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小说现场> 正文

时代不废悠悠水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1-06-17    

时代不废悠悠水


朱 斌

 

海明威说过,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我想他说的人应该是强者。好吧,在开始我的叙述前,我必须首先声明,这篇小说改编自一个人的真实事迹,他实实在在地印证了海明威先生的名言是千真万确的。



悠悠水是什么水?不是弱水,也不是忘情水,是几进几出阎罗殿的铁水。

悠悠水是退役军人共产党员老刘的网名。但老刘的生活可不像悠悠流淌着的水那般舒适安逸,就连睡个觉,他都不能像常人般平躺着睡。因为他已没食道没贲门了,一躺下,肚子里的东西就会往嘴里涌,倒流出来。到了夜里,他只能把身体安放在一张特制的坡床上,半躺半站着睡觉。

悠悠水虽则不能平躺着睡,但不影响他直立着干。他照样带队进行盛夏高温期夜间建筑施工安全突查。匆匆吃完盒饭,从晚上七点一直到子夜前后,他带队一口气查了全民健身中心、荆川小学、檀香湾等十几个在建工地。大伏天,即便是到了夜里,也是闷热难耐。他们五个人满满当当地挤在一部车里,空调又不给力,等到查完最后一个工地,悠悠水已是上下汗水湿透,浑身不舒服了,尤其是身上的两处伤口,被汗浸得又痛又痒,让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他皱起了眉头。开车的国华见状提出先用车送他回家。

国华知道,这一车同事中,就悠悠水没有车也不会开车,而他是个动过大手术死里逃生的人。

没想到,悠悠水笑着拒绝了好心的国华,他说:

“不用了吧。你也很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这话的时候,悠悠水心里十分清楚,这部通体洁白,身上标有深蓝色“建设安全监督”字样的执法车是不能用来干这种事情的。这车除了去工地履职,去哪儿都扎眼。所以,他坚持让国华把车开回单位,然后他再乘公交回家。

国华劝他:

“这么晚了,可能没公交了。难得一回送你家去,没关系的。”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悠悠水抬手在国华肩上重重拍了两下,加重语气说:

“没公交就打的,再不行,就走回去呗!”

再说啦,悠悠水还有一个习惯,每次从工地上回来,他都要把自己身上的灰掸干净,把鞋上的泥擦干净,再洗个脸,把自己弄得一尘不染。自从逃出鬼门关后,他就给自己立了个规矩,每天都干干净净开开心心回到自己有点文艺范儿的妻子的身边。

说实话,长方脸、平板肩,粗手大脚,面上常带三分笑的悠悠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训练有素,不了解他的人根本就看不出这是个生过绝症开过大刀的病人。

他现在是市建管中心房屋建筑监督一科主持工作的副科长。市建管中心是个副县处级的行政事业单位,设下了十多个科室,光房屋建筑监督科就有三个,但十多个科室负责人中只有悠悠水一个还是主持工作的副科长,别的都是副科级的正科长了,而且悠悠水还是个奔五的大龄副科长。别人都替他着急:

“老刘,加油啊,想想办法呀,别再悠悠然的不放心肝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他们说的这个村是最近的一次干部提拔工作。

按常规,悠悠水这把年纪的人早已不适合提拔副科级干部了,但正好碰上机构整合升格,水涨船高,这才破例又把他也考虑进去了。有道是凡提四必,偏偏在干部档案凡提必审这个环节上出问题了,问题不大不小正好设了个卡,把关心他的亲朋好友们急得直跳脚,老刘却神定气闲悠悠然地吐出一句话来:

“有什么好急的,我相信组织。”

“就是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他妻子附和着他了。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看到的他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很帅气,一米八几的个儿,头戴白色的大盖帽,身穿海蓝色的军装,站在一片荒草中,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端枪平举瞄向侧前方。从照片上看不出他在瞄什么,他站的地方就不是个靶场。也许他当时手中握的也不仅仅是一把军用手枪。凭着一个姑娘的敏锐,她当时就从他清澈的眼神中判定他瞄的也许是爱情、事业……但肯定不是名利。就凭这一点,她才芳心初许的。后来,她的丈夫从海航独五团一中队队长任上退役,正营职主官,到地方后只在正科级建制的建筑业安监站做了一名普通安全监督员,好像已经很吃亏了。可十多年过去了,她丈夫一直都是像一股满蓄着坚韧和容忍的水悠悠地向前流着。

有的老战友都做到了县团级,可他还在原地踏步。有时她会调侃他:

“你倒是不急哈?”

