看管好容易走丢。”

父亲紧抓着我的手,跟着我往停车的地方走去。离开女店主的视线,父亲向我偎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说:

“我看到你哥了,他从家出来就躲进这条街上了。要不是这些人帮他躲着我,我差一点就找到他了。”

我本来还想责怪父亲两句,听到父亲这句话,我把责怪的话咽进了肚里。

我问父亲是怎么走到石板街的,父亲说他是坐车去的。

父亲从未单独坐过公交车。长时间以来,除了呆在家中,父亲熟悉的环境就是小区和小区附近的街巷。坐上开往老城区的公交车后,父亲就迷失方向了,到了石板街,父亲就更不知道怎么回家了。在石板街无目的地逛了一个多小时,累了的父亲就坐到了时间印象店门前的石磴上。父亲是不想让我知道他行踪的,即使迷路他也不给我打电话。要不是好心的店主看到父亲坐的时间太长,通过与父亲交流,用父亲的电话联系我,我还不知道父亲要坐到什么时候。

把父亲带回家,我到小区保安室,向保安了解父亲的出行情况。小区保安告诉我,父亲天天都出去,都是在我和妻子外出上班不久就出去。有时一两个小时回来,有时两三个小时回来,每次都是赶在我和妻子下班前回到家中。保安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没想到父亲还深藏很大的心机,他怕我们不让他出去,怕我们为他担心,就一直在用语言瞒骗我和妻子。之前我每次打电话回家,父亲说他在看电视,其实那个时候父亲就行走在大街上。父亲一边说他在看电视,一边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地行走。

我责怪父亲为什么要哄骗我,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父亲就像一个孩子耍小聪明被大人识破一样,表情显得很尴尬。父亲把头埋在他的拐杖上,轻轻地迸出一句话:“躲猫猫。”

如此看来,父亲的老年痴呆并没有好转,清醒时的父亲为了不让我担心,就选择了一个安静的方式。他是想让我相信,他是正常人,我不用把时间花在照顾他身上。

妻子去做饭了,我和父亲对坐着。我剥了一个桔子,递到父亲手上,这是父亲一生最爱吃的水果。父亲吃着桔子,吃得很慢。吃完手上的桔子,父亲对我说:

“我还想去那个地方。”

父亲说的那个地方就是石板街。父亲还想去石板街,老年痴呆的父亲固执地认为哥哥就藏在石板街。他的固执让我难过,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父亲说:

“一块一块的石板铺成的路,一间一间有檐角的阁楼,都是你哥爱去的地方。他肯定就躲在那些阁楼里,我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我能说什么,我还能对父亲说什么。一晚上父亲都在和我说石板街,说石板路,说石板街边那些古朴陈旧的房子。送父亲去睡觉前,父亲仍不忘让我答应他,答应他还去石板街。我答应了,父亲才肯去睡。父亲睡得很踏实,整个晚上都没有吵到我和妻子。

躺在床上,妻子再次提出:“我们把父亲送去养老院吧。”

妻子不是现在才起这个念头,在我动意准备把父亲接进城里,和妻子商量时她就说过这个话了。妻子有这个想法也不为过,毕竟她和我都在上班,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家中没有人照顾父亲。除了送父亲去养老院,我们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置父亲。

我之所以对妻子的提议没有表态,我很担心,如果把父亲送去了养老院,父亲的老年痴呆恐怕就永远不会好转了。

看到妻子再次提出,我有些犹豫,但我还是对妻子说:“再等等吧。”

“再等等”就等于否定了妻子的建议,妻子有些不快,但也没有发作,而是转过身,,背对着我,默默地躺下了。

那一晚,我失眠了,妻子也没有睡好,时不时地,我还听到她翻动身体的声音。

 

父亲的行踪被我发现后,父亲索性不再和我“躲猫猫”了。早上吃好早餐,父亲就名正言顺地跟我提出要去石板街,我还想规劝父亲,让他打消这个念头。话还没有出口,父亲就穿戴整齐,拿着拐杖,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为了出门,父亲还戴了一顶草帽,草帽是妻子陪父亲在街上闲逛时买下的。父亲背着我前段时间给他买的小包,包里放着手机,一个装满茶水的水杯,一大袋巧克力曲奇饼干。饼干是父亲自己在小区楼下的小超市购买的,我和妻子都不知道。看到父亲这一身装束,我知道,此时如果再劝父亲,说什么话都不会管用。父亲执意要到石板街去,我如果硬阻拦,说不定就会激怒父亲,增加他对我的不满,加重他的病情。

