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 洛 （散文）

没想到，那个象征希望、充满蓬勃生机的早晨，竟是一个让我悲

摧的时刻。

二0二一年七月二十九日八时五分，一个电话传来，洛洛淹死了。顿时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还在等它回来吃火腿呢。这时外面阳光灿烂，而我的世界却是灰蒙蒙的一片。

我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天性善长游泳，喜欢游泳的狗狗怎么会被淹死？又怎能被淹死？我记得它来到我家后第一次下河的情景。一出门就猛地挣脱我，飞一般下楼向小区外奔去。开始我还以为它是要跑回它原来的家里，没想到它径直扑进小区外的河里，惬意地游来游去。任我怎样喊也不上岸，完全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我恼怒之中捡起河边的一节木棍向它砸去，它敏捷地躲开后竟倏地游过去一嘴叼住，然后游上岸来递给我，我扯过木棍高高地举起要打它，它也不躲闪，屁股一缩就趴在地上任我打，不动也不叫。我打了几下后，顺手把木棍甩到河里，它突然腾空而起，又扑进河里奋力向木棍游去，又一嘴叼住游上岸递给我。洛洛最大的喜好就是游泳，见到水，如果我不制止，不管春夏秋冬酷暑严寒它都会撒开四腿一边跑一边开心地狂叫着扑进河里，尽情地游玩。水里是它最快乐的世界。

电话不是真的，肯定是愚人节的恶作剧。我忽忽赶去的路上，一直都在祈祷，洛洛不会有事，洛洛在水里不会有事，看到我，它还会跳起来扑到我怀里耍娇。可残酷的现实无情地击碎了我的愿望，它捲曲在拉沙石的手推小斗车里，眼睛睁着，舌条乌黑长长地耷拉在嘴巴外面，嘴里还在冒着血泡。这就是洛洛？这就是我的洛洛？一个灵动无比的洛洛？它眼睛睁着一定是想最后再看我一眼；它舌条长长地伸着，一定是想最后再对我开心地吼叫几声。洛洛，洛洛！任我怎样悲痛地喊，任我怎样伤心地摇，它也没站起来扑到我的怀里，它再也不会站起来扑到我的怀里了。我恨自己无能孱弱连自己心爱的狗狗都救不了，只能流着泪把它的眼睛合上，把它的舌条喂回嘴里，把嘴边的血泡擦干，把它抱起让它睡躺在车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无忧无虑快乐无比的狗狗就这样永远地睡着了。

这个给我带来快乐，也给许多人带来快乐的狗狗怎么一下子就没了？不，不应该是这样，它没偷过鸡，没欺负过同类，没咬过人，没惊吓过小孩，甚至在家里叫都不曾叫过一声，没影响过邻居的休息，它没有任何过错，不应该受到惩罚，也许是我做错了什么，上天用它替我抵罪。如果是这样，那就惩罚我，不要把罪责嫁祸在它的身上，它是无辜的，它只是一只狗狗，一只没有过错的狗狗。

它是二O一六年来到家里的，差不多一岁，它的主人因为房屋马上要拆除，见我的房子在顶层，有户外院坝，就商量我领养它。我曾见过它，毛色浅黄，四腿粗壮，耳朵耷拉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让人喜欢。当时它的主人说它见人熟，谁给它东西都要吃，还要跟人走。我心生厌恶，说下贱，一点都不高贵。于是莫凌两可地说，到时再说吧。内心里是不想领养它的。没几天，它的主人牵着它来了，我没正眼看它一眼，它也没有表现出见人熟的习性，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就跟着上楼去了。就这样，一个叫洛洛的金毛狗狗成了我家的一员。他的到来打乱了我的生活习惯，扰乱了我清静平淡的生活。每天要给它弄吃的，要带它出去拉屎拉尿。每天还得遛它几次，不遛，它就站在你的面前，两眼望着你，甚至用爪子刨你的脚，提醒你，该遛它了。它在家里，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你得惦记它的吃喝拉撒。

没想到它渐渐地好像揣摸出了我的心思。我休息不出门的时候，它在一边安静地躺着，不打扰我，只有看见或听到我穿衣服、戴口罩、整理垃圾的时候，它才马上健步走到门边等着也要出去。有时不想带它，我就说，我去上班，你在屋里看家。它懂了，很失落地站着不动，恋恋不舍甚至是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把门关上。有一天早上我陪朋友上梵净山，它想跟着，我骗它说去上班，它一下子情绪低落地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我拿它最喜欢吃的火腿肠喂它，它看也不看一眼，喂到它嘴边也不吃。下午我回家时，它没来门边迎我，喊它也没有动静，早上喂的火腿肠还原封不动地摆在地上。它生气了，似乎知道我不是上班是去玩。平日在家里，我在客厅看电视，它就偎在脚边；我在书房看书，它也跟进来偎在脚边，静静地偎着。如果有客人来，我说，去看书。它不情愿地去了，在书桌下面静静地呆着。

