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庄之娘事
黄金梅
(一)一个早晨
锅里的声音从“咕……咕……”重重嘟着气儿到 “咕嘟咕嘟”飞滚溜嘟的时候,锁子娘从灶下探出了头,拎起锅盖看了看。
里锅早饭好了,外锅猪食也好了,中间小汤罐薄薄的气儿也一圈一圈地往上冒,焐着的水洗脸应该刚刚好了。
锁子娘又转回灶下,弯下腰去,拿灰扒扒了扒锅膛里带着火星的底灰,顺手拿起旁边的扫帚清了清锅洞周边的草屑,一切都忙完了方舒了口气,掸掸围裙上的灰尘,从锅灶前直起身,跨过门槛出了灶屋,走到了院子外。
天已大亮了,袅袅雾气尽数散去,空气稀薄起来,露出了远远近近高高矮矮的房屋,锁子娘眼睛转着转着就落在了二狗子家的房子上了。
几只黑黑小小的叫早雀儿“早早早”地叫着,飞得真快,影子似的花了锁子娘的眼睛,锁子娘撩起衣角擦了擦眼角。
红红的日头挂在了二狗子家院落里白果树的树梢上。二狗子家的白果树是二狗子他爷手上种下的,有那么十几年的光景,总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没曾想,临到二狗子手上,这树突然爆了新芽,且越长越旺势起来。现在,一团嫩绿层层叠叠密密实实地铺开来,云朵一般飘落在了这个二层楼的青砖红瓦的大院落里,愈发显得房子清清爽爽,青的更鲜,红的更艳。也难怪二狗子娘现在天天见人就一脸的笑,拾了天上掉的馅饼似的。锁子娘抬头瞅瞅再回身瞅瞅,眼神儿便一阵的虚浮起来。
自家的院落里也有一棵大白果树,还是锁子他太爷手上种下的,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是太平庄最大的一棵白果树,前些年,家里一年到头的人情事务和零用开支全靠着它,白果贵的时候,更成了家里的一大经济收入来源。它骨架很大,两个大人都抱不过来,虽然瘦骨嶙峋得枝丫剑拔弩张,但还能看到当年的茂盛,这几年,白果树一副衰败的景象,只有一些主要枝干上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其它地方叶子都黄黄的稀稀落落的,露出几根光秃秃的杆子,倒有点像人老了躺床上等着下世的光景,这可怎么是好啊。
锁子娘把眼神在白果树上放空一会儿,而后落在了自家的房子上。
房子完全照搬了二狗子家的样式。也是四间屋的二层楼房,外墙面刷了两层白水泥,也用青砖围了院墙,院墙门上也砌了个门镏子,四周贴了红色的外墙砖,也是青的鲜,红的艳,清清爽爽。因为手头上紧,大工师傅只请了两个,小工就是家里的几个老的小的外加一两个帮忙的亲戚,房子前前后后花了大半年才翻建完成。这么多年的狠扒狠搂,加上闺女家和白果树的帮衬,新房总算盖起来了。锁子娘想到这心中一阵安慰,但短暂的安慰之后却一阵胸闷。房子是砌了,该忙的都忙完了,可是……锁子娘不禁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转眼看向自家的楼房。
屋里没个动静,锁儿和他媳妇还没起,真是一个比一个懒!家门不幸啊!
(二)媳妇翠儿
锁子媳妇叫翠儿,是贵州人,锁子娘托二狗子的贵州女人帮锁子找的。那贵州女人是二狗子在贵州做生活时带回来的,庄上人都叫她蛮子,很能干的一人,已经介绍了好几个贵州女人给庄上的光棍做媳妇了。
本来,找个外地蛮子做儿媳,锁子娘心里是不乐意的,那些女人虽不是买,但都是给了钱的,二千到一万,价钱不等,年龄大模样差点,两三千也就行了,年龄小的还等着开苞的就得一万元了,这些钱据说都给那些女子的娘家了。她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穷得卖身、说话舌头打卷的外地蛮子,但又没有办法,眼瞅着伢儿就要三十了,头几年还有人介绍,后来,索性就没个媒人登门了,房子砌了也不行,把锁子娘心慌得不行,可不能让陈家的香火在锁子这一代断了呀!看着家里新砌的四间亮堂堂的两层楼房,这是她和他爹巴死巴活为锁子挣下的家业,不和富裕户比,和他们比,这光是白水泥粉刷了的房子鸟窝都不如,但是,和条件差的比,自家的条件还要算不错的,可他们家都娶媳妇了,自家的伢儿却没依没落,没根藤缠着,她想不通,和锁子爹念叨:“我们好歹也有个楼房啊,虽说说富不富,但说穷也不穷啊,怎么伢儿就连个一般的媳妇都说不下呢?”
锁子爹蹲地上吧嗒吧嗒狠命地吸着劣质纸烟,闷声闷气地:“还不是嫌咱伢儿说话做事不像二十郎当的大小伙子,身子又有先天疾患么?”
锁子娘不吭声了,伢儿的模样虽然看不出一点异常,但说话做事确是像个伢儿似的,怪只怪自己当年图个省钱,以为这是二胎,生闺女时都没费太大劲,便一门心思指着在家生产的,不曾想,在家疼了两天三夜,等到送到乡医院剖腹取下伢儿,伢儿都没个气儿,还是医生把他倒拎起来拍了那么几下,一口羊水吐了出来,才算把这条小命给保住了,却也落下了哮喘的病根,因为这病,锁子娘对锁子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没想到竟惯得锁子没个成人样。虽说在锁子娘的精心调养之下,锁子的哮喘随着发育好转,终于不再犯病,但在外人的眼里,这锁子还是个身心都有着先天疾患的人。想到这些,锁子娘叹了口气,“命啊!全怨我!都是我害了他啊!”
对伢儿的内疚让老两口子下定死心,拚死拚活一定要给伢儿找个知冷知热的媳妇。两人都肯吃苦,有了这份心思,更是没日没夜地往钱眼里钻,求东家婆西家姨给自己家锁子找个女人,好让锁子也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可是,本地的丫头太刁了,常常见锁子两面,就把他看得个底儿掉了,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要是有个闺女还可以换亲,”锁子娘叹了口气。
“别说这没用的,”锁子爹吭了声,见锁子娘白了他一眼,又吓得立马闭了嘴。
当年,见伢子总也找不到对象,锁子娘想过换亲的,这个倒是有几户有闺女的人家愿意的,因为锁子娘的闺女招娣长得不错,身子骨又壮实,是个干活的好料,农村最需要这样的媳妇了,可惜,招娣这丫头也刁,见情势不对,竟跟着自己相中的男人跑了,让锁子娘的如意算盘完全落了空。
那天,锁子娘和锁子爹又坐在家里长吁短叹,就见二狗子的那贵州女人领了个三十大几的女人从门前走过,锁子娘前几天听说后庄四十多岁的二癞皮托她到娘家找个媳妇的,这个女人一定就是领到他家去的吧?看模样还中规中矩的,像个能安心过日子的主儿。锁子娘便和锁子爹说起这事。
锁子爹翁声翁气地说:“不如也托那蛮子帮咱伢儿找一个吧?”
锁子娘立即狠狠地挖了一眼锁子爹:“咱们伢儿怎么能找个蛮子,不怕人笑死!再说,让我去找这贵州女人,还不把二狗子娘笑死!”几年前锁子家因为宅基地的事和二狗子娘有过争执,这几年一直没怎么说话。
锁子爹苦巴着一张脸:“伢儿打一辈子光棍你就不怕人家笑死啦?再说了,这些女人中也有好的,就二狗子,不就找了个好媳妇吗?”