我向单位请了假,决定陪父亲去石板街。没想到父亲知道我的意图后,就不乐意了,父亲坚决不要我陪伴。他说:

“你不要去,你哥怕生人,他不认识你,你跟着去,他就不肯出来了。”

我为父亲做了一张卡片,是用我出席某个活动的出席证改的。我把出席证中夹着我名字的纸片取下来,换上写着我电话、妻子电话的纸片。父亲要出门时,我把卡片挂到父亲脖子上,我对父亲说:

“您自己去我不放心,我要陪您去,您又不让。您就带上这个,找不到路了,就去找人帮忙,拿这个给帮忙的人看,他们就会打电话联系我。”

父亲不想挂那张卡片,我一定要他挂上,他不挂我就不让他出门。父亲对这个要求显得有些为难,他说:

“老二,能不能不挂这个,挂这个我不舒服。我保证能找到路回家。”

我的态度也很坚决,没有给父亲任何通融的余地。最终还是父亲妥协了,他同意带上卡片,但不挂在脖子上,而是叫我帮他绑在包带上。他说:

“带着这个东西我不习惯,绑在这里也很牢靠,不会被弄丢的。”

我开车送父亲去石板街,父亲很警惕,以为是我要跟着他,就不肯上车。我哄骗父亲说:

“我开车去上班,顺路把您送到那里,晚上下班,我再顺路把您接回来。”

好说歹说,父亲总算坐上车。父亲不愿同我坐一排,而是坐到了后排。父亲跨肩背着包,包抱在怀里,一只手护着包,一只手紧握拐杖,双眼目视前方,身子坐得很笔直。仿佛只要车子一停下,他随时就可以走下车。

石板街南门那个标志性的门楼刚一出现,父亲就叫我停车。我说:“我把车开进停车场,停好车我再带您过去。”

父亲说:“不,我就在这里下。你去上你的班,我从这里过去,下班你再过来接我。”

我坚持想把车开进停车场,停好车再带父亲进石板街,我不想让父亲远离我的视线。父亲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把头从后排伸过来,大声嚷嚷着叫我停车。眼看着车子就快要驶离石板街那个标志性的门楼了,着急的父亲突然把手从后面伸过来,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肩膀,车辆猛晃了一下。为了防止父亲再有过激的行动,我一边叫父亲放手,一边不得不将车靠边停下来。

车刚停稳,父亲就拉开车门,匆匆下车了。父亲戴着草帽,背着小包,拄着拐杖,往石板街笃定地走去。石板街南门口,父亲的身影融进那些外地来石板街游玩的游客中,仅仅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几乎看不到父亲了。我的后面停着一长溜汽车,很多车急促地摁响了喇叭。我大声对父亲的背影喊道:

“爸,下班我过来接您,走累了您就在昨天那家商店门口的石磴上休息等我。”

父亲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也许父亲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喊声。后边排着长队的汽车再次摁响了急促的喇叭,喇叭声响得很不耐烦,我不得不把目光从石板街收回来,手忙脚乱地将车往前开去。

我把车停在石板街附近的停车场,在车上换了一套装束,换下了早上在家穿出门的衬衫,换上了一身休闲装,还特意戴上了一个遮住大半个脸的特大号太阳镜。我这样的装束,即使和父亲迎面而遇,相信父亲也不会认出我。

匆匆往石板街走去的路上,我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引来了路人的目光,不时有行人对我侧目。我已无暇他顾,我专注地寻找父亲,寻找那个拄着拐杖在石板街蹒跚行走的老人。

从南门走往北门,三千多米没有车行的石板路上,东张西望一个多小时,我没有看到父亲。北门过去就是大街了,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大街上人少了,车却多了,来来往往穿梭的车流中,偶尔有人会从马路中横穿过来,走进石板街,偶尔也有人从石板街横穿过去,走往对面的街道。我拨打父亲的电话,电话通着,但一直没有人接。再拨,还是没有人接,我的心慌乱起来。我站在石板街与大街相衔接的路口,张惶地观望着琳琅满目的街道。