我是一个懒惰不喜欢运动的人，觉得一个人散步枯燥、无味，甚至别扭，总是窝在屋里。可自从洛洛来了，慢慢地就不一样了，它让我除了责任之外还感受到了一种乐趣。洛洛乖巧听话，遛它时它时而在我前面走，时而与我并排而行，时而在身后紧随，我停下，它也停下，如影随形，寸步不离，仿佛不是我带着它，而是它在带着我似的。狗狗也有青春期，对异性自然也充满了热情与渴求。有时出门遛达见到异性，它会跑过去，或其它的狗狗跑过来，想亲热，我对它说，洛洛，不许，走！它回过头望了望我，心有不愿，但还是跟着我走了。它把我当成了它最可靠最重要的人。每逢遇熟人打招呼，遛狗？我笑着答，不，是狗在遛我。不爱运动的我，不管天晴下雨也能每天走万多步，自然，从容，愉悦。带着洛洛散步成了我的开心之旅。

苍天有眼，让洛洛来到我的身边。

可当初我却鄙夷嫌弃过，认为它不高贵，是一只下贱的狗狗，是个累赘。

他们告诉我，洛洛在水里游来游去，不知怎么地游到坝边就滑了下去。我愤怒地吼叫道，这里是人都摔死几个的地方！你们不知道？他们一脸无辜地说，哪晓得它会游到那里？我悲怆地叫喊道，它会像你们那样，知道那里危险！后来她们说，洛洛滑下去好一会才冒出水面，抱起它的时候，它的眼睛还睁了一下。一个不会说话的生灵就这样离去了，可它心不甘，还想看看这个世界，这个世上有喜欢它的人们，有爱它的人; 它喜欢这个世界，这里有它喜欢的人，还有它喜欢的同类。其实，他们只要稍加注意，唤它一声，它就不会游到那里去的。我怨恨同它在一起的人，为什么不好好照看它？我痛恨这扼杀生命止水坝，是谁建造了这条的止水坝？

回到家里，心里空荡荡的，而脑子里却满满地都是洛洛。往日，洛洛只要听我的脚步声，就会候到门边，我一进门，它立即立起身子前爪抱住我的腰，眼睛静静地仰望着我，尾巴摇得眼花缭乱……可现在那种情形不会出现了，永远也不会出现了。残酷的现实无情地告诉我，这天不是愚人节，这天是洛洛的世界末日。都怪我，他们这几天早上都带洛洛去河里洗澡，而我却从未过问过是在哪里洗澡。如果知道是在那里洗澡，我肯定会制止，他们也不会带它在哪洗澡，洛洛也不会出事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怎么不问呢？我怎么就不问呢？我恨，我悔恨自己为什么没同洛洛在一起？我曾担心过洛洛出事，一次他们带它出去时，竟让它独自跑上前去横穿马路。正好被我撞见了，他们说，它晓得过马路，我怒道，它像人一样懂交通规则！？可我没想到它在水里出事了。

在没有洛洛之前，我对有人把宠物当成家庭成员看待，宠物死了悲恸不己，感到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现在洛洛与我在一起这么多年，突然离我而去，才真正感同身受理解这种伤悲。因为失去的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狗狗，而是一条鲜活灵动的生命，一个最真诚的朋友。

有人说，狗是主人的哑巴崽。其实它不哑，它会说话，只不过是我听不懂它说的话而已，而它却听得懂我说的话，会按我的要求去做。这不得不让我感到惭愧。它来的时候那些不好的习性一一不听话，乱拉屎，乱叫……教它几次就改了，就是它最喜欢的游泳也要得到我的允许才扑到水里，并且不再任性，随时喊上岸它都会立即游上岸，把身上的水一抖就跟着我走了。还学会了驮东西，它吃的火腿肠、狗粮都是它驮回来的。有时在外做错了事，我骂它，它低着头站着，一脸羞愧的样子；我罚它站，它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我就是走了，如果不喊它，它不会挪半步，直到我喊它走它才畏缩缩地跟在后面，进屋后就躲进它的窝里，再也喊不出来，仿佛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而无脸面对我似的。

