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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成陌路

来  源:贵州文学网      作  者:创始人    日  期:2021-06-22    


险成陌路


(一)

章满洪遭到弟弟义愤填膺,仿佛连珠炮一般的激愤话语“狂扫”一气,当场被噎的张大了口,又气又急僵持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父亲母亲都不言声。他左顾右盼,见哥哥也不说话,只好张了张嘴,低下头去,沉默。

小时候,弟弟读哪一个补习班父亲已经不再太当一回事了。因为弟弟那时已是第三次复读初三,父亲对于他是否能够考入中专或师范甚或高中,原本就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父亲以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来看待他再一次补习应考的事。明知公社中学教学质量比之附近的农场或县城的初中差了很远一大截,也丝毫没有欲将弟弟转送到不远处由一大批顶尖老师组成的朵突农场中学去上学的动静。至于进入县城里的初中去上学,于弟弟来说,那简直更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了。

那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国正式恢复高考制度已经有了几年的时间了。朵突农场中学在那一时间段云集了许多从全国各地被发配到农场来劳改劳教的人们。他们中间有一些高手,原在自己所生存的那些城市,均分属于数理化语文政治各科领域的顶尖人才。

国家重视教育的当务之急是直接在全国恢复高考制度。顿时,往日的臭老九普遍迅速吃香走红,转眼变成了金贵的香馍馍!农场同全国各地一样,为了把教学质量搞上去,为了子弟的前程,纷纷大胆启用这些问题尚还没有解决落实的知识分子,把他们由基层的大中小队,从不同的旮旯角落,一纸调令统统集中到了场部旁边的农场中学,迫不及待地安排在他们各自所擅长的学科教学岗位上,竭力鼓励他们,一定要不遗余力施展出全部的能力和才华,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学习成绩异常出色的学生。

这些人以往极其清高骄傲,几年的专政,打压,早已经被磨去了锐气傲气,变得低调,沉稳了,小心谨慎了。有的人甚至已经开始夹起尾巴做人。这些人里面,有留学英国的谢天一,留学俄国的马在飞,数学天才高武丽,物理圣手朱中信,化学怪杰李辕田········

因为这一英明举措,朵突农场中学的教学质量一下子突飞猛进,无论是考入大中专院校的总体成绩或是个人最高分或是录取总人数连续三年在全省中学校中均名列第一!一时之间,名闻遐迩,趋者若鹜,全省各地,乃至外省,蜂拥而至的都是前来联系办理学生转学手续的家长和学生!那种前所未有的空前盛况,令人瞠目结舌,不敢想象。

章满洪当年考入省城某大专院校,在审计大专班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后,假期返回家中,当得知弟弟的这个情况后,内心很是替弟弟着急。————弟弟满义并非不用功,而是因为底子薄,学习方法不得当而败北。假使此次再不能对症下药,有一个新的突破和转折,一年时间转眼就会过去,到时候,恐怕又是一场“蹉跎的岁月”。

弟弟章满义录取的院校比他还好。毕业时因为一手漂亮的钢笔书法功力,不仅行书飘逸潇洒,楷书更是端庄刚劲。恰遇省政府直接到学校来挑选人秘人才,一下子被省政府副秘书长看中,工作没多久,又被选派去了省政府驻上海办事处。现在,已是堂堂正正的副厅级领导干部,任职省的大机关报业集团。

所以,当他听到弟弟两杯酒下肚之后满腹的攻讦言语,竟一时间语塞。不过内心却无比难过,那种强烈的被人冤枉,遭人错怪的委屈感,竟使他的心脏不由自主的猛然抽搐了几下。

弟弟的人生转折,全在于他的不懈努力,窜上窜下极力游说父亲。但他章满义此时酒后,说出来的话不但毫无半点感恩怀德之意,反而满含无尽的怨恨怪责口气,历数章满洪竭力反对,阻挠甚而至于破坏他上学转学的种种卑劣!这在满以为自己在弟弟成长事业上功不可没的章满洪听来,简直不啻于一声晴天霹雳!实在是太意外了!

自从弟弟考入省级重点大学之后,两人之间竟然这么多年未能见上一次面。弟弟总是以工作很忙借口不回家;要么,回来的时间总是与他错开。以往,他没有作过多的猜想。此时,他终于明白了缘由。这次,本来相互聚首也难,是因为父亲对于父子之间多年没有实现的大团圆,耿耿于怀的时间由来已久,许多年以来第一次向所有儿女下了死命令:今年过年,必须全部集中到家里来一起过!即使天塌地陷,下刀子都不得耽误!否则,以后你们就不要认我这个爹了!

