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摆古(散文)
杨清博
长江黄金水道,中游有三个重要的江河交汇地,即江汉合流之武汉,鄱阳湖口之九江,洞庭湖口之岳阳,过去这三座城市就如同现代公路铁路大动脉的交会点,既是军事攻防的重镇,也是商旅辐辏的中心。岳阳濒临古代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泊,又得众多顶级文豪泼墨渲染,于是“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遂成定论。
衣袂长江,襟带四水,环佩洞庭,转捩湘鄂,岳阳自古为形胜之地,与省会长沙相比,它的天然交通优势似乎更加明显。湘、资、沅、澧,四条大河勾勒出湖南的形貌,四水汇聚于洞庭,归总在岳阳城下,站在城楼上,近观洞庭似海,远望长江如带,至今仍可想见古时帆樯云集的盛况。但是岳阳因水而兴,却也因水而成为千古卑湿之地。
所谓八百里洞庭,如今只是一句夸大其词的习惯用语,现在的洞庭湖已远不能与《岳阳楼记》诞生的时代比块头,更不用去追溯古云梦泽的浩瀚了,那简直是一片内海。但今天的人们站在洞庭湖边,看到那深不可测横无际涯的湖水,仍不免生出“涵虚混太清”的浩叹,引发“乾坤日夜浮”的揣摩。今天我们用水泥、柏油把土地凝固成为坚硬的路面,从而在人类世界与大自然之间划出明晰的界限,而古人的世界却只能与自然玩玩“推手”,推来推去,还是黏糊在一起,难分彼此。我们可以想见当年这一片平坦低洼之地是如何的淤湿泥泞,古人以农为本,要想发展农业,必先排干水泽,这是何其艰难的工程。从某种意义来说,发达的水上交通催生了岳阳这座城池,但过于卑湿的自然环境又限制了这座城池的壮大。所以千百年来,湖湘一带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始终还是要避开这块泥淖低洼之地,溯湘江而上到达岳阳南部海拔更高一些的长沙,方能使交通与环境两全其美。
今天的岳阳城仍被洞庭湖、南湖、东风湖等一系列大小湖泊湿地穿插包围。登高远眺,城市楼宇掩映于湖光山色之中,别具水乡风情。尤其是南湖附近,亭台楼榭,水光潋滟,它的面积相当于杭州西湖的两倍,富集着岳阳城的人文底蕴和生态风光。南湖边上有一所大学,这是岳阳的最高学府湖南理工学院。早在晚清,即有外国传教士在岳阳兴办湖滨大学,这所湖南理工据说也继承延续了湖滨大学的衣钵学脉,如此湖光山色的天人好景,学府宏开,实在是一件文教盛举。
来岳阳不能不登岳阳楼、涉君山岛。楼阁是中国古人尤其是文人墨客钟情的建筑品类。阁,指架空的楼。既然架空,实用功能便已大减,用来居住私密性差,宴请宾客又显局促;其实楼阁多是在风景名胜之处竖立起来供人观摩远眺的精致建筑。人们遇上了称心可人的风景,乐于驻足观赏,放荡情怀,这个时候,就需要能够让人凭栏拂槛,坐立笑谈的地方,能够让人不惧风雨,赏四时烟霞的地方,能够让人高出云树之上,纵目无阻的地方,人们凭着这些精神上的需求,建造了亭台楼阁,所以楼阁实在是一种精神性的建筑,是中国文化审美意境的平台,它融入了风景,也塑造着风景。
中国文人特别喜爱楼阁,有楼阁处总少不了文人墨客的题咏,题咏文学几乎可以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门类,蔚为大观。当中不乏千古名篇,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王之涣《登鹳雀楼》,最风骚华丽的莫过于王子安《滕王阁序》,而最具风骨情怀的莫过于范文正《岳阳楼记》。现在有很多名楼的评选排序,各地都在重建或者新建楼阁,新修的楼阁凭借现代建筑工艺,往往巍峨高峻、气象雄浑,古之名楼恐怕多有不及,但楼阁之盛名,却主要不在建筑,而是萦绕附着于楼阁之中的古今人文。看《水浒传》大家都知道浔阳楼宋江题反诗的故事,书中一个细节,写宋江倚阑畅饮,“做了一首《西江月》词,便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这细腻生动的描述让我们看到楼阁确是古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风雅之地娱乐之所,也是纸张碑铭之外的又一种文化载体。登临题咏本就是中国文人喜欢的游戏,楼以文传也是楼阁的宿命。今天的楼阁只要管理稍有不善,也会有各种“题咏”,只是那已不是文人墨客的游戏,而是黄口小儿的恶作剧了。