“不是你叫我做悠悠水的吗?”

他笑眯眯地反戈一击。



这股水悠悠地流着,却是静水深流。

到地方上工作后,悠悠水不但从专科一路读到本科,学完了建筑工程管理专业的所有课程,而且坚持在现场监督管理实践工作中,逐条认真揣摩体会知识要点,将新学的专业理论知识与日常实践工作有机结合起来,做到学以致用。说起烟酒,他一窍不通,可只要有人问起他管辖的工地,老刘就能像拧开龙头的水般“哗哗”地把进度和安全状况流畅地报出来。他早已从一名军事主官转型成了一名建筑施工安全专家,一位没有专业技术职称的专家——因为他的学历并不被专业技术职称评审机构认可。

看他依然学得干得如此投入,妻子打趣他只不过是个土专家,他不愠不火地说:

“土专家专治疑难杂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句话又勾起了做妻子的心头愁云。她倒不是担心丈夫的工作事业,她是担心他的身体健康。悠悠水可是两度冲出鬼门关的水,可鬼并没有放过他。她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第三个奇迹,只有他傻呵呵地说:

“如又来,我定杀个三进三出!”

悠悠水的豪言壮语让自己的妻子不寒而栗,脸色苍白地说:

“乌鸦嘴,还不赶紧地呸呸呸。”

他妻子的紧张不无道理。转业到建筑业安监站工作的第四年,悠悠水被提拔做了个没有级别的监督科科长,干得更欢了,事业上开始风生水起。然而就在这年的年底,他被确诊患上了甲状腺癌。坚强的悠悠水没有被无情的病魔击倒,手术的前一天,他还忙着在建筑工地上查安全。出院的第二天,他把医院开的病休单往家里随手一扔便重返工作岗位。他大大咧咧地回应家人同事们的关心:

“甲状腺癌不就是个懒癌么,它都懒得扩散,我又何必怕它。开掉就行了,没事儿、没事儿。”

家人和同事们在为他的身体担忧的同时,也无不被他的乐观精神和坚定毅力所折服。

谁知,就在大家快要忘记悠悠水已经得过癌症了的时候,隔年的三月,厄运又找上了他。他又被确诊患上了食道癌,而且是恶性程度和转移程度都极高的磷癌。别人的晴天霹雳,悠悠水依然可以拿来自我解嘲,他对惊慌失措的妻子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嘿,他娘的,炮弹还真的两次落到了同一个弹坑里,看我能不能让它变哑弹。”

但现实远没有他说的这么轻松简单,而是残酷极了。因为就算是哑弹,也要把它彻底清除出去。要想活下去,悠悠水只能接受开胸大手术,从肋下到肩侧斜着划拉了又长又大的一刀,不仅切除了食道,而且一并割掉了胃贲门。

这次手术让悠悠水和死神整整较量了一个星期,才闯过了第一道鬼门关。醒来后看到泪眼婆娑的妻子,悠悠水硬是挤出一些笑容安慰着她:

“没事儿的,死不了,咱是水命,流动着的水,阎王一抓一小把,这次不就去了个食道和贲门么。”

“啊!你还能再去个甚?”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有胳膊有腿儿的,咱还能干工作不是。多好的时代啊,我可不能掉队。”

“你……”

看到悠悠水虚弱的样子,他妻子心疼地打住了话头。

接下来是持续半年的六次化疗。本来化疗的痛苦难熬就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和悠悠水一个病房的另外三个同类病人在这过程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只有他这股悠悠的铁水还在默默地无比坚忍地向前流着。

其实,当时同病室的四个癌症患者中,就数悠悠水的身体对化疗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强烈反应,出现了严重的呕吐和腹泻。市第一人民医院肿瘤科的张大夫是悠悠水的主治医生,也束手无策,只好把他安排在离卫生间最近的病床上。当时,收治的病人中张大夫最不看好悠悠水,还以为他可能是他们当中第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甚至可能走不出医院了。谁知。反而偏偏是病情最重化疗耐受力最差的悠悠水挺了过来。但几个月下来,原本体格健壮的悠悠水体重从一百七十斤左右暴瘦至不到一百二十斤了,几近皮包骨头了。可是他从不言弃,拼命把为他们这种病人特制的拇指粗细的小馒头一口一个、一个接一个地整个儿吞下去。食道没了,他必须把拉上来的肠子做的食物通道撑开、把消化道撑开,把生命的补给线打通。他咬牙坚持着,把喉、胸、腹处的刺痛、灼痛、绞痛一起硬生生地吞下去,他暗下决心:

哪怕明天死了,脸上也要带着微笑。绝不做没有涟漪的死水,咱从来都是欢快的悠悠水。

他反过来用幽默的语调宽慰守在身边的妻子:

“放心,阎王也不敢收我这股水,他怕水漫阎罗殿。”

说得他妻子破涕为笑:

“行了吧你,我只听说过水漫金山。你也至多能化一个虾兵或是蟹将,还能闹到哪儿去。”

近二十年的部队生活、近三十年的党龄,已经把他悠悠水炼成了一股铁水,他说:

“治癌没有特效药,但我有亮剑精神!”

他豁达乐观的心态深深感染着病区所有病人和医护人员。每次查房过程中,张大夫都会一再为悠悠水竖起大拇指,说他是病人中的楷模,总是以他为榜样开导其他情绪低落的病人:

“你看看他,不要被癌魔吓死哦。”

一天一天地好起来,悠悠水奇迹般康复了,而且生龙活虎地回到了工作岗位,跟从前一样干了起来。有时在工地上需要爬十几甚至二十几层尚在建设中的楼房去进行各项检查,悠悠水总是不听同事的劝阻,身体力行带头爬上爬下。

悠悠水的妻子最怕在节假日、双休日出现风、雨、雪等恶劣天气,因为越是在恶劣的天气里,悠悠水越是要去巡查可能有安全隐患的建筑工地,他妻子拦都拦不住。那个双休日,正感冒发烧在家休息的悠悠水接完一个电话后就火急火燎地要出门去,急得他妻子张着两条胳膊堵在门前直嚷嚷:

“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了?”

他妻子急得脸通红通红胸脯一鼓一鼓的,看得悠悠水忽然童心大发,向前一个军体拳中的前进扛,就让妻子玉体横陈于肩。

“报告首长,抓了一个女俘虏,哈哈哈。”

他扛着妻子一边笑着一边转着圈儿往卧室去,转着走着,悠悠水的心忽地往下一沉。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了?轻得就像是一朵云儿。

他把妻子轻轻放在床上,在她额头上柔柔地吻了一下说道:

“我不能不去。”

妻子没答话,只是合上眼睛松开了手。她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他举枪瞄准的模样。此时的她觉得他就是在瞄着自己的命运,他要击碎其上的一切不公和磨难。

“砰”的一声惊了她一跳,她随即明白,这是他离去时关门的声音。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独自一人接着想道:

怎么到了地方上,还是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他?

他转业时问她将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她脱口而出的是: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其实,悠悠水的网名还是她给他起的,她曾对他说:

“我只想你是一股悠悠水,绕着我悠悠地流着,一直流到我们两个人的岁月的尽头。”

可是、现在、好像,离这种理想的生活越来越远了,悠悠水成了一股东冲西闯的水。好像还不如在部队时,在那个驻守的小岛上,至少还有作息规律。如今,只剩下个忙了,忙得她都有点感到自己的生活一团糟了。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跑。”想到这,她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可他又不属猴,是属羊的。

“十羊九苦。”

这一咒语让她浑身一激灵,猛地坐起身,伸出双手喊道:

“老刘。”

回答她的只有窗外呜呜的风声,强台风的前锋已经到了。



如果癌对于老刘来说是死神发射的炮弹,那么,很不幸的,炮弹第三次落入了同一个坑里。仅仅过了三年多点时间,他又被查出食道癌癌细胞转移,导致腹膜后的三个淋巴结病变。市第一人民医院组织专家会诊后确定的治疗方案是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完成二十八个放射性治疗,并同时口服化疗药。

面对又一次袭来的凶恶癌魔,亲朋好友们无不为亲爱的悠悠水捏着一把汗。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悠悠水这次即便能够再次逃脱癌魔之手,以后也要病退了,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了。谁知,悠悠水做出了一个让大家伙儿咋舌的决定:

继续坚持正常工作,利用午休时间进行治疗。

第一个听到他这一决定的他妻子的第一反应是:

“老刘,你是不是疯了?”