天各一方的弟兄姐妹们,有人本来还想推推时间,扯一扯理由,一看老父动了真格的,这才着了急,当了真,克服一切困难朝家里赶。这才有了今天勉强聚在一起的场面。没想到啊没想到,年夜饭的桌上,多年没有相处过的弟第,对他这个当年竭尽全力爱护,帮助他的哥哥,不仅不怀丝毫感激报恩之意,反而是一开腔,就表现出极度的怨恨与敌视!这到底是哪一股筋涨呢?!在这些弟弟一口咬定的所谓的他的可恶行径里,恰恰与他当年的所为鲜明对比,具有霄壤之别,这真的实在令他费解。

弟兄们分散于各地工作,在父亲的严令之下,大年三十夜才会有这难得的团圆场景。满脸幸福的父母招呼儿子儿媳以及孙子们坐下之后,喜孜孜又是劝酒又是劝菜,笑得合不拢嘴。在慢慢唠着往事家事过程中,当提及弟弟最后一年补习,最终还是因为转学到农场中学,才高分考到省级重点中学,后来,直接从省级重点中学高分考取全国重点大学的事。对于弟弟的转学,章满洪有些居功至伟。满以为弟弟会怀着激动感恩的心情,对自己说出内心的动情感激的话语!

没想到,事情与章满洪意料的恰恰正好相反!弟弟一提起当年转学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酒后脸红筋涨,“劈里吧啦”从口里蹦出了许多尖锐的词句和话语,在几乎是冲他吼叫的声音里,他感觉自己的功过被弟弟彻底掉了过个。

弟弟指责他,当父亲决定让他转学时,他就在房屋的院坝里,砸东摔西,发飙吼叫;当父亲要求他帮他扛草垫子时,他在狂怒之下,居然将它狠命抛到一丈开外的烂泥里,还疯了般的跑去,没头没脑朝稀泥里的狂踩狠踏了几脚……

                        (二)

章满洪读书远超于常人的不凡之处,在于理解和记忆方面方法独到,禀赋超凡。高中毕业后,因为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在没多大的把握的情况之下,高考时就只敢填报了一个大专班。没想到考试结束,却以全区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被录取。

为了弟弟的前途,他专门找父亲交流,极力主张弟弟转学。无论他说得多么有理,多么焦急,父亲却一味报以沉默。

父亲的脸色不是那种松动活跃味道,脸皮紧绷着,要么自顾自的用火钳敲塘里的柴火;要么不停的抽闷烟。“叮叮当当”,“吧哒吧哒”,就连眼皮都不爱抬,偶尔才看章满红一眼。

软磨硬泡到了第三天,父亲“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叶子烟,用火钳拨动着火塘里的红火碳,慢吞吞的说,读书,那是要讲天分的。你,你哥,还有你姐,我操了半点心了吗?你看他,那个呆笨……连了几回了?问题是考分还那么的低!让他再读这一年,我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反正他也考不取—————要转,你有本事,你自己去找人帮他转……

几见三番,他见都说不动父亲,章满洪仍不肯放弃。现实的问题是,唯有读书才是边远乡村人们的一条光明出路。看着同一学校里成百上千快乐的学生们,他们中间没一个人是自己的亲弟弟,章满洪心里就隐隐阵痛。如果自己再不趁早帮弟弟,恐怕今生今世他就再没机会蹦跶了!剩下的唯有困守僻壤,永世在山间地头的泥土刨食一条路了。

父亲认为章满义自小与其他儿子相比,本身就显得要愚笨一些。而读书是要讲天分的,既然其他儿子在读书,考试问题上不用挑选学校,也不用父母操心,在不经意间就能考取大中专院校,章满义的问题就绝对不是出在学校好坏上面,而是自身缺乏读书的禀赋!让他再复读一年,父亲原本是不乐意的,但看着已心有羞愧,显得胆怯畏缩的章满义,他是于心不忍,这才勉强默许了他的复读。

章满洪心生一计。等哥哥章满刚前脚一踏进门,东西都还没有搁下,他连忙迫不及待的跑过去拉了他的手,马不停蹄地一气“嘟嘟嘟”,向他极快地诉说了这件事。他知道,只要哥哥肯出面给弟弟向父亲说情,那效果截然不同。