再从北门回转南门,我仔细搜寻街边的每一间店铺,不放过父亲的任何蛛丝马迹,还是没有见到父亲。每隔十分钟,我就拨打父亲的电话,父亲的电话一直通着,也一直没有人接听。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没有看到父亲。汗水浸湿了我的衣服,墨镜早已被取下装进了包里。我走得狼狈不堪,脚步也渐变蹒跚踉跄。就在我焦头烂额,心慌意乱,六神无主时,父亲接听电话了。我问父亲:

“爸,您在什么地方?”

父亲说:“我在街上,早上你送我过来的这条街。我一直在这里,人很多,很热闹,卖东西的也很多。”

我有些懵,父亲就在石板街,而我却找不见父亲。我对父亲说:“爸,我也在这条街上,我怎么就找不见您呢?”

电话沉默了一会,父亲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老二,你怎么也在街上,你不上班吗?”

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父亲,父亲又接着说:

“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放心我,跟到街上来了,是吧?老二,我说过的,你不要为我操心,我会管好自己的。你去上班吧,不到下班的时间,你是找不到我的。老二,你赶快去上班,可不敢耽误工作的,下班你再来接我,我会在昨天那个地方等你。”

父亲挂掉电话好久了,我都还愣怔在父亲的声音中。父亲知道我在石板街,父亲不想见我,父亲不希望我影响和打扰到他在石板街的行走与寻找。

我有些犯难。父亲在石板街,我却不知道父亲在何处,而父亲却知道我在哪里。我悄悄跟着父亲,我没有看到父亲。父亲知道我在跟着他,父亲不喜欢我跟着他,父亲就想方设法躲着我。父亲躲进了暗处,我站在明处,我看不到父亲,我所有的秘密却都在父亲的洞察和掌握中。我一直想掌控父亲的行踪,但我却做不到。父亲无意掌握我的行踪,但无论我走到哪里,仿佛都离不开父亲目光的掌控。

我有些恍惚,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去。父亲的话还回响在耳边,感觉那些话不是很真实,父亲这个人也不是很真实。我再次拨打父亲的电话,父亲不再接听。父亲的电话没有彩铃,传统的铃声“嘟嘟”地回响着,我的心纷乱不堪。

我在石板街南门边久久地站着等父亲,父亲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石板街成了父亲的牵挂,成了父亲在这个城市行走的目的地,成了我和父亲躲猫猫的地方。父亲说哥哥就藏在石板街,藏在那些略显古朴沧桑的阁楼里。父亲一天一天地寻找,一间阁楼一间阁楼地寻找。石板街的阁楼牵住了父亲的目光,父亲就不再走远了,就让我放心多了。

我一连跟踪父亲三天,从早上到下午,在石板街胡乱行走的我,都见不到父亲的身影。但到约定我去接父亲的时间,我就会看到父亲坐在时间印象门前的石磴上。我远远地看着父亲,弄不明白父亲是刚刚走到时间印象门前,还是一直就坐在那里,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时间印象门前的石磴。有时石磴上坐的是别人,父亲就拄着拐杖,安静地倚着石磴站着,注视着我走来的方向。

我曾问过父亲,这么一整天时间,他去了哪些地方,在哪里休息,在哪里吃中午饭?父亲说他就在石板街,哪里也没去,然后就没下文了。再问,父亲仍说他就在石板街,哪里都没去。问多了,父亲就说:

“老二,车多的地方我可没有去,我听话呢。”

父亲孩子气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索性不再过问父亲的去向。每天能够准时在时间印象门前接到父亲,让我对父亲的行为放心多了。至于父亲去了哪里,走了哪些地方,反而不那么让我牵挂了。跟了父亲三天后,我就不再跟踪父亲了。我想,没了我的跟踪,父亲肯定会逛得自由自在,逛得无忧无虑。

我找到时间印象女店主,想给她一些钱,希望她能帮我关照父亲,在父亲到时间印象门前休息时,不要打扰他,更不要赶他走。而且,如果有人先于父亲坐到石磴上,希望她能够帮提供一棵小凳子,让父亲坐下休息。

