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5年4月,一个阳光并不明媚的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作业。二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让我必须在第二天赶回家,说是母亲出事了。什么事没具体说,但直觉告诉我,事情肯定不小。
母亲那年63岁,一个不算老也不算年轻的年纪。
乡村的生活在1950年以前是食不裹腹的,把该吃的或者是不该吃的都派上用场,能勉强填饱肚子就是当时最大的奢侈了。在自然灾害频繁的年代,母亲还是勒紧腰带供养我们弟兄姊妹读书,10个弟兄姊妹,从少得可怜的口粮里再挤兑出学费,生活真的到了雪上加霜的地步,母亲咬紧牙关承受着苦难,一晃就是几十年,几十年的含辛茹苦,几十年的酸甜苦辣,都融化在母亲去田野捡穗的路上和煮饭的灶台里。
有时我常想,如果把母亲走过的路长长地接起来,也许是山海关到嘉峪关的另一条长城;如果把母亲流下的汗水汇集起来,也许是十三陵水库的储藏量。然而,岁月回报给母亲付出的是:我们10个子女中,只有我大学毕业,大哥和二哥高中毕业,小弟中师毕业。
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儿子,我和母亲的感情无以伦比。时光流逝,在母亲的抚育下,我走出乡村。求学、工作,与母亲聚少离多。每次风尘扑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行李,匆匆忙忙地给母亲请安。在家里小心翼翼地做事的母亲看到我,慈祥的面庞会笑成一朵矢车菊。
1993年春节回家后,在家也没待多长时间。因年前的工作辞掉了,还需春节后出外找工作,所以初五串完门我就到母亲跟前,告诉她初六我要动身(父亲算了初六的出行日子好),母亲哽咽了好一阵子,我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整天围在妈妈身边倒是好,但你大了,需出去找点事儿。”这是我每每与母亲告别时,她总会不厌其烦地重复的叮咛。现在细细品来,母亲的话语里夹杂着渴望亲情的祈愿。
真的要走了,母亲不顾我的劝阻还是锁上大门蹒跚地走下院坝,佝偻着羸弱的身体,一步一步把我送出岔路口。
我猛然间发现母亲这几年苍老了许多。
母亲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松开,眼睛里有浑浊的泪光在闪烁。母亲含糊不清地说:“走吧,孩子,大了,出门在外妈妈也放心了。”
“妈妈,我国庆节一定回来看您!”我安慰着。
母亲摇了摇头,一滴苦涩的泪砸在故乡的土地上。
二
接到二哥电话的第二天,我发疯似的奔向客车站,第一次感觉到,再快的汽车也撵不上归心的速度。我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祈祷上天能让母亲吉祥安康,但事与愿违。
一路颠簸,下午一点到达纳雍,转乘纳雍到治昆班车,再步行五、六里,辗转走到老家奢旮寨时,已是下午四点。
只见妻在家哄着六个月的儿子宏儿,脸上袭着一层阴云:“你来了,快去老奶家吧,老奶已不行了。”
我手中的行李重重地滑落在地上,心里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四月,明媚的阳光用温柔的手抚摸着纯朴古老的奢旮村,到处都生气盎然。但我家却笼罩着严冬的苦寒,到处充塞着令人窒息的悲凉。
我神情麻木地走出了小木楼,拐进母亲住的院子里。摇曳的经幡刺伤我的眼睛。
“妈妈啊,我的娘啊……”走进用木板和柱子搭成的灵堂,看到老式八仙桌上妈妈的遗像时,我的心抽搐。
那一刻,我感觉时光和思维骤然停止,如被电击般,呆如木鸡。世界在我身边扩散着,膨胀着……妈妈从此舍弃我啊!母亲临终前,我们没有相互见最后一面,遗憾让我抱恨终生!
我再也无法遏制住汹涌咆哮的泪水……
最疼最想念我的人走了,我变成了没娘的孩子。步入社会,我们最容易淡忘身边的一些人或一些事。应该记住的容易忘记。绕在母亲膝前撒娇的童年时光又在我眼前聚合。以后,母亲将成为我夜不安寐的思念和疼痛。
我扑在铺着草席的地上哭了近十分钟,被小弟拉了起来,并劝我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啊!