不是有一首歌这样唱道“家兄酷似老父亲”吗?不知是因何原因,弟兄姊妹多的人家,父兄多半往往心曲颇为相通。他与哥哥走到父亲面前,耳朵只打了几下蚊子,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父亲就爽快地答应了弟弟转学的事。并要他倒是负责陪送弟弟到学校去。

他一听,高兴得蹦了起来。

那时是一个冬天,章满洪带着弟弟在泥泞,坑洼,乱石成堆,每隔不远就有一个稀泥坑的路上小跑,好不容易找到了与自己家有些亲戚关系的公社副书记倪文清,又是低头作揖,又是口舌抹蜜,倪文清本来愣着想装着不认识这两个小不点,哈哈过去。没想到他机智的抬出来自己的父亲。一想到他家的冬天熊熊燃烧的温暖的火塘,尤其是可口而有人的酒菜。他的脸上迅速笑成了一朵花。恍然大悟般的“哟哟”声,十里相闻!在他出面帮助下,章满义的转学手续办理得十分顺利。没有费多少周折,便大功告成。

转学那天,他替弟弟背草席,拎被单卷。弟弟就只夹了一个烂枕头和一床有一个破洞的毯子跟在后面。

冬天的山区道路上黄叶飘零,稀泥烂路。黄泥,远比糯米还要粘稠;顽石,坚硬硌脚。如果冻得通红的大脚趾一不小心踢到坚固而突出的石头上去,那疼痛,钻心而要命!

章满洪记得很清楚,自己那年也就17岁的样子。身体骨骼都还没有长定型,虽然身小力单。因为是哥哥的身份,事事都把弟弟拉在身后,奋勇着向前。

肩扛手拎的东西体积大,重心漂浮。一不小心一个闪失,居然“噗”的一声扑面摔倒在了泥水坑里,弄得一头一脸的泥水!

检点的结果,被子被浸湿了局部,拎起来更沉。一直很高兴的弟弟此时才有了微露些许的受挫。

两人小心翼翼的协作,好不容易把东西从粘泥里抱出来。站在干生处一对视,哎呀,一对泥人!浑身上下满是黄泥。要命的是鞋子,竟被粘脱了帮!

那一刻内心愁苦啊,等相互配合着擦干净了手上身上的泥巴。真是小孩无灾年啊,只一会儿又嘻嘻哈哈起来。

他故意转移话题,弟弟的沮丧很快就跑的无影无踪。兄弟两人找到了学校,对农场中学的班级教室和宿舎都充满了新奇,弟弟眼睛亮的显眼。

回到学校后,他一日一封信邮寄给弟弟。信中,不厌其烦的教给弟弟学习和记忆的方法。弟弟极少回信,就是偶然回了,也是极简短的几个字。但他看得出来,字里行间凝聚着弟弟时时牵动泪腺的感动。

他的学习和记忆方法有点像武功的独门、独到秘笈。他的一个同学读书很是笨拙,耗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几乎常人的五倍功夫。每当考试结束,考分总是要差上那么一点点!

每当老师大赞章满洪,他心知老师是在不点名地批评自己。羞愧的真希望地缝凸现,好让他自己钻进去才好。

两人一起同学到初二,章满洪就转学到了。意外的是,假期他从学校回家度寒假,期间被父亲领着,去远在五十里外的石山区的亲戚家吃喜酒。

在这里,他遇到了他的这个同学。

两人都颇为诧异,那同学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就像蒙受了巨大的冤屈者遇见了大救星一样,两手紧紧地抱住他的右手就不肯松开。

办儿子喜酒这家人家,恰巧同他们两家都是亲戚。这个遇见岂非仅仅是缘分?!

那晚的月亮很明,在这个石头异常丰富而树木绝少的大山深处,比他稍大些的同学个子很高,手臂奇长。一见之下,唯有诺诺而谦恭。

他们年龄相近,地位并没有什么悬殊,因此他心下未免有些惴惴。等到了晚上,大个子一再恳求邀请他,一同去月下的野外走走。

他满腹狐疑,但见他几乎要哭了的样子,这才作了应允。

村子边有许多高大、独立的石头。或一两丈高,或五六尺高。几乎都是光秃秃的,顶上都可坐人,或可坐一两个,或可坐五六个不等。

他们选择了一块最高的石头,他㨄他坐到最高处平顶上坐下,突然出其不意一躬到底,竟俯身给他行起大礼来。

这个同学已经连续考了四年了,为了能够得以继续复读,继续考试,他家人费尽了心机,找遍了门路。但每次的结果总是名落孙山!