女店主拒绝了我的钱,她答应会帮我照看父亲,保证门前的石磴在父亲到来时,一定留给父亲坐下休息,直到我来把父亲接走。接着,女店主说:

“干脆,我让老人到店内喝水休息,一直等到你过来接老人。”

我把时间印象女店主的意思转告了父亲,希望父亲不要总是坐在时间印象门前的石磴上,可以到时间印象店里去休息。去那里喝茶,舒服地坐在沙发或者椅子上,眯上眼睛等着我的到来。父亲不领情,父亲说:

“那又不是我的家,我去那里干什么。我带得有水,我也不需要到她那里去喝水。”

虽如此,时间印象女店主对父亲还是很关照。每次父亲走到时间印象店门前,女店主看到了,都会往店里招呼父亲。父亲坐到门前的石磴上,有时,女店主还会从店里走出来,接过父亲空了的水杯,帮父亲灌满开水。

时间印象女店主给我打来电话,说父亲在石板街和人吵架了,叫我赶快过去。

苗结银坊店在时间印象斜对面,那里的银饰品是石板街有名的。那些来石板街闲逛的外地人,都要走进苗结银坊店,去选购银饰品。很多时候,苗结银坊店内,总是人进人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

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盯上苗结银坊店的。他坐在时间印象门前的石磴上,他的目光紧盯着苗结银坊店。若干次,在我去接父亲的时候,看到他盯着对面看,我以为父亲是看着大街,看我走来的方向。父亲不止一次跟我说:

“那个人很坏,他把你哥藏到了阁楼上,硬是不准我去把他喊回家。”

尽管如此,我仍没有把父亲的话放在心上,我认为那只是父亲癔症发作后的胡言乱语。

在时间印象门前的石磴上坐了若干天后,父亲闯进了苗结银坊店。父亲要到苗结银坊店的阁楼上去找哥哥,那个四十多岁的店主不让。店主阻止着父亲,推搡着父亲,坚决不准父亲踏上阁楼。听到争执声,跑过去看热闹的时间印象女店主看到了父亲,及时制止了苗结银坊店店主对父亲的推搡,把父亲领回了时间印象。父亲不肯走进时间印象,父亲坐在时间印象门前的石磴上,语无伦次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语。

时间印象女店主陪我去苗结银坊店,父亲紧张地跟在我们身后。苗结银坊店里人来人往,一派生意兴隆的景象。时间印象女店主将我介绍给苗结银坊店店主后就离开了,她急于去照顾店里的生意。苗结银坊店店主将我和父亲带进一个小房间,他表现得很激动,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父亲的蛮不讲理,数落父亲的不是。尽管我心中有气,但我知道这件事是父亲做得不对,是父亲固执的错误引发的争执。耐心地听完店主的数落,我向店主道歉后,就想拉着父亲离开。

父亲固执地不肯离开苗结银坊店。父亲拉着我的手,用手指着阁楼,悄悄附在我耳边说:

“你哥就藏在上面,我今天一定要把他带回家。”

我看着父亲,为难地看着苗结银坊店店主。我有些不知所措,父亲不肯离开苗结银坊店,我不可能把父亲硬拉着离开,如果我硬拉父亲,父亲肯定会跟我急,说不定还会做出出格的事。我也不能要求苗结银坊店店主让我带着父亲,堂而皇之地走上阁楼去寻找,那样就显得太过分,太无理。

父亲拉着我的手,显见少有的固执,固执中又表现出很少见的委屈。我本来是想硬拉着父亲离开,看到父亲此刻的表情,我突然感觉心仿佛被撞了一下,一下子变得难过起来。

我三言两语,用最简洁的方式,向苗结银坊店店主道出了父亲的心结。这是之前我一直不愿意示人的秘密,包括每天帮着照顾父亲的时间印象女店主都不知道的秘密。听完我的话,苗结银坊店店主沉默了,沉默了一会,他说:

“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我为之前对老人的不敬向你们道歉,向老人道歉。”