二狗子家前几年房子破得直晃荡,一刮风都担心被刮跑了,二狗子找了这个贵州女人后,两口子一起出去打了两三年工,回到家把楼房砌了,喜上加喜,去年,女人又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一家三口带着二狗子娘舒舒服服地过起日子来。锁子娘的心动了一下,没搭讪。想了想,拔身拐进隔了几家的老姐妹家。佯装生气地把老头子的话一说。她需要试探一下别人对这事的看法。
老姐妹拿眼瞅了瞅她:“咱姐俩平时最谈得来,有句话,说了你不要生气。”
“说吧,不生气,”锁子娘用手捣了捣她。老姐妹是不错的,帮着介绍几个姑娘给锁子了。
“锁子这伢儿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都三十了……锁子爹说得挺在理的,你就央贵州媳妇给说一个吧。”老姐妹一字一顿地说着,不时拿眼瞄锁子娘的脸色。
锁子娘笑了,一拍手:“咱姐俩想一块去了。”
老姐妹倒有了不解,看着锁子娘怔忡了半晌,要知道,宁找乡里的疤疤,不找外地的花花,在太平庄,找个外地媳妇是很抬不起头的事情,锁子娘很要强的一个人,以前压根就看不起那贵州女人来,一口一个“蛮子”的。
“不过,二狗子娘知道了还不笑话死我啊,今后我怎么抬得起这个头来呢?”锁子娘思前想后的,担心起来。
“要不,我去说吧,伢儿的终身大事要紧。”
“不要了,还是我自己去吧。”锁子娘偏过头来想了想,下定了决心。
锁子娘真到二狗子家去了,不过,是瞅准二狗子娘不在家时去的。贵州女人在家,见了锁子娘很是意外,忙端茶招呼,叫一声“婶儿”,一副很知礼的样子,让锁子娘悬着的心从嗓子眼儿落下去了不少,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央她帮忙从老家给伢儿锁子找个媳妇来。“要年龄小的,没开过苞的,”末了,她强调了一句。虽说灯一熄女人都一个样儿,但是,能挑剔还是要挑剔的,就锁子这一个男伢儿她不想将就。
“这个有点难,要知道,我们那地儿太穷,女人都想往外嫁,打光棍的男人太多,女孩子还不到十八就有人盯着了。”贵州女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她的本地话已经说得很顺溜了,不能再叫她蛮子了,锁子娘突然对贵州女人有了好感。“本山他媳妇,”想起这贵州蛮子是二狗子的媳妇,又突然想起二狗子的大名叫“本山”,锁子娘很顺口地叫了贵州女人。“我家锁子那模样那身板那手艺也不亏待了人家姑娘,你替那么多汉子介绍了,你见过锁子这样好的条件的吗?要不是我家当年条件差,会搁到现在?再说,我家当年条件不好,也只是在我们这地儿,到别地还指不定可以划个大户呢。”锁子娘理直气壮地。心想,自己又没说错,只是说漏了一点罢了。“给她娘家多少钱,你说个数。当然我也不会亏待你的,糖烟酒外加红包一个不少。”想了想,锁子娘又添上了一句。
“是的是的,”贵州女人捣蒜似的点着头,“我想想。”
“我有个远房侄女,才十六,小了点,命苦呢,早早地没了娘,她爹后来给她找了个后娘,在家就没个好日子。我去说说看,反正早嫁晚嫁都要嫁人的。”贵州女人埋头想了想,抬起了头。
“好,就她了,你去帮说说。”
“不过,您得有个准备,她后娘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她后娘还指着她给她儿子换亲呢。”贵州女人话里有话。
“不就是钱的事嘛,钱好说,你先把她领家来看看,看了再说。”
贵州女人提起包袱就回了娘家。几天后回来了,后面跟了一个皮肤黑黑,身条细细,长相乖巧的女孩。
锁子娘一见就喜欢上了,忙上前拉起女孩的手,问寒问暖,关爱有加。
女孩看了锁子娘一眼,又看向旁边的贵州女人,感动和欢喜荡漾在了脸上,却又有些害怕。
“这个数,一万块。她后娘说了,给她爹的养育费。”贵州女人直直地伸出了一个指头。
“都是街坊四邻的,将来还是亲戚走动着,你和她后娘再商议商议?”锁子娘讨价还价,这女孩子没的挑,本地都找不到这么俊俏的模样这么细挑的身量来,尤其看人时怯生生的样子,竟让锁子娘心底涌起一阵爱怜和心疼。不过少一分好一分啊,用钱的日子在后面呢。
“不行。她后娘说了,少一个子儿也不行,”贵州女人的蛮子话出来了,“我也没有办法。她后娘不肯。”
“好好,就这样说定了,”锁子娘也很爽快,“我把锁子带来,你问问这闺女的意思吧?”
锁子来了,两人对了一下眼,女孩子立马红了脸低下头去。贵州女人拉着她进了房。一会儿功夫,贵州女人从房里出来,对锁子娘说:“我把您家的情况说了,我侄女同意,说稀罕您家锁子的模样,稀罕您家锁子有爹有娘咧。”
怕夜长梦多,锁子娘拔脚就回了家,从枕头底下取了五千元存折让锁子爹到乡里银行取了,再到左邻右舍家借了五千元把人领了回来。
招娣听到消息回家了。锁子娘一双眼盯定了闺女:“你兄弟要结婚了,咱家可就锁子一个男伢儿,你这当姐的可得操点心。”
招娣很爽快,说:“娘咧,我让你女婿拿五千块给兄弟结婚。”
锁子娘眉头舒展开来:“放心吧,闺女,娘不会贪了女婿的。”
几天后,锁子家人挤人,从屋子里一直挤到了院子外,锁子娘放了鞭炮,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把锁子的婚事给办了。庄上干部请了一桌,门房里的亲戚外加庄上平日里处得好的几个老兄弟老姐妹请了十桌,暖梁、上梁、结婚三件事一起,按本地的风俗,连吃了三天。
这是四年前的事了。
(三)蛋呢?蛋呢??
日头已红得开始发黄发亮,像是一个制得极好的咸鸭蛋里冒油的红心蛋黄,锁子爹推着架子车回来了,浑身灰蒙蒙的,头发更是霜打了似的白,车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只蛇皮袋,大的是米,小的是糠,早起锁子娘安排他去庄头加工站轧稻的。
锁子娘解了身上的围裙,对着他没头没脑好一阵拍打,直到终于见着了脑门的那丛黑色方才罢手。
“好吃了吧?我要赶路哩,”锁子爹放了车子,他要到城里忙杂工。
“你先吃了去罢。”
“他们还没起?”锁子爹收拾妥当,长起身,抬眼看了看楼上锁子的房间,楼上什么动静也没有,“这不好吧,翠儿会说我们不会做老的。”
“不管他们了,昨夜不是我骂,锁子还不知在我房里看电视看到啥辰光哩,老大不小的人了,又娶了媳妇,还和过去一样,啥事不操心,也不知道疼疼爹娘帮着爹娘做点活,吃饭还要我这老的伺候,”锁子娘心情不好起来,脸色阴沉了下来,拿了大碗,抄起铜勺柄深挖下去,捞了三个擂得拳头大的面疙瘩,又斜过勺子撇去了油膜,舀了黄澄澄的玉米粥把碗添满递给锁子爹。锁子爹接了过去,蹲在门槛上,呼里呼噜地喝起玉米粥,咂咕咂咕地嚼着面疙瘩。
锁子娘一旁拌了鸡食鸭食去了鸡棚鸭窠,一会儿功夫又折转了身,看着锁子爹碗空了,又给续了一碗,然后就一旁瞅着他吃完,见他丢了饭碗去推自行车,便开始重复说了几百遍的那句话:“路上不要急……”锁子爹嘴里嗯嗯应着,推着大自行车走了。
锁子和他媳妇还没起。
日子一下长了似的,客厅墙上挂钟的秒针那嘀嘀嗒嗒的声音,鼓点一样敲在锁子娘的心上,咚咚咚,咚咚咚,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最后,战鼓似的擂得锁子娘怒火一点一点地四溅了出来。
楼上终于有了窸窸索索的动静,一会儿功夫,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又一会儿功夫,楼梯口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锁子拎着裤头从里面冲了出来,看见了娘,急匆匆地叫了一声“娘”,便忙不迭地去了门栓打开后门冲向了茅房。嘹亮的水流声响起,长时间没个停。这小畜牲,把这泡尿憋到现在也不怕憋死!气也气了,骂也骂了,却总没用,锁子娘对这个总也长不大的伢儿无可奈何。
又一个人影在锁子娘的眼旁晃了一下,这锁子媳妇敢情被他男人惊醒了,终于起身了!锁子娘偷偷斜眼一看,锁子媳妇一脸的睡意,还没完全醒透,锁子娘眼睛狭鼻子窄,见不得懒散人,眼睛里便火星直冒,心里恶恶地骂道:小蛮子,我家锁子晚起是因为看了电视,你早早的上了床,还没睡够?前世是头猪啊!
锁子媳妇刚来时不是这样的,吃饭不挑,干活勤快,嘴巴也勤快,爹呀娘呀的叫个不停,锁子娘也着实疼了她一把,谁让她可怜见儿的,打小没了娘的!叫得招娣嫉妒得在背后擂她这个小她十来岁的蛮子嫂子,“小蛮子,嘴巴抹了蜜的,会哄人咧。”二狗子娘也一眼的羡慕,说道你家翠儿真懂事,叫你们“爹”和“娘”哩。锁子娘是在锁子结婚时和二狗子娘搭上话的,说到底,贵州女人是她家的月老红娘哎,请了贵州女人坐了正席,附带着也就请了她婆婆了。锁子娘便挖苦她:“你家二狗子是初中生咧,叫你们一口一个‘爸爸’一口一个‘妈妈’,有文化着咧,哪像我家锁子、翠儿?锁子还上了两天学,翠儿干脆就是个睁眼瞎,一天学也没上过,当然不懂现在的这时髦叫法了,还是叫‘爹’呀‘娘’的,土老冒啊!”二狗子娘苦巴起一张脸来:“我们当年都叫‘爹’呀‘娘’的,哪知到二狗子这辈子倒是爹也没了娘也没了,爸爸妈妈的听着都找不到当爹当娘的感觉来。”锁子娘便同情起二狗子娘来:“是啊,现在问这刚出生的伢儿,‘你爹咧?你娘咧?’这些伢儿倒是回得好,‘我没爹也没有娘。’你说说这算咋回事啊?”说完,锁子娘感觉胸也挺了背也直了,好像自己给了伢儿们多大的一个家业似的,是啊,庄里别家伢儿都没爹没娘,只有锁子翠儿有爹有娘。
一晃四年过去了,这四年里,锁子娘虽然觉得这日子过得舒心,但总是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后来总算闹明白了——家里少个娃。便有事没事往锁子媳妇肚子上瞄,一双老眼都瞅酸了,可这个媳妇除了个长高了人白胖了模样变漂亮了,还是腰是腰臀是臀的,肚皮平平的,孩子没个影儿。
原来养了只不会生蛋的母鸡!锁子娘感到眼前的路黑了,看不到头了,自己被大大的耍弄了。一万元哪!都是自己和他爹早年一分一厘省下来,一点一点向左邻右舍死乞白赖借来的啊。
锁子是瓦匠,做的是一天十五块钱的大工活计,这四年大工工钱看涨,现在已经涨到二十五块一天了,为了看住这外地小媳妇,锁子娘愣是没让锁子出去干过活,一心指望着生个伢儿能多套绊着小媳妇的缰绳,谁知一切都成了空。虽说锁子媳妇蛮听话的,让做啥就做啥,没半点违拗,但锁子娘现在是看哪哪不顺眼了,早知道她不能生还不如找个年龄大的会生的呢。
锁子娘一肚子的气没处撒,便拿个扫帚拍一把鸡棚鸭窠,吓得鸡飞鸭跳的,对着个鸡儿鸭的骂着:“吃吃吃,吃不死你!蛋呢?蛋呢??倒是让我看看你生的蛋啊!”