寒凉的夜晚,荒野之外阒静无人,在他的面前,他此时正像小孩一样哭得十分伤心!他恳求他在学习上实实在在的帮他一把。因为————他仅仅只有最后一年的复读,考试机会了!————这是那个一直在幕后帮他的有身份的人物告诉他的。

他很是愕然。他记得他与他同班时,他已经是第三年复读了。考虑了一会儿,也许是古道热肠;也许是被人诚心拜师很是受用;当然,也不排除聪明的自我证明,他答应出手帮他。

当晚,他不厌其烦地向他传授他的学习技巧与步骤。第二天天不亮,他又来讨教,他有一直讲个没完没了。分手之后,他回了学校,他则不断向他发出求教书信。每次要求解决的,仍然是方法与技巧的问题。免不了有时候也直接问题目的解析。

那年,他终于破天荒考取了地区农校。换上崭新的衣裤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没有忘记寄给一封千恩万谢的信件。由于他的恩德,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主动联系着他。他很欣慰,始信这世上有知恩图报一种良性与循环。但是,弟弟呢?他后来考那么好,工作那么好,是他帮助的结果吗?弟弟从未提过只字。他也无从去求证他的内心。

但是,当着父亲,当着哥哥的面,当着姐姐的面,弟弟继续埋怨他指责他————字里行间的意思就是说既然当年父亲安排他去为他扛东西转学校,他就应该约人来,特别是约力气大的人来。你比我大不了多少,个头还没我高哩,分明是没有诚心来帮我!尤其可恨的是,你甩手走了就算了,怎么会踩我的草席!当年的事,我一辈子都恨你这个哥!不想认你!

章满洪脸色一下变的煞白!弟弟的话就像钢筋扎在他的心上一样令他难受!他一辈子刻骨铭心永远不会忘记的是:他的转学是他不断采用各种方法纠缠父亲才得予落实的;他的铺盖卷是他全程帮他送到宿舎去,直到安顿好了他才离开的;他的学习成绩是他·······罢罢罢!难道他的记性都让狗吃了?!怎么说出来的话竟和事实完全相反呢?!

                        (三)

大家都进入中年了,那天弟弟愤愤不平的表情,有些激烈的用语,每批判数落一次,他的心就蹦跳一次。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气得差一点就冲动的站起来,他想象着自己冲过去把那个恩将仇报的弟弟按在地上痛痛快快的暴揍一顿的幻景,感觉十分的解气!

母亲大概见他脸色有异,赶忙不停地往他的碗里夹菜。

小时候,家里掏阳沟,其实就是把房前屋后水沟里的石头沙子,树叶杂草清理出来。父亲用锄头,铁锹挥汗如雨开挖,装筐,他与弟弟则负责用大号撮箕抬那沉重的清理物到远远的河边上去倒。

那抬土筐的杠子如何放置,很有些窍门在里面。假如放在正中间,被抬物的重量基本还算均衡。但只要有人用手指稍稍移动一下筐上的铁丝,不懂奧妙的人,往往被压得踉踉跄跄,龇牙咧嘴,磨破的肩肉火辣辣的痛,还不明就理以为是自己力气太小,皮肉单薄所致而硬撑不语。

他虽然比弟弟大一点,个头并不比弟弟高大健壮。但是,他总觉得自己是哥哥,总在时时处处本能的让着,呵护着弟弟,这,完全成为了他的一种深入骨髓的下意识。

两人一起抬土筐时,他一直叫弟弟抬前位,自己抬后位。起肩的时候,他就会偷偷将筐绳或铁丝往自己这边移动。重担压肩,身子骨又尚未长成熟,肩肉钻心的疼,双腿颤悠悠像醉汉。他其实好几次都痛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为了瞒过无比惊诧的弟弟,他悄悄擦干眼泪,强颜欢笑的回应着弟弟的疑问说,我没事我没事!