岳阳楼作为江南三大名楼中唯一保持原貌的古建筑,重建于民国,沿袭自清朝的建筑风格,故而在三大名楼中它的体态最为小巧,无黄鹤楼的恢弘,也没有滕王阁的繁复。恢弘繁复那都是现代人作践银子的游戏,岳阳楼之意义正在其古朴与精巧。盔顶、飞檐,端坐如钟,金瓦绚烂,在烟波沉沉的洞庭湖边、青瓦低伏的古城当中,形成色调的高度反差,归帆的渔民望之如见灯塔。因其古朴,岳阳楼仍然是木质结构,而非如今盛行的钢筋水泥仿木楼阁,到了旅游旺季,为防止木构件超载,保障游客安全,楼内必须限流,于是楼外常常大排长龙,费了老大心力终于挤挤挨挨得以上楼参观。但是小小三层阁楼里面能有多少大千世界万花筒给你审阅?无非是几块名家题写的名篇匾额,有幸能听听导游的解说,探寻一下书法背后的故事,算是增加了阅历。不感兴趣的匆匆下楼大呼不值,打卡拍下的几张照片能够晒到朋友圈的多半还是在楼外与楼的合影。古人的文章书法到了今天已难激起普通大众的共鸣,很多人登临一圈,未必会比那个背包客老外有更多的理解和感触,相反,文明的差异或许会让那个老外比我们有更多的遐想空间。
古人说“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我在楼上决眦望穿,水天莫辨,未识君山。在丰水期,君山岛是“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洞庭湖小岛,可是到了枯水期,君山岛与陆地相连,成为一座半岛,公交车可以直达岛上。我到君山适逢丰水期,眼看着公路伸入湖底,我们弃车登船,波涛浩渺,芦苇接天,君山非一望可及之地,实在难以想象如此丰沛的湖水不久后竟会干涸见底,洞庭湖的水涨潮退落差如此之大,难怪过去围湖造田如此盛行。这就像人类与大自然进行的一场游击战,趁它退却之时赶紧筑堤圈地,我们不断得逞,得意洋洋,洞庭湖的形状由满月变成新月,新月又进一步碎片化成为东洞庭湖、南洞庭湖、西洞庭湖、大通湖等系列湖泊,也就是说,现在的所谓洞庭湖,其实是一串湖群,看来对洞庭湖的保护还是任重道远。
君山岛是一座充满了故事的岛屿,柳毅传书、湘妃泪竹、秦皇火树、汉武射蛟,东方朔的诙谐趣事,杨幺水寨的彪悍传奇,吕洞宾的仙家逍遥、朗吟飞过,何仙姑的圣洁慈悲、救拔众生,张之洞的长联让人看到一代名臣的文采风流,还有不胜枚举的歌咏唱赞。所谓名胜,都是文人捧出来的,捧出了名胜,也就捧出了自己。有心人若能把君山的故事搜罗串联起来,巧妙谋篇精心设局,不怕弄不出一部惊世骇俗的奇幻作品。
在洞庭湖畔、瞻岳门前的巴陵广场上,有一座巨型雕塑,造像强悍凶猛,反映的是“后羿斩巴蛇”的传说,巴蛇死于水滨,抛尸如丘、积骨成陵,这也是岳阳古称巴丘、巴陵的来历。金鹗山上,有“金鹗斗巴蛇”的传说,玉佛寺藏在山中,梵音袅袅,信众虔虔。南湖岸边,有“一龙赶九龟”的风水形胜,有“五里三尚书”的厚重人文。洞庭湖边古意苍凉的慈氏塔诉说着水患无情的辛酸悲悯,杂草在历史与传说富集的瓦缝间蓬勃生长。圣安寺里无姓和尚与宰相杨炎的故事被柳宗元撰成碑铭,更有那九层宝塔耸峙于大龟山顶,登顶眺望,风声呼啸,巴陵胜状尽收眼底。吕仙观杂处于一片拥挤破落的民居之间,纯阳祖师三醉名楼,与这里渊源甚深,却不料后世香火如此寂寥。滕子京大兴文教建成的文庙旁,今日的学子匆匆来去,古树中似乎还有千年的回音。庙前街文玩古器的闹市当中,文明的碎片被挑来拣去,每一片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周瑜、小乔、鲁肃的墓园,为这座城市增加了历史的凝重与沧桑,使千古过客莫不要“遥想公瑾当年”一番。
我在岳阳的旅居之所附近有处地名叫做“太子庙”,此名不同凡响,但翻遍各种旅游资讯均不见介绍,我只好自己摸索着去一探究竟。经过了太子庙公交站台,顺着狭窄陈旧的太子庙巷深入到岳阳老居民区的凌乱当中,除了麻将的喧哗就是深深的寂寥,雨点落在斑驳的墙面上,不知是洗刷还是浸染。期待的心情渐渐黯然,走穿整条巷道,我始终没有寻觅到能与“太子庙”这个地名相匹配的建筑或遗迹,这次“寻宝”行动最终铩羽而归。离开岳阳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破解了太子庙的疑团。原来这个“太子”竟是文学史上鼎鼎大名的“昭明太子”萧统。昭明太子三十岁英年早逝,未能继承大统,他的儿子萧詧受封岳阳王,在王都岳阳城郊建太子庙以祭祀亡父之灵。我还发现岳阳与南梁萧氏皇族颇有缘分。梁朝灭亡三十年后,昭明太子的玄孙萧铣在岳阳罗致英雄,揭竿起事,称帝建都,复兴祖业,而他登基时所筑天坛就位于太子庙旁。这也是岳阳城唯一一次作为帝都出现在历史上。可惜成王败寇,萧铣后来在民间稗官小说中多以隋末反王的形象出现,李唐王朝作为群雄中最后的胜利者将太子庙和天坛统统夷灭,千年之后,只留下古老的地名吊人胃口,让人揣摩。
北通巫峡、南极潇湘,作为八方交通之地,岳阳城自古集散了无数名流,或夜泊、或小住、或长居,甚或遗冢留香,这样的城市,自然会留下特别多的故事。故事中的人都成故人,故事中的神仙也渐行渐远,听故事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编织着自己的故事。这真是一座常听故事且听上瘾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