锁子伢儿似的畏畏缩缩地瞅了瞅娘,神色里带着了疑惑和畏惧,又转眼看了看媳妇。
锁子媳妇正刷牙,被锁子娘的突然发飙吓得身子一抖,拿牙刷的手定在了空中,疑惑地瞅了瞅锁子娘,再瞅了瞅锁子,顿了顿,又继续低下头去刷牙。
(四)又一个早晨
七点不到,太阳已十分的灼眼,明晃晃地发着白光。是夏天了。二狗子家白果树上的果子在阳光下镀了金色,一闪一闪地,耀着眼,树上的果真多,累累地挂着,好喜人的模样,今年一定是个丰收年了。
走到自家的大白果树下,稀落落的叶子,稀落落的果子,不知道刮了风还能不能保住?“唉,”锁子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瞅瞅日头,谁知一阵的头晕,忙收回了眼神。她刚才锅前锅下一阵忙碌,虽然只穿了一件薄褂子,身上还是一阵燥热,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漤着了眼睛,忙拿了脸盆和毛巾到水井旁打了桶水洗了把脸,一下子感觉清爽许多了。
锁子和锁子媳妇还没起。
锁子娘的火气“腾腾腾”地就窜上来了。对着一只“喔喔喔--喔”个不停地乞食的鸡一通骂:“占着个窝,蛋不生一个,还好意思叫!”
一通叫骂声后,锁子和锁子媳妇出现在了大门口。
锁子伢儿似的作出个畏畏缩缩的样子瞅了瞅娘,又转眼看了看他媳妇。锁子媳妇闷着头没吭声,看都没看他一眼。
(五)贵州女人找上门
锁子带着媳妇串门去了,贵州女人找上了门。她端着一张脸儿,一字一句的,说:“婶儿,有件事,得进屋讲。”
锁子娘迟疑了一下,一片阴影移到了锁子家的屋顶,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说下雨就下雨,不得不防。锁子娘担心地抬头看看天,再瞅瞅晒在场院里的刚收的麦子,还是折转身跟着贵州女人进屋了。
“我家翠儿今年二十了。”
“是的。”锁子娘狐疑地看着贵州女人,她到底想说什么?
“昨天翠儿来找我,我才知道,原来你家锁子到现在都没碰过她。”
“什么?你重说一遍!”贵州女人的这话不亚于一个响雷,震得锁子娘耳朵生疼。锁子娘的心一阵猛跳,慌乱得难受,赶紧拿手摁在了胸口。
“翠儿告诉我,锁子天天晚上只知道看电视,对她理都不理。翠儿委屈得很,到我家哭咧,说,‘娘总是怪我不生娃,我怎么生啊?这话我憋肚里都一年了,想找婶儿你说话却总怕你知道了到娘那儿闹事。’她叫你‘娘’哎!可怜的翠儿,打小没个娘,有个娘就当宝一样舍不得丢。”
锁子娘完全傻了。
“今天我是代表她娘家人代表翠儿来的,我把话说明白了,翠儿是女人,女人总想着做娘有自己的娃的,翠儿眼热来这儿的姐妹们都做了娘都有了自己的娃,也想有自己的娃。她说了,她要做娘。如果锁子一年后还是这样,她一定走,她也不稀罕你家的什么东西了。她把话撂我这儿了,我想我得给你们挑明了。到时别说我家翠儿无情无义,贵州拐了你们钱的坏女人不少,我和翠儿可看不起这些女人。”
贵州女人一旋身走了,锁子娘还愣愣地呆在原地儿,外面,天像被撕豁了口似的,雨铺天盖地地下了,瓢泼似的。雷响了!电闪了!天漏了!地崩了!麦粒全被打湿了,顺着水流向低地儿漂,漂到了蔬菜地里,漂到了院子的角角落落里,甚至成股地漂到了沟渠里……
衣服贴在了身上,全身湿透了的锁子爹从外面赶回来了,“你个死人啊,看不见天不好要下雨啊!就不知道把麦子先拢起来拿块雨布遮一遮啊!”锁子爹急得脸通红,从来没句硬话的人今天一句接一句,一丢就是一棒槌。
锁子娘愣过神来,忙着拿铁锹和簸箕把麦子拢到一处。
锁子和他媳妇也赶回来了,也是一身的水,一回来忙着找簸箕找扫帚。锁子爹两眼冒火星,粗声大气地:“你们两个……”还没等锁子爹开骂,锁子娘发火了:“你这老东西怎么回事啊,骂伢儿干什么?你自己不也是才回来的嘛!”
锁子爹猛转头,狠狠地死盯了锁子娘一眼,把就要骂出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晚上,锁子坐在锁子娘的床上看《黑猫警长》,又笑又叫,伢儿似的。“锁子,你好睡觉了,”锁子娘两眼一直没离开过锁子的脸。“再望会儿再望会儿,”锁子依旧痴痴地看着电视。“你房子没电视么!翠儿一个人在房里咧,陪她去!” 锁子娘拍起床梆声音大了起来。“翠儿不肯望《黑猫警长》,”锁子依旧不动弹。“那你就陪翠儿望她喜欢望的电视啊!这种伢儿望的片子,你这么大个人了,追着它望也不怕人笑话!”锁子娘霍地起了身,拉起锁子,狠狠地把他往门口推。锁子狐疑地看着娘,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看看电视。锁子娘抢上几步,啪的一声把电视关了。锁子怏怏地上楼回房去了。
两老的早早地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锁子爹也知道贵州女人的话了,都在床上翻烙饼,一起长吁短叹起来。
“干脆,咱做给他看好了!”锁子爹豁了出去。
“放你娘的臭屁,让别人知道了,在太平庄还咋抬头啊?还不让女婿看扁了我们两老的啊!我们两个老的脸不要了也就罢了,反正是要死的人了,闺女在世上还怎么做人啊!老东西,你说说,我们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傻伢儿呢?”锁子娘擂着胸口跺着脚,急得嚎啕了起来。
“小点声,别让锁子和翠儿听见了。”锁子爹忙不迭地伸出巴掌来捂住她的嘴。
“听见就听见,他们听见倒好了。”锁子娘发着狠,声音却小了下去。
夜静悄悄地,野猫“妈呀妈呀”像个伢儿似的吊着嗓子叫着春,叫得锁子娘和锁子爹头都疼了。“你说,这畜生都知道的事,咋我们伢儿不知道?”锁子娘想到这儿,头更疼了起来,该把这傻伢儿怎么办呢?
