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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伦诗歌选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1-04-09    

张远伦诗歌选

 

◎祝福辞之一

 

所有孤儿都是冰雹打落的孩子

所有牛犊都有他的外婆

所有故乡都在你的手腕上

——让你的疤痕覆盖一切痛苦

 

所有落叶都和泥土有血亲

所有山坡都迷恋过泉水

所有胡来都是太爱母亲的亡灵

——让你的谵妄收集完一切失落

 

所有姐姐都在你的脚印里爱你

所有女友都在你的词根里爱你

所有的我们都在雷电里爱你

——让你的光芒住进一切经卷

 

◎祝福辞之二

 

每天早晨,我穿过古玩城

就看到这一株老榕树

在广场上缓慢走动

每天,我都会用越来越呆滞的目光

查看她的木质,密度、硬度和柔韧度

“适合做成一个木基督!”我说

 

她不做我的上帝的时候

就可以做我的棺材了

这样,她就会怜悯我这易碎的假心脏了

这样我就能够穿过绝望的教堂

去祝福自己,那把锋利的錾子了

 

“带着喻意的人,愿上帝原谅你

阿门……”她说

 

◎琵琶吟

 

站在枇杷山顶,看长江向东

它的流水向着落日,它身后的天空退无可退

可它挣脱的样子依旧是朝着平原去了

这样好,我想让你看见

我体内那条藏了又藏的苗疆。亲爱的人

你说那不就是一条虚构的血丝吗

一寸一寸,在远眺的眼里,断裂给你看

下山的时候我看见怀抱古琴的女子

骑着陆地上的鱼,轻唤:琵琶

 

◎香樟树

 

那株香樟树,闲着闲着

就不见了

再一次登山的时候

我在她站过的地方

站了站

脚上有一些新土

有几片枯叶

在这个特定的地方

我不躲避风

只是独自躲避着时间

如果你也曾看见过

那发皱的树皮

别害怕

她在用香气赞美你

你会抱着她

摇晃她

叫她:老哑巴

 

◎简帛书

 

很多时候她显得凌乱

不像是经过刀锋

在成型之前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多次打滑

 

一个小女子,藏在批量的竹简里

我掏出你的时候

还在沉积的黑泥里酣睡

 

需要多大的暴力

才能和忧郁的笔画埋葬在一起

才能让我,把你的自闭

描了又描

 

好吧,把灾难给我

把你的身骨换成一张白纸,读书,写诗

闲时,看看隐隐约约的蚕头燕尾

像不像古代的自己

 

◎嘉陵江滨

 

江边散步

路只有一条

我重复了她的简单,以及单线条

 

只有乱穿红绿灯的时候

我加快了脚步

停在立柱下

 

头上有一座轻轨站

列车从我脊椎上走过

而我只听到了自己脑片的呼啸

 

那么,我还是需要回到江边吗

这一踌躇

一班车又走了

 

于是,继续折返

散步,再散步。每一天

都与简单的她

无数次陌路

 

◎下班途中

 

黄昏,我是经过树林的一片阴翳

温度和光线

识别出了我

衰败的样子就是大地喜欢的样子

寂静的时刻

我喜欢这样看着自己慢慢变黑

这时候,我想轻轻哼歌

可我害怕卷舌音

出卖自己。更害怕冰凉的江水

穿到我的外套上

我越走越快,赶着去给你写信

可我不相信那是明天

要做的事情。亲爱的人,告诉我

暮光和晨曦,一点没有差别么

 

 

◎坠落之水

 

垂直电梯进防空洞

一滴水跟着我向下走

可她明显比我快

到第五层的时候

她滴在了我的鼻翼上

地下的潮湿

让一滴水慢慢积累

成为小小的生命

然后坠落

我感觉到了她

冰冷的内心

和听不见的哀叫

抵达最底层

我走出电梯

巨大的白光萦绕而来

前面就是轻轨站曾家岩了

那滴水跟着我

混入人流

鼻尖颤动间

她最后消失于无垠

与我擦身而过的

是两个头戴安全帽的维修工

他们赶着去电梯间

控制最顶层的水源

那里的变化细微

如同一个中年人

身体上逼出来的隐毒

 

 

◎森林里的第三者

 

野风,把八月瓜吹破了

灰麻雀与黄豆雀

一前一后

啄了啄她的肉泥

身体里最柔软的东西

害怕露出来

只有多嘴的野鸟

喜欢背着阳光干事

她躲在蓬松的皮里

逐渐减少自己的生命

摘瓜的少年笑了笑

放过了她

他像一个有野心的第三者

朝没有爆裂的青果子

走了过去

 

◎替代品

 