主治医生张大夫也觉得不可思议,和悠悠水的妻子一起劝他:

“啊?怎可儿戏之,还是住院治疗的好。”

悠悠水反问这个帮他冲出阎罗殿的医疗专家:

“你曾对我们说过所有癌都最怕什么来着?”

张大夫一愣,但随即脱口而出:

“最怕病人的信心。”

“这不就对了吗,我的信心大部分都是工作给的。我只有在工作中,在工地上看着秀肌肉的塔吊、织婚纱的雾炮、裹着绿色密目网的建筑在噌噌噌地长高,才能获得满满的正能量和信心,完全忘记死神的嘲笑。我若在这躺下去,就会觉得是在向病魔妥协。对于我个人来说,躺则废干则兴。若是被病魔摁在床上等着被时代淘汰,那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真的不愿做一个只会苟延残喘的病人。站着干一天比躺着活一年强!”

悠悠水一边说一边比划,他的声情并茂再一次让眼前的老专家刮目相看,不由得竖起大拇指道:

“真壮士也。”

头发已然花白的张大夫看过治过的病人多得数不过来,有好多病人一听得了癌症,就先吓了个半死。他还头一回碰上悠悠水这么和癌魔越斗越勇的,竟然激得他也豪气干云壮语鼓舌:

“老夫行医大半辈子,还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的铁汉子。好,就让老夫化阵东风,助你这股铁水再出阎罗殿。”

义气盎然的老专家不但破例同意了悠悠水打破常规的请求,而且反过来激情澎湃地帮着悠悠水说服他的妻子:

“这是个奇迹迭出的好时代。就让我们共同见证他的斗癌新奇迹,助他做战癌赵子龙,让他谱写一个共产党员用钢铁意志战胜病魔的传奇人生吧。”

一起帮悠悠水创造传奇人生的还有一人,一位健身教练。

不信邪的悠悠水从来就不信什么捣鬼的养生专家,他只信生命在于运动。为了更好地通过锻炼提高身体素质,保持旺盛的活力,他请了一个健身教练。这个健身教练实则是他一位病友的儿子,也被悠悠水乐观顽强的精神给折服了,不止一次对悠悠水有感而发:

“我爹当时要有您一半的意志力,也许今天还能活着。当他知道自己得了食道癌的时候,魂儿就被吓得出窍了。六神无主,还能怎么整?就您这精气神,嘿,倍儿棒呀!阎王爷也得服。”

这个教练不仅让悠悠水免费使用健身场地和器材,还煞费苦心为他制订了一整套训练方案。悠悠水一丝不苟地照着练,居然练得四肢肌肉更加发达了。

劫后余生,又一次挣脱癌症魔爪重返工作岗位的悠悠水比之前更加勤奋、更加敬业、更加执着严谨。市建筑业安监站站长为了照顾他,想要给他换一个轻松点的岗位,但被他一口谢绝了。他向站长双脚立正,亮出大嗓门,说得斩钉截铁:

“谢谢领导!我的所有努力就是为了重返安监一线。过去保国家安全,现在保施工安全,我要做一名称职的哨兵!”

真的难以想象,屡患绝症,开过大刀,身体受过重创的悠悠水在此后的十多年中,竟然没请过一天假。他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共产党的悠悠水怎么可以断流。”

他妻子说他:

“你倒是像封神演义里的哪吒,也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了。”

悠悠水依然像从前那样,上班有点,下班没点,带队参加一次又一次的安全大检查,从没叫过一声苦和累。为了不影响工作,不给领导添麻烦,不给同事增加负担,悠悠水把每一次体检复查都刻意安排在周六。放疗化疗后的两年里,他每隔三个月就要进行一次生物治疗,每次治疗都要持续半个月的时间,他全部都是利用午休时间急匆匆地赶往医院去做的。来不及坐下来吃午饭,就匆匆买两个包子充饥。张大夫带着敬意调侃他:

“从来都是病人等我,只有你这个病人反过来让我等,我还得听你安排,随叫随到。”

调侃归调侃,张大夫在治疗悠悠水的病症中可谓尽心又精心。他还和一位相熟的老中医一起为悠悠水配了一剂中药。这剂中药,悠悠水的妻子熬了三年,熬得一身中药味,她打趣道:

“都进到我骨子里去了,哪天买不到药了,把我用水泡泡也能抵挡一阵。”