“先稳住翠儿要紧。”锁子爹闷闷地说了一句话。
(六)又一个早晨
六点钟了,外面天寡清着,东面一大块深灰的云翻滚着向北行,像是谁家的大草垛着火了似的浓烟滚滚。再一会儿功夫,烟雾中竟透着了红红的火光,火势倒似旺了起来。
锁子娘掐了几株灰灰头,拿刀剁碎了拌上米糠,看锅里还差把火,又凑了把草到锅膛,才端了满满一盆饲料去了鸡棚鸭窠。
一会儿功夫,一切都已忙碌妥当。
日头已经出来了,天上只剩下丝丝缕缕的余烟袅袅,和自家烟囱里冒出的差不多了,玉米秆子半人高了,绿绿肥肥的长叶子在风里旋着身子。
站在屋外怔怔地看着的锁子娘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忙忙走出了家门。吧嗒吧嗒一路急走,来到了离家一里多路的沙滩地。
沙滩地的地头是一条小河,河岸上稀疏地长着一些芦苇,几只小雀儿正停在芦苇尖上,一起一伏的,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儿。有风有水日头长照的高地儿,是个风水宝地,当年风水先生就是这样说的,锁子家的祖坟便安在这儿。锁子娘在这块地里种了青豆,现在青豆秆子已半人高,绿绿地围着这坟墓。
锁子娘先习惯性地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再看向那四周的豆秆儿,绿绿的叶儿,粗壮的秆子,半饱实的豆米儿,还有半个月就差不多好吃了,再过一个月就好打下来换油了。锁子娘伸出手来,捏了捏这秆的豆荚,又捏了捏那秆的豆荚,直起身,放眼在整个田里搜着,一个田里的豆儿都一样,叹了口气,心里有了疼的感觉。就在她拿不定主意之时,祖坟突然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坟头上刚除掉没多久便又长起来的野草像一支支箭,扎得她两眼生疼,又来势不减的向她的心窝扎来,一颗心刺痛。锁子娘重重地叹了口气,弯下了腰,把身边的豆秆扯了,往胳肘里一夹,回转了家。
剥完了豆荚,又到院落里摘下几个青辣子,锁子娘坐到了锅前,边剥蒜米边添草点火加油爆锅,滋滋的油炸声响起来了,一会儿功夫,灶屋里一股子辣辣鲜鲜的清香便飘了开去。不时有早起的人从灶屋前走过,寻着香气探过头来:“锁子娘,你在煮什么好东西啊?”锁子娘笑着回:“没什么,是从田里扯了几粒豆让伢儿们解解馋的。”“你真舍得啊,这豆子还没结实成呢,没到吃的档儿呢。”“啧啧啧,想不到今年锁子娘倒是看得开,舍得吃鲜了,不想拿豆子换油了。”人们一路咂着嘴感叹着走了开去。
锁儿和他媳妇翠儿出了房门。“怎么起得这么早啊,年轻人觉多,不是我们,娘和爹老了,觉少了。”锁子娘笑盈盈地迎向他们,其实,脸有大半是扬向翠儿的。翠儿洗漱的时候,锁子娘一脸乐呵呵的笑容边摆放碗筷,边喊着锁儿他爹:“他爹,好吃早饭了,吃了一心一意地做你的活计去。”
锁子娘已当面锣对面鼓地找贵州女人和翠儿谈了一次话,她是这样说的,一年就一年,如一年还不能生,就让翠儿回家,总不成让人笑话占着茅坑不拉屎吧,我们是做爹娘的人,懂翠儿的心思,不会强拉着不放的,再说了,锁子真不能生,那要个心不在这个家的媳妇干什么呢,拉得住人拉不住心啊!
这也是锁子娘和锁子爹的内心话,不过,还有一句话她没讲,那就是,万一翠儿在外面找个相好的,再和相好的生个伢儿,这绿帽子会戴得伢儿丢尽了人,自己黄泉下都没脸见祖宗的。总不成自己给脸上抹黑吧?
为这些时的作为,锁子娘还拉下老脸向翠儿赔礼道歉:“我可怜的伢儿,都怪娘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不该受的委屈。好伢儿,你原谅娘吧,娘只是太想抱孙子了,想乘着现在有劲有力的帮你们带带伢儿。”
贵州女人点点头表示理解,翠儿眼里汪着了泪。锁子娘就想,翠儿真是个好女子呢。
办法还没有想出来,但是,锁子晚上没完没了的电视瘾被他爹和娘压制下去了。现在,锁子看会儿电视便回房陪媳妇去了。翠儿也比前些时勤快许多了。
(七)这事做娘的怎么帮
老姐妹鬼鬼祟祟地来找锁子娘,关了门说话:“锁子娘,你家锁子在外面让人笑咧。”
“谁他娘的吃饱了没事干笑我家锁子?我家锁子又没惹着谁!”锁子娘一听,护起短来,嘴里骂骂咧咧起来,唾沫星子四下里喷,拔脚就想奔出房去。
“别骂别骂,我细细地说给你听。”老姐妹忙把锁子娘拉住了。
事情是这么回事。
前些时,锁子在后庄耍牌,耍着耍着人家就逗他,“你家翠儿怀里藏着两馒头呢,白白嫩嫩的,你吃过吗?”这是庄上男人常说的浑话。锁子傻傻地回了一句:“我没有吃过,也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望见翠儿把馒头藏怀里了?”
还有,也就是昨天下午,锁子在金明家帮着抱金明的大胖小子,问了金明一个问题,“金明哥,是不是男人和女人睡一张床上就会生伢儿啊?”把个金明笑得见个人就说,一会儿功夫,全庄人都知道了呢。
“你家锁子和翠儿究竟什么问题?怎么结婚四年了翠儿的肚子都没个动静呢?很多人家都是撞门喜,我闺女也是一进门就有喜了,老姐姐我以前就疑惑着,不会哪个有病吧?”老姐妹拉着锁子娘的手眯起眼睛瞅定了她,“有病得医病,没个后不成家啊!”
锁子娘说了自己的苦楚。
老姐妹一拍大腿:“原来这么回事啊!敢情是锁子男女的事还没开窍呢,不要担心,也许锁子这方面也和那医生说的一样,只是发育晚些,帮他开发开发就会好的。”
锁子打小说话、做事、学习都明显不如其他孩子,上小学那年,锁子娘急了,找了人去医院看,医生检查后告诉锁子娘说一切正常。当听锁子娘说到生养锁子的难时,医生点了点头说:“可能生养时时间太长大脑受了点刺激。”“那还有救吗?”锁子娘问。“只是大脑发育晚些,没什么,你看多漂亮的一个孩子啊,你慢慢帮他开发,他会好的。”医生最后是这样说的。上学的事锁子爹锁子娘都没法,他们都不识字,便从此罢了锁子上学成才的心,让他退了学,安心在家学了瓦匠手艺。
锁子娘想到这里,脑子一时清明起来,一拍脑袋,只顾着开发他的手艺,为他将来谋个吃饭的靠山,就没想到过这回事!可是,这事,我这做娘的该怎么帮啊?
(八)贵客小李
这天,锁子娘正在地里拔豆秆,老姐妹匆匆走来,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豆秆:“你这个老呆子,眼睛只晓得盯着田里这点活计,你家要出大事了!”
锁子娘狐疑地盯着老姐妹的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老姐妹扔了豆秆拉起锁子娘便跑:“快跟我走,慢点你家翠儿就被陌生男人拐走了!”
锁子娘一听,一下子慌了神,架子车也不要了,跟着老姐妹就跑。一边跑一边追问老姐妹那是怎样一个男人。
老姐妹便边跑边用手比划着形容:“二十多岁,皮肤白白的,戴副眼镜,穿一件领子挺刮的短袖衬衫,衬衫束在裤子里……”
锁子娘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小李。
这个小李,锁子一家不但熟悉还很喜欢,锁子更是恨不得整日黏着他。锁子一家和小李的缘分皆因家里那棵大白果树而起。
这事要从十天前说起。
正应有那句俗话,“树大招人眼”。锁子家的白果树虽一副破落样,却因为是太平庄最大的一株白果树,十天前,引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上海来的大学生。这个尊贵的客人不但对这棵白果树表示出了极大的好奇和兴趣,对白果树的主人锁子和翠儿也表示出了相当的友好和尊重,给他们讲了一堆他所知道的关于白果树的知识,也不管锁子和翠儿听不听得懂。所知之多把锁子和翠儿整个儿都听呆了,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未被人更未被文化人如此优待的锁子兴奋极了,吃饭时忍不住把从客人那听来的新鲜事一股脑儿倒给爹娘听,把锁子爹和锁子娘也听得挺入神。
锁子娘起初担心这人是说嘴卖瓢的白果贩子,在打自家白果树的主意,找人一打听才知道自己想多了,这客人是和太平庄只有一河之隔的李家村的程老师的表侄,这个程老师可不是一般人,她是附近几个村子上过学的的老师不谈,还是把附近几个村子的 “爹娘”称呼改革成“爸爸妈妈”的人,虽说只是个民办老师,附近几个村子的人却无不敬重。她还劝服一身手艺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男人在家办起了来料加工厂,教学之余协助男人经营,短短几年,就把她家变成了李家村数得着的富裕户。算起来和锁子娘还沾亲,和锁子娘是拐了弯的表姐妹关系。她的改革之举虽然让锁子娘至今腹诽,但还是以和她沾亲为荣的。程老师这个表侄本也是李家村人,因为娘死得早,爹找了个上海女人,很小就随爹去了上海,他确实是大学生,现在在上海一所电视大学做老师,这次是第一次回老家,因为祖屋没了无处可去暂住在表姑家。锁子娘把这一切打听清楚后也就放了心。农村人本就敬重老师,一个初中毕业的程老师已让人无比敬重了,大学毕业的电大老师自然是完全可以信任的。