走进堂屋是哀嚎不已的亲人们!母亲熟睡似的躺在暗淡的光线里,面容显得安祥和平和。在迷漫着袅袅烟香和烧纸的空气里,我感到脑子一片空白……
三
第二天一早,我披麻戴孝手持幡柳棍与众多孝子孝孙伏在围席的灵堂下,等待前来为母亲吊唁的亲戚和乡邻。
给母亲报丧的人陆续回归,“娘亲舅大,爷亲叔大”,父死后要先去给伯父叔父报丧,母死后,要先去给舅父家报丧,而且要长子亲自去才算恭敬,给乡邻报丧一般采用“放地炮”之类的形式,告诉乡亲邻里老人已故。
陪灵亲族的丧服及装饰按家乡的旧习俗分成戴孝帽、缠孝帕、腰系反手绳。正孝旁孝,孝子孝女,尊卑长幼都有别。
母亲灵堂的支柱是由几根硕大的木梁棒捆绑而成,顶部有一块遮蔽整个院落的大油毡布,以防天气变化。
灵堂两侧丧联如下:
横幅:音容犹存
上联:劳苦一生 堂前笑语今成梦
下联:端方毕世 膝下话语何时休
“坐堂”唢呐手在每一帮前来吊唁的亲戚(长辈的或晚辈的)进入我家之前一定要起来走到我家路口上迎接,在凄怨悲凉的哀乐声中,来人或跪或立或失声痛哭或肃穆默哀,迎客的人把吊唁者带来的肴馔羹汤以及祭文牲畜等祭祀物品献了上去,收好放好,待祭奠时一并呈给做法事的道士先生。
母亲穿的很整洁,宛然生前那样干净利落的农家穿青女打扮,梳着三把头,外穿三节两袖衣,全身青色衣装,一张黄裱纸遮盖了母亲脸庞。
母亲的功德和血脉把许多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招集到她的面前。我因常年在外,很多人从来都很少见过。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平淡简朴的院落从来没这么热闹过,这或许是善良朴实的母亲留给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辉煌了,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把这么多人唤到身边,似乎向大家宣布她曾在这个世界上行走过。
四
有一种爱,任何文字表达起来都显得苍白无力,如果一定要给它定义,只有一个成语可以表达——生死别离。
对于母亲的急病而终,我真的不敢相信!树欲静而风不止,之前我竟天真而固执地认为, 母亲身体好,死亡是不会来纠缠她的。以我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一个人的死亡至少要经过长达几年、少则几个月的病魔纠缠,这样也好给儿辈和孙辈一个略尽孝道的机会。自然界中尚有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的孝例,何况是人呢?
在自然界中,人的生命是最脆弱的,脆弱得不堪一击。
农民一生中有三件事:为老人养老送终;给儿子结婚;给儿子建造一间房屋。
作为母亲爱怜的三儿,我没能在她临终时聆听一句教诲,是抱憾终生的事。我没有尽儿子赡养老人的责任,也没拿什么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局外人哪里懂得我锥心伤痛的感情呢?
父亲告诉我, 母亲最近一直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六神无主,但饭量一直很稳定,也没出现身体上的不适。直到前两个月,胃里感到不舒服,吃饭总想呕吐。送去县城医院,医生说是胃炎无大碍。直到去世前才知得的胃癌并且是晚期。
母亲去世那天,二嫂把早餐端上桌后,去叫母亲吃饭,她没应声, 二嫂还以为母亲是睡熟了,过去看时,老人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再摸摸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母亲去世了,二嫂大哭着摇动着母亲,二哥哽咽难抑。
三妹听到母亲过世的消息赶到老家时,同样也是恸哭震天,江河为之垂泪,山川为之动容。
风兮……悲风!
雨兮……凄雨!
大家哭嚎着叫喊着,为母亲烧“倒头纸”后,大姐、二姐、大嫂、二嫂给母亲从头到脚擦洗一遍,算是为母亲最后一次沐浴,接着是进行小殓(也就是装扮)。三妹在家里给母亲带来准备好的五件寿衣。乡村世俗以为,五件寿衣就是“五子登科”之 义,祈望后代兴旺发达。寿衣不用扣子。随后,大嫂向母亲嘴里塞了两张百元币,又在母亲胸口上放了几把谷物。最后在母亲脸上盖了层白布。这样小殓仪式才降下帷幕。
站在母亲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巷子里头想,难道生活在奢旮村的我的亲人就这么在世上消失了吗?这条巷子就要消失了吗?村庄就要消失了吗?故土真的要消失了吗?