这药一天喝两次,悠悠水整整喝了三年。但是同事们并不知情,他每天公文包里装着的两瓶中药,都是他妻子前一天晚上熬好放进去的。悠悠水大多是在建筑施工现场,在检查安全工作的空隙中悄悄喝的。每次喝药的时候,悠悠水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对妻子的愧疚感。为了他,原本那么清高小资的妻子甚至学会了偷偷将熬下来的中药残渣倒在路上,好让自己丈夫的病被带走。

悠悠水觉得自己欠妻子的太多了,只想陪着他一起慢慢变老的妻子正在为了他加速变老。结婚时他也曾发誓要以她为他的生活中心,如今,她在他的生活中活没了自己。



水利万物而不争。

只要是在工地上,不管是三九严寒,还是三伏酷暑,不管上下梯钢管扶手三伏天里热得烫手,三九天里冷得刺骨,悠悠水都坚持着有基坑就要下到底,有结平就要上到顶。在建筑主体施工阶段,不仅要监督工地上用电,用水安全,还要监督建筑物临边、洞口的安全防护。已经压力山大了。谁知,到了二〇一六年春,市里为了深化综合监督执法改革,将安监站、质监站和建管处三个科级单位整合升格成了副县处级的市建管中心,悠悠水被任命为房屋建筑监督一科主持工作的副科长。这下,他职级没升,责任反倒升上去了,他管得更宽了,不仅要管建筑安全,还要管建筑质量,后来又要管扬尘。全科十来个人,管着近二百个项目工地,悠悠水的手下忙得直叫分身乏术,他却还像大运河里的水一样悠悠然稳稳当当地向前奔流着。

为了坚决打赢蓝天保卫战,这位胸前有一长条刀痕,后背有一个碗口大小放疗疤的共产党员又成了连轴转,马不停蹄的拼命郎。那年的七月三十日,是一个星期六,也是全市蓝天保卫战进入攻坚阶段后最为艰难的一天。晚上七点半左右,市建管中心主任接到上级通知,要求全市所有建筑工地全部立刻停止土方作业。悠悠水接到中心主任电话后,二话不说,放下饭碗就往单位上赶。那一夜他带着科室人员一直忙到子夜时分,将上级通知挨着个儿传达到了每一个建筑工地。第二天是星期天,他没空儿补觉,又带队逐一检查督促这些建筑工地严格落实各项控尘措施。在接下来的大伏天里,他坚持奋战在控尘第一线,坚持去一个又一个热气蒸人的工地现场,一道又一道地仔细检查控尘措施的落实情况。白天查不完,夜晚接着干。披星戴月进现场,检查、拍照、上传,一忙就忙到深更半夜。外人又怎知道?这个面容和善工作雷厉风行的男子汉曾经因为肿瘤做过大手术。市住建局举办道德讲堂活动的时候,想要宣传他,悠悠水却轻描淡写地说:

“天天都在做的事,不觉得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他常动情地对同事们说:

“我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但我不要做一个病人、废人,我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社会有用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市建管中心成立一周年之际,住建局党委决定提拔一批副科级的中层干部,破例把他这股不争也不弃的悠悠水考虑了进去。谁知,在审核档案时出了问题。

知情的人都在说,局组织人事处太会认真。这话说得好像是俗版的“过犹不及”。

市建管中心中层正职干部的任免权限掌握在其上级住建局党委手中,局党委组织人事处的杨处长在审核悠悠水档案的过程中,发现他入团志愿书和入党志愿书上的出生年月不一致,年份是同一年份,月份相差了三个月。

悠悠水向自己妻子一五一十解释这事儿的时候,把他妻子听得目瞪口呆:

“亏她查得出来!‘

但就为这一小丁点儿的问题,悠悠水的提拔按下了暂停键。其实,搞组织人事的人也知道,很可能是悠悠水当年填入团志愿书的时候粗心了笔误了。但没办法,问题再小,它也白纸黑字的躺在档案里。既然找出来了,就必须严肃对待。拟提拔的干部档案上是绝对不能有任何瑕疵的。怎么办?组织上有明确规定,遇到这种情况就只能调户籍底档。可是,退役后来江南工作的悠悠水的出生地远在淮北大地,调户籍底档谈何容易。只好先发个函过去试试看了。等了半年没回音,隔年局党委派了一位女同志,中心党总支派了一位女同志,两位女同志和一位男司机去悠悠水老家所在的淮北大地上跑了一圈,想要调悠悠水的底挡,找出他原始的出生年月日。但是,由于行政区划调整乡镇撤并等诸多因素,她们无功而返。此后,局党委又组织了一次对悠悠水出生年月日的研判,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当市建管中心房屋建筑监督二科、三科还有稽查科等等的主持工作的副科长们都转正成了副科级的正科长后,只有悠悠水还在以没有级别的主持工作的副科长的身份带队查扬尘。