然而人对狗狗却不怎么待见，骂自己的同类时，总喜欢带狗字，狗东西，狗腿子，势利狗，狼心狗肺，狗眼看人低……以为只有这样才表达自己刻骨的憎恨，其实这哪里是骂，分明是在抬举那人。实际上，狗狗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势利、虚伪不讲人品，是最讲狗品的，就像洛洛，它不管别的狗狗什么出身、贵贱，瞬间就会同它们撕混在一起，追逐嬉戏，疯玩疯跑，其乐融融。对人它也不会狗眼看人低，只要是喜欢它的人，它都会开心地到你面前摇头摆尾，任你抚摸，不论你是大人还是小孩，富人还是穷人，熟悉的人还是陌生的人。

有一次碰到一只毛色金黄的金毛狗，洛洛兴奋地上前去想打招呼，没想到那金毛的主人猛地绳子一拽就把他的狗狗拽到一旁，生怕洛洛挨着它，好像洛洛低贱是赖哈蟆想吃天鹅肉要沾污他那高贵的狗狗似的。满脸鄙夷地说，你的狗不纯。我有些生气，狗狗还有什么纯不纯？纯的是狗狗，不纯的就不是狗狗？他以为金毛犬毛色金黄就纯一些，而毛色浅淡的就不纯。其实不然。金毛的纯与不纯不是单凭毛色断定的，有的毛色浅淡也是纯的，而有的毛色深黄也不一定就纯。人将自己的种类分为三六九等高低贵贱，为何还要对狗狗也要分出高低贵贱呢？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导盲的金毛犬、搜救的金毛犬，它们的毛色大多也是浅淡的。但我不关心这些，即使不纯又有什么？我认为最重要的，它是一条生命，是人的朋友。那些自以为是的狗主人，鄙夷别的狗狗的同时，却降低了人的品味，真是人眼看狗低！

 家里到处都是洛洛的气味，只要听到一点声响，我就感到洛洛还在，在客厅俯卧着，两眼翻起静静地看着我；在书屋里的书桌下假寐，等我去唤它。我恍惚中看见，它湿漉漉地躺在地上，突然头动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我扑过去一把抱住它，喜极而泣，你没死，你活过来了……我睁开眼睛又回到了痛苦的现实之中，我看不到洛洛了，再也看到洛洛了，永远也看不到洛洛了。我瘫坐在椅子上，翻开QQ里保存的照片，过去的一切都在眼前，它在河里游泳，在乡村步道上散步，在草地上打滚，在雪地里嬉戏……我盼望它能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在朋友圈说，洛洛，你可要经常在梦里来看我呀！泪水止不住又夺眶而去。想到那悲惨的场面，想到洛洛栽下去后，它在生命最后挣扎的时刻是多么的痛苦与无助，我的心抽搐着紧缩，巨烈地疼痛起来。我想知道洛洛最后时刻更多的细节，可我又怕问，不敢问。

狗狗对主人是百分之百的信任和依赖，在它的潜意识里主人是它最可靠的庇护者，殊不知它也人的忠实保卫者。出门时，看见喜欢它的人，它跑过去打完招呼就马上回到我身边，有人喊它如果我不同意它是决不会跑过去的。洛洛体形大胆子却很小，只要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它立即就会惊恐万状地缩成一团，要是听到爆竹的声音，它更是突然惊慌失措夹起尾巴掉头就跑，跑到它认为安全的地方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我走过去摸了摸它的头，它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我家对面二中门口的一家店铺养着一只小黑狗，洛洛和我经过那里，见了想去亲热，可小狗却狂吠着冲出来要咬它，洛洛见状竟只有缩着身子，夹起尾巴六神无主笨拙地躲让。我吼开小狗后，看着洛洛可怜兮兮的样子，怒斥它，真不中用，这么大还怕一个小狗。它望着我一动不动，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直到我喊走才灰遛遛跟着我走。从那以后，只要经过那里，它老远就快步绕道走对面，一边走一边反脸往那个店铺看，生怕那小狗扑过来。但想不到，就是这样胆小的洛洛，有时却表现出一种壮士般的威猛，前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在楼下的自助银行取钱时，洛洛在外面发现有一男子向取款机走来，它突然一声狂吠就猛地扑了上去。见那人慌忙踅回走远后，它才跑回来威风凛凛地站在我身边，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一切准备随时出击。那一幕被保安看见了，以后见了我们就伸出大拇指表扬洛洛，好狗，好狗！