至于偷拿父亲的粮票,钞票一起到农场的供应站,买水果糖,买胶筋,或到农场食堂买馒头,包子,他真的哥哥做得太称职:再好吃的东西,总是紧着弟弟先挑,先拿。

生活中的点滴成为常态,他已习以为常;弟弟也早已习以为常。值得一提的是,兄弟两人一同出门,遇到荆棘丛生,或坑洼崎岖,则他自然而然把弟弟拉在身后,自己走上前去捉柴捡刺开道;遇到过村窜寨,则由他扫尾断后——————因为这一带的农村,无论哪一个寨子,那狗是又凶又恶,且数量极多。对生人的攻击极端猛烈————专挑走在最后的一个人的腿肚子撕咬。

那次去殷家洞,当他们快要走出村子时,突然狗群里汇入了几条刚刚从远处闻声跑回村子的大狗。他本身地吓得腿肚抽筋,但在弟弟面前表现出来的却是沉稳勇敢。

这几条大狗仿佛已经猜透了他的鬼把戏似的,全都朝他毫不留情的扑咬过来!虽幸得长期肩头上扛着一个梨花木大烟杆的高大叔及时出现,并出手相救,才喝退了狗群。饶是如此,右后腿根部有一坨肉连同裤子上的一块布,都血淋淋的被狗叼了去了。————那种恐惧和疼痛至今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

至于打架,那是小时候调皮的孩子必经历程;其实,乖的孩子也很难避免————原因是,有些人非将你逼到无退路,他是不会放手的;还有,莫名其妙中,你会身不由己被动卷进某些事件里去。

就闯祸惹祸而言,章满洪动辄与人发生冲突。面对攻击,他的脾气显然远比弟弟更为刚强火爆。当两兄弟在远离家庭以外的区中学共读时,弟弟惹下祸,他去帮忙的情况不会超过三次;而他闯下祸端,弟弟一道同他共赴“灾难”的时候,竟不下于十次之多!

                

                       (四)

他读水浒,里面讲到杨志卖刀,在东京遇到名叫毛二的大虫。章满洪曾经惹毛一个人,那也是一条十足的大虫:身高一米八几;家家户户都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他居然体重超过了两百斤!

章满洪才与他搭手,就被他倚仗着身高体重的优势,把章满洪的脑袋几乎压进了脖子里去!只一会儿功夫,就被压的满面通红,说不了话,丝毫不能动弹,再憋一会,眼看就要没了声息。

弟弟不知何时偷偷跑出去,扛了一根硕大的捣煤巴用的木杵飞速赶回,从后面照着大个的屁股狠命杵去·····

这事现在想起来,兀自后怕着哩!

这次回家来过年之前,父亲下了死命令:每家都必须在家给我呆足五天才能走!否则,像过去寨邻间互相借火种那样,拿着干草枯枝匆匆而来,包上火种飞快而去。回来干嘛?还不如不要来!

弟弟在大年三十说过那话以后,他不想搭理他;他似乎也一样,也不想搭理他。

父亲今年已经七十九岁了,不但十分整洁干净,精神还很是矍铄。这两天,他不时把弟弟章满义叫到一边去,私下谈着什么。有时,谈的时间还很长。

弟弟和弟妹,开始拿眼看他了。虽然不喊,但脸上渐渐的带着微笑了;喊的话,即便有些不自然,则竭尽全力的在微笑了。

他曾把弟弟出乎意料的表现与妻子摆谈分析。妻子劝他说,他说那话时我又不是没在旁边?关于他有今天,大恩人是谁?谁不知道是你!你们兄弟之间可能有点误会。不要急于生气,搁一搁冷一段时间,他也许终会回忆起真相来的。

他正在那里对弟弟,弟妹的转变颇费心思的时候,父亲突然向他招手,叫他过去。

他从老的泛黄布满蛛丝的青冈木柱头下面经过时,母亲正站在钉挂着白炽灯的柱头下,望着他说,听你爹慢慢说,你两弟兄就再不会生分了!

后门是一个小木门,离后院墙五丈之地,便是三丛从野地里移栽而成的巨大的绵竹丛。每一丛绵竹,不仅高大葳蕤,青枝绿叶,且散发出绵竹特有的浓郁的清甜气味。

父亲把他叫出来后,顺手带上了木门。这样一来,他们就等于站到了房屋外面阒静无人的野外来了。

你弟弟替你挡了一场巨大的灾祸!但你不知道!