有一块老木

受苦了

它原本凡胎,硬要在华岩寺为佛

与周遭的钢铁作对

保持自身的停顿

和伪善

别怪我的猜疑

我并不认为你是木偶

你只是屈从了刀斧

丧失了自由

时间一长

你就是罪孽的替代品了

你就是孤独的譬喻品了

我前来

请你原谅

在蒲团上低头膜拜

可你,像看着晃动的骷髅头一样

总是对我圆睁着眼

 

 

◎蓝池

 

我知道你有一片辽阔的池塘

池塘里养着小虾

那些小家伙

会用触须

把睡莲往上顶一顶

是不是?我猜错了吗

 

让我再想一想,你的池塘里

如果不养小虾

就会养着几个水泡

时不时冒一下

对你佯装说话的样子

 

如果还不准确,请让我再反思一下

你这被堤坝围起来的羁绊之美

是不是

还有些蓝

 

以致于看不到水纹

看不到昨夜的雨水住进来时

那轻微地抖动

 

◎乌雕

 

乌雕,这个字带有一些恨意

让人想到锐利的喙。他此生的唯美

是在大草原上空完成求爱。扑掉的羽毛

可以从中国,掉到俄罗斯

少年巴特尔睡在奶桶边

看着乌雕越飞越远,像是一块煤

跌落进了呼伦贝尔的草丛

他站起来,挽起袖子

摆了一个摔跤手的姿势

俯冲的姿势。乌雕殉情前

就是这个姿势,死亡的姿势

巴特不懂得爱情,他以为再见一只鸟

也是这个姿势。于是他一边紧紧抓着风

一边喊:扎木赛音亚瓦日艾

 

注:扎木赛音亚瓦日艾,意为一路平安。

 

 

◎谢幕之心

 

四面山上

看红崖

看红崖上的瀑布

 

一个没有仇恨的人

是不是心里没有栏杆

对一寸之外的死亡不屑一顾

 “你跳吧”。你说

“没有仇恨,就无所谓生命。”

 

你说的是悬瀑,不是我

她有谢幕之心

并深刻地领会了自身的漩涡

在高处,水就像你

改变了我的天空

 

一个没有仇恨的人

站在水的底线上

和将要死在大风里的水珠

没有两样

和将要死在铁链里的脚步

没有两样

 

◎麦子说

 

立秋的雨

抱紧了整个天空

她滋养的禾苗,如今泛出淡黄

完成了和大风的交接

如今,她要好好梳理头发

在雨中洗一洗

 

我提着铜壶

像一粒古代的麦子

寻找这巨大的醉意

和那隔山相望的草

 

我有足够的耐心

听完你和另一株禾苗的对话

也有足够的笔墨

把你写成

一枚篆字

 

走遍整个村庄,只有她

爱人,就爱到花粉里

恨人,就恨到醅酒里

 

◎锈与骨

 

断了双腿

意味着她有一部分

已经还给上帝了

她将张大喉咙说话

扩开阴户做爱

睁圆眼睛恨人

她现在和整个法国

都失去了平衡

 

用拳头打碎冰层的男人

骨头也碎了

以后,怎么用手替她走路

替她自慰

怎么用拳套

把欠她的冰雹打落

当她用骑马的体位

侵占他的时候

他们就共同在一个小国里

无鞍奔驰

 

有一天她突然明白

——自己缺陷的那部分

是一个脏男人

粗暴的身体

她伏在他胸脯上

用腹语喊他:滚

 

她就如抚摸自己的假肢一样

抚摸着他:只有悲伤那么自由

只有绝望,像是复活

也只有性爱

是最后的手术

——你,走吧

 

 

◎黑市

 

搽皮鞋的金

没有办证,没有固定摊位,没有太阳伞

没有蓝背心和诚信经营四个字

整座城市,都是她的黑市

每天,她都是被一张纸驱赶的女人

被三个孩子的嘴巴,喊得心碎的女人

每天,她都爱上了这里的转弯抹角

在脏水横流的地方

等待角落里来人,向她递出一只黑脚

每天,她都抹抹擦擦敲敲打打

像是在造一辆时光机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活着的真相

看了她,我才知道

生路,就是一条被追击的路

在小巷尽头,在垂下的眼皮里

 

◎无题

 

除草机那几枚刀片嘴巴

一会,就把广场南剪完了

吸尘机那塑料喉咙

一会,就把广场北扫光了

乘坐除草机的男人

背着园林局

乘坐吸尘机的女人

背着环卫所

大清早,我经过人民大礼堂去上班

就看见这两个毫无关联的人

被大牌坊分开

漠视所有人

心里只有草,和尘埃

 

 

作者简介:张远伦,男,苗族,1976生于重庆彭水。著有诗集《郁水谣》《野山坡》《红玉米》《两个字》和长诗《风车坝》。另著有中短篇小说、剧本、诗学随笔及评论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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