锁子娘谆谆教导锁子和翠儿客人再来要客客气气的招待,起码要倒点开水什么的,仔细看人家如何待人接物,跟在后面好好学学。还有再见到客人别忘了叫人。叫什么呢?锁子娘想了想说:“程老师和我是表姐妹关系,他既是程老师的表侄,和你们应该是平辈。翠儿喊他‘哥’好了,至于锁子,不能倚仗自己年长就失了敬意,看在他满肚子学问的份上,就也跟着翠儿喊‘哥’好了。”不过,锁子娘叮嘱锁子翠儿别把这拐了弯的关系告诉客人。毕竟和人家身份悬殊,况且“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就拉倒”,这都不知是表到第几代了,说出来人家认还好,不认就失体面了。锁子翠儿诺诺地应着。
这个尊贵的客人第二天还真的又来了,看他所谓的“银杏树”,和锁子翠儿谈了好一会儿的话,不过,和昨天一样,一近饭期就告辞走了。
饭桌上,不等锁子娘问,锁子便主动把自己今天的表现告诉了娘,他依娘交待的跟着翠儿喊了“哥”,但这个哥坚决不受,不但不受,还喊他“哥”。因为一排年龄,锁子长他四岁。锁子娘和锁子爹听到这里,对程老师这个做电大老师的表侄更添了敬意和好感,齐齐感慨了一番“越是学问大的人待人越是谦和”。
怕锁子贪玩,去李家村找客人丢下白果树不管,锁子娘叮嘱锁子“想和人家玩,就把人家请到家里来”。第二天见到客人,锁子竟真向客人发出了邀请,那客人倒也没客气,真就常来了。
这天,锁子很是自豪地告诉爹娘一件稀罕事:“上海表哥说咱们家翠儿书里还写到过呢?这书叫什么名的呢?”他记不起来了,急得直抓耳挠腮。锁子娘一脸茫然的看着锁子,不明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翠儿怎么进的书里。翠儿一旁伶牙俐齿地补充道:“这书叫《边城》,表哥说是一个叫沈从文的大作家写的。”锁子娘一脸诧异的看着翠儿,奇怪她怎么突然说出这么一溜串新鲜词来。翠儿脸儿红红的回道:“因为表哥说里面有我么,我当然怎么也要记住了。”看着翠儿红红的脸,锁子娘不知为什么,一颗心突然猛跳了两跳,不过,想到“表哥”是大学生又是电大老师,心里又暗暗嘲笑了一下自己。当听锁子说到他这“表哥”过几天就要回上海时,想到人家大老远的回来一次不容易,自己作为表姑,好像应该尽尽心意的。虽然这表亲关系弯拐的大了点,但拐再多的弯,自己总还是表姑。又想到他难得回老家一次,却因为祖屋没了只能暂住在表姑家,还连个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孤儿似的也挺可怜的,心里一下子怜惜起他来了。再想到人家都来家几次了,如果装不知道对这事不闻不问就太不像话了。便和锁子爹商议要不要请他吃顿饭。锁子爹想都不想就不迭地回“应该”,但又担心自家太过寒碜,人家不给这个面子。锁子娘自信笃笃地说:“他嫌他就不会来咱家了。”转头喊锁子准备交待这事,话到嘴边,突然又犹豫了,“只请他一个,是不是有点不妥?连带程老师一家请吧,家里又没什么事,无缘无故请的哪门子客?算了,明天去集市上买点菜,他若再来,留饭便了。”
一切安排妥当,锁子娘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关于白果的知识电大老师懂这么多,说不定白果树的毛病他能帮着找到解救的法子呢?想到这里,对电大老师的到来,她都有点期待了。
第二天,锁子娘做过早饭,便骑上自行车去了三里外的集市,去肉案割了一斤红肉,又去鱼市买了一条大头草鲢,再去豆腐百页担子上拿了两张百页、一块老豆腐,心里谋算着,自家地里有扁豆、青菜、毛豆、丝瓜,如果电大老师来,这中午,荤有红烧鱼有红烧肉,素有扁豆炒肉丝,辣椒炒毛豆,青菜炒百页,鱼头烧豆腐,再做个丝瓜蛋汤,也六菜一汤,很拿得出手了,人说“四菜一汤吃到中央”,这比中央标准还多两个菜呢。
回家吃过早饭,安排妥一切,锁子娘和往常一样下田去了。看看太阳快悬到半空,有些火燥炙热,知道快到饭期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急急的往回赶。
锁子娘边走边手搭凉棚往家的方向眺,走了一会儿便看见翠儿穿着紫红色的短褂,手挽红白两种颜色的包装带编成的菜篮,很抢眼地站在墙头摘扁豆。
墙头上爬满了绿色藤条,像是在墙头搭了一个绿蓬子,紫红色的小花朵,一簇簇、一丛丛,蝴蝶一样散在绿叶里,几只深紫色的豆荚,月牙儿一样挂在藤条上,更多的只长出嫩芽,那么娇娇的,很是惹人怜爱。
墙头上的翠儿,像一朵扁豆花,煞是好看,摘扁豆的姿势,也煞是好看,看一眼扁豆花,看一眼翠儿,你会觉得是浑然一体的。
这时,一阵小风吹来,藤条上那些小花就像无数的蝴蝶,围着翠儿跳起了舞,欢天喜地。
锁子娘心里生出一阵欢喜来,好一会儿才从翠儿身上移开了视线,这时,才注意到锁子和一个男子在墙下站着,正仰着头看着翠儿摘扁豆。两个人看得太专注了,竟都没看到锁子娘的到来。
那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有一张极斯文的脸,皮肤白净,戴着眼镜,穿件农村没人穿的白短袖衬衫,衬衫扎在腰间,又往外稍稍拉出点,盖着皮带上的裤边儿,把腿显得又长又直。他的裤缝直直的,里面似乎有铁丝撑着一般。心想,这便是程老师那上海的表侄了吧,忙笑着迎了上去:“这两天听我家锁子说有贵客来看我家的白果树,就是你吧?”
没等男子反应过来,锁子已抢着回答:“娘,就是他。”
男子立即明白了锁子娘是谁,忙回:“是我。阿姨好。”
果然是那个电大老师。锁子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明知故问道:“你打哪来又住在哪儿呢?”
电大老师老老实实回答从上海来,住在李家村表姑家,表姑又姓甚名谁。这伢儿挺敦厚实在,锁子娘一下子喜欢上了,一颗心完全放了下来,笑道:“原来是程老师的表侄啊?程老师谁人不识啊,我们这儿出了名的文化人!能人!”
正犹豫怎么称呼电大老师,电大老师主动说了:“阿姨,我姓李,喊我‘小李’吧。”
好像怎么称呼都怪别扭,锁子娘也就没客气,喊了‘小李’。又问了些小李家里的情况,小李也都如实回答。锁子娘越看越喜欢,完全把他当成了子侄来待,话越说越稠。
谈话这档儿,太平庄上空开始有缕缕炊烟升起,小李告辞欲走。
锁子娘一见,伸出手拦住他,热情地留客:“既到饭期,就留下来吃饭吧。”
小李连连摆手:“那怎么好意思。再说,表姑做了我的饭的。”
锁子娘拉着小李的手,以不容拒绝的口气说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是顿便饭,又不是特地为你。你表姑那,我让人带口信让他们不等你就是了。你不会是看不起阿姨吧?”
话说到这份上,小李也就不再推让,算是同意了。
锁子娘让锁子陪着小李,自己和翠儿开始洗菜做饭。
锁子娘边剥毛豆边问小李:“听锁子说你肚子里装了很多关于白果树的知识,能不能帮看看我家这棵白果树究竟啥问题,怎么越长越败势了呢?会不会和人一样,到了它的寿限了?”
小李摇头:“不是。我查老家资料时看过关于白果树的一些介绍。资料上说,白果树又叫长寿树,树龄可达3000多年,二十年开始结果,五百年还能结果呢,我听锁子说您家这白果树才一百多年,哪就到寿限了。”
锁子娘只觉心里有团火苗呼啦一下被点着了。也顾不上剥毛豆了,两眼瞅定小李,仿佛溺水的人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既没到寿限,怎么这要死不活的样儿的呢?”
小李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小火苗扑的一下就熄了。锁子娘心情有些不好。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井台上,翠儿把杀好的草鲢放装满井水的大盆里洗了个头遍,然后一手拎鱼,一手捏住水盆的边沿使劲一掀。鱼鳞和鲜血混杂的脏水哗哗地冲进了排水沟,把排水沟里的底泥都冲得泛了上来,一时间,院子的上空浮起了一股臭气。
小李突然激动起来:“我知道了!这白果树应该是被水泡了!”他转过头来细细地给锁子娘讲解:“资料上说,白果树被水泡了后,根系会逐渐腐烂,最初看不出来,叶子一样能展开,甚至第二年第三年还能发芽,不过,等它体内的营养耗光了,就不发叶彻底的死了。”
锁子娘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可能。我家白果树不浇水的。哪来的水?”
小李指着排水沟给锁子娘看:“这白果树紧靠排水沟,排水沟既没用砖砌又没用混凝土浇。这井台上倒下的水可不由排水沟渗到白果树根上了么?阿姨您想想看啊,井台上每天洗衣洗菜,从早到晚要倒多少水啊!这么多水白果树哪吃得消啊!更别说碱性大的肥皂、洗衣粉水了。现在还能结果,说明问题还不太严重,但如果长期这样下去,就会从只长叶发展到彻底的死了。”
小李说得有理啊!自己怎么早没发现呢?锁子娘拍着脑袋懊恼不已,看着白果树那叫个心疼,恨不得立即把排水沟用砖头砌用混凝土浇筑再用水泥砂浆抹灰。忙吩咐翠儿水别再往排水沟里倒了,要倒全倒院外去,端不动就喊锁子帮忙。
锁子娘对小李满心感激,又瞒着小李指派锁子骑上自行车去集市买了两个冷菜。
饭菜终于忙好了,杂七杂八的,摆了满满一桌子。
看着这一桌子菜,小李一脸的不安:“不是说便饭的吗?”