父亲一等章满洪站定,就退到中间那丛竹林下土墩上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那土墩围砌在竹丛四周,由石头与泥土构筑而成。

他听了父亲的话语,很是惊讶。嘴唇动了动,正想发问。父亲抬手制止了他。装上一袋叶子烟,边“吧嗒吧嗒”的抽,边缓缓的叙述起来。

章满洪个性其实很好胜好强,面对挑衅和攻击,他的火爆脾气很快就会爆发。由此而发生的肢体冲突,数不胜数。他占了上风,或是落了败,事情很快就会像大风吹过一样,飘散的无影无踪,被他忘记的干干净净。除非教训太深刻,他少有留下记忆的。

他不记对方对方未必不记;他不恨对方对方未必不恨。社会极度混乱的时候,小镇上有一个玩社会的地痞绰号清明刚,带着一帮小弟,打架斗殴摸包赌钱耍流氓,但凡干坏事,他没有一样不深深涉足与浸淫的。据说,他十余岁就开始闯社会,先是在距此五十余里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矿区出道,几年之后,纵横周边几个县城,以及这几个县城附近的几个较大的街镇。手下有十余个弟兄,均以心狠手辣,敢杀敢拼著称。

章满义就读的朵突中学,就在朵突农场场部,与区公所相隔不远。由此而形成的街镇,自然远比其他的区公所所在的街镇要大得多。章满洪要到省城上学,只能在这里的长途汽车站点上车。

他和弟弟几乎是半夜就起床,两人分拿着东西,边说着话,边摸黑走了近五公里左右的公路。当他们赶到街镇上发车的地点时,天还未开眼,整个世界还沉浸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兄弟俩站在场坝中间的那个石台上的大树下,一直聊着,正不知聊了多久,天才终于放了亮。汽车开来了,肚子也就饿了。

章满洪打算与弟弟走去离停车处隔着一条街的馒头铺买馒头吃。

但又有些犹豫,担心不盯住长途车,师傅会因见不到乘车人而擅自开走。

弟弟也与他有着同样的担心。为预防万一,弟弟要他盯守着长途车,由他一个人去买馒头。

在这个街镇上横行霸道的一伙混混,全是清明刚的手下。其中下有一个比他还冲的小弟,绰号叫谷雨刀。谷雨刀有一天想单独到街上“捞独食”,便哼着小调,晃着两只雕龙画凤的光膀子招摇过市。当他大大咧咧望着迎面走来的章满洪撞过去时,他料想章满洪一定会吓得三魂少二魂,不要命的躲开他!

谁知事情大出他的意料!章满洪见他太拽,太嚣张,不由的心火熊熊燃烧。运足气,故意朝连看也懒得看他的谷雨刀猛撞过去!

谷雨刀意外得咧开的嘴都合不拢!揉揉身体被撞的生痛的部位,顿时恼羞成怒。挥拳弹腿,对章满洪大打出手起来。

章满洪早有防备,自小也体力过人,又兼也实打实练过一阵子,迅速避开他的拳脚,也舞拳出腿,毫不示弱的与之对打起来。

那些社会上的流氓,多半是仗着人多势众,枪棒随身,敢于下手。安分守己之人怕事躲事不愿惹事,流氓多半轻易得手。

章满洪今日一来不知道他为何物;二来一腔正气在心中;三来嘛,单打独斗谷雨刀不是对手。几下子,那谷雨刀就被他撂翻在了一个积满雨水的泥水塘里了。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泥水,十分狼狈!在围观的群众哈哈的大笑声中,悻悻逃离。

谷雨刀打听到了章满洪的来龙去脉。估摸着这段时间他就要回来。无论是回家或返校,这里是必经之地。所以,接连几天,他带着三四个小弟,每天早晚都在停发车的附近游荡。

章满义拎着一提兜馒头出来,恰好与谷雨刀那一伙人窄路相逢,因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站在低处的章满义见到了领头的那人,知道他的名头。没想到那人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肌肉突然抖动,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的凶残。

他朝手下大喊,“揪住他!这人是那个狗杂种的亲兄弟!”

章满义虽不明白原委,但知道危险临近。手中的馒头舍不得扔。双手抱了袋子里的馒头贴在胸口上,不要命的就跑。一边跑,一边领悟谷雨刀的话。突然意识到什么,马上掉头,朝着与哥哥所在的相反方向,以凄厉苍凉的心态狂奔着!