当其他科室看看天气悄悄收队了,悠悠水还带着自己的人马顶风冒雨继续查扬尘。开车的国华嘟嘟囔囔地发泄着小情绪:

“这种天查扬尘不是扯淡么。”

悠悠水笑笑说:

“没有通知我们取消呀。还有两个工地,看完了就回去。”

到地方工作后,悠悠水一直都是把通知当作命令来对待的。他推开门走下车的时候,雨大了起来,打在安全帽上发出“笃笃”声。

国华见状跑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拿了几把雨伞追上来。

这家工地上看门的保安认识悠悠水。刚开始查扬尘的时候挡过悠悠水的驾,硬是耍横拦着不让悠悠水进工地。因为悠悠水进了工地,干活的工人们就得停下来。停下活儿工人就拿不到钱,项目进度也要受影响,特别是房屋建筑工程,延期交付,可是要承担违约责任的啊!谁还会欢迎他们查扬尘的。

被挡在大门外的悠悠水打电话找项目经理,关机了;找施工单位总经理,说是在外地,工地上的具体情况不清楚。

“嘿,我就不信了。今天我必须进这个工地。”

悠悠水从施工单位找到建设单位,大热天的烈日底下站着打了十多个电话,说到口干舌燥,才有人打电话给看门的保安让放行。悠悠水他们有时候进一个工地都这么麻烦,要落实一项措施完成一个整改,该有多难?

这次,这个保安见悠悠水一行走过来,隔着门皮笑肉不笑地说:

“刘科长啊,这种天您还来查扬尘,也不怕雨把您给浇坏啰。”

气得站在一旁的国华一步跨上前去要发作。悠悠水一把拉住他。

望了望亮起灯光响起叮叮咚咚声的建筑工地,悠悠水笑着对保安说:

“今晚不查扬尘,改查安全。他们匆忙急促地干起来,可不要出安全事故啊,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彪悍的保安听后眨巴了几下眼睛,随即把大门向悠悠水他们敞开。当悠悠水经过保安面前时,他“啪”地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保安的这个礼敬得悠悠水心里暖乎乎的,他加快步伐,高一脚低一脚向亮着昏暗灯光的施工处走去。他们心里十分清楚,晴天、控尘、停工,晴天、控尘、停工,工地都急了眼,这个时候雨夜施工,更须要加强安全监管。

二〇一九年八一建军节前夕,悠悠水被评为全市首届最美退役军人,受到市委书记的亲切接见。当市委书记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时,他记起了临出门时妻子的叮嘱:

“如果他问你有什么困难和问题,你就把那件事提一提,他一句话就能解决了的。”

但悠悠水错失良机,始终没有把心中的憋屈说出来,他说的是:

“扬尘防控能不能精准施策,不搞一刀切?一启动大气管控,就要求所有工地停工,许多工地并没有土方作业也要停下来,频繁的停工不仅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度,而且也导致建筑农民工收入锐减,不利于……”

悠悠水这一番话说得陪坐在一旁的住建局党委书记兼局长眼睛瞪得直凸出来,市委书记的嘴巴一张一翕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吐:

“好好好……”

老刘说着说着就觉着自个儿真的变成了一股悠悠水,正在柔柔地清洗着那些建筑工人一身的渣土和疲惫。他并不指望能完全洗干净,只想着洗去一点是一点。忘了他自己这股水似乎又流进了阎罗殿——前不久的一次体检查出他肠子里又长了东西。他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妻子。

起码要等建筑施工大气污染防治“百日攻坚”专项行动结束后再说吧。他心里盘算着。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对于悠悠水来讲,何以忘忧?唯有流淌。他说:

“若不流淌,水怎得悠悠?”


作者简介:朱斌,笔名龚旭,男,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专业毕业,现居常州。2010年开始,在《骏马》《椰城》《地火》《牡丹》《短篇小说》《延安文学》《北方文学》《四川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