锁子娘很自豪于菜肴的丰盛,表面上却谦虚:“只买了两三个菜,基本上都是自家地里种的。”
小李十分不过意:“让阿姨破费了。”
这顿饭一吃,年轻人之间又亲近了许多,相互之间也就“锁子”“翠儿”“小李”的喊上了。
锁子娘第二天就从盖房的人家找来了黄沙和水泥,让锁子在家专心解决排水沟的问题,不解决好哪儿都不许去。翠儿则在家给锁子打下手。
(九)小李和翠儿
白果树越来越败势这件事,一直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锁子娘心上,现在终于找到了原因,也找到了解决的办法,锁子娘心里对小李甭提多感激了。所以,锁子娘很快摇了头,小李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呢?肯定不是小李。不过,因为这个想法打岔,她脚下慢了下来,落后了老姐妹几步,索性停下了脚步,问老姐妹到底看到什么了。
原来,老姐妹刚才打河滩走过,无意中听见芦竹林里有一男一女说话声,女声是翠儿的,男声却不是锁子的,立马心生警觉,轻手轻脚地扒开芦竹查看他们在干什么,便看见那男人和翠儿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正有说有笑的。
锁子娘阴沉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两个人连走带跑地到了地方。
又高又密的芦竹林,像堵墙似的立着,把外面的世界完全隔开,从外面根本就看不到里面有没有人。锁子娘侧耳倾听,芦竹林里并没有什么声音。
老姐妹和锁子娘套耳朵:“不会这么快就走了吧?我去看看。”
锁子娘拦住了老姐妹:“人多了动静大,你在这儿呆着,我去。”然后轻轻拨开芦竹沿着河岸往下走。走了十几步,从芦竹的缝隙里,果然看到河边上有一男一女,不过并不像老姐妹说的肩并肩坐在一起,而是面对面的站着,细一瞅,女的确实是小翠,而男的——正是小李!但是,眼前的情形却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小李的大手正握着翠儿的小手,翠儿一脸羞答答的表情。
锁子娘大脑嗡的一下变成了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方清醒过来,明白了眼前怎么一回事,只觉浑身的血液轰地直奔向大脑,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手指着二人,大喝一声:“你们!”许是太气急了,一肚子骂人的话竟全堵在了嗓子眼,愣是骂不下去了,直堵得锁子娘浑身哆嗦,手抖得厉害。
芦竹被锁子娘的手松开后,迅速回弹,打到了别的芦竹上,别的芦竹又打到了另外的芦竹上……最后,一片芦竹一齐倒伏,发出了哗的声响,适时地盖住了锁子娘的这声大喝。不过,还是惊到了正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翠儿和小李循声转过头来,便看到头顶赫然站着一人,竟是锁子娘,齐齐吓了一跳,对视一眼后,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同时后退了一步,拉大了距离。
芦竹的动静也惊醒了锁子娘。心头的火气一下子就小了下来,一种说不出的懊恼和郁闷袭击了她,谁让锁子不争气呢,想到这,心里又有了新的打算,脸上也恢复了原来的颜色,赶紧转过头往河岸上看了看。
老姐妹察觉到了下面的动静,压着嗓子喊锁子娘问她怎么啦。
锁子娘没有接腔,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脑子转得飞快,转念之间,忽然急中生智,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把刚才的“你们”二字接了下去,呵呵笑道:“你们,果然在这里啊,让我好找!”也不躲了,拨开芦竹,大大方方地朝两人走去。到得近前,伸出手去拉一脸臊红的两个人,一脸热情地朝着小李:“听人说看到小翠和一个她没见过的小伙在这儿,我一猜就是你,就找来了,还真是!太好了!锁子正让我找你呢!小李,这两天你怎么不到家里坐的啊?锁子在家可是天天念叨你呢,想听你多讲讲外面的事情,要不是浇排水沟不得出来,早去你表姑家找你去了。”又问翠儿,“翠儿,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没等翠儿开口,锁子娘又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朝着翠儿,“噢,我知道了,锁子着你出来找小李,你听人说小李在这儿才找来的对不对?”
锁子娘不等翠儿回答,转过头笑呵呵地和小李说话:“小李,走,上去见见我的老姐妹。”
见锁子娘神态自若,小李和翠儿也很快镇静下来,跟着锁子娘钻出了芦竹林。
锁子娘亲热地拉着小李,在老姐妹面前,把家里白果树的事讲了一遍,又把小李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一番:不但文化水平高,还性格少见,待人谦和有礼,真诚热情……总之,把她能想到的夸奖人的话都说了个遍。还特别强调了小李是上海人,大学生,电大老师,也是李家村程老师的表侄。锁子娘和李家村的程老师有亲,这点老姐妹知道。
锁子娘又问翠儿:“你怎么会在这儿的?”边问边朝翠儿丢了个眼色。
翠儿会意,大声回锁子娘:“锁子想听小李多讲讲外面的事情,但他浇排水沟不得出来,着我出来找小李,我听人说小李在这儿才找来的。”
锁子娘摇头,假意嗔怪锁子:“这个死伢儿,让我找小李,还让你找,竟是不放心我这个娘啊,我也没说不帮他找啊,这不是田里的活计忙着嘛,早知道你找到了小李我就不跑这趟了,做重发工呢。”又转向小李:“锁子和翠儿这几天跟着你长了不少见识,别说锁子和翠儿了,我也很想你天天去我家啊。”
小李感激地看了看锁子娘,忙回:“谢谢阿姨,我有空一定去。”
老姐妹此前的怀疑早丢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尊敬:“小李什么时候回上海啊?有空也到我家坐坐啊。”
锁子娘看看小李和翠儿,又看看老姐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我活计还没做完呢,做活计去了,”又把头转向翠儿,“翠儿,小李既没空,你就回去吧。没事到家前屋后转转,别让贼偷了白果。”
翠儿答应着去了。锁子娘和老姐妹也辞了小李,各忙各的活计去了。
(十)翻来覆去睡不着
吃晚饭时,翠儿一脸的不自在,目光躲着锁子娘。
锁子娘不但没有怪责翠儿,对翠儿还比平时好了些,桌上一个劲儿给翠儿夹菜,劝翠儿多吃些,还故意牵东扯西,转移翠儿的注意力。
翠儿渐渐平静下来。
夜里,锁子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回想芦竹林里的一幕,心想,要不要去找一下小李,让他离翠儿远一点呢?这样做,会不会起反作用,说不定两人本来只是有那么一点意思,这一挑明反而提醒了他们,让两人都上了心?
锁子娘纠结得一夜都能没睡着。
(十一)小李找上门
还没等锁子娘考虑好要不要去找小李,小李却找上门来。
锁子娘正挎了篮子准备下田,见小李上门,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蔓延,强打笑容和小李打招呼:“小李来啦,我要下田,就不陪你了。我来喊锁子。”转过头朝着屋里喊,“锁子!锁子!小李来了!”
小李拦住了她:“我是专门来找阿姨的。”
锁子娘一下子闭上了嘴,迅速扭头看向小李,随即把疑问送出眼眶。
这时,锁子和翠儿闻声迎了出来。
翠儿看到小李出现,脸上毫无惊讶的神色,仿佛早知道他会来一般。还和小李对视了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看锁子见到自己一脸的兴奋,小李脸上闪过一丝歉疚,低声叫了一声“锁子”。
锁子娘看得一颗心扑通乱跳。
小李征求锁子娘的意见:“阿姨,进屋谈吧?”
锁子娘醒过神,忙把小李往屋里让。知道此次谈话非同小可,必定关系锁子,赶紧支使锁子去看大门,让他有人来提个醒。
现在,锁子娘、小李、翠儿坐到了一张桌上。
小李恭恭敬敬斯斯文文地说话:“我今天来,首先是来谢谢阿姨的。我母亲死得早,父亲重组了个家庭,在上海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体味到家庭的温暖,回这儿也算是回到家了,可表姑太忙了,每天除了教学还要忙加工厂,家里又杂七杂八的一堆事,我回来这几天和我说的话都数得过来。表姑父又只知道埋头干活……只有在阿姨家的这几天,尤其是阿姨的关爱和回护,让我真正找到了回家的感觉,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锁子娘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小李,你阿姨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说话如有说错或者失礼的地方你多担待。我想你今天来也不是和我说这些的,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小李也就不再客套,他走到翠儿面前,拉住翠儿的手,很干脆利落地说:“我喜欢翠儿,想娶翠儿,翠儿也喜欢我,想嫁我,希望阿姨成全我们。”
锁子娘大怒,亏我家锁子这么掏心掏肺的对你,你倒好,偷偷惦记他的媳妇也就罢了,还想名正言顺的娶了去,你和我这样说不是打我的耳光吗?我是锁子他娘哎!想到这里,只觉手痒得厉害,很想伸出手去,狠狠地甩小李两个耳光。幸好还存着一丝理智,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小李是大学生,又是电大老师,且帮过自家的大忙,怎么能打呢?而且,这一打,说不定翠儿就此记恨上了,就算留下了,这日子也没法过了。想到这,她努力按捺下心中的怒火。
锁子娘存了最后一丝希望,看向翠儿。
翠儿正眼巴巴地看着锁子娘。
锁子娘心里一个格登,心道不好,这翠儿心热了。这时也顾不上小李了,伸手拉过翠儿的另一只手,好言好语地问:“翠儿,你想跟他是不是?可你已经有锁子啦。”
翠儿嗫嚅着,看看锁子娘又看看小李。
小李壮着胆子说道:“翠儿和锁子根本就算不得夫妻。”
锁子娘只觉得天雷滚滚,心道,完了,翠儿连这个都告诉小李了!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她竟这样不管不顾,看来是铁了心想嫁小李了。不由心生怨恨,狠瞪了翠儿一眼。
翠儿吓得往后缩了缩身子。
小李忙帮着翠儿向锁子娘解释:“你别怪翠儿,我是从翠儿说的再等半年你们就会同意她走的话里推断出来的。其实不用她说,你看翠儿和锁子像夫妻吗?”