苗结银坊店店主站起来,向我和父亲鞠了一躬。父亲紧拉着我的手,躲在我身后。对苗结银坊店店主的举动,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苗结银坊店店主把我和父亲带上阁楼。这是我第一次踏上石板街的小阁楼,阁楼很小,远没有楼下房屋的空间大,光线也不好。上楼时,父亲紧拉着我的手不放。一上到阁楼,父亲就放开了我的手。父亲的眼睛睁得很大,东张西望地往阁楼的房间睃巡着。阁楼从外往里,被隔成四小间,每一间都有一道门与另一间相隔。推开门,房间里的空间和陈设都一览无余地展现在面前。

推开第四道门,一股陈腐的气味飘荡出来,让人几乎作呕。我伸手掩鼻,还没有把房间的陈设看清楚,父亲就越过我,走进了房间。光线适应过来后,我看到房间的床上,躺着一个人。距离远,我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大年龄,是男是女?为什么我们进来了都没有惊动到他(她)。父亲走到床边,蹲下身子,一下子就捉住了床上人的手。父亲的动作太快,举动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还来不及阻止,父亲的一系列动作就快速简捷地完成了。

我捂着鼻子走进房间,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人。那是一位老人,年纪跟父亲不相上下。我打量这位老人的时候,父亲还在紧抓着老人的手不放。老人的手就任由父亲抓着,没有任何动作。

店主对我说:“这是我父亲,八十一岁,瘫痪了六年。自从瘫痪后就没有下过楼。刚开始瘫痪的时候,还能说话,从去年来,就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和店主说话时,父亲还在床边蹲着,紧抓着店主父亲的手,脸上呈现着激动的表情。看来,父亲一时半会是不会离开了。

虽对父亲的举动充满疑惑,但我没有打扰父亲,更不去阻止父亲。在房间站了一会,因受不了房间的陈腐气味,我走到了门边。店主跟了出来,问我:

“肖先生,你父亲和我父亲认识吗?”

店主的话也正是我想问的话,店主先说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店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也疑惑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不知道”。店主显然对我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他看我一眼后走进了房间,我跟着他走进房间。我想把父亲拉走,父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力摔开了我的手。我尴尬地站在父亲身后,不知该怎么办。店主拉了我一下,我和店主再次走出了房间。

我随店主走到阁楼第三进房间里,店主向我讲述了他的父亲。

原来,苗结银坊店开始并不是售卖民族银饰的店铺,而是一家照相馆,是当时匀城仅有的国营照相馆,店主的父亲之前是照相馆的职工。四十年前,店主领着三岁的妹妹跟着父亲来照相馆玩耍。因为父亲忙,他就带着妹妹楼上楼下地躲猫猫玩,躲着躲着,妹妹就不见了。三十多年后,他才知道,妹妹当时是被一个外地人拐卖到福建了。从此后,店主的父亲也同我父亲一样,一直行走在寻找女儿的路上,一直到瘫痪在床无法行动。

店主说:“照相馆改制,我父亲把相馆租赁下来,继续经营。我们一家一直住在这个老相馆里,就是为了等待妹妹归来。后来父亲把相馆交给我,照相生意不好做了,我就改成了售卖银饰的店铺。”

店主的话让我恍然大悟,父亲一定认识店主的父亲,说不定他们就是在寻找失踪孩子的路上相识,然后结伴同行过。显然,父亲知道苗结银坊店的前生是照相馆的,不然,他不会对石板街印象深刻,对苗结银坊店印象深刻。

店主说:“前年,我妹妹找到了。但父亲却不认识她了,妹妹从遥远的福建来过石板街,来看了一眼父亲,然后就哭着离开了。”

我和店主正说着话,父亲从房间出来了。父亲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父亲径直走过我和店主身边,拄着拐杖,蹒跚地向楼下走去。我站起来,来不及跟店主打招呼,急忙向父亲追过去。店主追下楼,在身后大声对我说:

“你放心,老人如果明天还来,我一定会让老人进家,并把老人照管好。”

跟着父亲走出石板街南门,父亲回头看了一眼石板街,对我说:

“明天还来石板街。”

 

    作者简介:孟学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获得者。曾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山花》《清明》《广州文艺》《小说林》等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山路不到头》《惊慌失措》《城市很近家很远》及散文集《山中那一个家园》《守望》《阳光的舞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