杂杂沓沓的脚步声顿时在街镇上快速响起。没有多久,章满义只感觉一股刚劲的棍棒飞速破空的风声在脑际骤然响起,紧接着传来棍棒击打在人的某个坚硬部位头部的清脆声音传出。在“啪啪”的脆响之后,他觉着自己有些站立不稳,头有些晕眩,眼冒金花,只跑了几步,就一个趔趄,一阵无力,摔跌于地。朦胧中,他不敢确定那棍棒是打在他的头顶上。

起初,他听懂了他们问话的用意,他只是想把他们引开,谁知,他们人太多,其间有着那些太擅长跑步的人,只几下子就撵上了他。他倒地后,他感觉一阵阵更急促更杂沓的脚步声响起之后,有无数的拳脚棍棒如暴风骤雨般落在不知是谁的肉体之上。“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被打者痛苦的呻吟着,那声音仿佛离自己很遥远。

章满义在迷迷糊糊中,却还牵挂着一件事,他担心他们兵分两路。因此内心不断的祈求祷告着,期望章满洪能够尽快乘车离去!

这些声音终于停了下来,跟着,传出了“说!你哥哥在里?”的逼问声,那声音非常凶狠。

当他确信遭受多人毒打者是自己时,心底对哥哥章满洪很是埋怨,:你到底是在哪里在什么时间做了什么错事,?冒犯了什么人,让我来冤枉替你承受这么大的罪罪孽?!

那些拳脚棍棒纷繁杂乱的落在他的身上,头上,任他怎样躲避遮挡都无济于事。于是,他便麻木的双手抱,由着他们胡乱打。

他的脑袋突然“嗡”的响起了一声巨大的金属之后他竟然莫名其妙的听到了哥哥悦耳的语音,温暖的笑容,关爱的举止。他在那一刻,满脑子都是可爱,正直,以及呵护自己的点点滴滴。他心中一热,一酸,眼圈湿了!他大喊一声“狗才些!你们打吧!反正你们也不敢打死我!”

他有了一种当弟弟的自豪。他甚至觉得,挡住棍棒,拳脚,对于哥哥来说,证明自己长大了。

所以,对于问话,他喊过之后,是许久的沉默。

“刀哥,不如我们去停车点找。他哥哥说不定就在里!

他再次大喊。“我哥?他早就走了!他,是········前天就、就、走了的。你们去那里找也是白找!

因为他的大喊,声音嘶哑微弱。这几个人相互看了看,动摇了。

“既然如此,收拾这个小狗日的也一样!也可以出了我心头这口恶气!给老子狠狠的打!”

父亲慢腾腾的抽着烟,说,“你弟弟被暴打了这一顿,虽然后来送到医院医治好了,估计也就记不住那天的事了。医生诊断,他的伤情主要是脑震荡。这事我们没有告诉你,是因为当时急于去抢救章满义;再者,告诉了你,反而影响了你的心情,其实你也帮不上任何忙。后来,时间一长,大家对这件事就都淡忘了!”

章满洪听到这里,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父亲讲到这里,章满洪心头一阵激动。按捺不住插话道,“哦,是说嘛,那天章满义去买个馒头,我左等右等总不见他到!肚子饿的就像垮岩一样,不知道看了多少眼,实在看不到他的影子了,车子又已经启动,只好恨恨的上了车·……,没想到,原来那天……,唉!

章满洪这眼泪,他觉得迟到了不知多少年。

晚饭时,不等父亲把酒倒完,章满义就早早的举起了酒杯,几次说他提议·····,可是弟媳以父亲尚未倒完酒,且未发话来阻止他。

父亲很快坐了下来,十分鼓励的说,满义优化,你就先说吧!

章满义听到这话,站起来,双手捧杯到章满洪面前,弓腰低头,声音有些梗塞,说,哥,这么多年我都一直在误会你!没有你的坚持不弃,顽强争取,一如既往地帮助顾及,哪会有我的今天!我脑筋出问题,记忆混乱,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错怪了你!满斟此杯酒,恳求当哥的原谅!

看着弟弟满义稀里哗啦流出的眼泪,章满洪鼻头发酸,喉头哽塞,眼泪也情不自禁的流淌着。他一只手端起酒杯,一只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难过的说,弟弟,不要再说了!当年,要不是你,哥哥恐怕活不到今天!同时也差点,害死了自己的一个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