锁子娘不吭声。
小李顿了顿,又接着说:“我知道阿姨为了娶翠儿给了翠儿家一万块,这钱我会替翠儿还上的,不过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希望阿姨能给我点时间。”
锁子娘铁青着一张脸。笑话,现在,这还只是钱的事吗?这关系着我们陈家的颜面和将来啊!
小李偷偷看了看锁子娘的脸色,又说:“阿姨,您要知道锁子和翠儿的婚姻是不合法的,是不受法律保护的。翠儿是人,不是商品,不可以买卖,她的婚姻应该她自己做主,即使父母也不能违背她的意愿。”
锁子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眼睛死盯着翠儿:“翠儿你说,娘当初有没有让你婶儿问你对这门婚事的意见?”
翠儿头点得跟磕头虫似的:“娘让婶儿问的,我同意了的。”
锁子娘脸色和缓了些。
小李还想说什么,锁子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问翠儿:“翠儿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想跟小李?”
翠儿看看小李,重重地点了头。
锁子娘内心挣扎了一番,终于作了一个决定:“翠儿你放心,当初你和锁子结婚我都征求你的意见,现在你来我们家也几年了,也叫了我几年娘,我更加不可能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你想离开锁子,虽说离约定的一年时间早了点,但这事我不怪你,谁让你打小没了娘我打心眼儿里疼你呢。打你第一次叫我娘,我就在心里把你当自己的闺女了。没有哪个娘不希望自己的闺女过得好……你不做我儿媳妇没关系,咱娘俩的情分还在,从现在起,我就正式认你是我闺女了。翠儿,你愿意做我的闺女吗?
翠儿嘴里嗯嗯着,头点得磕头虫似。
锁子娘很欣慰地松了口气:“那好,这事我做主了,以后你就是我闺女了。给你家的那一万块钱,就当是娘给你的见面礼,永远都不要再提了。”
锁子娘又起身出去喊来锁子,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以后,翠儿不是你媳妇了,是你妹子。”
锁子傻傻地看着娘,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
锁子娘也不管他,直接走到翠儿面前,把她搂在自己怀里,摸着翠儿柔顺的头发,柔声道:“你既认了我这个娘,我就得对你的将来负责,帮你把好这个关。”
翠儿抬头看着锁子娘,眼里一下子盈满泪水,哽咽着叫了声“娘”,眼泪刷的流了下来。
就在小李也不禁动容之时,锁子娘猛地把头转向了小李,问他:“你想娶我家翠儿?”
小李忙答:“是。”
锁子娘弯腰挎起了篮子,语气淡淡的:“这会我要下田,锁子和翠儿也要干活了,你先回去吧。后天我会让他爹歇个工,把翠儿的婶子也请来,两家长辈聚一起好好谈谈你和我家翠儿的事。你真想娶我家翠儿,后天带上你的诚意来。”
(十二)小李正式登门求婚
锁子娘和锁子爹翻了一夜的烙饼,以至于第二天起床,一个眼睛下面青乌一片,一个眼睛下挂着两个大大的肿眼泡。
坐在床上,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同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锁子娘已和锁子爹说好,今天人前一定要装得开开心心的,当是闺女相亲、新女婿上门。
依风俗,闺女相亲、新女婿上门是要吃茶的。做了早饭后,锁子娘骑上自行车去了三里外的集市,买了吃茶用的红糖,又几样点心各买了一点。
翠儿和锁子被锁子娘早早的喊起来收拾家里。
锁子已经知道娘的决定了。翠儿从媳妇儿改做自己的妹子,他没觉得什么不好,所以也没有什么意见。但是,得知小李想把翠儿娶走,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嚷嚷着:“翠儿是我的,我不要翠儿走!”锁子娘骂:“嚷嚷嚷、嚷什么嚷!嚷得凶有什么用!嚷得凶你就能留下翠儿啦!有本事你让翠儿给你生个伢儿啊!”又作势打他,他才安静下来不叫嚷了,但是一脸的不开心,对娘让他收拾家里的安排一肚子意见,干活时就有点耍伢儿脾气,总想撂挑子掼家伙。
锁子爹则万事不管,一个人蹲在屋后茅厕里,闷着头,一支接一支的狠命地吸着劣质纸烟。
看时间差不多,锁子娘把锁子爹从茅厕里拉了出来,着翠儿去请贵州女人。
贵州女人很快就来了,见到待她和过去一样客气的锁子爹和锁子娘羞愧万分,嘴里喃喃念着:“叔和婶儿对翠儿这么好,翠儿竟做下这种事,我这当婶的实在无脸见人。”锁子娘笑笑,反过来开解贵州女人:“谁让我们和翠儿这么有缘呢。再说了,少了媳妇,多了闺女,闺女好,闺女贴心,我们一点也不亏嘛。”边说边转头看向锁子爹。见锁子爹木头桩似的杵在那,锁子娘暗暗跺了他一脚,又给他使了个眼色,笑问他:“他爹你说对不对?”锁子爹忙把嘴一咧,挤出笑模样来,答道:“是的是的。”锁子爹锁子娘的包容大度把贵州女人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把拉过翠儿,说:“翠儿啊,瞧你爹你娘对你多好!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你爹和你娘啊!”翠儿连连点头。
这么说过之后,大家算是真正认可了翠儿的陈家闺女身份,气氛也就跟着活络起来了。
小李拎着两瓶酒、两盒点心上了门。包装盒都很精美,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很高档价钱很麻人,乡里根本就没的卖,县里怕也只有最大的百货公司才有卖。太平庄到县城有四十里路,一个来回就是八十里,骑自行车最快也要三个钟头。锁子娘看着小李手里的酒和点心,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小李一一叫人,叔叔、阿姨、婶儿,临到锁子时,顿了顿,尊敬地叫了声“锁子哥”。
锁子本来挺生小李的气的,但一见小李,气一下子又没了,很没志气地拉着小李问东问西。
便关起门来吃茶,红糖泡茶,点心装盘,端上八仙桌,几个人客气了一番,相互谦让着在八仙桌前坐了下来。
锁子爹锁子娘殷勤劝茶,分派点心。
几个人又客气了一番,相互谦让着。
待每人都喝了两口茶,吃了一个小点心后,小李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喧了喧喉咙,看向锁子娘:“叔叔阿姨,婶儿,锁子哥,我谈谈我的情况吧。”
几个人都停下了吃喝,眼睛看着小李。翠儿一双眼睛亮亮的,充满期待和紧张。
小李有点小紧张,但很快便镇静下来:“我今年29岁,在上海读的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一所电大做老师,教计算机课程,月收入一千多。”
本地就没这么高的收入!锁子娘心里一个格登,心道不好,忙斜眼看向翠儿和贵州女人。贵州女人听得两眼发亮。翠儿的一双眼睛更亮了。局势对锁子严重不利啊!得想个法子扭转这局势!锁子娘的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小李停下来看了看众人,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锁子娘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她打了个哈哈:“29岁,也不小了啊,之前应该谈过对象吧?”
翠儿和贵州女人一下子在椅子上绷直了身子。
小李老老实实回答:“谈过,女孩子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大学时就开始谈了,谈了整整六年。”说到这里,声音突然细了下去,脸也有些红了:“我们也住到一起了。”
锁子娘立即感了兴趣,一脸关心地问:“那你们为什么又不谈了的呢?”
小李低下头,声音也低沉下去:“她嫌我没房。”
翠儿和贵州女人却松了一口气,身子又软了下去。贵州女人问小李:“那你家里都什么情况,都有些什么人?”
小李答:“有父亲,还有继母,继母有一个女儿。哦,继母就是后娘。家里有一间房子,还开了一个小吃店,”犹豫了一下说:“不过,这房子我父亲和继母现在住着,这小吃店的生意也是我继母在打理。我现在住在学校宿舍里。”
听到“后娘”两字,贵州女人一愣,皱起了眉头,微偏了脑袋看了翠儿一眼。翠儿感受到了贵州女人的目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闪过一丝怕惧,但很快镇定下来,没事人似的回了贵州女人一眼。
锁子娘本能地察觉到小李的话里有话,事关锁子的幸福,她不打算就此放过,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房子和小吃店,以后你爹和你后娘会给你吗?”
小李犹豫了一会,底气严重不足地小声回道:“不知道。也许会吧。”
锁子娘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这房子和小吃店可能都是小李后娘的,小李的爹属招夫养子性质,招夫养子这种事情农村里常见,说白了,就是死了男人的女人为抚养伢儿找的帮手。点点头,说:“这就是说,这一间房子和一个小吃店当下是作不得数的。那你和我家翠儿结婚后,住在哪儿呢?”
翠儿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低下头,一双手轻绞起了衣角。
贵州女人不错睛地看着小李。
锁子爹看看锁子娘,又看看小李,牙疼似的咧着嘴。
锁子一脸的茫然看着众人。
小李肯定地回答:“目前只有租房。”
贵州女人想不到有什么要问了,从小李脸上移开了视线,把探询的目光投向锁子娘。其他人也看向锁子娘。
沉默了一会儿,锁子娘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小李:“一千多块一个月在我们算多,在上海可能不算多吧?上海那地儿,可是什么都要买啊,更别说每月还要交租金了。这点钱够养家吗?”