有时我出远门，就把它送到老家母亲那里，它好像以为是去旅游似的，高高兴兴地驮着火腿肠、狗粮上车下车，跟着我进屋，当明白要把它留在那里时，竟紧紧地跟着我。我说你在这里玩几天，过几天来接你。它听懂了，站着不动，眼巴巴地看着我，那是一种让人心酸的眼神。过后去接它时，听到我车子的声音，它箭一般从屋里射了出来，摇摆着尾巴围着车子打转。我停好刚一下车，它就立即立起身子，前爪紧紧地抓在我的腰上，头不停地拱我胸脯，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久久不愿松开。然后就是我走一步它跟一步，我坐着它就在我脚边守着。母亲说，它太乖了，她到哪它跟到哪，到哪家去，不喊它进屋，它就不进屋，在屋外守着。母亲有些舍不得它走，可我放不下它，它也怕我又把它留在那里。要回时，我还没完全拉开车门它就挤了进去，生怕我又不要它了。有一次，我见它如此，便逗它，我还没走，快下来。它趴在座位上仿佛没听见一般。车门敝开着，个多小时里任我怎样哄怎么骗，它就那么扒着一动不动不肯下车来。其实它不明白，它离不开我，我又怎么离得开它？

我躲在书房里默默流泪坐了很久之后，拿起本该奖赏它的那两根火腿肠下了楼。下午的天气依然炎热，可我却像走进了冰天雪地里，寒气穿透身体直刺心里，针刺蛇咬般地疼痛。我攥着那两根火腿肠，选择无人的线路行走。我怕碰到熟人，怕他们见我独自一人问，洛洛呢？你的伴呢？你的警卫呢？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它的身影，泪水揩了又流，揩了又流，怎么也揩不干。我过了桥，到了洛洛出事的地方，翻过坝的水依然很大、很急，坝有米多高，翻过坝的水扑下去，鼓起很大很大的洄水旋窝。我看见一节小木棍从坝上栽下去，一下子就被洄水旋窝卷下吞没了，好天半才冒了出来。洛洛应该就是这样栽下去的，也许是栽到石头上撞死的，也许是被洄水旋窝卷进水底裹住脚游不起来而去的。

洛洛曾经丢失过，但都有惊无险地失而复回了。一次我带着它上街，它在路边草地上打滚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等我接完电话，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它就不见了。我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到，问了很多人都说没看见。当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时，却远远地看见，它在我住的楼下它经常洗澡的河边站着等我。还有一次我认为它被人偷了。它跑上前去到树丛里撒尿，待我走过去却不见了，问人也都说没看见。当时有人在那一带做工，我疑心是被他们偷了，我在那里反复找了多遍，都没发现一点痕迹。可当我哭丧着脸回去时，却看见它在门边等我。奇迹还能不能出现？我不由自主地唤：“洛洛！”我又沿着我们经常遛达的路线一边走一边唤，“洛洛！”在它经常洗澡的地方停下脚步唤，“洛洛！”可是，都没有出现它的影子，再也看不到它了，再也看不到它回头扑上来的情形了。

我看着手里的火腿肠眼泪又上不地流了出来，它今天一点东西都还没吃呢。

我知道，花开花谢生死相依，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命数，这是抗拒不了的，可你走得太早了。金毛犬的寿命一般是十五岁，可你只有六岁就走了。在别人的眼里，你只是一条狗狗，可我的心里，你不是狗狗，你是我的伴，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是一条生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一条灵动的生命。你不比人贱，甚至比某些人高贵，你不以大欺小，你不嫌贫爱富，你不势利，你从不嫌弃我的卑微，从不怀疑我的善良与赤诚，把我作为你的依靠，作为你最信任的人。

一位诗人朋友，看了我朋友圈发的洛洛洗澡后在岸上回眸晚霞的照片，写到：

我见过那条狗

它回身返望的辉煌

竟成了绝唱

洛洛，你真的走了吗？我想你也许是为了更长久地陪伴我，投胎转世去了，离开一段日子后你就会回到我身边的。如果是这样，我告诉你一一洛洛，我不要，我只要你，那个陪件五年只有六岁的洛洛活着，终其天年; 我不要你这样早就去投胎转世。

我不要！

……

作者简介：皮国华 笔名鲁蒙,贵州江口人，毕业于贵州大学。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贵州文学》《贵州作家》《小说林》《黄河文学》《南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