五
给母亲举行大殓是在我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待母亲的娘家人吊唁完毕后举行。这是丧葬活动中重要的一项,习俗也很多。
一身素缟的孝子们手持几炷引燃的香,按辈份排成单列,围着沉睡的母亲绕行一周,算与母亲的遗体做最后的告别。
在母亲生前居住的堂屋正中间,停放着装母亲的棺材。
为了让母亲“上路”时顺畅无碍,二哥揭开母亲脸上的白布为母亲净面。我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娘啊娘,你就这么走了啊!”一旁为母亲净面的四弟怕我的泪水滴落到母亲脸庞上,忙用手接住,并哽咽着:“娘,你在世上爱干净,升天时也让你干干净净地走。你低头来低头走,谁也别挂着。”
我看见母亲的身体更加娇小了,两腮已深深凹陷下去,一脸的祥和。
几天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固执己见地认为母亲只是暂时去了亲戚家小憩,说不定哪天黄昏她又迈着老太太的脚步,回到她居住了大半辈子的木屋里。
为防止棺材抬动时母亲的头部左右摇晃,母亲头部两旁的空隙被二哥用土纸塞得很挺实。从棺材里的铺垫到母亲的挺放姿势,井然有序地布置,终于盖上棺盖了。屋内亲人悲哭的声音撕心裂肺,围观者为之动容。
六
母亲的安葬仪式是在我回家的第三天举行的,墓地定在村子后坡脚小麻窝我家的自留地里。出殡时,四邻八乡的都来帮忙。
按照乡俗,大哥是母亲丧葬仪式上的主角。大哥因伤心过度,身体几乎脱了形,我担起了主角,身穿孝衣,头戴孝帽,手里拿着一根哭丧棒,牵扯着连接棺材首尾的麻绳哭喊着走在队伍前面。
起殡了,大总管说,大家要先照应照应,站站位,四根杠子,八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手攥着杠子头。总管大喊一声:“起丧!”围观的人众潮水般向后退去,抬棺材的八个汉子挺直腰板站起来了。棺材从母亲住的堂屋里抬出,在人海中向岔路口浮去。抬棺材的抬棺材,拉纤的拉纤(拉纤的也有女人)。
按照以前的惯例,棺材从家抬到墓地,一直不能落地。
长长的殡葬队伍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不动了。唢呐吹的很凄凉悲伤,奢旮村民几乎全体出动,为母亲送葬。
“送盘缠”对死人很重要!老人去天堂的路上也不平坦,一路上恐有关卡,想要老人走顺当,在那个世界里富贵太平,须用纸钱疏通。因此一路行走一路要撒些纸钱。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丧堂出发,锣鼓饶钹在前面开道,唢呐手引路,随后是花圈、纸马、花轿和哭丧的队伍。冷冷清清的送葬队伍像一条有气无力的蟒蛇在蠕动,我的泪水和纸钱撒满母亲长长的哭葬路上。
母亲的墓穴已经挖好,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清香。众位吊唁的亲戚一一行礼完毕,母亲的孝子孝孙们最后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埋在手掌中。那短暂的瞬间,我在时光隧道里做了一次有目的的旅行,记忆深处一些零碎的画面犹如在电影放映中突然卡住的胶片。那一刻,关于母亲的往事铺天盖地。
十几个青壮劳力匆匆忙忙用麻绳吊着棺材,然后徐徐放达墓穴。
就在我看不见母亲棺材时,我的心又一次被血脉相牵的情愫揪疼了,泪水汹涌澎湃。我将要永远地失去母亲,成为没妈的孩子。我跪在母亲的墓前,一捧一捧给母亲添着土,一滴一滴落着泪。
七
人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到世间,又在别人的哭声中离开世间。
母亲走了,离开了村庄,离开了生养她的故土,离开了她牵肠挂肚的子孙。留给我们的只是被透支的情感和磅礴的疼痛。
日子似乎是一成不变的,村前的小溪水一年一年不停地流逝,没有开始没有结束。百年的树根,废瓦堆,屋檐下的鸡笼,全都堆放在那里,一代一代不曾变化。
田地里的庄稼被镰刀收割着,老人一辈一辈被时间收割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地啼哭着来到世上,延续着新陈代谢规律。
随着南下北上打工浪潮的兴起,村庄便都留给老人和孩子。只是我的村庄已不再是炊烟升起,用山歌互答的祥和。村庄汇聚着千千万万生命之流,它究竟要流向哪里?
我们弟兄姊妹十人为母亲“复山”后的第三日,各人返回单位上班。
走在街头,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她在路旁蹒跚而行或弯下腰去捡拾什么东西时,我就仿佛看到了乡村的母亲,她在劳作,在等待。她的一生在没有希望中幻想着希望。
哭也徒然,哀也无助。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在一个雨水敲击窗户的夜晚,噙着泪为母亲写下这篇文章,诠释着牵肠挂肚的痛苦,寻找母亲留在世上零零碎碎的足迹,抚慰我夜不安眠的灵魂。
作者简介:李枝能,笔名木子,贵州纳雍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贵州省诗歌学会理事、贵州省纪实文学学会理事。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家》《文学世界》《牡丹》《人民日报》《贵州日报》等全国报刊。著有诗文集《且行且吟》《流年碎影》《李枝能诗选》《如歌岁月》等,曾被评为中国新诗百年“百位最具活力诗人”“最具知名度中国诗人”和年度优秀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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