小李一副早计划好的样子,侃侃而谈:“我已经想好了,我月收入一千多块,五百拿来租房,其余的拿来生活,省吃俭用点,每月还能存起一二百。再说,翠儿去上海后,也不会不工作,两个人赚钱,相信日子过得应该不会太吃力,每月总能存起一点钱来留着以后买房。”
翠儿又满脸放光地看向小李。
锁子娘看了看翠儿,语气淡淡的:“我家翠儿没有文化,大字不识一个,去上海能干什么工作呢?听说在上海做个保姆也需要识字,会用简单的电器的。”
翠儿垂下了目光,低下头去。贵州女人则两眼看向小李。
小李想了想,不肯定地说:“到小吃店做个服务员应该没问题吧?”
小吃店?不会是到他后娘的小吃店吧?那不是要和他后娘住在一起了?锁子娘眉头一蹙,再看翠儿和贵州女人,翠儿又眼睛亮亮地追随小李了,这句话对她似乎没有构成任何影响,贵州女人的眉头却皱到了一处。
这是个扭转局势的好时机,但锁子娘不想抓住这事大做文章,这样对一个没了娘的伢儿,有失厚道,也有失身份,点到就行了。锁子娘想了想换了话题:“如果我家翠儿一结婚就怀上了呢?就不能找工作了。”
小李吓了一跳,一句话脱口而出:“现在不能生孩子的!”想想,又补充道:“婚后三年我不打算要孩子,负担不起。”
这句话一出,一桌子的人都疑惑地看着小李,不吭声了。
一时间,屋子里沉默得可怕。
仿佛忽然找到了多年的一团乱麻头,锁子娘只觉心头一片敞亮,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说话从未有过的流畅:“说句玩笑话,小李你听了不要生气,如果你一辈子就这样,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不要伢儿了呢?那我家翠儿嫁你,岂不是一辈子都当不成娘不能有自己的伢儿了?”歇了歇,锁子娘笑了笑:“呵呵,阿姨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不会的啦。阿姨看得出,你是个很优秀的伢儿,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你也别因为眼下的一点挫折就轻易的对爱情什么的灰了心。只是,你是大学生,我家翠儿一字不识,你在上海是电大老师,我家翠儿去上海只能做小吃店的服务员,你们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不错,你现在是不嫌我家翠儿没文化找的工作不体面,不嫌你说的话她基本上都听不懂,但谁晓得以后呢?以后,你们的差距还会越来越大,而翠儿年纪大了,会连服务员都做不了。这么大的差距,你们靠什么维系一辈子呢?没伢儿怎么行呢。你说你现在条件不好负担不起伢儿,我们能够理解,但是有一点,你条件好了不要我家翠儿怎么办?不谈别的,就说你那大学女同学,如果她现在后悔了,又回来找你了,你打算把翠儿怎么办?你和你那大学女同学,你们谈了六年还住到了一起,我相信你们之间应该是有感情的。”
贵州女人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小李不吱声了。
锁子娘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一时头脑发热,这样吧,给你两个月时间,你再回去想想这事,如果两个月后你还坚持娶我家翠儿,我会爽爽快快地把翠儿给你的,还会陪上和招娣一样多的嫁妆。”又转头征求贵州女人的意见,“翠儿婶儿,你说呢?”
贵州女人忙点头:“我也是这意思,小李,你想好了再说。”
小李告辞去了。翠儿看着锁子娘,一脸的茫然。
贵州女人劝翠儿:“你娘说得对。让他想想也好,不光是他想,你也要好好想想,他有个后娘,你嫁过去多了个后婆婆要应对,后娘对你是怎样的你没忘吧,更别说后婆婆了。撇开这个不谈,你们两个差距太大,有个伢儿兴许还能牵绊住他,三年都不要伢儿,天晓得以后会发生什么呢。你一个人去了上海,若在那儿出了什么事,我们想帮都帮不了。你还是再想想吧。”
贵州女人想了想,眼睛看着锁子娘叮嘱翠儿:“翠儿,先别把你娘收你做闺女的事说出去,等小李想好了也不迟。你放心,你娘还会反悔么?”
锁子娘拍着胸脯说:“你放心!”
贵州女人瞅着锁子娘出了一会儿神,把锁子娘拉到一边说话:“婶儿,锁子这伢儿的毛病,您要赶紧想办法。”
锁子娘狠狠地点头:“那一定的!”
小李第二天便回了上海。这一走就再没了音信。
翠儿挺伤心,不过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锁子娘舒心地笑了。心想,锁子的毛病,得赶紧了。
(十三)有办法了
老姐妹来了,神神秘秘又得意洋洋地说:“有办法了。”
“锁子的事啊!”
“哦。”锁子娘漫不经心地回着话。
“我闺女说领结婚证时发过一个本本,写的都是男女的事,我特地让闺女找了来,你让锁子看看。”
锁子娘没接:“看啥呀,没用!锁子上了小学和没上一样,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翠儿就没上过一天学。”
“那我也没有办法了。”老姐妹摇摇头,很沮丧的样子。
锁子娘看了会儿老姐妹,拉过她的手,“我的好姐姐,敢情你把你侄儿的事一直放在心上,我也告你一个实话,锁子好了。”
“啥?锁子好了?怎么好的?”老姐妹又惊又喜。
“种猪场,你知道吧?我昨儿让他爹把锁子送到了乡里种猪场,对他爹说,锁子不看明白谁都别想回家。”
老姐妹嘴张得大大的,合都合不拢了,又惊又疑地盯着锁子娘。“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我和他爹没办法了。说出去怕人笑话,你不是别人,不怕你笑。只有这个办法了。”
“锁子看明白了?”
“锁子说看明白了,他爹就领着他回家了。”
“管用?”
“管用。”
(十四)又一个早晨
早晨,锁子爹一掀锅盖:“昨儿是桂圆红枣糖水,今天是白果蒸蛋啊?”
“嗯,翠儿怀上了,要补的,过会儿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煨汤,老母鸡汤大补。对了,去城里你记着带几斤核桃回来,听说这东西补脑咧。”
“嗯。”
锁子爹已走远了,锁子娘又追上去,“他爹,别忘了带核桃!”锁子娘的声音很亮,在庄子的上空回荡。
(十五)抓周
又一个秋天了,东边天空出现丝丝缕缕的粉红,一切都像笼着雾,灰蒙蒙的,小雀儿“啾啾”个不停,在树间跳跃着。树挂着白,稻田也挂着白,像一个毛绒绒厚实实的绿毯子,公鸡喔喔啼起来了,这时,有只雀儿突然像抗议似的大声叫了起来,远远近近便听到了人的声音。村庄慢慢醒了。
锁子家人挤人,从屋里一直挤到了院子外,伢儿们都聚家来了,大炮仗轰轰地在天上地下响着,小鞭劈劈啪啪地在伢儿的手里炸着,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庄上干部请了一桌,门房里门房外的亲戚外加平日里处得好的几个老兄弟老姐们请了十桌,按本地的风俗,已吃了两天,今天才是正日,伢儿要抓周了。
女人们的那几桌已经撤席了,见酒桌上男人们还在喝酒吃菜,便全部围拢了来听他们白话,男人们大声粗气地和锁子爹说着浑话,锁子爹四处敬酒,舌头打着圈儿,话都不会说了,不迭地从香烟盒里拔烟出来敬嚷得最凶的人。人们笑得更凶了。
撤了酒席,桌子上放上了几样东西,蛋,尺子,书,笔,胭脂膏儿,罢了饭的人们都围着桌子看伢儿抓周,几十双眼一齐瞅着伢儿的小手。
锁子娘一旁紧张得两眼死盯着。
伢儿的手在空中乱舞着,迟迟不落下去,锁子娘的一脸细汗都出来了,“抓呀抓呀,乖伢儿。”
终于,伢儿伸出小手抓起了笔,在书上乱划起来。
锁子娘一把抱起了肥肥胖胖的孙子,笑得眼都不见,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
众人纷纷恭喜:“恭喜恭喜,这伢儿是个读书的料啊!”
翠儿也喜眉笑脸地过来逗伢儿:“我是你娘啊,好伢儿,叫‘娘’啊。”
锁子娘纠正道:“叫‘妈妈’,不叫‘娘’,现在读书人都叫‘妈妈’。我家伢儿长大了要念很多书识很多字的。”
“锁子娘,你家的白果树真大啊!”一个亲戚在院子里大声嚷嚷,“收成怎么样?”
锁子娘一脸的笑,扬起头朝着外面道:“今年不太好,不过,还好没多结,你一路上没看别人家结重了把枝都压断了吗?”
锁子娘说话声音很大,笑得很爽朗。
作者简介:黄金梅(曾用笔名:梅子,笨笨梅子,梅花一朵,木头等, 江苏省作协会员, 2006年开始业余写作,短篇小说散见《山东文学》、《火花》、《六盘山》、《佛山文艺》、《北方作家》、《躬耕》、《竣马》、《北方文学》《短篇小说》《南风》《草地》《新青年》等杂志,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从黑夜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